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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信阳陆军学院,第一眼

    后来,小红告诉我,她在信阳陆军学院第一眼见到我,注意到我困惑而游离的眼神,就从心底喜欢上了我。

    我没见过自己的眼神。对着楼道里的更衣镜,我看见的总是一个事儿事儿的反革命装屄犯(王大师兄为定义我而铸造的词汇)。

    我更无法想象,六、七年前在信阳陆军学院,我的眼神是什么样子的。

    “我眼神是不是贼兮兮的?”后来,在我和小红烧肉在一起的唯一的两个星期里,我仰望着由于粉尘污染而呈现暗猪血色的北京夜空,问怀里的她。

    “不是。很黑,很灵活,毫无顾忌,四处犯坏的样子。隔着眼镜,光还是冒出来。”小红烧肉香在我怀里,闭着眼睛说,猪血色的天空下,她是粉红色的。她的头发蹭着我的右下颌骨和喉结,我闻见她的头发香、奶香和肉香。我痒痒,但是两只手都被用来抱着她,我忍住不挠。

    “你喜欢我什么啊?”我问小红烧肉。王大师兄说过,这种事屄问题,只有理科生才问。他也问过成为了他老婆的他们班的班花,班花骂他,没情调,没品味,没文化。可是我想知道,一个没有经过特殊训练的姑娘,如何从几百个同样穿绿军装剃小平头配一条xxxx两个睾丸三千根腿毛的男生中间,一眼挑出那个将来要她伤心泪流日夜惦记的混蛋。没有没有原因的爱,没有没有原因的恨,学理的需要知道论证的基础,没有基础,心里不踏实。

    “眼神坏坏的,说话很重的北京腔,人又黑又瘦。当时的你,比现在可爱,现在比将来可爱。听说过吗,好好学习,天天向下?

    说的就是你的一生。当时那个样子,才能让人从心底里喜欢,我现在是拿现在的你充数,试图追忆起对当时那个北京黑瘦坏孩子的感觉,知道不?所以,你是条烂黄花鱼。”小红继续香在我怀里,闭着眼睛说。天更红了,人仿佛是在火星。

    “那叫滥竽充数,不是烂黄花鱼。”

    “我从小不读书,我眼睛不好,我妈不让我读书,说有些知识就好了,千万不要有文化。有知识,就有饭吃,有了文化,就有了烦恼。烂黄花鱼比滥竽好玩。”

    “从心底里喜欢是种怎么样的喜欢啊?”我问。

    “就是有事儿没事儿就想看见你,听见你的声音,握着你的手。

    就是你做什么都好,怎么做都是好。就是想起别人正看着你,听你聊天,握着你的手,就心里难受,就想一刀剁了那个人,一刀剁了你。就是这种感觉,听明白了吧?好好抱着我,哪儿来那么多问题?

    你这么问,就说明你没有过这种感觉,至少是对我没有过这种感觉。”

    “我有。我只是想印证,我们在这个问题上的感觉像不像。”我说。

    我刚考上大学,去信阳军训的那年,一米八一,一百零六斤。

    夏天在院子里,知了扯着嗓子拉长声叫唤,我光了上身冲凉,顺便在自己的肋骨上搓洗换下来的袜子和裤头,顺便晾在枣树树枝儿上。当时ELLE杂志上说,有个从非洲逃出来的世界级名模,也是一米八一,一百零六斤。杂志上没提,那个姑娘胸有多大,我无从比较。我想,一米八一,一百零六斤,胸能有多大?我一口气能做三十个双杠挺身,胸肌发达,要是名模的Rx房不比我胸肌大许多,我也可以号称名模身材了。

    因为仁和医学院的预科要和B大生物系的一起上,所以,我们要和B大一起军训。我问我老妈。“为什么B大和复旦要去军训啊?”“因为去年夏天那场暴乱。”我老妈说。

    “那跟我没关系啊,我当时才上高二。”

