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一九一三年七月(一)
上海七月的落雨,向来极有风格。行人走在街头,会感觉像在无数张蜘蛛丝网之间穿行。每一滴雨水都仿佛抹过一层南洋树胶,简直黏腻到可以拉出一条丝来。这样的雨打在身上,再被蒸蒸的热力一烘,会把皮肤上的毛孔全数糊住,瘙痒难耐,却怎么也撕扯不开。
尽管人间已变作民国二年(一九一三年),这黏糊糊的夏雨也依然故我,没有任何改变。此刻一男一女正撑着一把大油伞,在雨中驻足仰望,望向眼前一栋二层小楼。
这小楼矗立在十六铺太平码头的旁边,毗邻里马路尽头。整个楼的外形像一座腰圆式的欧洲戏院,可细处依旧是中式的雕栏画窗。在小楼的进口右侧,有一面迎墙,墙面上还残留着层层叠叠的海报碎片与糨糊痕迹,上方是“改良新舞台”五个阳刻大字。
虽说此时小楼里空无一人,但能想象到,昔日这里是何等辉煌热闹。
“这个新舞台呢,可是有年头了。光绪三十四年(一九〇八年)的时候,为了振兴南市华埠,李平书、姚伯欣、沈缦云,还有我爹,几个上海绅商创办了振市公司,他们为了聚敛人气,特地投资建了这么一座戏楼——这里排演的都是新式戏,什么《黑籍冤魂》哪,什么《波兰亡国惨》哪,夜夜客满,生意旺到烧蜡烛。”
伞下的姚英子说得兴致勃勃,眉飞色舞。距离辛亥已经一年半了,她容貌俊秀依旧,只是头发没梳成流行的名媛高髻,反而剪了个齐耳短发,透出一丝锐利与干练。
“既然那么热闹,怎么现在还关张了呢?”方三响撑着伞,瓮声瓮气地道。他的身量比之前又高大了几分,站在英子旁边,两人简直就像是一个女香客和庙里的泥塑金刚像。
“他们可不是关张,是搬家啦。新的戏楼在露香园九亩地,等回头建好了,我请你们去看。”
姚英子见方三响兴趣缺缺,又热情地介绍道:“蒲公英,你是没去看过。这个戏院跟茶园里那种四方戏台不一样,是按照欧美戏院来建的,里头有机械转台,有顶棚变灯,还特地从东京请来布景师呢,舞台效果老嗲的。”
“日本人的东西呀,那我不要看,你叫孙希来陪好了。”
姚英子知道他对日本人恨意深重,道:“你老闷在宿舍里头,要发毛病的。再说了,别的地方就算了,这里的戏你可是一定要看的。”
“为什么?”
“这个新舞台的东家,是姓夏的四兄弟。四兄弟里的老二叫夏月珊,老三叫夏月润,都是革命党。辛亥大战,陈其美只身前往江南制造局劝降,结果被里面的守军扣押。多亏了这两兄弟冒险潜入工厂放火,又趁乱打开大门,让革命军一拥而入,这才奠定了胜局。就连孙先生都特意撰文表彰呢。”
方三响恍然道:“噢,原来是革命元勋的产业,那自然要支持一下——啊?你说你在南市盘下一栋房子,不会就是这里吧?”
