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進滿心只想着紀老太太現在的狀態,沒有注意盛老頭的表情。
他快步走進醫院,在前臺用老太太的名字,打聽到她的病房。
聽見病房號,他揚了揚眉。紀老太太的病房,就在謝進宇當時病房的樓上一層。
這家醫院的病房是按病的類型來排的,謝進宇那一層都是腎病,老太太這一層是心腦血管。蘇進心裡微微一沉。看來,老太太真的是心情鬱結,引發了心腦血管方面的毛病……希望不要太嚴重就好。
蘇進走進電梯,盛老頭默不吭聲地跟在他後面。
電梯裡漸漸又進了些人,其中有個熟人。蘇進有些意外,友好地招呼道:“李醫生,您好啊。”
這個醫院瘦瘦高高,戴一副金絲眼鏡,正是謝進宇的那個主治醫生,之前一直跟他們聯繫的。也是這位李醫生,跟蘇進保證有了新的腎/源,會立刻排給謝進宇,第一時間通知他的。
李醫生擡頭看見蘇進,立刻就是一愣,目光閃爍了一下,問道:“你來了啊,陪謝先生過來複查的嗎?咦?不對,謝先生複查時間不是今天啊……”
蘇進笑着搖頭:“不是,我是來看另一個病人的。”
電梯門已經關上了,蘇進按下了樓層。
李醫生一看:“九層?心血管病房?”
蘇進點了點頭:“嗯,一位長輩突然生病了,來看看。”
李醫生表情微微一變,立刻關心地詢問具體情況,又給了蘇進一些心腦血管方面的養護建議。蘇進認真地聽着,一一記了下來。
到了七層,李醫生擺了擺手,先下了。
蘇進非常感謝,盛老頭臉色有些古怪的說:“這個醫生態度很不錯啊。”
蘇進應道:“以前就挺負責任的……”不過他也有些意外。李醫生負責任歸負責任,但還是第一次這麼熱情呢……
轉眼間,電梯到了,蘇進走了出去,很快找到了病房。
這是一個最普通的四人病房,紀老太太位於最靠門的這一間,透過窗戶就可以看見。
蘇進以前看到她的時候,她總是衣衫整潔,頭髮一絲不亂,自然帶着一種從容鎮定的氣度。
而今天,她仰躺在病牀上,花白的頭髮散亂在枕頭上,睜着眼睛,怔怔地看着天花板。她的右手伸在被子外面,塑料管裡一滴滴透明的液體滴了進去。
她旁邊三個病牀上都住滿了,每個人的病牀旁邊都有好幾個親屬陪護着。只有紀老太太牀邊,空空蕩蕩,一個人都沒有。
看見這幕情景,就連蘇進,也忍不住心頭一酸。
他走進病房,道:“紀奶奶,您沒事吧?我跟盛……”他轉頭看了一眼,發現不知道什麼時候,後面的盛老頭不見了,只留下了他一個人。
他上哪去了?
蘇進有點納悶,沒有多想,把手裡的盒子和保溫瓶放到一邊,拿起紀老太太的病歷看。
紀老太太緩緩轉頭,疲倦地看了他一眼,勉強一笑:“小蘇你來了啊,我沒事,讓你費心了。”
蘇進一眼掃過病歷,上面的症狀和病因都寫得很清楚。
是輕微腦出血引起的短時間昏迷休克,症狀輕微,後遺症不明顯。不過,病歷上也強調,要注意病人的精神狀態,注意後續的食慾不振現象。
紀老太太想要撐起身體,蘇進連忙上前,幫她把牀撐起來,左右看了一眼,問道:“怎麼沒人呢?也沒請個看護?”
紀老太太笑笑道:“本來有兩個街坊在這裡照顧我的,我讓她們回去了。誰沒有自己的事情呢……”
蘇進有點明白病歷上的內容是什麼意思了……
紀老太太的精神狀態明顯有點問題,她的眼神中好像少了什麼東西,顯得灰敗黯淡……對了,是少了幾分生氣!
蘇進皺起了眉頭,又馬上鬆開,關心地問道:“紀奶奶,您早上吃了嗎?”
果然,紀老太太搖了搖頭:“沒有,沒什麼食慾。”
蘇進道:“人是鐵飯是鋼,不吃怎麼行?我買了營養粥,紀奶奶喝點吧?”