    在这件事儿上,我当时简直是模范。八九年五月底的一个下午,全学校的狗屁孩子都被校门外的大学生队伍招呼到街上去了,男女杂处浩浩荡荡昂首挺胸急切地冲向天安门,仿佛在天黑前赶到就会被写入几百年后编撰的《中华人民共和国通史》。我怕走长路,而且天也阴了,闷闷的,蝙蝠和燕子低飞,要下雨。要是去天安门,身上没带家伙,刘京伟怕被白虎庄中学的仇家围起来打,张国栋下了学要去找他女朋友看一个叫霹雳舞的电影(除了张国栋自己,没人认为那个女孩儿是他女朋友,包括女孩儿自己),我说,傻屄呀,马上要下雨了,桑保疆说,那好,咱们打牌吧,三扣一,不赌脱衣服了,刘京伟,你长得跟牲口似的,看了会做噩梦的,看了你的玩意儿我都不好意思拿出自己的玩意儿撒尿哦。秋水,你长得跟手风琴似的,没什么可看的。咱们赌真钱,人民币,但是衣服可以换成钱,不论大小,一件当五毛。生物课老师夹着讲义来上课,教室里只有我们四个人。我们围坐两张课桌对拼成的牌桌,我和刘京伟平平,张国栋输了,桑保疆赢大了,桑保疆正吵吵,再赢下去,张国栋就有借口当掉裤头,光着屁股见他的姑娘了。生物课老师说,你们为什么打牌啊?我说,其他人都去游行了。生物课老师说,别人游行,你们也不要打牌啊?我说,那,我们也游行去?桑保疆说,那,我们不打牌了,我们打麻将吧。张国栋说,那,老师您上课吧。

    刘京伟说,你愣着干什么,快讲课啊,课本翻到多少页啊,女的和桑保疆到底有什么不同啊。生物课老师没说话,放下生物进化时间表的教学挂图,凑过来看我们打牌。窗外,黑云就挂在杨树梢儿上,街上乱糟糟的人群以更快的速度向天安门广场移动,仿佛天安门广场有避雨的地方。我瞄了一眼,那张生物进化时间表上是这样描述的:“四十五亿年前,地球形成。十五亿年前,出现最古老的真核细胞生物。一百万年前,新生代,人类繁盛。”街上忽然一阵风,雨点忽然砸下来,溅起地上的尘土。

    “没关系也是有关系。知道不,人民的政权,就是有权对人民做一切事情,人民就是自己人,自己人必须听安排,自己人怎么都好安排。”我老妈说。

    “哦。但是为什么只选我们和复旦两所学校啊?不公平。”我的理科生天性改不了。

    “人民的政权讲究组织决定,强制执行,公平不公平取决于你看问题的角度。只有你们这两所大学享受这么好的教学设施,国家财政拨款和国家给的名气,公平吗?我没遇见你爸的时候比你现在聪明多了,但是旧社会没有给我上学的权利,公平吗?要是我上了大学,我能当部长,比你还牛屄。”我老妈被我长期的提问训练出来了,基本能应付自如。

    “那,一年军训有用吗?一年之后,脑子就明白了,不上街了?

    如果这是标准,我现在就不上街了。”

    “再给你讲一条,最后一条,人民的政权讲究先做再看效果,效果不好,不是组织的决定做错了,是没有做好。组织决定要做的事情都是正确的,即使有失误,也是正确的,也是前进中的问题,以后调整一下就好了。”

    “你为什么让我学医啊?”

    “养儿防老。我本来想生四个孩子,一个当售货员,一个当司机,一个当医生,一个当厂长。这样,生活不愁。你姐姐当售货员,不用油票和粮票,不用排队,也能买到花生油和粮食。你哥当司机,你当大夫,我和你爸有了病,你哥就开车接了我们,到你的医院去看病,不用挤,不用挂号,不用花钱。你的弟弟当厂长,厂长有权分房子。结果只生了你们三个,而且你哥和你姐都没有出息,不上进,不听组织决定,不按照我给他们设计的轨迹成长。就剩你了,你当然要当医生。”

    “生四个最好了,可以不拉别人家的小孩儿也能凑够一桌打牌了。我哥不当司机,你也有车坐啊,他买了一个车。我不当医生,我将来开个医院给你住,给我爸住,进什么科,你们随便挑。”

    “小王八羔子,你咒我们得病啊,没良心的东西。你不当医生,你干什么去啊?”

