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羊茶樓。
玉朗得到消息,匆匆趕來。
“石大哥,你出關了。”
“剛剛纔說起,應該叫沙大哥,”小五撫摸着趴在膝上的小白狐,輕笑道。
玉朗給自己倒了杯茶,疑惑地看向沙家羽。
小五也露出好奇的表情。
“我本是沙家正支後裔,家族遭逢鉅變,不便以真正身份示人,遂化名爲石,瞞了兄弟這麼久,兄弟不會怪我吧?”
沙家羽自嘲一笑,感慨道,“父母爲我起這個名字,卻不想一語成讖,沙家一羽,孤身漂零。”
玉朗和小五對視一眼,神情都變得嚴肅起來。
“大哥當初每次返回青羊觀,都會給師姐帶去美食,給我帶去聖賢書和武功秘籍。這份情誼,我們師姐弟始終銘記,和大哥姓甚名誰又有什麼關係?何況大哥有這麼大的苦衷,”玉朗斬釘截鐵。
說話時,玉朗想起一件事。
難怪當年師姐被孟玉蘇陷害,沙大哥的反應那麼激烈。
揹負這等血海深仇,殺性重纔是正常的。沙大哥沒有成爲大魔頭,已經殊爲不易。
沙家羽欣慰道:“說起來,也要多謝清風道長和你們,我才能保留一分清醒,沒有徹底入魔。每次回到青羊觀,儘管停留的時間非常短暫,卻是我一生之中難得的愜意時光,完全放鬆,和你們說說笑笑,不去想那些事情。”
他臉上露出深深的緬懷。
在青羊觀的時間,加起來也僅有幾天罷了,對他而言,卻足以刻骨銘心。
只有在那裡,他才感覺自己是一個活生生的人。
小五微微欠身,“大哥現在願意說出來,是不是已經報仇了?”
沙家羽臉上閃過古怪之色,幽幽道:“仇家是觀陽山百里氏族。半年前,全族被滅,觀陽山化爲廢墟,一個活口不留!”
玉朗聞言一驚。
不留活口,意味着不論老幼婦孺、凡人旁支,盡數被誅。
但凡百里血脈,斬盡殺絕!
但想到沙家的滅族之仇,百里氏下手也是如此毒辣,沙家上下只逃出沙家羽一人。
沙家羽反滅百里氏族,爲親人報仇,乃是天經地義。
外人無法苛責他。
玉朗上下打量沙家羽,他現在是凡人,看不出沙家羽有沒有受傷。
在青羊觀時,他曾聽沙家羽評價燕國附近的各大勢力,提起過觀陽山百里氏,不過那時沙家羽的神情語氣毫無異樣。
玉朗記得,百里一族有三位元嬰老祖坐鎮!
沙家羽之前只有金丹後期,竟能覆滅百里全族,即使成功步入元嬰期,也不可能獨戰三位元嬰吧。
真不知,沙大哥付出了多大的代價?
要不要向師父求藥?
沙家羽看出玉朗的心思,搖頭道:“仇家滅族,可惜除掉仇家不是我……”
聽沙家羽複述半年前觀陽山的一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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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朗張了張嘴,不知該爲沙大哥高興,還是應該寬慰他。
仇家滅族,固然值得欣喜。
但沙大哥揹負家族血仇,畢生爲仇恨而活,卻無法手刃仇人……
被仇恨折磨了兩百年,得不到宣泄,一切突然沒有了意義。
玉朗敏銳察覺到,沙大哥眼裡有一抹揮之不去的陰霾。
如果他無法釋懷,天長日久,便會化作修仙者最懼怕的心魔。
玉朗爲沙家羽擔憂,但不知道應該怎麼開解他,便問道:“沙大哥以後準備做什麼?”
“大千世界,廣闊無邊,小小燕國不過滄海一粟。傳說世間有各種神奇的生靈、寶物,爲兄想去走一走,看一看。”
沙家羽站起來,走到窗邊,望着窗外碧波萬頃,眼中泛起一絲神采。
在這之前,他心裡只有仇恨,別無他念。
當他冷靜下來,開始思索自己的未來,首先想到的就是這件事,而非修煉。
以前,他爲報仇而刻苦修行,仇恨支撐着他,想盡辦法活下去。
現在卻陷入了彷徨。
他想不明白,就算自己成仙得道,長生久視,又爲什麼而活呢?
