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创世纪 第二十章 身既死矣
现在城头的蛇人大部被邓沧澜牵制在上游,可是一旦它们发现城门受攻,肯定会来增援的.在抢在它们增援前打开城门,出发前我觉得虽然难,也不是不可能.一旦真正交上手,才知道我想得还是太乐观了.风雪中蛇人虽然战力大减,但现在的蛇人仍然得两三个士兵才能抵住一个,它们又在源源不断地补充,这样下去,我们的实力拼光,直至全军覆没,也未必能夺取城头.
陈忠忽地在一边道:楚将军,后续部队为什么不上来了?
他力量过人,向来无畏,此时的话中却隐隐有些惧意.我不禁打了个寒战,道:马上就会来了!
陈忠都已经觉得害怕了,那别人心中可想而知.三军可以夺帅,匹夫不可夺志,这是兵书上的话.如果一支军队的士气全没了,那就是一支乌合之众,一触即溃,装备再好也没用.就算打肿脸充胖子,我也得撑下去.只是这话说着容易,能不能让人相信,我也实在没底.
我刚说完,眼前忽地一亮,城头上登时明如白昼.我吓了一跳,扭头看去,触目之下,不禁惊得呆住了.
不知何时,几艘船已逼近城墙.在一片密密麻麻的云梯当中,蛇人正在与横野军交战,也根本没发现这几艘船吧.这几艘船上,每条船的船头都有一道火柱冲天而起,扑向城头,直如长虹垂挂.只是这火柱一上城头,登时如水流一般漫延开来,形成一道火墙.
邓沧澜的火攻原来如此!我恍然大悟,心头也大为兴奋,叫道:火军团来增援了,弟兄们,冲啊!
邓沧澜给我的时间是顶多半个时辰.现在已经过去了一多半,我们必须得加紧了.士兵们见有火墙挡住了蛇人,士气为之一振,呼喝一声,一个冲锋,已将面前的蛇人又逼退了数尺.
已经有一千多人上城了,廉百策的箭营也上了城.蛇人也知道到了最后关头,在城门口死战不退.此时我们与蛇人之间已被火墙隔断,蛇人必须要先下城,再绕到城门口,因此横野军的压力大减,可一时间仍然杀不进城门口.曹闻道的部队已经冲到了城下,在城门口布好了八阵图挡住增援过来的蛇人,但已非常吃力,仍然还打不开城门.我看了看周围,心如火焚,叫道:陈忠,带巨斧队跟我上前!
城门口的蛇人只有一百多个.但这一百多个蛇人几如一道铜墙铁壁,横野军攻势虽强,却一直没能夺下城门.曹闻道一军力战之下,损失惨重,如果我不能及时打破城门,那他的牺牲也没意义了.
廉百策忽道:楚将军,我去增援曹将军!
廉百策带的是五十人的箭营.箭营的人自是以弓术最强,刀枪击刺不是擅长.我道:不必,你在城头上给曹闻道减些压力,让钱文义的人快上来,帮帮曹闻道!
我拖着长枪冲下城去.在城头,因为火势甚大,看得也清楚,一下城,却觉得眼前一阵花,一时间还不习惯这等阴暗.曹闻道的八阵图已将城门口与蛇人援军隔开,但他这样做的后果也是使自己腹背受敌,地上已躺了不少横野军士兵的尸体了.我一下城,与巨斧队守住他那一军的后方,他们的压力也登时减了许多.阵形中,曹闻道忽然转了出来,叫道:统制,这些怪物也真强啊,这一百来个还是拿不下它们.
他的战袍几乎要被血浸透了.不仅是他,我和陈忠也是如此,几乎是刚从血水里捞起来的一般.我也没功夫和他说多,叫道:曹闻道,再给我一点时间,我带巨斧营打开城门!
那百来个蛇人已退入城门洞中,依托地形顽抗.它们因为躲在城门洞中,箭营的利矢不能及,背后有城门也不必担心,而曹闻道却要将大部份力量用在抵御逼过来的蛇人援军上,因此更是难以解决.陈忠在我身边道:楚将军,用三叠队冲吧?
我点了点头,道:好,大家小心.
陈忠将手中的长斧往地上一顿,扬声道:立正!排三叠队!
这三叠队其实也就是五十个人排成三排的方队.斧营被陈忠训练得极其熟练,虽然现在一片混乱,但他们仍是一下排得整齐划一.城门洞里的蛇人龟缩不出,现在时间已十分紧急,我们只有硬攻,三叠队攻击力极强,也只能依*三叠队的冲击力了.陈忠喝道:一排与我上前,后排相隔三步.
