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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人的手極美,卻又極醜。
他手掌瘦長,手指修長,關節並不突出,卻剛勁有力。這雙手掌的皮膚天然白皙,大部分地方不見毛孔,感覺比女人的還要細膩。
然而這雙手現在已經徹底被毀了。
他的左手只有三根手指,右手只有兩根,雙手最關鍵的大拇指已經全部消失。
這樣的殘缺配上原本的美好,讓人在觸目驚心的同時又心生不忍。
究竟是什麼樣的事故,才讓這雙手變成這個樣子?
然而蘇進看見這雙手,以及剛纔留意到的他的態度和在盜賣集團內部的地位,卻突然意識到了他的身份。
毫無疑問,這就是石英玉,石梅鐵曾經寄予厚望,卻又讓他無比失望的孫子。
他竟然也在這裡,他知道他爺爺就在附近,跟他在同一座城市嗎?
蘇陌剛纔的談話中,對自己的事情幾乎無所不知,顯然這個盜賣集團的情報能力也是很強的。
有這樣的能力,石英玉當然不可能不知道石梅鐵在這裡。
對此,他究竟是怎麼想的呢?
蘇進打量着石英玉,沒從他的臉上看出任何端倪,倒的確發現他的面貌跟石梅鐵有些隱約的相似之處。不提的話看出來,但只要把這兩人聯繫到一起,立刻就能意識到了。
石英玉雙手雖然殘缺,但搗茶時卻靈活而迅捷,就算是十指完好的人也未必有他做得這麼好。
搗茶動作並不複雜,但做到極致,還是有點困難的。
石英玉是後天殘缺,從雙手幾乎完全被廢到今天這種程度,下了多少苦工,花了多少心血?
蘇進擡頭看石英玉,手上的動作卻一點也沒有變形。
片刻後,被搗碎的茶團就變成了更細的茶粉,他接着又拿過旁邊的茶籮,篩出更細的茶粉,把略粗的倒回茶碾中繼續碾磨。
如此反覆幾次,直到所有的茶葉全部變成比精製麪粉還要更細的微塵爲止。
此時,石英玉也搗完了手上的茶,擡頭起來看他。
看了一會兒,他又招手讓侍女再拿一套茶具過來,同時意味深長地看蘇進:“蘇先生懂得真多,沒想到對宋茶也有如此研究。”
“略懂。文化本來就是文物衍生出來的一個部分。”蘇進淡淡地道。
“聽說蘇先生出身福利院,當真看不出來。”石英玉揚眉道。
“出身只是登天階的起始點,路,始終是自己走出來的。”蘇進低頭篩粉,並不看他。
石英玉微微變色,這時侍女拿來了又一套茶具,蘇進擡頭看了一眼,這套也是文物,但是相比之下,明顯就沒有桌上擺着的這套正宗名貴了。
石英玉看見他的表情,突然有些發怒:“你這眼神什麼意思?”
“很不錯的文物,石先生出身的確不錯。”蘇進話聲平靜。
“你知道我是誰了?”石英玉一怔。
“令祖父這段時間一直跟我在一起,他很想你。”蘇進道。
“他……會提到我?”石英玉的聲音有些變調了。
“爲何不會?”蘇進反問。
“他……”石英玉說了一個字就閉上了嘴,接着徹底沉默了下去。
片刻後,他拿過侍女手上的茶具,挑出茶碾,開始碾茶磨粉。一段時間內,兩人都沒有說話,只是沉默地做着手上的工作。
突然,一個聲音出現在他們附近:“黃金碾畔綠塵飛,古人誠不我欺。”
石英玉用的也是金椎,此時兩人位於船舷旁邊,薄紗把窗外的強烈陽光過濾了一道,讓它變得柔和起來。潔白的光線照在金椎上,光亮中隱約可以看見綠色的灰塵在浮動,正是被碾得極碎的茶粉。
蘇進再次篩過一道,這一次幾乎所有的茶粉全部從茶蘿中透了出去,沒留下什麼殘餘。
這就是宋人鬥茶的第一道工序:“碾磨。”
石英玉跟蘇進做着一模一樣的工作,讓剛剛出來的蘇陌有些失笑:“你們倆這是幹什麼,真的要鬥茶嗎?一先一後,怎麼鬥?”
蘇進把茶粉全部準備好,看向蘇陌。
他……或者說是她顯然是洗了個澡,整個人還帶着清新的水汽。她重新化妝成了女性,穿着一條白色的連衣裙,清新美好得像個女大學生。
看着她這個樣子,誰也想象不到她剛纔還是個微微發福的中年男人。
現在,她正倚在石英玉的椅背旁邊,對着蘇進嫣然而笑,烏黑的髮絲在光線下反射着白光。剛纔范仲淹的那句詩,就是從她的嘴裡念出來的。
蘇進已經是心胸非常開闊的人了,但是看着她這個樣子,心裡還是忍不住覺得有些古怪。
他沒有說話,對面的石英玉有些不耐煩地說:“誰讓你一去那麼久,就隨便玩玩吧。”
然後,他對蘇進一擡下巴,說:“候湯你先?”