    “哦。”这个问题问住了我。我从来不知道我该干什么。我,刘京伟,张国栋,桑保疆都不知道自己该干什么。刘京伟喜欢牛屄和打架,张国栋热爱妇女。我知道我一定不能学的专业,比如中文,那还用学啊,不就是把中国字从左边码到右边,切吧切吧,搓搓,长短不一,跟你老妈唱唱反调,跟你单位领导唱唱反调,跟街上卖的报纸杂志唱唱反调,就是小说。我还知道我学不会的,比如数学,我真不会啊。我吃了一根冰棍,我又吃了一根冰棍,我一共吃了两根冰棍,这种逻辑我懂。但是1+1=2,我就不能从心底认同。桑保疆更惨,他的逻辑是,我吃了一根冰棍,我又吃了一根冰棍,我吃了一顿冰棍,爽啊。高考过后,桑保疆苦着脸找到我说,他蒙对了好几道大题,考过了重点线。我说,好啊,恭喜啊。桑保疆说,好你妈,分数太低,报的重点学校都没考上,被分配到了南开大学数学系,陈省身是名誉主任,系里的介绍材料说,这个系是培养数学大师的。我从来没有乐得那么开心过,恶有恶报,天理昭昭。

    “当医生好,没谁的饭吃,只要还有人,就有医生这个职业,就有医生的饭吃。”我老妈接着说。后来,我发现,我老妈把她遇事探最底线的毛病一点不剩都传给了我。我坐到麻将桌上,就做好准备,把兜里的钱都输光。我在东单大街上看见从垃圾筒里掏出半张烙饼就往牙里塞掏出半罐可乐就往嘴里灌的大爷,就琢磨,我会不会有一天也沦落到这个地步,然后想,果真如此,我要用什么步骤重出江湖?

    “那干吗要上仁和医大啊?还有那么多其他医学院呢?”我问。

    “废话,哪儿那么多废话。这还用说吗,你上学,国家出钱,仁和八年一贯制,你读得越多,赚的越多,出来给博士。而且,学得越长,说明本事越大,就像价钱越贵,东西越好一样。傻啊,儿子。”

    总之,我上了仁和,跟着B大理科生在信阳陆军学院军训一年,这一年军训救了我,我从一百零六斤吃到一百四十斤,从一个三年不窥园的董仲舒,锻炼成为一个会打三种枪,会利用墙角和窗户射击,会指挥巷战,服从命令爱护兄弟的预备役军官。

    在信阳陆军学院,我第一眼看到小红的时候,她和其他所有女生一样,早饭吃两个大馒头,穿镀金塑料扣子的绿军装,遮住全部身材,剪刘胡兰一样的齐耳短发,露出一张大脸,脸上像刚出锅的白面大寿桃一样,白里透红,热气腾腾,没有一点点褶子。第一眼,我不知道小红的奶大不大,腰窄不窄,喜不喜欢我拉着她的手,听我胡说八道。小红对这一点耿耿于怀,她说她会记恨我一辈子。

    后来,那两个星期,小红烧肉对我说:“你不是对我一见钟情,不是第一眼见到我就从心底喜欢上了我,这样对我不公平,你永远都欠我的,这样我们就不是绝配,既然不是绝配,和谁配也就无所谓了。”

    “你为什么对这个这么在意?我和你上床的时候,已经不是处男了,我和你上床的那段时间里,也和其他人上床,这些你都不在意?”

    “不在意,那些不重要,那些都有无可奈何或者无可无不可。

    但是,你不是看我第一眼就喜欢上我的,这个不可以原谅。”

    “我有过第一眼就喜欢上了的姑娘,那个姑娘也在第一眼就喜欢上了我,那时候,我除了看毛片自摸、晚上梦见女特务湿裤裆之外,还真是处男,那个姑娘家教好,不看毛片,不自摸,梦里基本不湿,那时候一定还是处女,但是那又怎么样?你是学理的,假设是可以被推翻的,时间是可以让化学物质产生反应、然后让反应停止的,变化是永恒的。现在,那个姑娘抱着别人的腰,现在,我抱着你。事情的关键是,我现在喜欢你,现在。”

    “我知道那个姑娘是谁,我嫉妒她,每一分钟,每一秒。秋水,你知道吗,心里有一个部分,是永远不能改变的。”

    “你第一眼见辛荑是什么感觉?是不是也立刻喜欢上了他?那时候,他也是眼神坏坏的,说话很重的北京腔,人又黑又瘦。不要看他现在,现在是胖了些,可军训那时候很瘦的。”

    “我对他没有感觉,没有感觉就是没有感觉,和其他事情没有关系,也没有道理。我知道那个姑娘是谁,给我把剪刀,我剪碎了她,每一分钟,每一秒。”