姚英子微抬下巴:“要不我怎么会讲起新舞台的掌故呢?他们搬了新家,我就把这旧址的房子盘下来了,做学校——革命元勋的产业,那自然要支持一下。”
她学着方三响的腔调,而后嘻嘻一笑。方三响本来还想问问价钱,嘴唇嚅动几下,终究没吭声。
两人正聊着,第三个人从另外一个方向缓步走来。他没有方三响那么高大,但四肢更为匀称修长,手里撑着一把伦敦绅士常用的黑面绸子伞,小心地遮住那一身笔挺的蓝灰西装。
“孙希,你辰光倒踩得蛮准嘛。”姚英子说。
伞边一抬,露出一张戴着金丝圆镜的俊朗面孔。
方三响和姚英子同时吓了一跳:“你去配眼镜啦?”孙希用手指弹了弹镜框:“吴良材不就在南市嘛,我路过顺便去配了一副。正宗的德国镜片,怎么样?是不是看着更儒雅了?”姚英子笑骂道:“戴眼镜也不像好人,还是个斯文败类。”
孙希连声哀叹:“我们做外科的日日要在螺蛳壳里做道场,用眼过度,不得已配一副眼镜,医院不给报销就算了,还要被你们嘲笑。”方三响忍不住皱眉劝道:“吴良材的可不便宜,这一副怕是值你半个月薪水,手指缝太宽了。”孙希不以为然:“选最好的材质,一副能用几年,买便宜货一年不到就得换,算下来我还省了呢。”
姚英子懒得听他们俩闲磕牙,径直走到小楼前,开锁进去,抬手拉亮电灯。只见黑漆漆的戏楼里顿时灯火通明。大厅里空荡荡的,所有的物事已被搬走了,只在中间剩下一张方桌与几条长凳。
三人坐定之后,姚英子从怀里掏出厚厚一沓纸来,眼光闪亮:“好啦,终于可以跟你们说说我的大计划啦。”
这一天,是民国二年的七月十六日,辛亥革命已过去一年半。中国几千年皇朝历史,终于演进到了民国。而这三个小小医生的人生际遇,也随着时代发生了一些变化。
因为峨利生教授的临终遗言,孙希终究放弃去伦敦,留在了红会总医院,如今他已是一位正式外科医师;方三响度过实习期,选择了时疫防治工作,整天在几家时疫医院之间跑来跑去;至于姚英子,她半年前顺利从上海女医学校毕业,决心履行在武昌时许下的承诺——要专注于拯救妇孺的慈善事业。
今天她把两个人叫过来,就是要正式宣布自己下一步要做的事。
姚英子的计划是,在上海南市建一间保育讲习所。这个讲习所将专门招揽南市城厢的收生婆,向她们传授孕期护理知识与卫生常识。而地点,就设在这座废弃的戏院之内。
“如今上海百分之九十以上的平民,都是找收生婆来接生。教会一个收生婆学会注意生产卫生,便能惠及十几个产妇;教会十个收生婆新生儿的护理诀窍,就有几十个孩子不会夭折。我每期班培训十五人,一期两个月,一年下来能救下近千条人命!”姚英子兴致勃勃地计算道。
方三响冷不防问了一句:“那些收生婆,凭什么来听你的安排?”
他现在负责时疫防治,深知民众很多习惯根深蒂固,改变极难。就连莫喝生水这么一个简单的要求,推广下去都要大费唇舌。姚英子想得未免太简单了。
姚英子不耐烦道:“只要她们看到婴儿死亡率确实下降,就肯定会来学的,这都是为她们的生意好哇。”
“但你算过没有,一年要培训九十个收生婆,得多少钱?你从哪里弄?”
“我跟沈伯伯都商量好啦,这个讲习所会挂靠在总医院下头,单独开一个账户募捐。”姚英子胸有成竹。
“总医院自己都穷得被卖给哈佛了,怎么养活得起讲习所?”
