24 光滑的象牙
之前看到父亲被刺穿钉在座位上,我也只是因为震惊而挪不动脚步,可现在,当塞蒙的尸体出现在我眼前时,我几乎失去了意识。
“阿米娜小姐!阿米娜小姐!”
亚伯手下的一个年轻的士兵把我摇了回来。之前我曾经见过他,作为士兵他还是个菜鸟。他好像不敢直接用手与我接触,只用手指摇晃着我。
我感觉天旋地转,难受极了。可是我没有忘记之前发生的事——塞蒙死了。
那个士兵高声把亚伯叫来,亚伯立马赶来,单膝跪在地上问道:
“阿米娜小姐,您还好吧?”
“我很好。可是塞蒙……法尔克呢?”
我四下张望着,坐起身来。亚伯伸手扶住了我的后背。
“塞蒙已经没救了。费兹强大人并不严重。”
刚刚已经几乎进了鬼门关,但此刻从法尔克身上看不到任何羸弱的痕迹,他正精神矍铄地对尼古拉做出指示。看样子是在调查那位突袭者的来龙去脉。尼古拉将自己的短剑从仰倒在地的尸体上拔出,并用她的衣服将剑上的血迹擦拭干净,对尸体上正涌出的鲜血一点都不在乎。
亚伯跟我说:
“这个女伙计不是咱们索伦人。应该是从岛外来到这儿的。听费兹强大人说,她手里有些东西是不属于英国的。”
之后他又小声补充道:
“这起杀人事件发生在索伦,交由他来调查合适吗?”
这还真是个问题。我们埃尔文家族的义务就是要捍卫索伦的法律,可是……
我也低声回答:
“就让他负责吧。对了,这件事先别让亚当知道。”
“明白。”
我拉着亚伯的手,借他的力气站起身来。亚伯带来了两个士兵,不过显然他们还不太能接受这座城镇中发生凶杀案,现场的血泊让他们变得面色惨白。
“听说这个女伙计打算下毒害死费兹强大人。然后费兹强大人命令他的手下去追击,结果这个女伙计在追击的过程中被杀死了。”
“就是这样,发生的所有事我都亲眼所见。塞蒙的死与他们无关,杀死那个女伙计也是迫于无奈。亚伯,可能的话……”
法尔克他们确实杀了那个女伙计,理应被关起来,可是现在我们已经没有时间了。
“……我希望你先不要逮捕他们。想要知道父亲死去的真相就必须要有他们的帮助,否则只能让凶手在暗地里窃笑。”
我知道这个要求实在强人所难。可没想到亚伯居然很干脆地应承了下来。
“我明白。如果是费兹强大人遇袭,说不定就是杀害劳伦大人的凶手策划了这起阴谋。我绝不会让他得逞。”
“……谢谢。”
亚伯已经在不知不觉间成长为一个可靠的男人了。我满怀感激,同时开始观察店里的情况,那几个被我叫去给士兵报信的商人没有回来。
“塞蒙有个妻子,已经把消息告知给她了吗?”
“没错。现在她正在里面休息。”
之后他又不禁慨叹道:
“我过去一直以为她不是什么贤妻良母,没想到她对塞蒙的死特别伤心,像丢了魂儿似的。”
塞蒙的妻子美丽标致,个性张扬,而且相对于塞蒙,她实在太年轻了,所以有关她的传言一般都不怎么动听。可我能理解她的心情。我也不喜欢塞蒙,可也绝不愿意见他如此悲惨地死去。
毫无疑问,只是因为他妨碍了偷袭者在法尔克的食物中下毒就遭此毒手。
这样的理由任谁都无法接受。人就应该在祭祀的祷告声中,躺在床上安然离世。
“等她情绪稍微稳定一些后,告诉她:塞蒙的丧礼和弥撒都由埃尔文家族来帮忙操办。”
“好的,我一定一字不差地转达给她。”
我不知道这样做能否给她的心灵和灵魂以抚慰,可毫不作为我也于心不忍。
突然,耳边传来一声大叫:
“别碰那个东西!”
见士兵要把桌上吃剩的面包收拾下去,法尔克慌忙喝止,看起来激动极了。
“怎么?这些东西不能扔吗?”
