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 在父亲怀里
靠着墙站在大厅一旁的用人们端着酒壶,窥视着这边的动静,渐渐也不再斟酒了。
法尔克的话让整个大厅陷入了一种诡异的气氛当中。艾玛端坐在下等座席最远的位置上,在她身边喝酒的士兵们都远远逃开,用杀气腾腾的目光注视着艾玛。可是艾玛似乎一点都没有听懂刚刚的英语,只是两眼空空地望着什么都没有的墙壁。
突然,一个骑士大叫起来:
“果真如此!这个马扎尔人,这个异教徒!领主大人肯定是一不小心被她给骗了,所以才会被杀。”
马扎尔人跟异教徒没有半点关系,而且暗杀骑士施展的是魔法,并不是什么骗术。可是他的这一嗓子发挥了极其恐怖的效应,大家对这些疑点完全视而不见。
“说的没错!就是这个女人!”
“我早就觉得不对劲,一个女人来当什么佣兵?”
见骑士们都这样说,卫兵们也群情激愤起来。甚至有人直接跳起来指着艾玛骂道:
“你这个魔女,是你杀害了劳伦大人!”
另外还有人恳请亚当:
“领主大人,您一定要惩罚这个女人,她就是灾难的化身。”
且不说这些骑士,卫兵们应该有人跟艾玛并肩作战过。可是现今谁也不愿站在她这边。在今天的战斗中,他们之所以还能留下一条命,说全靠艾玛也都不为过。
但我能理解他们的心情。哈尔·艾玛实在是太强大了。她挥舞着一把比自己还要高的战斧,单枪匹马冲上敌船,一个人就把对方的将领给打败了。这种强大给他们恐惧感,还有对她惊人表现的嫉妒,他们的心情一定是这样。
在这种情况下,我简直不知如何是好。
法尔克的推论和我亲眼所见的完全一致。八个“走狗”的嫌疑人一个个被排除,现在只剩下艾玛。所以艾玛真的是“走狗”吗?
那天晚上,当宵课的钟声响起时,艾玛前来拜访父亲,并把他钉在了椅子上。虽然我知道她是受人操控,可是父亲确实死在了她的手中。
虽然我已经明确了这一点,可是心中却没有半分恨意。我曾经觉得,当一切都真相大白的时候,就算心里明白凶手也是个受害者,我都不能保证可以保持冷静。我以为自己会陷入复仇的深渊。可现在,面对着艾玛,我无法把她当成敌人。
整个大厅都充斥着大家憎恶的叫喊。只有艾玛还保持着平静,似乎一直注视着遥远的某个地方。士兵们或声嘶力竭地咒骂着她,或是低头不发一语。可没有一个人愿意去守护马扎尔人。我当时就是这样的想法。
可是这时:
“请等一下,费兹强骑士。”
有个人用颤抖的声音提出了异议。
是亚伯。他的断臂仍用木棍固定着,站起身来。
“刚刚您说的话有些矛盾之处。您说过‘走狗’应该会说英语,可艾玛并不会说英语。”
法尔克摇了摇头:
“我应该是说‘英语或阿拉伯语。’她很有可能会说阿拉伯语,或者只是假装不会说英语。而且既然所有其他的可能性都被否决了,也只有她是‘某个人’才比较合理。”
想要假装自己能听懂一门语言相当困难,但若想假装不懂却容易的多。艾玛其实跟我说过几个词,要是她能说出更多话我也不会觉得奇怪。
亚伯想为她打抱不平的心情我非常理解。她应该被当作一位英雄来接受别人的赞美。可是迎接她的却是杀人凶手的罪名,现实简直太过残忍。可亚伯刚刚说的话没有得到任何人的认同。
最后法尔克向亚当鞠了一躬:
“她只是个可怜的牺牲品,被暗杀骑士艾德里克给控制了。想要破解这个魔法,我还需要一点时间。之后都听从阁下的安排。”
他指的是裁决。亚当拍了拍膝盖点点头:
“好!费兹强骑士,你辛苦了。如果没有你,杀父之仇怕是难报了……把那个女的抓起来!”
卫兵们站起身来拔剑。骑士们也慢悠悠地离开了餐桌。开始的时候,艾玛有些讶异地歪着她有点脏脏的脸。她犯下了杀害领主的罪名,虽然是受人摆布,不过我很难想象亚当能饶恕她,不判死刑。我内心期待着亚当能够手下留情,给她个痛快。
见我闭着眼睛开始祷告,尼古拉实在是搞不清楚状况,就问我:
“很抱歉阿米娜小姐,可以请您帮我翻译一下吗?”