更何況,他用血祭之法開天脈,壽元大減,突破化神的希望非常渺茫。
天意弄人。
如果觀陽山之戰,是在他開脈之前發生的,他便不用因爲擔心百里氏族的實力日益強大,報仇無望,而走上這條偏激的邪路。
耐心打磨百年,藉助紫源丹,或許有機會正常結嬰。
“也好,”玉朗非常贊同沙大哥的決定。
遊歷天下,可使心胸開闊,說不定能夠遇到契機,化解心結。
“不過,在走之前,爲兄會留下來一段時間,輔佐你,”沙家羽轉身道。
“輔佐?”
玉朗一怔。
他猜出沙大哥肯定突破元嬰期了。
他下山歷世,和凡人爲伍,自負才智謀略不弱於他人,武功罕有敵手。
何德何能,勞駕一位元嬰修士輔佐?
或許,沙大哥厭倦了修仙界的爭鬥,也想像師父一樣,在凡間尋求清靜。
玉朗暗想。
沙家羽語帶深意道:“兄弟難道沒有發現,世俗界的局勢,也越來越奇怪了?”
聞聽此言,玉朗面色瞬變。
他當然發現了!
之前奉皇命,率軍平叛,他便發現叛軍的抵抗遠比想象中頑強。
叛軍之中,有修仙者出沒的痕跡。
只不過,這些修仙者並未動用法力直接干預世俗,兵敗後便銷聲匿跡,玉朗一直沒有明確的證據。
到今天,燕國和大梁國,以及周邊的諸國的局勢,也變得愈發詭異。
“修仙界發生了什麼?”
玉朗心中早有猜測,沙家羽只提了一句,他立刻就明白了。
百里氏族滅族,難道另有隱情?
“爲兄也沒有查出來,到底發生了什麼。不過,半年來,我周遊各國,見到了太多不合常理的事情。修仙界已經出現大亂的苗頭,世俗界不僅僅是殃及池魚這麼簡單,你們封印了法力,應該還不知道,燕國鬼神將鬼門關封鎖了!”
鬼門關,陰陽關。
關閉鬼門關,意味着燕國鬼神從此不問世事,即使有妖魔殘害凡人,也不再過問。
它們拋棄了凡人,放棄了香火!
“什麼?”
玉朗面露驚容。
怪不得,他和陶謄這麼容易,就獲取了入凡歷世的資格。
到底發生了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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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國鬼神此舉,無異於自毀根基。
封門閉戶,在躲避大劫一般。
“不僅僅是燕國,這場大亂,波及之廣,將遠遠超乎你我的想象。”
沙家羽目光悠悠,望向外域諸國。
正是因爲這場遊歷,他才震驚地發現,外面已經變天了!
“燕國之外,類似的事情到處都在發生,每一個國家、每一個地方,修仙界、世俗界、鬼神界,無人能夠脫身。大多鬼神和燕國都城隍一樣,下令封鎖鬼門關,不問世事。但也有鬼神心懷良知,不欲修仙界染指世俗,使得生靈塗炭,他們的下場……”
沙家羽嘆了口氣,沒有繼續說下去。
玉朗能夠猜到,霎時如墜冰窖。
“到底……爲什麼?”
玉朗喃喃發問。
不知是問沙家羽,還是問蒼天。
他有種深深的無力感。
如果只在燕國一地,有沙大哥幫助,或許能夠保護燕國百姓安危。
燕國周圍的修仙宗門,想必不會爲了凡人,得罪一位元嬰。
可這是一場可怕的浩劫!
他自己不過是浩劫中的一粒塵沙。
“據說,從雲都山到暮落山,整個人間都亂了,我擔心你們不清楚局勢,惹到了不該惹的人,立刻趕了回來。”沙家羽頓了頓,看到玉朗茫然的表情,痛惜道,“現在不是入凡歷世的好時候,你……不如回山吧。”
他對玉朗的心情感同身受。
這場洪流,將他活着的意義抹去了,也將碾碎玉朗這場歷世修行。
縱然玉朗文韜武略,勵精圖治,都無法阻止浩劫的到來。
他和燕國百姓,都是螻蟻!
回山,回到青羊觀,清風道長身邊。
清風道長深不可測,定能護佑他們周全。
只是……
沙家羽暗暗搖頭,玉朗此次歷世修行以這般告終,不知會不會對他的心性造成影響,甚至留下心魔。
“唧唧!唧唧!”
突然,小五膝上的小白狐大叫起來,充滿焦急。
小五解釋道:“它問妖族會不會被捲進去?”