“这种剧毒可不能马虎,哪怕只用手碰都可能危及生命。”
那个士兵吓得眼睛直翻,急忙把手抽了回来。我刚刚目睹了那种毒药的威力,自然明白法尔克不是在虚张声势。
“现在把面包用布包好,扔到火里烧掉。烧的时候要小心不要吸到烟。汤也是,用布吸干,然后放进火里烧掉。”
士兵们神色不安地看着亚伯的神情,只见亚伯面色凝重,发令道:
“就按他说的办。”
法尔克看了看那些明显不太情愿,但又不得不去收拾的士兵,低下头来对我说:
“让您见笑了。”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只要人没事就好……难不成那个女孩就是暗杀骑士?”
“不,那不是我一直追踪的艾德里克。请您看看这个。”
在法尔克的示意下,尼古拉递过来一把小刀。这把刀是用光滑的象牙打造的,刀鞘和刀柄上都雕刻着蛇形花纹,看着让人感到有些不适。
“这是刚才那个偷袭者带着的短剑,是撒拉逊人使用的一种武器,叫作‘片刃’。这是暗杀骑士赠予自己弟子的信物。”
“弟子?你说刚才那个年轻女孩?”
“我姑且是这样认为的。虽然我没有见过暗杀骑士在欧洲收徒的例子,不过女弟子并不是没有。暗杀骑士极少现身,他们的徒弟也是如此。”
“所以她才会下毒啊。如果刚刚不是艾玛突然出现,就让她给逃了。”
但法尔克对此却抱持着谨慎态度:
“我一直在思考刚刚发生的事。她下的毒叫作‘埃米尔霉菌’,毒性猛烈……”
可法尔克活了下来,暗杀失败了。
“你身上有解毒剂。”
“我们已经有很多同伴死在这种‘埃米尔霉菌’之手,所以我们都会随身携带解药。暗杀骑士不可能不知道。”
“在知道你们有解药的前提下还选择下毒,这是某种威胁的手段吗?”
“暗杀骑士从不威胁。出手后不是你死就是我活。”他很肯定地说出这番话,然后又像是想要确认什么似的字斟句酌地补充道:
“而且他们不会白白牺牲弟子的性命。因为跟我们骑士团一样,他们暗杀骑士培养出一个弟子也需要耗费大量的时间和金钱,所以不会让他们轻易赴死。可刚才那位袭击我的弟子好像根本没打算活着回去。因为就算我解毒不及时死了,尼古拉也一定不会留活口。”
“那究竟是怎么回事呢?”
“我不清楚。”这是法尔克第一次出现这样迷惑的回答。
“如果加以揣测,应该能得出几种解释,不过我们一定会搞明白到底是怎么一回事的。现在我们必须开始行动了。”
他边说边要大步向前。
可尼古拉却一把扯住他的袖子。
“等一下师父,您打算拖着这样的身体去调查吗?”
法尔克有些不悦地皱着眉头:
“当然。弟子死了,但艾德里克还活着。”
“您就别逞强了,您看看自己,手和脚都在发抖。”
我跟法尔克之间隔着一点距离,而且塞蒙店里光线昏暗,所以在尼古拉说出来之前我都没有注意。
法尔克指尖微微颤抖着,膝盖也抖个不停,毫无血色的脸庞依然没有恢复生气,在十一月的严冬中他却满头是汗。虽然剧毒没能要了他的命,但是却给他的身体带来了巨大的创伤。
“您就打算这样摇摇晃晃地到街上去吗?可真碍事。还是给我下命令吧,我一定严格遵守。”
见尼古拉死抓着自己的手腕不撒手,法尔克笑道:
“你这个小跟班,可真不会说话。”
“那还不都是您教的。”
“你还真说得出口,不过你的话也有道理,以我现在的状况是没办法到处奔波去调查。”
“就是说嘛。师父您就在房里休息。”
法尔克摇摇头,把手伸进刚才那个装着解毒剂的皮口袋里。
“没有时间了……我还没有跟您透露过,我们圣安布罗宙斯医院骑士团有一种秘术。”
他从袋子里取出一个小玻璃瓶。这么小的瓶子我从未在索伦岛上见到过。想来也只有东方的撒拉逊人才能用玻璃做出这么小的瓶子吧。
“这叫‘山中老人的秘药’,只要喝下它就可以忘记痛苦与疲劳,让人整晚都能坚持战斗。”
尼古拉露出一副嫌恶的神情:
“我知道撒拉逊的魔法出神入化,但世界上不可能存在这样的灵药吧?不然为什么一直都没有普及呢?”