紀老太太是真沒食慾,但蘇進一番好意,她也不想拒絕。她笑着點了點頭,看着蘇進撐起桌子,提過了保溫壺,又把那個木盒放在了上面。
蘇進打開保溫瓶,說:“我打的蔬菜瘦肉粥,紀奶奶可以吧。”
“挺好的。”紀老太太牽了牽嘴角。
“我還帶來了吃飯的碗,洗乾淨了的。”
聽見“碗”這個字,紀老太太表情有些黯然,沉默了下來。
蘇進在她面前打開那個木盒,裡面的兩個碗被防震泡沫包得很嚴實,看不出樣子。
蘇進說:“紀奶奶,拆開看看吧。”
紀老太太嘆了口氣,說:“小蘇,我知道你的好意。不過,再好的碗,都不是以前那個啦……”
她覺得這一切都沒什麼意思,蘇進卻很堅持。老太太還是拗不過他,無奈地扯開了泡沫紙。
泡沫紙一層層被揭開,裡面的東西漸漸變得清晰可見。
紀老太太的眼睛漸漸瞪大了,呼吸變得越來越急促。
最後,泡沫紙徹底被扯開,東西清晰地出現在她面前。
那是兩個瓷碗,一左一右地扣在一起,就像兩個人,緊緊地依偎在一起一樣。
它們成雙成對,幾乎是一模一樣的。少許的不同,除了上面三果的花樣以外,就是左邊那個碗的底色了。
皎白如玉的瓷底上,遍佈着細如髮絲的金紋,它們緊緊交織在一起,把瓷片扣在了一起,就像把老太太的心也扣在了一起一樣。
這對碗,老太太用了幾十年,當然不可能看錯。這個碗,就是亡夫一直用來吃飯的那一個!它完整地呈現在她眼前,好像完全不曾破碎過一樣。
老太太忍不住擡手捂住了嘴,一臉的不可置信。
這時,病房外面的窗戶旁邊,也出現了一張老人的臉。
蘇進進來之後,盛老頭還在外面躊躇。他想進去,又有點近鄉情怯的感覺。他摸了摸手裡的揹包,正下定決心準備進來的時候,看見了老太太膝蓋上的碗,動作頓時僵住了。
它們散落在散開的泡沫紙裡,瑩潤生光,完整無缺——除了偶爾從某些角度泛起的金光,就跟它臥在四合院廚房院架上時一模一樣!
過了好一會兒,紀老太太才如夢初醒,小心翼翼地去碰觸瓷碗的表面。
就像早上張萬生感受到的一樣,瓷碗的表面觸手無痕,無比光滑,一點曾經碎過的感覺也沒有。
蘇進在一邊含笑道:“紀奶奶,有碗了,喝點粥吧?”
說着,他不容置疑地從紀老太太手裡接過碗,從保溫壺裡盛了滿滿一碗粥,遞迴到她手上。
潔白的米粥在碗裡盪漾着,被完全地盛在了裡面,沒有向外滲出一滴。
這個時候,蘇進又盛了一碗,連勺子一起遞給她。
紀老太太把那個曾經破碎的、屬於亡夫的碗,小心翼翼地放到牀桌上,自己則端起了完好的那個。
自從亡夫過世後,她就一直像這樣,每次吃飯的時候都會盛兩碗,一碗放在旁邊,一碗自己吃,好像他仍然留在自己身邊,共飲共食一樣。
昨天瓷碗打碎,她還以爲,他永遠離開了,這樣的情景永遠不可能再復現了……
突然,一滴透明的水滴滴進碗裡,接着又是一滴。
紀老太太舀起一勺沾滿了眼淚的粥,塞進嘴裡,接着又一勺接一勺地吃了起來。
直到把整碗粥全部吃完,她猛地捂住臉,無聲地嗚咽了起來。
蘇進一直沒有說話,只是在旁邊輕輕拍着她的背。
老太太一向冷靜自恃,從來沒有失態的時候,這時卻哭得渾身顫抖,完全控制不住。
一位老太太突然哭成這樣,旁邊病牀的病人馬上就注意到了。
一箇中年大嬸走過來,不客氣地說:“小夥子,你過來是照顧你奶奶的,怎麼讓她傷心成這樣?還不趕緊給你奶奶賠禮道歉?”
蘇進還沒說話,紀老太太一把抓住了了他的手,一手抹掉眼淚,哽咽地道:“大姐,不關小蘇的事。是我想到其他事情,才哭的。”
她的眼睛通紅,頭髮亂糟糟的,非常狼狽。但她的脣角卻掛上了一朵笑容,眼睛也亮閃閃的,像是淚光,又像是別的什麼東西。
她深吸一口氣,擦了擦臉,拍拍蘇進道:“小蘇,去幫我打盆水吧,謝謝你了。”
“哦!”蘇進連忙拿起旁邊的水盆,走了出去。
沒一會兒,紀老太太洗了臉,又梳了頭,又像平時一樣,整潔乾淨,一絲不亂了。蘇進能感覺到,她身體裡有某種東西,重新旺盛了起來,恢復成了原來的樣子。
她梳洗的時候,蘇進一直在旁邊端水遞毛巾,服務得非常周到。
旁邊病牀的病人羨慕地說:“老太太,您這孫子真是孝順!”
紀老太太抿了抿頭髮,笑了起來,並沒有糾正蘇進不是她的孫子。
過了一會兒,兩人才重新坐了下來。
紀老太太盯着那個粥碗,怔怔地看了半天,道:“沒想到碎成那樣的碗,也能重新修好……”
蘇進笑笑,仿若意有所指地道:“是啊,所以有些事情,我們以爲辦不到,始終只是以爲而已。”
紀老太太嘆了口氣,說:“你說得對。”
她拿起那碗粥,又用勺子一口口把它吃完了。然後,她放下勺子,輕鬆地笑着說:“吃一碗倒一碗,浪費糧食的日子,也該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