他们的鱼皮靴踏在地上,发出极其整齐的一声响.以军容而论,斧营都是些彪形大汉,最为威武,此时在火光与鲜血中,这般一支出奇整齐的队伍出现在城门口,一定让这些向来没什么纪律的蛇人也吃了一惊.
三叠队唯有斧营才能使用.斧营用的都是巨斧,混战中与刀枪也没什么不同,但一旦有铁一般的纪律,这种重武器就能发挥出不可思议的力量.三叠队的第一排已向前冲去,十多柄斧头齐齐举起,便如一把大闸刀,没半分空隙.一些蛇人还待阻挡,但斧营的士兵力量本就超过一般士卒,而现在蛇人的力量因为严寒有所减退,实际上它们已经与斧营相去不远了,这些斧头齐齐落下,便是蛇人也挡不了,嚓一声,利斧斫下,上前阻挡的几个蛇人登时被砍成几截.
陈忠本站在第一排中,他退了半步,喝道:二排上前!那第一排一错步,正好与第二排交叉换位,陈忠又站在第二排正中.这换位练得极熟,还不等那些蛇人回过神来,第二排又已斫下,直如摧枯拉朽.但这一次却没有第一排顺利,他们刚劈下一斧,不等退回,蛇人忽地一声响,猛地冲出城门.
它们也发现这样下去,会被三叠队砍个片甲不留吧.我心头一惊,陈忠却还在喊:三排上
他还要上前!我心头一凉,抢在他前面叫道:快退入八阵图!
三叠队威力虽大,但有个致命弱点,就是太过板滞,攻远过于防.当初我陈忠排这三叠队的本意是让斧营站在八阵图中间,这样斧营有八阵图保护,就可以发挥最大的威力.但现在陈忠他们身边可没有人保护,我们正是担心蛇人不肯出战,死守城门,现在它们冲出来,便正中我们下怀,这个时候退入八阵图才是正理,可他居然还要与蛇人混战,实在有点缺乏应变之才.也亏得我喊得及时,第三排本已要上前了,听得我的叫声,忽地向后一退.饶是如此,第二排撤退不及,已有三个士兵被蛇人追上,搠倒在地.
我抢步上前,站在陈忠身边,道:先退下去,用八阵图和它们斗!
陈忠虽然不够机变,但反应却还快,点了点头.此时还有四十七个斧兵,已齐齐退后,我和陈忠守在最后,曹闻道的八阵图忽地一开,将斧营包入当中.三叠队防御力不行,但有八阵图保护,登时如虎添翼,那些蛇人一旦冲出城门洞,虽然也劈杀了十多个士兵,但它们只有百十来个,曹闻道手下却已有了一千多人,即使腹背受敌,一时半刻也还挡得住.蛇人连冲两次,仍然冲不开八阵图,攻势再衰三竭,又退了回去.
它们又要退回城门洞里了.这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我们好不容易把它们引出来,哪里还容得它们退回去.我喝道:陈忠,快上!抢先冲了出去.陈忠紧跟着我出来,高声叫道:兄弟们,快上!
曹闻道也已发现有了可趁之机,在阵中一声号令,八阵图又是一开,斧营随着我和陈忠冲出去.蛇人进攻的锐气已折,正要退出去,此时斧营锐气正足,身后有曹闻道保护,无后顾之忧,这一次的攻势比上次更猛,它们哪里还挡得住,一下被冲得七零八落.我和陈忠带着斧营一下冲破蛇人防线,杀进了城门洞中.
一到城门洞里,陈忠已抢步上前,砍死了一个还在坚守的蛇人,大斧余势未竭,顺手一劈,重重砍在门闩上.门闩已被蛇人钉死,陈忠力量虽大,这一斧也劈不断.我从边上一个士兵手里接过一柄斧头,等陈忠刚拔出斧来,我也一斧劈下,不偏不倚,正劈在陈忠劈中的地方.
门闩有手臂一般粗,共有三道,是用铁木制成,极为坚硬,但终究不是铁铸的,我和陈忠交替劈下,只不过四五次,门闩登时被砍断,城门也开始晃动.这时斧营已有不少人也在同时砍着,他们一个个都是神力之士,只不过短短一瞬,三根门闩都已被劈断.我见门闩已开,叫道:快,拉门!
东平城北门外本来有个码头,城池失陷后,这码头已被蛇人拆毁.我和几个士兵拉着一边的门,陈忠拉着另一边,门刚一拉开,外面的江风奔涌而入,吹得我一个踉跄.一个士兵扶住我,道:将军,你没事吧?
我定了定神,一时还不敢相信会如此顺利.虽然天冷,但额头已满是大汗.我伸手抹了把汗水,从怀里摸出一个竹筒,道:快发信号,快发信号!