“無論人、妖,都無法獨善其身,”沙家羽篤定道。
小白狐的眼眶頓時紅了,兩個前爪緊緊抓住小五的前襟,發出急切的叫聲,“嚶嚶嚶……”
小五伸手撫摸小白狐的腦袋,輕輕安撫,道了一句:“我知道。”
她目望北方。
北方,北廓縣,玉柏觀。
當年,她跟隨秦桑下山,穿過沙漠,抵達南國,首先到的就是北廓縣。
在北廓縣。
她結識了第一個朋友,陳伢兒。
幫助一個心存善念的柳妖獲得神位。
第一次見到善人死後被鬼神接引,步入神道。
幫助北廓縣鬼神擒住玉柏觀的魔頭,並解救了被魔頭控制的一羣白狐。
那羣白狐的血脈,和這隻小白狐相近!
在雷霄宗遺址,小白狐懵懵懂懂,卻記住了師父和她的對話。
有了一定的道行和靈智,小白狐便下山尋找他們,想向他們詢問親人在什麼地方。
可惜,她和師父早已遠走。
小白狐歷盡千辛萬苦,都沒有找到小五,幸好她在迷茫之際,離開了燕國,感應到小白狐,方纔重逢。
知曉親人可能有難,小白狐忍不住哀求起來。
小五腦海中閃過一個畫面。
畫面裡,有一艘船,祖孫二人,一個叫陳伢兒的孩子。
‘咚!咚!咚!’
她耳畔彷彿響起了清脆的鼓聲。
‘唰!’
小五身體一震,頭髮無風擺動,竟直接解開了身上的封印。
玉朗仍在發呆,茫然看向師姐。
卻見小五玉手一擺,一縷風捲起雅間裡的三人,一個閃爍便出現在燕國都城之外。
玉朗還沒有意識到。
沙家羽卻已經瞪大了眼睛,被深深震驚了。
他已是元嬰修士,而且修煉魔功,實力比同階修士高一籌。
方纔,被小五捲起,帶出都城,竟然來不及反應,什麼都做不了。
一個恍惚便被帶到了半空。
“你……”
沙家羽眼睛瞪得像銅鈴,無法置信。
小五和玉朗是師姐弟,他一直以爲,小五的修爲不會比玉朗高出太多。
‘嗖!’
小五將衆人一起,化光飛遁。
沙家羽呆呆看着下面,山川城池以他無法的理解的速度向後飛退,眨眼已在燕國之外。
玉朗終於清醒過來,顧不得震驚,他最擔心的是師姐現在的狀態,有點兒不對勁。
“師姐,我們要去哪兒?”
小五不答,嘴脣緊緊抿着,心中有不祥的預感。
……
青羊觀。
在小五飛出都城的瞬間。
道觀中現出一名道人。
正是秦桑。
秦桑站在院中,負手望天,默默看着北方。
……
小五遁速如電,以最快速度向北方飛遁,但沒有忘記遮掩氣息。
沿途,下方的景象不斷從幾人視野中閃現。
有的地方還能維持安寧祥和。
也有許多地方,早已變成廢墟,滿目瘡痍。
修仙者之間的廝殺,國家之間的戰爭,無時無刻不在發生。
更令人唏噓的是,有些地方,已經感知不到神道的氣息了。
小五一刻也沒有停頓。
飛過了濟國,繼續向北,看到了熟悉的富春江。
離北廓縣城越來越近了。
她卻下意識放緩了速度。
終於,他們看到了下方的縣城。
“唉!”
沙家羽發出一聲悲嘆。
北廓縣城已成廢墟,煙塵滾滾,在天上也能聞到焦糊的氣息,混雜着濃濃的血腥氣和屍臭。
“唧唧!”
白狐突然大叫起來,從小五懷中躍出去,跳到縣城以北的一個山坳。
山坳裡,有一個廢棄的道觀。
道觀裡顯然發生過一場慘烈鬥法,殿宇和院牆都坍塌了,唯有道觀大門還矗立着。
門框上,懸掛着一團團血肉模糊的肉塊,散發陣陣惡臭。
隱約能看出狐狸的輪廓,全被剝去了狐皮。
小五落到縣城外的河邊,停頓片刻,小心翼翼走進縣城,來到一個坍塌的房屋前。
她站在那裡。
看着磚石瓦礫下方,暗紅色的血跡。
“嗚嗚嗚……”
山裡傳出陣陣狐哭。
‘咚!咚!咚!’
一片廢墟的北廓縣,響起鼓聲。
是撥浪鼓的鼓聲。
沉悶,蒼涼,悲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