方三响说的,乃是一件无奈的窘事。红会总医院一直以来全靠善款维持,入不敷出。在去年年初,哈佛大学以每年九万元补助为代价,租借总医院作为其在中国的预设分校。
“哈哈,我知道沈伯伯的难处,怎么会从他那里敲竹杠?”姚英子笑起来,“这个讲习所的启动费用,我爹找了虞洽卿、朱葆三、黄楚九几个浙江同乡,大家凑一凑也就够了。”
方三响半晌无语。能把这几个上海滩响当当的闻人以“同乡”淡称的,也就只有姚大小姐了。
“我第一次做这样的事,心里有点骇牢牢,所以今天叫你们两个来商量一下。你们在武昌时可是答应我的,不能反悔。”姚英子说。
“张校长呢?”方三响问。她搞这个事情,最好的助力肯定是张竹君。
“张校长带着赤十字会北上徐州了,那边要打仗,她什么时候回来还不知道呢。”
孙希忽然从文件里抬起头来:“英子,我看了半天,你这个讲习所的课程里,怎么没有解剖学呢?药理学呢?而且课时也太短了……我数数啊。”他快速翻动几页:“一期培训才两个月,一百多个课时,这连入门都来不及。”
姚英子道:“大部分收生婆连字都不认识,我准备的都是速成课程。”
孙希扶了扶眼镜,难得严肃起来:“我虽不是妇产科专业,可初级医学教育还是知道的。解剖、护理、药理、血液、传染病理……要学的多了。英子,你读了几年,张校长才让你毕业?一个文盲只培训两个月就要做医生,这不是开玩笑嘛。”
“我又不是让她们去考博士,只是教她们一些基本常识而已嘛。”姚英子微微噘起嘴,明显不太高兴。
孙希平时一见她这样,就会立刻认,可这次却显得异常固执:“英子,你这个课程表,实在太儿戏了。峨利生教授说过,医学是人类最复杂的学科,必须严谨地对待,容不得一丝马虎与侥幸。”
一听这个名字,另外两个人顿时沉默下来。
峨利生教授在汉口去世之后,被安葬在了当地,以志其不朽。但孙希取走了他的临终衣物和用过的手术刀,在徐家汇的薤露园立了一个衣冠冢,每个月都去拜祭。他平时还是嘻嘻哈哈的,可一旦讨论起医学问题,却越发有其师的严厉范儿。
大厅里尴尬地安静了片刻,方三响开口道:“你看我做疫病防治宣传,只要教会老百姓洗手这么一件简单的事,便能大幅降低痢疾、沙眼、霍乱的感染率。所以我们不必把收生婆当作专业人士那样培训,先满足最低的卫生标准,解决眼前的问题。”
孙希却不肯放松:“这完全不一样。你刚才也听英子说了,教习结束后,是要给她们发执照的,发了执照就可以正式行医了,这不是开玩笑吗?她们都可以行医,那我们这些寒窗数年的医生尊严何在?”
姚英子拿起那张剪报,不服气道:“哪里是正式行医了?你看这里的规定,收生婆只能协助顺产,如果遇到问题,还须送去正规医院的。”
孙希摇摇头:“以收生婆的水平,是不是顺产恐怕都判断不出来。她们分得清胎盘早剥和一般的见红吗?”姚英子气恼道:“所以才要教导哇!孙希,你到底要哪能[1]?难道要一个个捉过来培训三年?”
“三年怎么了?我们哪个不是苦读四年、六年的?医生不比别的职业,生死攸关,宁缺毋滥,治不好要死人的。”
“你说的当然最好啦,可现实摆在那里。南市每天都有几十例临盆,几十个产妇面临危险,她们可等不起。一个有瑕疵的次等办法,也好过一个完美无缺但实现不了的方案。”
孙希挺直了上半身,语气严肃:“如果对待治疗的心态是凑合将就,医学是无法取得进步的。你看当年外科医生们动手术是不做消毒的,唯独约瑟夫·李斯特要较这个真,一定要术前用石炭酸洗手、洗手术刀。亏得他的坚持,我们现在才知道消毒的重大意义。”
“这根本是两码事!不同你讲了!”姚英子气得把计划书抢回来。
眼看两人要吵起来,忽然外头传来“笃笃”的敲门声,两人同时停下来。方三响如释重负,说:“我去开门。”等到他回到大厅,身后跟着一个年轻姑娘,居然是林天晴。
辛亥之役后,这姑娘在汉口再无任何亲人,便只身来到上海。哥哥林天白有同学在军政府任职,怜烈士孤忠,便给她介绍了一个广慈医院的护理工作。
一见有外人来,孙希和姚英子不再继续吵了,气鼓鼓地各自转开脸去。
林天晴手里拎着一个精致的食盒,搁在桌子上,食盒里头是五六个小屉,摆着虾饺、凤爪、叉烧之类,居然还有三小碗莲花凉粥。她一一摆开来:“知道你们在这里开会,我下班顺路带了点夜宵给大家。”
另外两位不肯吭声,方三响先伸手抓起一碗。林天晴正要提醒他粥冷伤胃,不料他“咣”一声把碗放在孙希面前:“你先吃。”孙希呆坐在原地没动,方三响皱眉道:“讨论而已,闹什么脾气。”孙希抬起头,一脸委屈:“你没给我拿汤匙,我怎么吃?”方三响从食盒侧面摸出一柄,扔过去:“勺子就说勺子!啥汤匙!”