    我说,你汪国真读多了吧?脑袋吃肿了吧?我们去吃四川火锅吧?我们去水锥子人民日报社附近的一家小店,山城辣妹子火锅,小红对老板说,锅底加麻加辣,啤酒要冰的。小红一人喝了三瓶啤酒,给我剥了两只虾,夹了四次菜。吃到最后,小红对我说,她从上嘴唇到尾巴骨都是热辣辣的。我说,吃完到我的实验室去吧,冰箱里有半瓶七十度的医用酒精,加冰块喝,加百分之五的冰镇葡萄糖溶液喝,让你从上嘴唇到尾巴骨都是热辣辣的。小红说,不用麻辣烫,不用七十度的医用酒精,她的奶大腰窄嘴小,她自己就能让我从上嘴唇边边到尾巴骨尖尖都是热辣辣的。

    我第一眼看到小红烧肉的时候,我刚到信阳。接待我们的教导员是个有屎硬幽默的人,他说信阳是个光辉的城市,除了灰,什么都没有。

    我们都住进了一样的营房,睡一样的铁床,用一样的被褥,坐一样的四腿无靠背椅子,剃了一样的平头。发给我们每个人两套夏常服,两套冬常服,一套作训服,一件军大衣,一件胶皮雨衣,一顶硬壳帽,一顶便帽,一顶棉帽,一双皮鞋,一双拖鞋,两双胶鞋,一套棉衣,一套绒衣,两件衬衫,两条秋裤,四件圆领衫,四条内裤,两双袜子,一个军绿书包,一个小凳子,两个本子,一本信纸,一个铅笔盒,四只铅笔,一只圆珠笔,一块橡皮,一个尺子,十个衣架,四个木质小夹子,一个饭盆,一双筷子,一个脸盆,一块手巾,一块肥皂,一个水杯,一个漱口杯,一个牙刷,一管牙膏,一包手纸。除了xxxx都发了,所有人都是一个牌子,一定数量,没有差别。

    厚朴说,这可不行,所有人都一样,东西很容易丢。厚朴先记下物品上本来的编号:小凳子,24-092号。饭盆,296号。水杯,421。没有编号的物品,厚朴用自己带的记号笔,在所有发给他的东西上写下他的名字:厚朴。实在没地方写下中文的地方,比如那四个木质小夹子,厚朴就写下他的汉语拼音缩写:hp。后来,我们的细小东西都丢光了,只有厚朴的配置还全,我们拿厚朴的东西来用,从来不征求同意,从来不还,厚朴就在整个营房到处扒看,连厕所也不放过,寻找带自己名字的物品:厚朴或hp。再后来,厚朴感觉到名字品牌的重要性和互联网的巨大潜能,一九九六年一月晚上七点多,用北京高能物理所的电脑,试图注http://www.hp.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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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www.hpshabi.com,幻想着惠普公司的人哪天拎着一麻袋钞票来和他理论。

    黄芪说,这可不行,所有人都一样,人很容易傻的。负责剃头的是炊事李班长,李班长从当小兵开始就负责杀鱼刮鱼鳞,杀鸡拔鸡毛,杀猪去猪毛,所以剃头技术好。黄芪求炊事李班长,头发少剪些或者索性剪再短些,哪怕剪光秃,“至少有些不一样嘛。”炊事李班长说,休想,都是平头,推子沿着梳子推过去,梳子有多厚,头发就剩多长,太长是流氓,太短也是流氓,黄芪,你再嚷嚷,把你睫毛也剪短,省得招惹是非。黄芪会画画会写毛笔字,他在他穿的圆领衫前面写了六个篆字:恨古人不见我,在圆领衫后面仿蔡志忠,画了一个老子侧脸像,然后在营房里走来走去。

    辛荑知道我是北京来的,知道我原来的中学是有名的流氓出没的地方,就小声跟我说,这可不行,没发香烟,也没发套子。我当时就觉得辛荑在装坏,看上去油头粉面的,像个老实孩子,而且还是四中的。我说,不好意思,我不抽烟,也没用过套子,香烟可以到军人服务社买,什么地方有套子卖,就不知道了。八个人一个房间,女生都褪了毛,孔雀成了土鸡,要套子又有什么用啊?戴在手指上防冻疮吗?辛荑说,自摸也要戴套子啊,卫生。我说,是吗,第一次听说,你实在需要就拿棉线手套改吧。

    后来发现,每天睡十个小时觉儿,吃一斤半粮食,不吃肉,不吃葱蒜,不喝酒,不喝可乐,干六个小时体力活儿,背一百个英文单词,周围看不到雌兽的毛发嫩滑,没有裙子和细长的小腿和尼姑,铺底下不藏《阁楼》和《龙虎豹》和观音造像,方圆几里没有猫和猫叫和青蛙和蛙叫,时间长了,我们也没用套子的欲望了。每天就是早起晨僵那五分钟,才感觉到小弟弟硬硬地还在,然后马上跑三千米练队列,冷风吹,十分钟后,小弟弟就缩进壳里了。辛荑瞎操心。

