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仪式
34 “走狗”是谁
地面上的地砖黑白相间,暖炉中燃烧着熊熊火焰。墙上插着备用的火把,而且所有的烛台也都排列整齐。整个大厅光彩夺目,恍若白昼。
长长的桌子上铺着桌布,上面摆着青铜水壶,还有陶杯和牛角杯。铅锡碗里盛着梨子和苹果。面包烤得干干脆脆的,上面放上沾满香料的牛羊肉,面包吸饱了油脂变得软软的。客人们把杏仁布丁、梨子馅饼等点心悉数收进胃袋。
在人们赶走维京人的那一天,父亲劳伦的葬礼被顺延到了第二天,小索伦岛领主公馆举办了庆功宴。上等席位的桌子被摆得高了一些,亚当贴着墙,坐在最里面,埃尔文家族的骑士们坐在长椅上谈天说地。神圣的罗马帝国的骑士康拉德,以及的黎波里伯国的骑士法尔克也坐在那一区。
摆放得比较低的桌子上摆着很多烛台。扈从骑士亚伯的位置在这里。民兵的代表博内斯市长坐在他的对面。在战斗中立下功劳的士兵们也受邀来参加宴席。伊特尔的座位相当低,萨克逊人斯怀德以及马扎尔人艾玛则被安排在距离桌子最远的那一端。
在雅斯米娜的带领之下,用人们穿梭于厨房和大厅之间。晚课的钟声早已敲过,现在小索伦岛和索伦岛已经失去了联系。前来参加庆功宴的人们今晚将悉数在领主公馆停留一夜。现在用人们应该在迅速地用干草准备床铺。
一轮进餐过后,葡萄酒、麦子酒和蜂蜜酒被端上了桌。亚当感到非常高兴,他叫来伊沃尔德,下令道:
“快来,歌颂我们这次的胜利吧!”
伊沃尔德恭顺地唱了起来,高傲的索伦领主亚当和他的骑士们如何英勇地向维京人发动攻击。他用华美的辞藻歌颂着亚当他们的英勇事迹。可是在歌颂胜利场景时,伊沃尔德唱的是“身上战衣无褶皱,手中宝剑亮闪闪”。这是他对这些根本没有参加战斗的骑士的讽刺吧。可是,大厅中那些骑士仍高声喝彩。他们已经沉浸在对自己战功的恭维之中,对这些细节根本毫不留意。
豪饮过后,亚当的脸红通通的,举着酒杯站起来。他故意咳嗽了几声,让全场安静,然后大声宣布:
“很好,我的勇士们。今天的宴会才刚刚开始!今晚,让我们把酒窖喝光,一直喝到天亮!”
法尔克很显然一直在期待这一刻。他从长椅上站起身来,对亚当行了个礼,然后恭敬地说道:
“十分抱歉阁下,在这庆贺的时刻打断大家。因为现在我有很重要的事要向阁下禀报。”
亚当的脸色一下子就沉了下来。我对他的想法了如指掌。就算他现在能做出一副张扬的样子,可真正浴血奋战的人是法尔克他们,亚当他们根本连战斗的尾巴都没赶上。他很担心这一点被人当众戳穿。于是他故意提高了音量,像是要掩饰自己内心的惶恐。
“哦,费兹强骑士,你想说什么?要是能给我们讲讲东方的奇闻逸事,倒是可以给大家助助兴。”
“我很遗憾,阁下大人,恐怕是要辜负您的期望了。我必须要说的是关于上一任领主劳伦大人遇害的真相。”
亚当皱起眉头,脸上的表情十分复杂。一方面,法尔克并没有指责他消极对待战斗,这一点让他很安心。可另一方面,他似乎也不希望把关乎死亡的话题带到宴会上,影响气氛。可是事关父亲的死,他不可以无视,所以他强颜欢笑道:
“一定要现在就说吗?”