之前的内容我都翻译给他听了,现在只剩下法尔克最后宣布的内容他不知道。不知道为什么,尼古拉一直有些怯生生地观察着发生的一切——包括被一点点包围起来的艾玛和已经完成自己使命的法尔克。
我把整个故事的经过以及法尔克的指控都告诉了尼古拉。他追随的骑士取得了胜利。
尼古拉沉郁的脸上瞬间所有的表情都消失了。
“艾玛是‘走狗’?师父真的这样说?”
“是啊,其他人的嫌疑都洗脱了,只剩下她。”
艾玛现在被所有人团团围住。艾玛手中现在没有武器,如果她顽强抵抗,估计会被就地杀死。
尼古拉喃喃自语道:
“这怎么可能。肯定是错的。师父真的觉得这样就可以了吗?”
事到如今,他究竟在说些什么,我很好奇,便一直用心听着,只见他一直不断地重复同一句话:
“不要迷茫,去完成你自己的使命……不要迷茫,去完成你自己的使命。不要迷茫,去完成你自己的使命!师父,你的意思是希望由我来结束这一切吗?”
必要时,不要感到迷茫,去完成你自己的使命。
这是在跟维京人一场大战过后,法尔克跟尼古拉说的话。
我原本以为这只是一句普通的教诲,就像“你要对神明感恩”“你要对国王心怀敬意”一样,只是教导他“去完成自己的使命”,不过如此。
可现在尼古拉一直在反复地念叨这一句,似乎其中隐藏着什么秘密。他一直低垂的头,终于抬了起来,看向了法尔克。
身处宴席间的法尔克也在看着尼古拉。
两人四目相接。
尼古拉喉咙沙哑地说道:
“师父,您还要给我添多少麻烦啊……”
然后他深吸一口气,用口气奇怪的英语大喊:
“快住手!”
那些卫兵、骑士、佣兵、百姓以及用人们,一直到此刻,估计都从没把他放在眼里,只觉得他是东方骑士的随从。但现在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尼古拉身上。
“阿米娜小姐,麻烦您把我说的话都翻译成英语。”
我看向他的侧脸,尼古拉显然非常认真。他紧盯着上等座席。虽然我不知道他究竟想说些什么,不过翻译我还是不在话下的。我有些犹豫,不过还是“嗯”地应了下来。
可下面他说出的那句话却让我无论如何都不敢相信。
“请您快点翻译,如果要胁迫您,您才肯说的话,我毫不犹豫。”
他把手伸向腰间的短剑。
尼古拉刚才说的话不是一句“开玩笑”就可以蒙混过关的。而且本身拔剑威胁我也是重罪。他这是拼上了自己的性命。
我咽了咽口水,不知道此言一出会引发什么样的后果,可还是把他的话说给在座的人听了:
“大家退下!哈尔·艾玛不是‘走狗’。杀害父亲的凶手另有其人。”
亚当蹬着椅子一下子站了起来。
“阿米娜,在胡说八道些什么,这就是你把案件整个委托给法尔克的结果吗?”
“不,这不是我的意思,是这边的尼古拉。他不会说英语,所以需要我来转述。”
“尼古拉?那是哪一位?”
我没时间把这些对话告知尼古拉。我只能把他在我耳边悄悄说出来的话原原本本地翻译成英语:
“艾玛不是凶手。因为,阿米娜,也就是我本人曾亲眼见到,暗杀骑士的魔法对她无效。艾玛绝不可能被‘强加的信条’所控制。”
话是说出口了,可我根本没有见过所谓“艾玛不会被魔法所控制”的情况。我正要问他是不是想让我替他撒谎,可他却连看都不看我。
“怎么回事阿米娜。那个随从说些什么?”
“呃,哦哦。”
尼古拉语速快极了,我要拼尽全力才能把他说的话完整地传递出来:
“在过去二十年里,这个岛上一直囚禁着一个被诅咒的维京人。他誓死效忠不知何时会卷土重来的主公,不肯做俘虏宣誓。
一直到前天,他从岛上逃了出去。为什么会选在那一天?答案显而易见。因为在前天造访小索伦岛的访客当中,他看到了自己的主公。他从囚室的那扇小窗户看到了自己主公。”
很难相信这居然是我的声音。虽然是被逼无奈,可是法尔克极力掩盖了关于托斯坦顿逃跑的事实,没想到我竟然全都说了出来!