    剃完头,我们大致安顿了行李,统一穿了夏常服,和白杨一起,一排排站在操场上,夕阳下,红闪闪绿油油的一片,教导员站在队伍前面,胖得很有威严,两腮垂到下颌骨,头从侧面看,成直角梯形,底边很长,下巴突出。头顶基本秃了,仅存的几缕被蓄得很长,从左鬓角出发,横贯前额,再斜插脑后,最后发梢几乎绕了一圈,回到出发点。教导员在大喇叭里用河南话喊:“同学们!同志们!你们第一次来到军营,欢迎你们!”

    我们鼓掌。

    “同学们!同志们!我们大队,来自二十六个省市,一百一十九个县,我的办公室有张空白全国地图,我把你们的家乡全用大头针标出来了!”

    我们鼓掌。

    “同学们!同志们!到了军营,穿了军装,就是军人!第一次,你们跟我喊个高音,‘杀!’”

    “杀!”我们齐声喊。

    “声音不够大!女生先喊,‘杀!’”教导员的河南话,听上去像在喊:傻。

    “杀!”女生喊。

    “好,男生喊,‘杀!’”

    “杀!”男生喊。

    “男生比女生声音还小!这里是军营。为了准备迎接你们,我们一个区队长三周内接到三封电报,‘母病重’,‘母病危’,‘母病死’,但是他一直坚持在军营!他家就在信阳郊区,就在距离这里三十公里之外!这是什么意志品质?大家一起喊,‘杀!’”

    “杀!”我们齐声喊,杨树叶子哗哗乱动,营房屋顶上的瓦片落地,我们的身体被自己的声音震得一晃,我们被自己吓着了。

    “好!吃饭!明天起,吃饭前唱歌!”

    从第一天起,黄芪就在笔记本的封底开始画“正”字,他说,再熬三百零二天就回北京了。厚朴有时间就背英文单词,他说,英文是通向知识宝库的桥梁,是通向美国和欧洲的桥梁,而且是免费的,有心人,天不辜,每天背一百个单词,就好像在通向宝库、美国和欧洲的征途上迈了一步。厚朴带了三本英文字典,《远东简明英汉词典》、《柯林斯字典》、《远东大字典》,小中大成为系列,小的时刻放在他裤兜里,大的放在桌子抽屉里,不大不小的放在床头。那本小32开本的《远东简明英汉词典》永远和厚朴在一起,类似六指儿、甲状腺肿大和xxxx增生,是他身体的一部分。即使下雨,我们也要去练瞄准,靶场地大无边,天大无边,西瓜皮帽子一样,扣在四野,一边是青青黑的鸡公山,一边是疙瘩瘩的黄土地,我们披着胶皮雨衣,爬在泥地里,五四半自动步枪支在靶台上,左手托枪身,右手握扳机,右眼瞄准,右肩膀顶住枪托,雨点打在背上,水顺着屁股沟流下来。厚朴找了根树杈,戳在面前的地上,架住步枪枪托,自己摊开《远东简明英汉词典》,不发声地背诵,直到教官发现他的枪头翘起,准星歪得离谱,掀开他的雨衣帽子,看明白了之后,一脚踢在他大屁股上,他的脑袋撞塌了靶台。日久天长,《远东简明英汉词典》被厚朴摸搓得书页油腻黑亮,他睡觉之前,字典摊在他两腿之间,书脊和他的xxxx只隔着一层棉布内裤,他眼睛微微闭上,手指反复拨弄书页,嘴角嚅动。我的想象之眼看到厚朴慢慢爬上英文单词搭造的桥梁,伸出他的肉手,摸向桥那边的金发美女和金条美元。