姚英子“扑哧”一声笑起来,桌上氛围总算轻松了点。她端起碗来,轻轻啜了一口,带着莲花香气的清凉细粥滑入咽喉,说不出地惬意。
“哎呀,这是同发酒楼的消夏粥哇。只有他们家才会在粥里放磨碎的松仁。”
“姚小姐好厉害,一吃就吃出来了。”
姚英子抬脸冲林天晴一笑:“广慈医院在金神甫路,同发酒楼在公馆马路,你这顺路,可顺出好大一圈呢。”
被她一说破,林天晴登时有些面红耳赤:“我是想着大家都忙了一天,肯定饿了,所以去买了点清暑的。”方三响夹起一枚虾饺放在嘴里,解释道:“我们俩本也是约今天见面,正好赶上英子你叫开会,我便让她直接过来了。”
“哦,你俩定期约见哪。”姚英子眯起眼睛。
“是的,她在帮我查觉然和尚的事。”方三响回答。
林天晴仿佛受到提醒,赶紧从怀里拿出一封信:“对了,都忘记给你了。东京那边又来信了,我已经把中文翻译附在旁边。”
在汉口时,方三响在林天白的留日照片里,发现了觉然和尚的线索。可惜他在日本没有任何熟人,于是林天晴主动请缨,写信给哥哥的日本房东和在日同学,看能不能找到线索,定期报告给他。
方三响把信打开看了一眼,并没有什么实质性的进展,心中略有失望。他放下信件,对林天晴道:“夜宵多少钱?”林天晴连忙摆手:“在汉口我受了大家那么多照顾,这点心意是应该的。”
孙希嘿嘿一笑:“我就知道,这肯定是林小姐的好意。指望老方那铁公鸡,一世也吃不到同发酒楼的东西。”林天晴有点发窘,看了眼方三响:“那……那我先走啦,下个月我有消息再拿给你。”
方三响看向另外两人,催促道:“林小姐要走了,你们俩快把钱摊算好给她。”姚英子一推身前的笼屉:“我们又没在做亏心事,蒲公英,你干吗急着撵人家走?今晚是我叫你们来帮忙参谋的,这顿我请好啦。”
林天晴还要拒绝,姚英子已亲热地挽住她的胳膊:“林小姐,我们在商量保育讲习所的事,你也来帮我参详一下。这是为女子谋福利的事,光听这两个臭男人的说法可不成。”
“我只是看护妇,怎么好和医生坐在一块?”
姚英子不悦道:“又不是前清的官场,哪里有那么多规矩?看护妇怎么了?总医院的克立天生女士,哪个医生都要敬她三分。”林天晴这才犹犹豫豫地坐在姚英子和孙希之间,刻意跟方三响保持距离。
接下来的讨论还是那么激烈。从预算到课程,从雇佣人手到建筑布局,三个人唇枪舌剑,各抒己见,有几次吵得直拍桌子。林天晴基本上不插嘴,只有当姚英子问她时,她才说上一两句。
快到午夜时分,这场辩论会方才结束。姚英子是自己开车来的,说:“今天太晚了,我去把林小姐送回家。孙希,你今天意见真多,自己想办法回宿舍吧,哼。”
孙希愕然:“那老方呢?他可是一直帮你,也走回去?”姚英子看看林天晴,又看看方三响:“我替你送林小姐回去,还是你自己送?”
