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掘工作小心而緊張地進行着。
一個低段修復師蹲在一箇中段老師旁邊,一邊聽他說話,一邊往本子上記錄着什麼東西。
按照先前開會的規定,本次發掘所有出土的文物,都要進行編號,登記造冊,回頭統一入庫,方便管理。
這個低段修復師的工作,就是配合進行登記。
他的目光從一件件文物上掠過,簡直有點目不睱接的感覺了。
他段位雖然低,只有二段,但也是有專精的門類的。他學習並且研究的門類,正是絲織品。而他現在負責的區域,是東邊的槨室。
這實在太讓他吃驚了,東邊的槨室裡,裝滿了一個個竹笥(同“四”音,方形竹器,通常用來盛飯或者衣物),剛纔中段的老師打開其中一個,裡面全部都是各色各樣的絲織物!
這座漢墓的保存條件不是很好,大部分的絲織物都有所破損。但即使如此,仍然可以看見它們華美精緻的織樣和繁不勝數的種類。年輕人激動極了,這些絲織品的種類,比他以前幾十年總共見過的還要多。它幾乎包括了他所知漢代絲織物的所有品種,還有一些,甚至他以前從來沒有聽說過。
這發現真是太巨大了,簡直驚人!
他一邊登記,一邊在心裡激動地想着。要是老師知道了,還不知道得多驚喜呢……
他的老師是個五段,也是文安組的人,這次因爲另外有事情沒趕過來。這個年輕人瞅着這些顏色繁複、精美奪目的絲織品,想象着老師看見它們時激動的表情,忍不住在心裡暗笑了起來。
他才咧出笑容,就聽見旁邊不遠處傳來一個聲音,悠然地道:“看來我這次真的只能給別人打下手去了。”聲音的主人走到這個年輕人身邊,拍了拍他的肩膀,笑着說:“小葉啊,我記得你學的是織物,來來,我給你打個下手吧。”
姓葉的年輕人擡頭,立刻嚇了一大跳,緊張地道:“付,付大師!”
付六段笑呵呵地道:“我才六段,還不是大師。”他探頭往前面的槨室裡看了一眼,道,“好漂亮的織物,種類真是太多了……”他感嘆道,“真是巨大的發現啊!”
“對!”年輕人也激動起來了,如數家珍般道,“我看了一下,有素繒、有隱紋錦、有春草錦……好多種!”
付六段上前,翻了翻竹笥的側面,露出一個木牌,上面隱約寫着幾個漢隸,正是“錦繒笥”三個字。這相當於是箱子上的名牌,每個竹笥上都有,寫明瞭裡面裝的是什麼樣的織物。
年輕人更激動了,他小心翼翼地看過一個個木牌,把上面的字樣寫在自己的本子上。然後他激動地轉身,對付六段道:“您看,這裡的種類實在太可觀了,我從來都沒看見過這麼多漢錦,把它整理出來,對漢朝織物的研究又可以向前走一大步……”
他話音未落,突然發現旁邊氣氛有些不對,而付六段也正看向那邊。
年輕人略帶迷惑地看過去,發現首席顧問尚泉水正緊盯着付六段,臉色又青又黑,比外面的天色還要陰沉。他緩緩問道:“你剛纔說什麼?”
感覺不對啊!這是要打架了嗎?
年輕人頓時閉了嘴,下意識地往後退了一步。
付六段卻夷然不懼,他攤了攤手道:“我說,我今天可能沒活可幹了。”
尚泉水的嘴抿成了一條直線,盯着付六段看了好一會兒,緩緩道:“付老師說話前,最好先掂量一下,誰纔是跟你站一起的。”
付六段揚了揚眉,聲音非常平靜:“我是文安組的顧問,當然跟文安組站在一起。我負責金屬修復方面的工作,按理說,這座漢墓的金屬全部應該由我來負責。但現在,明擺着,這座漢墓裡就沒有金屬,我當然沒活可幹,只能……”他又拍拍年輕人的肩膀,笑呵呵地說,“給小葉打個下手了。”
葉二段猛地跳了起來,連聲叫道:“這怎麼行,這怎麼行?”
付六段笑眯眯地說:“怎麼不行,你剛纔說得挺好的嘛。老陳教你教得不錯,你對絲織物瞭解得不少,我正好可以跟你學學。”
葉二段更緊張了,正想開口謙讓,看見尚泉水的表情,再次閉上了嘴。
尚泉水錶情非常不好看,周圍氣氛很有點緊張。
上方,方勁鬆跟杜維介紹的聲音停了下來。舒倩捧着筆記本,對着下方,屏幕上的杜維凝視下方,沒有說話。
這是怎麼回事?
葉二段緊張地看着四周,之前他沒資格進會議室,不知道蘇進跟尚泉水的賭約,剛纔關注織物,也沒留意那邊的對話,一時間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
這時,他看見尚泉水旁邊,那個叫蘇進的年輕人上前了一步,走到了首席顧問的面前。
同樣身爲年輕人,就面相來看蘇進比他還要年輕一點,但兩人的氣度卻有若天壤之別。
蘇進目光溫和卻堅定,平視前方,道:“尚老師應該還記得我們上午打的賭吧。”
賭,什麼賭?