三次信号后,地军团就要发动总攻了.如果到时我仍然打不开城门,那地军团甫成军就要损失惨重,我这个横野将军只怕也难逃死罪.现在总算抢在时限以前打开城门,我心里却没半点兴奋,只有种大难得脱的欣慰.这竹筒便是邓沧澜发信号的那种火药箭.
那士兵接过来,摸出火绒点着了引线,火药箭带着一抹火光直冲上天,在空中炸开一道火光.刚放完信号,远远的忽地传来一阵惊天动地的欢呼,随江风滚滚而来,便如惊涛骇浪.
开始总攻了.我把长枪拄在地上,道:大家闪到两边,守住城门!
蛇人知道城门已失,已在全力攻击此处.现在城门已开,钱文义一部的人络绎不绝地冲进来,曹闻道一军不时有生力军补充,虽然被迫得步步后退,但阵形丝毫不乱.我又抹了把汗,对陈忠道:陈忠,老曹真了不起,我们也不要干看着了.
陈忠点了点头.他这人一向板着个脸,此时也露出一丝笑意,道:将军,我们赢了.
现在当然还没有赢,但事先的计划正在一步步成为现实,蛇人的战力已近强弩之末,而我们的攻势才正要开始,的确已是心胜之势了.这一次进攻,如果不是邓沧澜的水军在上游牵制住蛇人主力,毕炜的火军团在最紧急关头助阵,也不会如此胜利.加上邵风观的风军团,地、火、水、风,这四相军团第一次合力出击,配合恰到好处,对蛇人的战事,胜利的天平终于开始偏向我们一方了吧.
江风呼啸,城头火势正在漫延开来.蛇人已被分隔得支离破碎,胜利,终于就要来了.
城里的杀声此起彼伏.虽然知道我们已经取得胜利,但蛇人的守势之强还是超出我们的意外,直到天色发亮时,它们才终于崩溃,四散逃去.
这一战,横野军损失极重,虽然还没有检点伤亡,但我想伤亡人数总在一千上下.五分之一伤亡,这场恶战恐怕会在我余生的噩梦中不断出现吧.我已累得几乎无法站立,便是陈忠也已累得直喘.我在台阶上坐下,道:陈忠,过来坐吧.
陈忠也坐了下来.这一战虽然惨烈,他身上除了登云梯时肩头受了一处小伤,另外却毫发无伤,我也不过是臂上被划开一条口子而已,伤势极轻.我刚坐下来,曹闻道也气喘吁吁地撑着长枪走了过来.他简直是从血池里捞上来一般,走到我跟前,一屁股坐下,咧开嘴笑道:统制,我们赢了!
赢了么?陈忠也这么说.这一场战役,我们是赢了,但战争还长得很.只是现在不好去打消他的兴头,我也笑了笑,道:医营呢?还没来么?
曹闻道道:快来了吧.
横野军伤亡很重,天气又冷,如果不及时救治,许多原本可以救活的伤员只怕会不治.我勉强站起身,高声道:快,把受伤的弟兄扶到背风的地方,阵亡的弟兄们都抬到一边.
这时廉百策从城头走下来,道:楚将军,屠将军来了,是不是集合他没有和蛇人面对面交战,虽然发箭助攻也累得脱力,但总不象我们那样筋疲力竭.
我道:我去接他吧,弟兄们先歇着要紧.现在这时候,不是列队形,让主将看看样子的时候了.我提起长枪,对曹闻道和钱文义道:曹闻道,钱文义,走吧.
刚走到城门口,便听得有个人喝道:你们是哪一部的?屠将军前来,还有军人的样子么?
我有些恼怒.虽然当初甄以宁也说过,将有斗将,有策将,而一军主将,运筹帷幄比冲锋陷阵更重要,可是屠方在后方督阵,现在过来,也不该如此不顾实际地乱骂.正想着,却听得屠方道:蒋参军,将士奋勇杀敌,让他们多歇歇吧.医官,快过来,加紧救护!
听得屠方这般说,我心头才有些宽慰.屠方是个宿将,还知道体恤士兵,那个蒋参军多半是个从军的世家子弟,只会乱骂人了.我提了口气,一瘸一拐地走上前,刚走出城门,只见屠方带着一些人正站在那临时的码头上.我跪倒在地,道:末将楚休红见过屠将军.哪知人已太累,跪得也急了些,跪下来时,人晃了晃,险些要趴在地上,我用长枪一支,总算跪得稳了.
屠方抢上前来,一把扶住我,道:是楚将军啊,快快请起.他年纪不轻,力量倒也不少,一下便将我扶了起来.我站了站直,道:屠将军,末将治军不严,怠慢了蒋参军,还请屠将军原谅.