侍女再度走來,手裡捧着一個白釉瓜棱形湯瓶,對着蘇進笑意盈盈。
“行,我來吧。”蘇進說。
候湯是鬥茶的第二步,蔡襄曾說“候湯最難”,這的確是鬥茶中非常關鍵難度又很大的一個步驟。
石英玉說這話的時候明顯帶了一些挑釁,聽見蘇進的回答,蘇陌的笑意中則多了幾分期盼。
泡茶就要用熱水,所謂的候湯,其實就是等着泡茶用的水燒熱。湯,就是古代的水的意思。
宋代的煎水器就是所謂的湯瓶,通常是瓷制的,看不清內部。所以,水沸到什麼程度沒法用眼睛看,只能用耳朵聽。水如果不夠熱,茶末就會飄到水面上來;水如果太燙了,茶末會沉到水裡,不能達到最好的鬥茶效果。
所以,想要控制水的熱度達到剛剛好的程度,必須得小心伺候着,熟悉水沸的不同聲音才行。
蘇進的態度非常自然,無論是石英玉的挑釁還是蘇陌的故作熟稔,他一律平靜以待。
他從侍女手中接過湯瓶,放到剛剛燃起的小爐上,開始用扇子輕扇,控制火候。
片刻後,他取過那個建盞茶杯,放到火邊微微烘烤,用以暖杯。
在場的三個人都是,或者曾經是驚才絕豔的頂級修復師,當然都是非常有耐心的。
水沸需要一段時間,三個人卻都非常耐心地等着,期間沒一個人說話。
蘇進彷彿也忘記了盧舍那大佛佛手的事情,好像是到此處來,真的只是爲了石英玉斗一次茶一樣。
十多分鐘後,水開始沸騰。船艙裡非常安靜,但是窗外的波浪聲不斷傳來,不時還有飛鳥渡河而過,留下綿長的鳴叫,這些對候湯來說全是干擾。
片刻後,兩隻鳥不知受到什麼誘惑,突然飛過來停在了船欄上,吵架一樣嘰嘰喳喳。
石英玉露出了看好戲的表情,蘇陌則眉頭一皺,站起了身。
她正要轉身出去把鳥趕走,卻聽見蘇進輕輕一句話道:“好了。”說着,他提起了湯瓶,直接倒了少量被烤得微暖,又加入了茶粉的杯子裡,調成了膠狀。
這是鬥茶中點茶開始的第一步,調膏,接下來的,就是鬥茶最重頭的部分,注湯和擊拂。
這是鬥茶中最精彩也最好看的部分,鬥茶是否能勝,前期全是準備,這一步纔是關鍵中的關鍵。
蘇陌停住了動作,轉身看他。石英玉也不知不覺中放緩了呼吸。
蘇進將建盞平放於桌上,一手拿着湯瓶,一手拿着用制的茶筅,兩隻手同時做起了不同的動作。
他左手以極其緩慢卻穩定的動作往杯中注水,另一隻手則輕重不等、緩急有度地擊打拂動茶湯。
杯底的綠色茶膏與更多的熱水相混合,竟然漸漸變成了白色。
最後,白色的乳狀霧氣溢盞而起,在杯麪上凝而不去,仔細看會發現那其實不是霧氣,而是茶麪上的白色泡沫。它完全掩去了茶湯本來的顏色,緊緊地貼在杯壁旁邊,遲遲不散。
石英玉在一邊看着,下意識地數起了秒。
鬥茶的關鍵就是這白色泡沫,它的正式名稱叫“湯花”。宋人鬥茶的輸贏評判標準,除了湯色以外,更重要的就是看的湯花的持久度。
湯花遍佈茶麪,不久後會褪去,從邊緣與盞壁相接的位置開始,會漸漸出現茶色的水線,直到完全消失。
這條茶色水線叫作水痕,水痕出現得越晚,鬥茶者的贏面越高。
正常情況下鬥茶,雙方應是同時開始,同時擊拂完畢,那樣誰勝誰負就能看得很明顯了。
但今天石英玉只是一時興起,開始時只准備了一套茶具,根本不符合正常鬥茶的標準。
如果兩者水平相差得很懸殊,他還可以給蘇進“現現眼”,但是現在看着茶花咬盞的時間,他的笑容漸漸消失,開始眯起眼睛用全新的目光打量着他。
蘇進這杯茶的湯花咬盞時間極長,直到欄杆上那兩隻吱吱喳喳的鳥吵完了飛走,湯花才緩慢地消失,露出了盞壁的水痕。
下方的茶色也是極好,青碧柔潤,散發着幽幽的香氣。
當然這跟石英玉拿出來的茶也有關,但仍然可見蘇進深厚的功夫。
無論這茶色還是湯花褪去的速度還是之前他注湯擊拂的手法,無一不可看出,蘇進不僅對鬥茶不陌生,更是高手中的高手!
湯花褪去,水痕漸現,蘇進端起那杯茶,石英玉下意識地伸手去接。
鬥茶之後,雙方互換茶湯飲盡,是常規的禮節性做法。
結果蘇進根本就沒有把茶遞給他,而是端起來,自己一飲而盡。
他微微一笑說:“好茶。”態度一如即往地自然。
石英玉深深看他:“你這樣,可是很失禮的。”
蘇進一揚眉:“我知道,可是我並不想給你們敬茶。”
他的目光從兩人身上一一掃過,淡淡地道,“無論你們誰,我都不願意。”
“當”的一聲輕響,已經空了的茶盞被放回到桌上,船艙內一片死寂般的安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