尚泉水的臉色又黑了一層,閉嘴不說話。
蘇進緩緩道:“上午開會的時候,我跟尚泉水六段在馬王堆漢墓的年代以及藏物上有了一些分歧意見。”他用語謹慎,說得很客觀,“我判斷,這座墓的年代在漢文帝之後,因爲文帝詔令,金屬製物不得隨葬,所以馬王堆漢墓裡應該是沒有金屬器物的。尚泉水六段不同意我的看法,他認爲無法判斷漢墓的年代,這座漢墓裡有一定的金屬物品存在。”
他微微一笑,道,“於是我們倆就此事打了個賭,就賭槨室裡有沒有金屬文物。如果尚六段勝了,我之前做的那份方案則拱手相讓,把第一位署上他的名字。”
聽到這裡,葉二段立刻撇了撇嘴。他之前是不認識蘇進的,對方開口的時候,他還在好奇他的身份。現在一提到方案的事情,他馬上就想起來了。
馬王堆方案的事情,誰不知道?
那是一份邏輯嚴密、完善而準確的方案,他師父看過一部分,都對他讚了好久。後來到這裡之後他才知道,那份方案竟然是一個學生帶着另一羣學生做的。葉二段當時大吃了一驚。原來,這就是蘇進啊,看上去……真的很年輕啊。
那份方案有多厲害,葉二段從老師的嘴裡就能知道。年輕人很耿直,他覺得,是誰的東西就是誰的,尚六段怎麼好意思跟人打賭,搶別人的方案?到時候就算把名字署上去了,頂替了蘇進,也不覺得臊得慌嗎?
他之前是很尊敬這位首席顧問的,這時眼中卻不禁帶上了一些鄙夷。
這些事情只是一閃念,另一邊,蘇進還在繼續說,葉二段不禁聽得更專注了。
“而如果我僥倖贏了,這座馬王堆漢墓裡的確沒有金屬文物的話,尚六段就要把馬王堆首席顧問的位置讓出來。我不要這個名頭,但接下來所有的挖掘以及勘探工作,以及與開發商的聯繫等等事宜,就要全部由我來負責了。”
好大的膽子!葉二段聽完這段話,驚訝地看着蘇進。竟然要從一個六段、還是文安組首席顧問的手上奪權?這個叫蘇進的年輕人膽子好大!
但是想一想,他做的那份方案,好像又有點理所當然的感覺?
蘇進一側身,往後一指,在槨室正中央向周圍劃了個圈,道:“現在槨室已經全開,就請尚六段看看,這裡究竟有沒有金屬文物了!”
葉二段注視着前面不遠處的蘇進,手裡的動作完全停止了,只覺得心臟怦怦怦地跳,好像要跳出胸口一樣。
工棚頂端是向下的,雪緩慢地累積着,到達一定的厚度之後,最頂部的開始向下滑。天幕的白光從雪縫裡照射進來,正好照在蘇進站立的位置上,這一刻,他好像被籠罩在神賜的光圈中一樣,整個人顯得光彩奪目。
葉二段緊緊地注視着他,過了好一會兒,才轉過頭去看尚泉水。
尚泉水站的地方就陰暗多了,不知道是光線問題,還是因爲他整個人都被散發出來的低氣壓淹沒。蘇進直言而問,尚泉水閉嘴不言。
這時,葉二段身邊的付六段笑了兩聲,打破了這緊張的氣氛。他上前道:“我剛纔不已經說了嗎?難道我說了不算?”
他看了一眼槨室,戴上手套,小心翼翼地捧出一把矛頭,在衆人面前晃了一晃,道:“這裡有很多武器,從這點可以看出來,我們的墓主生前很有可能是一個武將,這些武器正是他生前所用的——”
葉二段愣住了。漢代的武器?那不就是金屬做的嗎?
這裡有金屬,那不就是尚泉水贏了嗎?爲什麼他們是這個態度?
付六段慢悠悠地拉長聲音,補上了後半句話,“——的模型。”
啊?葉二段再次愣住了。
付六段對衆人轉動着這個矛頭,把它各個不同的側面展示給人看,“很明顯,這是一個模型,是用角製作的。具體是牛角還是其他獸類的角,就需要專業人士來判斷了。這也是漢文帝時期常見的作法。文帝禁止金屬下葬,但有時候墓裡需要一些武器作爲展示,那該怎麼辦?對了,就用模型來代替。木或者角,都是比較常見的材料。從這裡可以看出來,我們這個墓主還是有點身份的,他的武器模型用了價值更高的角質來製作。當然,哈哈,如果不是有身份的人,也用不起這麼多隨葬品。”
付六段有說有笑,但周圍仍然一片安靜,他的笑聲落在了空處,然後消失了。
然後,付六段笑聲一頓,嚴肅地道,“根據我的判斷,這座馬王堆漢墓的確沒有金屬器物隨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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