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95 砸鏡

“明心正性,以鑑身心。”

蘇進又把這八個字唸了一遍,這一遍唸的時候,他沒有刻意壓低聲音。一個字一個字從他的口中吐了出來,清晰響亮。學生們一陣恍惚,突然覺得這句話從他們的大腦裡進入了心中,不斷在迴響一樣——可明明人這麼多,這裡是不可能有回聲的。

回聲與餘韻不斷敲打着,應和着這聲音,文修專業的學生們在心裡默唸。

剛纔那個偷偷說話的人說得沒錯,這八個字在石家的確隨處可見,人人都知道它的來歷。

石之念大師是八段,也是有史以來石家段位最高的修復師,地位非常崇高。

修復師的最高段位是九段,但是從過去到現在,九段大師都很少在人前出現。有一種說法是,沒有那種執着於修復之道,全心全意投入的精神,是不可能到達這樣的一個巔峰的。所以,到達這個位置之後,精益求精,試圖追求傳說中的“天工”一位,敢是理所當然的事情。

出於這種情況,在常規的修復界,最高的段位就是八段。

石家能夠在修復界擁有特殊地位,甚至能讓錢校長親自上門,請求他們來京師大學這樣一所學校開設文修專業,雖然中間不是沒有誤解,但的確也跟石之念曾經達到的位置有關。

現任族長石永年現在是七段,他心心念念想要做到的,就是再向上一步,成爲跟石之念一樣的八段。那樣,他就可以在石家的族譜上留下濃墨重彩的一筆,而不只是一個普普通通的“先族長”了。

由此可見,石之念在石家擁有什麼樣的地位,這八個字,在石家的影響又有多大。

但老實說,雖然隨處可見,但有幾個人真的是對着這句話,真正的去“明心見性”,時時反省自己了呢?

如果真的這樣做了,石家、乃至文修專業,也不會變成現在這個樣子!

文修專業的學生們有點惘然,又彷彿若有所悟,他們擡起頭來,透過蘇進的背影,看向那面鏡子。現在,這面天天都路過的鏡子,在他們眼前彷彿又擁有了不一般的意義。

蘇進在鏡子前面站了一會兒,突然向右邊邁了一步。他隨手拿起了旁邊的一張木凳,放在手裡掂了掂。

後面的所有人都沒有反應過來他要做什麼,只有方勁鬆猛地擡頭,動了動嘴脣,卻還是什麼也沒有說。

接着,蘇進掄起木凳,重重砸向鏡面!

只聽見響亮的“譁”的一聲,玻璃鏡面四分五裂,在牆上停頓了片刻,接着變成無數碎片,落了下來!

破裂的鏡子,片片都映着蘇進的面孔——一張帶着笑意,表情篤定,從未有過變化的面孔。

這其中,更顯眼的是他的眼睛。往常的溫和消失不見,眼底泛着一片冷冽,彷彿比鏡片的邊緣還要鋒利。

鏡子破碎時,那八個字也同時變得粉身碎骨,混在玻璃的碎片裡,完全看不出來是什麼東西了。

蘇進低頭看了一眼,隨手把木凳扔在一邊。凳腿砸在地面上,又濺起了幾片碎玻璃。

剛纔蘇進走在最前面,他周圍一個人也沒有,倒是沒人被濺起的碎片傷到。但即使沒被傷到,他們也全部都被嚇傻了。

誰也沒想到,蘇進竟然會突然做出這樣的舉動……

他這是什麼意思?他想幹什麼?

柳萱第一個反應過來,她上前兩步,走到蘇進身邊,問道:“蘇進,你這是……”

蘇進微微一笑,淡淡地道:“那八個字名不符實,放在這裡也沒什麼意義,還是砸了吧。”

沒什麼意義,還是砸了吧……

外人跑到本專業來打砸,文修專業的學生們下意識就要發怒。但聽見蘇進這句話,他們突然想起不久前的領悟,怒氣突然像是被燒了冰水的熱煤一樣,冒着白煙熄了下去。

“砸?你也配?!”

一聲怒吼突然從旁邊的教室裡傳出來,接着,一個人大步走了出來,一揮手,一記耳光對着蘇進的臉抽了過去!

…………

這幾天,石志祥一直在陪石永年。

錢校長在宴席上對石永年說了馬王堆的事情,石永年不覺得那是假的,但還是想打聽更多的消息。

所以,石志祥一直陪着族長到文物協會以及一些前輩修復師家裡拜訪,倒是見了不少人。見了這些能力更高、地位更高的前輩之後,石志祥的心態比一開始平和多了。

文修專業不過是一域之地,石家用來培養後繼人才的地方而已,重要是重要,但層次太低了,根本不需要太過放在心上。

什麼天工社團,就算超過了文修專業又怎麼樣?

能超過石家的百年積累嗎?能動搖石家在文物協會的地位嗎?