“因为这种药虽然效果显著,可对身体会造成极大的损耗,过量服用就跟自杀没什么两样。而且这药与暗杀骑士的魔法很相似,经常使用容易引起我们同伴的注意,这些你可不要告诉外人啊。”
他将瓶盖打开,空气中即刻弥散出一丝香气,就像是熬制好的花蜜一样。
“等药效一过,整个人会变得一动也不能动。不过这个药效应该可以持续一整天。”
“只要一天您就有把握抓住艾德里克?”
“对。我也十分看好你小子。”
说完,法尔克就微笑着把瓶子里的药尽数饮下。
我不知道“山中老头的秘药”是不是真的可以消除疼痛和疲劳,也许这只是法尔克糊弄尼古拉的招式,好让他同意自己继续调查。
我想即使没有这种神药,法尔克也不会放弃追踪暗杀骑士。尼古拉见他心意已决,也只好叹了口气,背起地上的背篓。
“药效真是显著。咱们走吧。”
塞蒙的尸体被人送到修道院,准备等待举行葬礼。因为今天是父亲下葬的日子,所以塞蒙只好按次序等待。
没有人知道那位偷袭者是不是基督教徒,不过亚伯一定能想到办法妥善处理好她的尸体。
真奇怪,刚刚在塞蒙的旅馆中到处都是血我却没什么感觉,可走出门来,来到飘着雪的渔夫市场广场上,却闻到了一股浓浓的血腥味。
旅馆门口聚集着一群人,想必是看到刚才有士兵过来。不过谁都不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见我踏出店门,有人喊了一句:
“快看,阿米娜小姐在里面呢。”
塞蒙惨遭杀害的消息立刻在街头巷尾传播开来,还有那个女伙计死去的消息也闹得沸沸扬扬。怪不得索伦的百姓道德水准低下、人心冷漠。那些粗鲁的船夫打起来倒是常有的事,有时也会有人因此丧命,可极少有做生意的商人被杀。这两人一死,无疑给索伦城蒙上了更深一层的恐怖。
人群中有些脸孔看着十分眼熟,只是现在我可不想招摇过市,于是我低垂着头紧随法尔克他们离开了广场。希望这漫天飞舞的雪花能把我隐藏起来。
法尔克边走边问:
“刚才哈尔·艾玛是不是在场?”
“对。如果刚刚不是她,那个投毒的就逃走了,那可就难办了。”
“我当时看不清楚,就你看来,那个艾玛如何?”
“真的是非常……厉害。”
尼古拉似乎叹了口气,接着说道:
“她的剑使得棒极了,在防守的过程中没有后退一步,简直让人不敢相信。不管用什么战术,按理来说都是敌退我进,敌进我退。可艾玛只动了动手就把那些攻击都挡住了。”
“居然是这样……那只用‘厉害’来形容就片面了。”
“确实。简直可以说她‘无所惧怕’。”
尼古拉向前迈上几步,小声抱歉地说道:
“对不起,我应该把她留住。”
法尔克什么都没说,只是伸出手来,在尼古拉身上已经满是积雪的斗篷上“啪啪”拍了拍。
织工大街上几乎没有人影。外面下着大雪,人们肯定都躲在家里工作。我们从北门穿过去,来到渡口,准备去小索伦岛上搞清楚消失的俘虏的谜团。
在索伦岛的北面,马多克仍一如既往地守在通往小索伦岛的渡口旁。今天的天气寒冷异常,简直不像是十一月了。他正在一团小小的火堆旁烤着火,眼睛紧盯着从雪中步步逼近的我们,直到看清来者何人才露出了讶异的神情。
“这不是阿米娜小姐吗?这么大的雪您怎么来了。”
“我想请您送我们过去,能立刻出发吗?”
“当然,没问题。”
应该没有人会使用渡船,所以船用绳子绑得牢牢的。不过此刻的海峡对岸已经完全被风雪给淹没了,现在就算有人把召唤船家的小旗子升起来,在岸的这一边也不可能看到。就在马多克解开绳子的这么一小段时间,因为一动不动地站着等在那,都让人觉得呼啸的寒风似乎透入骨髓。
海峡之间风高浪急,一波波的浪头破碎成洁白的浪花。昨晚露出来的那条礁石小路现在完全淹没在了海面之下,无迹可寻。
没过多久,小索伦岛就透过层层的雪幕,从那一边隐隐约约地现出影子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