法尔克没有丝毫的迟疑,他用力点了点头:
“没错。我会提出这种要求是因为与这件事相关的所有人几乎都在这场宴会上。阁下的妹妹——阿米娜大人委托我去调查凶手,同时我作为医院骑士团的一名骑士,必须要履行自己的职责。所以,我认为一定要在所有嫌疑人的面前把真相揭露出来。”
亚当慢慢坐下身去。虽然这个话题与宴会有些格格不入,可亚当想必也不希望父亲死得不明不白。他露出为难的神情说:
“……那好吧,你请说。”
“万分感激。”
面对此刻安静的大厅,法尔克掷地有声地说:
“那我就开始说了。”
在大厅的一个角落,尼古拉站在一扇照不到光的门前。我注意到后便向他走去。
“尼古拉,你怎么待在这,不用去帮法尔克的忙吗?”
他眼睛盯着法尔克答道:
“原则上仪式一旦启动,我就要封锁住所有的出口。不过这里有卫兵,这项工作倒是可以委托给他们。”
说完,他好像突然醒过神来,问我:
“倒是阿米娜小姐,您怎么跑到这来了,不是应该留在上等席位那边吗?”
“因为这是亚当的宴会。而且当时接受上一任领主死亡汇报的人也是他,照理我是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
“……那咱们就在这个角落里等着吧。”
“好啊。”
尼古拉一直注视着法尔克好一阵子才低下头来,显得很是焦虑,连身体都止不住地摇晃了起来。
“你怎么了?”
“我听不懂师父在说什么。这是他第一次使用英语举行仪式,我不太习惯。”
原来如此,他听不懂师父的话了。
父亲死亡的真相马上就要揭晓了,可不知怎的我却笑了起来:
“你难道不知道谁是‘走狗’?”
我感觉尼古拉的神情里似乎有些愤怒。
“我把嫌疑人的范围缩小到了四个……不对,是三个。师父胆子也太大了。我第一次因为听不懂他的话而这么着急。”
“是吗?那让我来做你的翻译吧。”
尼古拉瞪大了眼睛慌忙拒绝:
“不敢当,怎么能让阿米娜小姐做这样的事。”
“没关系啦。”
反正我现在也没什么可做的。
“打从一开始,我就知道是谁要杀害劳伦大人。那人名叫埃德里克,跟我一样来自的黎波里伯国。埃德里克是个暗杀骑士,他的原则是拿人钱财,替人消灾,我是为了追捕他一路来到了索伦岛。”
“既然这样你为什么不立刻去追捕他?”
亚当插了一句,法尔克默默让他说完。
“阁下,请先别急。埃德里克可以施展撒拉逊人最令人闻风丧胆的秘术。其中最卑鄙的一招就是操纵别人。埃德里克先选中一个目标,然后放出牛虻去咬人,获取对方的血液,然后施展法术去控制血液的主人,命令他去杀人。被施展了法术的人会在自己不知情的情况下去杀掉他想杀的人。
现在我已经明确,杀害劳伦大人的凶手就是埃德里克魔法操纵之下的牺牲品——我们叫这样的人是‘走狗’。”
大厅里大家互相窃窃私语。
世间居然有这样的魔法,估计大家一时间都很难接受吧。这很正常,一开始我也无法理解。有的骑士甚至口出恶语去嘲笑法尔克。可法尔克对此满不在乎,只是集中精力讲述自己想说的事。
“在前天夜里,劳伦大人在作战室遇害了。我为了追踪埃德里克而了解了一些必要的魔法。通过这些魔法,我已经查明了一些真相。
第一,‘走狗’是从领主公馆西侧楼梯后面那扇常用门进去的。
第二,‘走狗’是单打独斗的。
第三,‘走狗’毫不犹豫地直奔作战室而去。
第四,‘走狗’拿起了作战室墙上装饰的剑。
第五,‘走狗’是用右手握住了剑。
第六,‘走狗’从作战室的入口到房间的最里面只迈出了六步,就将劳伦大人杀害了。
第七,‘走狗’会说英语和阿拉伯语,魔法正是用这两种语言之一施展的。
这几条表明‘走狗’在那天下午晚课钟声敲响之前参与了作战室的会面。因为劳伦大人只在下午的会面中提起了他会留在作战室。换句话说,知道这条信息的人只有骑士康拉德·诺伊德尔法、佣兵伊特尔·阿普·托马斯、艾玛、斯怀德·纳兹尔、游吟诗人伊沃尔德·萨穆西、扈从骑士亚伯·哈弗,还有阁下的妹妹阿米娜·埃尔文。
开始的时候,索伦市长马丁·博内斯也在场,可是当劳伦大人说他会在作战室过夜时,博内斯市长已经走了。另外,还有一位当时虽然不在场,但是仍不能洗脱嫌疑的人,那就是您家里的管家——罗斯埃亚·弗拉。领主给他指派了任务,所以他也知道劳伦大人在作战室里。”
嘈杂声渐渐低了下来。不管他们是否相信暗杀骑士的魔法,当他们得知亚当、骑士们以及卫兵们都不在嫌疑范围之内后便安静了下来。
法尔克继续说道:
“之前我们已经确认,如果作战室的门关起来,说话的声音是传不到门外去的。而且刚刚提到的这八个人都没有将这条信息透露给别人,这一点我们也确认过了。
当然,也有可能有谁记错了,无意中跟别人提起这件事。可是为了暗杀劳伦大人,埃德里克挑选的肯定是可以跟劳伦大人接触到的人。所以那些无意间凑巧得知劳伦大人位置的人就很难是‘走狗’。
按照前面的推论,我认为‘走狗’一定在这八个人当中。”
“那不就水落石出了?”