受到這樣的洗禮之後,石志祥送走石永年,回到京師大學時,已經接近心平氣和了。

馬王堆的事情看來不假,而且的確是個大項目。石家是決心全力爭取了,石志祥琢磨着,他個人的話,能從中間撈到什麼好處呢?

他原以爲自己已經放下了,沒想到剛纔回來,蔣志新就到了他面前,給他扔下這樣一顆驚天炸彈!

蔣志新什麼人物?他雖然只是個外姓弟子,但的確是石家實打實的中堅人才。

石家現在已經在打算,要在族內選取哪個女子嫁給他,讓蔣志新當個上門的女婿,好把他牢牢地拴在石家。

這件事情基本上已經決定了,估計不久後就會跟蔣志新說。以這孩子跟石家的感情來說,想必不會反對……

結果,什麼不會反對,人家這是要反出石家,當個叛門子弟啊!

石志祥是四段,自從他來到就師大學文修專業,替代了石永才的位置之後,他就是這裡實質上的負責人。

在什麼位置就要負什麼樣的責任,他一想到到時候族長長老們要問起蔣志新爲什麼加入敵對社團,爲什麼他沒有提前發現、提前阻止,石志祥就覺得頭皮發麻。

所以,他看着蔣志新的臉,簡直氣不打從一處來,下意識一個耳光就扇過去了。

石志祥打徒弟是打慣了的。但蔣志新並不是他的徒弟,是另一位石七段的。他這一耳光抽出去,蔣志新沒躲沒閃,生生受了,石志祥就有點心虛了。

他想着要不要再說兩句和軟的話,勸一下蔣志新的。結果蔣志新竟然跪下來,磕了那三個頭。

蔣志新那三個頭是磕給他的,爲了賠罪嗎?

那怎麼可能?

蔣志新磕頭的方式,是石家特有的“拜別禮”,通常是晚輩對長輩行的禮,一般出現在出師、遠行之類道別的場合。

除此之外,還有一種情況晚輩可能行此大禮,就是被驅逐出師門的時候。

從古至今,文物修復界師徒門第觀念極重,只有師父不要徒弟的,很少有徒弟不要師父的。即使是師父趕徒弟出門,徒弟也要向師父行大禮,拜謝以往教導之恩。

當然,反過來的情況以前也不是沒有,這種情況下,“拜別禮”就相當於是“叛門”的標誌了。

現在,蔣志新的師父有趕他出去嗎?

當然沒有。

是他主動提出來的!

他主動要求加入別的社團組織,石志榮威脅他天工社團和石家只能選一個,然後他行了這個禮……

這是什麼意思?

毫無疑問,這代表蔣志新下定決心,寧可叛離石家,也要加入天工社團!

石志祥剛剛壓下去的火氣騰地一下又升了起來。拜別禮一共三叩首,蔣志新叩下第一個頭的時候,石志榮就一腳把他踢翻了。結果蔣志新爬起來,忍痛第二次叩首。石志榮毫不猶豫,又是同樣一腳踢了出去,踢得比頭一次還重。

結果,蔣志新再次爬起,用標準得不能再標準的姿勢,磕下了第三個頭……

這一次,石志祥怒火沖天的同時,腦袋裡也咯噔的一下。

他很清楚這代表着什麼。這代表,蔣志新已經下定決心,無可挽回了!

石志祥氣得臉色發青,指着他半天說不出話。過了好一會兒,他才怒道:“你知道你這樣做有什麼後果嗎?”

三叩首之後,蔣志新站了起來。他的表情非常平靜,臉色卻微微有些蒼白。他輕輕一點頭,道:“知道。”他沉默了片刻,提起聲音道,“這代表,我以後跟石家,再無關係。”

“混帳!”

石志祥破口大罵,“沒有關係?哪那麼簡單?你這二十年在石家學的東西呢?就這麼算了?石家叛門要怎麼做,你應該很清楚!”

聽到這裡,蔣志新的臉色又蒼白了一點。他搖頭說:“不行。那個做法,我不能接受。”他看了眼自己的手指,道,“這兩根手指,我要留着。文物修復之路,我還要繼續走下去。”

石家規矩,徒弟叛門離開,除了拜別禮之外,還要留下一點“東西”。這個東西,就是這徒弟的兩根手指——他左右手掌的兩根拇指!

像方勁鬆那樣,左手拇指殘缺,還能勉強繼續從事文物修復工作,兩根拇指都沒了,這個人從此也廢了。

蔣志新從小在石家長大,對門內規矩非常清楚,但現在,他卻毫不猶豫地拒絕了石志祥的話。

他現在的意思很明確:我要加入天工社團,如果因此不能再留在石家以及文修專業的話,我可以離開。但就算離開,我也不會按照規矩留下手指。

他這明明,明明就是耍無賴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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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謝翩躚舞、莜軒的捧場,感謝fatfox911、書中半日閒、北天冥河、yetalpha、fou4v的天天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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