“你说什么?那个维京人逃跑了?”
跟我想的一样,亚当当下神色大变。可尼古拉的手一直扶在腰间的短剑上,不许我不说。他稍微提高了音量。
“前天,上一任领主迎来了法尔克一行人。接待他们时他是坐着的。之后市长走了进来,他也还是坐在那里。可最后当佣兵进来的时候,他却站起身来。这种不合乎情理的举动我记得清清楚楚。上一任领主大人面对骑士和市长都是坐着接待,可迎接佣兵时却站了起来。他这么做只有一个原因——那就是佣兵当中有一个值得上一任领主尊敬的人。”
父亲当时确实是那样的。虽然当时我也觉得很奇怪,可也没有深究其中有什么深意。可尼古拉所言极是。他对那些佣兵行礼,而对骑士和市长无动于衷,我也应该想到这其中必有蹊跷。
“另外,还有一个更明显的证据就是今天发生的战斗。”
尼古拉不再像之前那样轻声细语,他高亢的声音在大厅的每个角落都能听见。我把这种大多数人都听不懂的语言翻译给大家听:
“有谁可以跟被诅咒的维京人势均力敌地战斗?骑士、卫兵、佣兵都无法与维京人面对面。只是保护自己就已经让人伤透脑筋了,何况还有很多人恐怕连这都做不到,从而死在战场上。因为被诅咒的维京人根本不怕受伤,并且拥有一种单纯而惊人的巨力。想要跟维京人打成平手,只有等斯怀德放出他的青铜巨人。
可艾玛却不同!她一直深入被诅咒的维京人的敌阵中,迎接他们的刀剑和斧子,并且还能反击。在索伦战斗时所有人类都做不到的事,只有她做到了。这是为什么?
龙船进犯时,伊特尔把一个被诅咒的维京人射中落海。可那个维京人最终却出现在了港口上,参加了最后的战斗。也就是说,他们掉进海里也不会死,至少能比人类在海中活动更长时间。想想艾玛,她当时穿着锁子甲沉到海底,本来没有什么生还的希望了。经过那么长的时间,如果是人早就没气了,但她却成功返回了海面。这是为什么?”
在翻译尼古拉的话时,我自己也在思考他提出的问题。为什么艾玛能够与维京人相抗衡呢?为了宣布答案,我不得不调整了一下自己的呼吸。
“答案只有一个……那是因为她本身就是被诅咒的维京人!”
一时间,人们惊讶的声音、恐惧的喊声、难以置信的声音一同响起,整个大厅都为之颤抖。
卫兵们一瞬间惊恐万状。连骑士们也都停住了脚步。此时尼古拉的声音又响了起来,后面紧接着我的声音。
“艾玛,现在一切都挑明了,擦掉你的口红吧!”
我没有说任何复杂的单词。所以艾玛现在能听得懂吗?还是像法尔克说的那样,她根本就听得懂英语?对之前发生的那些骚乱,艾玛都完全视而不见,可现在她转过头来看向我和尼古拉。她那涂着暗红色口红的嘴笑起来。
“你真是观察入微。”
“快!”
“……好吧。”
她把手伸向桌上盛羊肉的盘子,用手指从盘子边沿沾了一点油,然后抹在自己的嘴唇上。接着她抓住桌布的一角,擦了擦嘴。在此期间,谁都没有说话,只是在观察她的一举一动。
她停下手里的动作,抬起了头。回过头来的艾玛的嘴唇……
“是青色的!”
“被诅咒的维京人!”
四下传来大家的哀号。可能情绪已经稍微冷静了一些,尼古拉的声音渐渐低了下来。
“被这座岛上的俘虏奉为主公,上一任领主也对你怀着尊敬,那个被诅咒的维京人。你……就是伊沃尔德的诗歌中那位‘王之子’吧?”