亚当举起手来得意地说:
“肯定是这个游吟诗人。”
我眼见伊沃尔德被亚当指出来时,瞬间变得脸色煞白。游吟诗人这些旅行艺人一直都处于很弱势的地位,一旦有什么问题发生,人们很容易就会怀疑到他们身上。只不过亚当会这么说不只是因为对他们有偏见。
“父亲是在晚上遇害的。在夜里,小索伦岛和索伦岛之间靠湍急的海流隔离开来。岛上的人都知道。在你刚才提起的八个人中,前天晚上留宿在小索伦岛上的人只有伊沃尔德、阿米娜和罗斯埃亚。难不成你想要指控的是我的妹妹或管家吗?”
不过法尔克对他的论点坚决反对:
“阁下,事实绝非如此。其实,第一个排除嫌疑的就是伊沃尔德。”
“什么?”
“因为在小索伦岛外圈,面向索伦岛一侧靠近海峡的位置有‘走狗’的脚印。那是一块被踩碎的燕麦饼干。这块饼干是前天傍晚我们去会见领主前掉下的。从那以后,直到第二天清晨,管家罗斯埃亚·弗拉指挥大家去搜查全岛之前都没人靠近那里。饼干掉在那被‘走狗’给踩碎,这简直可以说是上天的恩赐。如果没有这条线索,我们的调查将会更加复杂。
但罗斯埃亚对此很慎重。他当时很委婉地警告过我,说不能确定只有凶手踩到那块饼干。换句话说,他是在提醒我在那天晚上,有一个人的行踪没人能掌握,那就是劳伦大人本人。没有人可以断言他在那天晚上有没有因为什么原因而走出领主公馆,跑到这里来眺望海峡。
这个想法很是缜密,不过通过一番观察和思考就很快推翻了。因为那块饼干被海水润湿了。我曾经摸过那块饼干,并且亲自舔了一口,所以对这一点很清楚。可饼干掉落的时候明明是干燥的,而且掉落的地方离大海的距离并不近,不可能是海浪的泡沫把饼干打湿的。”
亚当似乎不能理解一块饼干居然有如此重大的意义,对此他十分惊讶。
“为什么你知道那块饼干是在傍晚掉的?”