话刚一出口,边上一个面白如玉的中年军官一下涨红了脸,想必便是那蒋参军了.他是个参军,论军衔,比我这个偏将军要低得多.我恼他出言不逊,故意说怠慢的是他,讥刺了他一下,他反应倒也算灵敏,一下听出我言外之意来了.
屠方正色道:楚将军,横野军忠勇无双,为国之干城,此役首功便是横野军立下的.来人,将功劳簿拿上来,我亲自记下楚将军和横野军的大功.
边上一个幕僚躬身道:尊命.就在城门口展开记功的帛书,正要研墨,屠方道:来人,拖过一个没死透的妖兽过来.
城门口躺着好几具蛇人的死尸,只是都已死得透了.两个侍从拖了一具尸体过来,屠方拔出腰刀,在那蛇人身上割了个口子.蛇人的血还没干,一割开,血登时涌出.屠方拿笔蘸了蘸,道:楚将军,奇功当以血书.功劳簿上,克复东平第一功,便是楚将军与横野军的大名.
照他这样子做作,我实在应该跪下来感激涕零一番,可是我却觉得一阵茫然.虽然也有几分感动,却只是一躬身,道:多谢将军.
名诗人闵维丘当年有封侯将军事,战士半死生.头颅轻一掷,空有国殇名这几句诗,现在想来,更是别有一番滋味.空有国殇名么?也许也仅仅如此.只是对于我来说,国殇之名也是空的.
屠方在城门口呆也没多久,便带着亲兵入城了.克复东平,这是地军团成军以来的第一件大功,他对横野军倒也不薄,命医营优先救治横野军,北门外划出了一大片房子作为横野军临时营房,让军中上下歇息,还抬来了不少馒头牛肉之类.别的还罢了,这馒头牛肉倒是雪中送炭,我们连番恶战,一个个都又饿又累,这般热气腾腾的牛肉馒头抬上来,伤势也似乎好了一半.我拿了个馒头,夹了一块肉大口吃着.临出阵时,也是这般吃过一顿,但那时还带着几分忐忑不安,现在放下了心,吃的东西仿佛也香了许多,碗口大的馒头,我连吃了两大个,牛肉更是吃了不下一斤.
钱文义和曹闻道两人坐在我身侧也大口大口吃着.曹闻道饭量原本就很大,钱文义以前吃得不多,此时吃的却也不在我之下.我们也不说话,只剩下了咀嚼吞咽这一个动作.从鬼门关打个转回来,能吃得下饭也是一种无尚的享受了.
屋子里升着火,只要受伤不是太重的,所有人都在吃东西.曹闻道咽下了一口馒头,忽然笑骂道:别光吃不说话,别人要听到,还以为养了一屋子的猪呢.
吞咽的声音的确不好听,颇似猪吃食的声音,可若不是曹闻道说,谁也不会想到.他这般一说,一屋子的人怔了怔,登时哄堂大笑,有人叫道:曹将军,能做太平猪,也是福气啊.
曹闻道把馒头在肉汤里蘸了蘸,道:当了兵,福气就是能活着回来.来,吼两声吧,有统制带兵,也是福气.
我笑道:老曹,你本事没长多少,马屁功夫倒长了不少.曹闻道咧嘴一笑,扬声唱道:身既死矣
这首《国之殇》向来悲壮,此时从曹闻道嘴里却多了几分油腔滑调.若是平时,我定不准他这般糟蹋军圣那庭天的手笔,现在却不想多管了.
曹闻道起了个头,别人登时也连唱带笑地跟上.唱了半段,歌声整齐了许多,先前的油滑却越来越少,倒添了许多肃穆.第一段唱完,曹闻道忽地闭口不唱,转过头,轻声道:统制,我若死了,你千万把我葬到灵官胡同的一棵大槐树下吧.就算烧成灰,也要洒在那儿.
我奇道:别说丧气话.再说,为什么去那儿?
他怔了怔,叹了口气,道:是啊,都快二十年了,小娟也不知早嫁到哪儿去了.他转过头,用手背擦了擦眼睛,又用嘶哑的声音吼着.
我呆呆地,连馒头也忘了吃了.曹闻道这人是个天生的军人,我有时几乎忘了他也是个人,差不多把他和我的飞羽、百辟刀、流星锤和手弩看成是一类.可是,他也有自己的记忆,即使这记忆已经很淡了.
如果我死的话,我要葬到哪儿?难道,葬到东宫?我不由得苦笑了一下.
不可能了.永远也不可能了,还是忘了吧.我想着,可是心头却仍然隐隐作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