    从第一天起,我的注意力就是吃。我们的伙食标准是一天两块四,陆军学院的学员生是两块一,部队生是一块九。我们每天见猪肉影子,节假日加菜有狗肉和鳝鱼。后来我发现,信阳其实是个不错地方,不南不北,农副产品丰富,原来五七干校就设在信阳,鳝鱼和狗肉新鲜好吃。鳝鱼是活杀的,小贩有个条凳,一根大钉子在一头反钉出来,露出钉子尖儿,你买一斤,他当场伸左手从大脸盆里拎出一条四处乱钻的鳝鱼,鞭子似的一甩,鳝鱼的头就钉到了钉子尖儿上,左手就势一捋,鳝鱼身子就顺在条凳凳面上,右手挥舞利刀,剔内脏,去头,两秒钟的功夫,左手上就是一长条剔好的鳝鱼肉,三两分钟,就是一斤新鲜鳝鱼肉。我们没有亲眼见过杀狗,但是大冷天,狗肉扔在肉案子上,冒着热腾腾的白气儿。辛荑在军训结束后的那个暑假,眷恋信阳的狗肉,背了一只扒了皮去了内脏的大肉狗,同他一起坐火车回北京。天气出奇地热,火车里人太多,人肉胳膊挤人肉胳膊,错开的时候拉出粘粘的细丝,再加上火车晚点,大肉狗终于臭不可耐了,被列车员强行在丰台站扔下了车,同时被扔下去的还有几十只德州扒鸡。辛荑后来告诉我,他差点哭了,回到美术馆,他肩膀上没了狗肉,只有狗味,美术馆的公狗都躲着他,母狗都想凑过来蹭蹭他。这是后话。每天早上,我吃两个馒头,中午吃两个馒头,晚上吃两个馒头,再努力吃碗面条。早饭和晚饭后,我歪在凳子上泛胃酸,床不敢随便躺,弄乱了太难整理。一碗面条被强压下去,在我的胃里左冲右撞,蛇一样探头探脑,但是我的贲门紧闭,我的胃酸让蛇的身体一圈圈变得瘦弱。在股股酸意中,我听见麦苗在五百米外的田地里展叶,听见我的脂肪细胞正在分裂和变大,我的肌肉纤维在逐渐变粗。的确是要长肉了,吃得多,屎少。后来算了一下,一天平均长一两肉啊,猪肉狗肉和鳝鱼肉变成了我的人肉,我人生第一次体会到成就感。如果不是负责打饭的小值日,进入饭堂的时候都要唱歌,唱歌声音不响,不能进饭堂。教导员说,饱吹饿唱,大家要重视唱歌,将来谈女朋友,也是要用简谱的。教导员说,女同志最常问的一个问题是,你知道四项基本原则吗?最常提出的请求是,你给我唱一支革命歌曲吧。厚朴不爱唱歌,厚朴喜欢到炊事班帮厨,他把猪肉切成大块,裹了淀粉,用手揉啊揉,用手插啊插,或肥或瘦的生猪肉从他的手指缝隙间溢出来。

    帮厨的班负责分菜,可以挑肉。我坐在条凳上等待厚朴走过来,每次看着厚朴端着鱼肉高度集中的菜盆走向我们的桌子,我想,他脸上流淌的那种东西,就是政治课上讲的幸福吧,将来如果厚朴当了官儿,一定是个贪官。

    从第一天起,辛荑的注意力就在姑娘上。前三周,他说的最多的话是:“看不见女的,还不给肉吃。”辛荑给他所有认识的女生写信,包括已经军训完毕回了B大的师姐。信中基本都是探讨如何不虚度这八年的医学院生活,以及毕业之后可能的出路和如何为之做出充分的准备等等。给每个女生的信的内容都差不多,辛荑常常一式抄写七八份,偶尔装错信封。“反正没有儿女私情,装错信封也没什么。”辛荑说。他上厕所总要等窗口能望见女生练队列的时候,每次小便总会超过十分钟。他还从家带来了一个天文望远镜,还带一个三角架。他和教导员说,望远镜是看星星用的,信阳的灰都在地上,天空比北京清澈,没有沙尘,晚上,银河真的像河一样,从天空的一头流到天空的另一头,留下银色的轨迹,让人觉得祖国真美好。辛荑到军校的第二天就对我说,女的剃了短头,真难看,问我,女的哪个部分最令我兴奋,腿,胸,还是手?我说,头发吧,头发黑的实在,头发直的温柔。辛荑支起望远镜,拉开窗帘一角,对准对面的女生营房,说:“秋水,你过来看看,头发丝都能看得真真的,唯一的缺点是看到的是倒影,但是如果不看眉眼,只看Rx房,正反都是一样的。Rx房最令我兴奋,小红的Rx房最大,腰又细,那天她穿着背心儿,没拉窗帘,大月亮似的。没错,一定是小红,其他人没有那么大的月亮,那么细的腰。”

    后来,在我和小红在一起唯一的两个星期里,小红烧肉问我:“你不是看我第一眼就喜欢上我的,这个我知道,这个不可以原谅。

    但是,秋水,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从心底喜欢上我的?还是从来就没有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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