“实不相瞒,刚才我就应该告诉大家,因为那块饼干正是我的助手尼古拉·巴格弄掉的。”
亚当轻哼了一声,催促他继续讲下去。
“原本劳伦大人夜里独自跑去那边也不太现实。我觉得劳伦大人特地说出自己当晚会在作战室,就是在暗示在场的某个人来找自己。虽然不知道那人是谁,不过有可能是有什么秘密的事要跟伊沃尔德商量。”
不对,不是这样的。可我并没有插嘴打断他。那天晚上父亲的确有很大可能是在等待某个人,不过不是伊沃尔德。因为父亲在饭后就把他叫到会客室里见过面了。
法尔克绝对不可能忘记这件事,莫非这是他的什么策略吗?我决定静观其变。
“总之,既然劳伦大人想要等着谁来,就不会离开作战室去海峡边。另外饼干被润湿了,所以基本可以排除劳伦大人走出门外的可能。也就是说,饼干变湿只有一种解释,那就是踩碎饼干的人,他的鞋子和衣服都湿了。如果硬要说劳伦大人晚上来到了海边,把靴子在海水中浸湿,然后回去的时候踩到饼干……这样想未免过于牵强附会。”
“同样还是这个道理,我们可以相信不是小索伦岛上的任何一个人用被海水打湿的鞋子踩到了饼干。阁下刚才问我是不是打算告发阿米娜小姐或罗斯埃亚。我想说的是如果这就是事实的真相,不管是谁,我都会毫不犹豫地揭发。但很幸运的是跟伊沃尔德一样,阿米娜小姐和罗斯埃亚也洗脱了嫌疑。”
我一直同法尔克待在一起,知道自己不能摆脱是“走狗”的可能,不过另一方面,现在我已经知道伊沃尔德不是“走狗”,我自己也不是,所以我没有感到特别不安。
法尔克又补充道:
“另外,我可以确定在那天晚上,就算有人试图偷偷逃出小索伦岛,也不会是那个人踩碎了饼干。”
我隐约感受到法尔克是在说托斯坦顿·塔凯尔森。尼古拉的饼干不是被父亲踩碎的,也不是被那天晚上从小索伦岛逃跑的托斯坦顿踩碎的。
“根据上面的推断,在那里留下脚印的人只能是在深夜登上小索伦岛,且双脚都浸湿的入侵者。也就是说,那天晚上身处索伦岛的五个人里,有一个是杀害了劳伦大人的‘走狗’。”
“这绝不可能!”
一个骑士站起来大喊大叫,“索伦的天然屏障根本坚不可摧。想要在晚上从索伦岛出发到小索伦岛是不可能的。如果无法证明这种可能性,那么您说的话就毫无意义。”
他的判断很准确,可法尔克完全没有因此而动摇。
“你的想法很危险,简直可以说落入了对手的圈套。”
“你胡说些什么!这可是事实!”
法尔克朝着那个骑士说:
“让我讲给你听吧。索伦的天然屏障,如果要做个比较,那就相当于是一扇上了锁的门。假如屋子里有人被杀,而且里面没有任何其他人。在这样的情况下,想要找到凶手,第一步应该怎么做?”
“从前我们圣安布罗宙斯医院骑士团的骑士一直在研究如何给房门上锁,或是从上了锁的房间脱身。他们花了大量的时间,看透了很多巧妙的盲点和令人钦佩的小装置。
可是这种方法对确定凶手是谁一点帮助都没有。大多数的方法只要看穿操作的原理,谁都可以做到,这比个人的独门绝技要多得多。假如我在这花掉一个月的时间想出了办法穿过索伦的天然屏障,可要是那五个人也都能做到呢?这不过是浪费时间罢了。”
“这种‘密室’一般都是暗杀骑士搞出来的把戏,用来给自己争取时间。所以按照我们的经验教训,遇到这种无法解释的‘密室’时,只要解释成‘通过某种方法关了起来’就可以。”
“按照索伦的情况,能够想出的办法就有好几种。比如说,‘走狗’比之前成功渡过海峡的任何人都擅长游泳,对他来说海峡中的急流根本算不上什么。再或者他是个技术相当了得的船夫。再或者有人在索伦和小索伦岛之间挖出一条密道,这个‘走狗’在某种情况下得知这一信息。还有可能这是某种我们不太了解的秘术,能够让人在水下呼吸或是在天上飞,‘走狗’刚好学会了这种法术。我们根本不需要去考虑哪种方法比较好,也不需要确认‘走狗’究竟使用了哪种方法。这件事完全可以先搁置一旁……你的话乍一看或许有道理,但是绝对不能被这样的想法给束缚了。”
事实上法尔克早已证明了晚上可以渡过海峡。可他并没有向大家透露。估计是因为我曾经拜托他要保守索伦天然屏障的秘密。
那名骑士不再说什么,默默坐在了长椅上。
这一点得到确认以后,法尔克接着向下说:
“接下来我们要探讨的是,在剩下的五个人里,谁才是真正的‘走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