艾玛似乎变得很高兴,不再像之前那样面无表情:
“我还想着蒙混过关呢,没想到连这都被你看穿了。”
然后她转过身去面向亚当,优雅地行了个礼:
“我为自己隐姓埋名深表歉意,失礼了。我名叫芙蕾雅·拉鲁斯多蒂亚。过去您的父亲曾救过我。”
亚当并未对她回礼。他四下看着,不知道该向谁作答,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最后,他把目光停在法尔克身上,大声说:
“法尔克,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到现在,法尔克没有对尼古拉的反驳做出任何回应。他只是默默倾听着我的转述,并观察着那个自称艾玛的女人有什么举动。不知刚刚亚当的话他有没有听见,他还是直直地盯着尼古拉,之后开口道:
“被诅咒的维京人不会流血。因此暗杀骑士的魔法对她也起不到作用,所以也不可能是‘走狗’……原来是这样,很有道理。那么尼古拉,你打算指认谁是‘走狗’呢?”
我把这段话翻译成英语,尼古拉听后突然用力地将牙齿咬得嘎嘎响。然后他抬起手,伸出手指,喊道:
“法尔克·费兹强,那个‘走狗’就是你!”
就算听不懂法语,但听到尼古拉脱口而出的名字,再看到他手指向的方位,所有人都能明白了,他揭发的正是法尔克。东方的骑士,以及他的随从。大厅里所有人都把目光集中在他们二人身上。
我成了尼古拉的代言人。
“法尔克前面的推理都是正确的,‘走狗’一定是前天去过作战室的人。然后所有人的嫌疑都被排除。剩下的只有两个人,尼古拉或者法尔克。”
“那应该是你吧。”
“不对。尼古拉根本无法只用六步就从作战室的门口杀掉上一任领主。而且最重要的是前天晚上,当上一任领主遇刺时,宵课的钟声正好响了起来,那时尼古拉正在塞蒙的旅馆里和用人们交谈。”
“但我绝不会是‘走狗’。因为圣安布罗基宙斯医院骑士团绝不可能输给暗杀骑士。”
听到这句话,尼古拉一声怒吼。他一下子把腰间的短剑拔了出来。旁边的人一下子吵嚷起来,纷纷想要逃跑。他放下剑,用一种不像是少年的冷峻而厚重的声音喊道:
“一点儿没错!医院骑士团根本不会输。所以你不是骑士团的骑士。你不叫法尔克,不是我师父!你是法尔克的弟弟、刺杀了上一任领主的凶手,是那个跟法尔克头发和眼睛颜色都一样的那个家伙,也就是暗杀骑士艾德里克·费兹强!”
我看到了。
在那一瞬间,法尔克笑了。他用慈爱和严厉并存的目光看着自己的弟子。我还记得这种目光。没错,就在那天晚上。父亲把我叫到作战室里去的那天晚上。
父亲夸我是个聪明的女儿时,就是用这样的眼神看着我。
我大声地用英语大声讲出了他的想法。此时,法尔克的脸丑陋而扭曲。他的脸上充满杀意与憎恨,大厅里的所有人都会相信尼古拉的揭发是正确的。并且,法尔克此刻似乎像是要亲自证明尼古拉所言非虚:
“我真后悔,还是太小看你了。早知有今天,就该抓住随时都有的机会杀了你。喂,尼古拉,继承了圣安布罗基宙斯医院骑士团志向的孩子,你打算把我如何发落?”
尼古拉把短剑向前伸出去,用口音古怪的英语答道:
“我要杀了你。”
法尔克也拔出了剑。那把有着诡异弧度的剑。他说道:
“你区区一个随从,还妄想能杀了暗杀骑士?真是太猖狂了!”
他把剑斜举在身前:
“让我最后陪你再练习一次!”
尼古拉不再说话了。
他脚下一蹬,穿过在左右两边分开的人群,径直向前冲去。
大厅里的骑士与卫兵应接不暇。
本该庆祝战争胜利的大厅,此刻却鸦雀无声。
法尔克一剑劈开了尼古拉的斗篷。
这样一来,尼古拉就在法尔克持剑的手臂内侧了。他的短剑无所畏惧地一直刺向前方,冲刺般朝着法尔克的胸口刺了过去。看上去,那场景就像一个孩子冲进父亲的怀抱。尼古拉的短剑深深刺入了法尔克的左胸,没至剑柄。
法尔克跪了下去。尼古拉则蹲在瓷砖地面上,撑起他的身体。
法尔克用手在地面上摸索着,好像在找什么。可血泊渐渐扩散开来,他手上的动作也渐渐慢了下来。
终于,他的双手彻底停下了,那动作就像是在紧紧地抱着尼古拉。
法尔克手中的剑滑落了下去,掉在大厅的瓷砖地面上,发出一声空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