方三响说:“车子快点,你送吧,我跟孙希一道走。”姚英子翻翻白眼,觉得男人脑子的构造真是古怪。
姚英子很快驱车离开,剩下两个人却有点发愁。南市这里地处偏僻,要一直走到城隍庙才有守夜的黄包车,而且要多加五个角洋。孙希知道方三响必定是不肯花这钱的,幸亏此时雨已停了,遂主动提议溜达回去算了。
于是两个人沿着十六铺里马路,缓缓朝徐家汇方向走去。
“喂,你觉不觉得,林小姐来了以后,英子有点不一样了?”孙希忽然用手肘捅了捅方三响。
“怎么不一样?”
“怎么说呢,英子对她好像特别亲切,特别照顾。”
“这不挺好的吗?”
“她跟咱俩在一起的时候,可不这样。就算是对宋雅,也没见英子这么亲切。亲切得都有点……怎么说,有点生分了。”
方三响不以为然:“你想太多了。她是被你训得气闷,想拉个同盟军而已。”孙希嘻嘻一笑:“且不说她,林小姐对你的态度可是有点……暧昧呀。”
方三响一怔:“她只是帮我找人而已,你可不要瞎说,传出去对人家不好。”孙希道:“其实林小姐容貌、人品都不错,对你又有好感,不妨考虑考虑。看护妇嫁医生,不是正好嘛。”
“你今天怎么回事?㨃完了英子,又来消遣我!”方三响有些恼火,“我仇人还没找到,又得养活一大家子人,谁嫁给我谁被拖累,你别害人姑娘。”
“那要是英子呢?”孙希冷不防问出一句,“以她家的底子,可不怕你拖累。”方三响怔了一下,旋即怒道:“越说越不成话了,你跟她感情也很好,你怎么不去求亲?”
方三响等了一阵,却没等来更巧妙的反驳,他一扭脖子,却看到孙希一手捏着雨伞,一手插兜,眼神望向前方,有些失焦。饶以方三响的粗糙,也品出一丝古怪的意味:“不会被我说中了吧?”
“哎,胡说!胡说!”孙希苦笑着摆手,“我是忽然想起来,张大人又给我拍来一份电报,说他最近要给我安排一桩亲事。”
方三响转念一想,此事倒也不算突兀。如今孙希已二十二岁,普通人家这岁数都当爹了。
孙希的这位监护人是典型的大清式家长,说一不二。当初孙希刚毕业就被他一纸电文派到红会总医院,孙希毫无反抗余地。这次安排相亲,估计孙希也只有接受的份。
“那张大人安排你跟谁相亲?”
“不知道。大概是他的故友同僚、在上海的亲戚之类。其实他只要我成婚就行,至于跟谁成婚,他大概无所谓……”孙希把雨伞换了一只手握。
方三响不知道该恭喜还是该安慰,只得重重拍了他一记肩膀。孙希郁闷道:“唉,他说等我娶了亲,他才算是彻底完成我爹娘的嘱托,可以无愧于九泉之下。可我从记事起,就跟着张大人走南闯北,只知道我爹娘是广东籍贯,死在南洋,别的什么印象都没有。”
孙希的口气变得有些落寞,脚下随便一踢,一枚小石子远远飞出去,“铛”的一声,砸到了路边的海亭。一只野猫被吓得猛跳起来,然后迅速消失在灌木丛里。
“那你自己想不想相亲哪?”方三响问。
孙希甩了甩雨伞:“别的我也就依了张大人,终身大事嘛,最好还是能自己做主。咱们这个职业你也知道,另一半若不能理解其难处,只怕不能长久。”
方三响脱口而出:“那你去娶英子不是正好?她也是医生,最合适不过。”孙希咳了一声,一脸严肃地纠正道:“老方,你这话不对,她又不是可以被随意分配的物品,你给我,我给你的。就算要聊这事,也不是咱俩讨论谁娶英子,而是她喜欢咱俩中的谁。”
方三响“嗯哼”了一声,算是承认自己失言。可很快他发现,孙希提出的这个问题,虽是戏谑之语,却仿佛在脑海里生了根似的,忍不住会去想。
“她喜欢咱俩中的谁?”
这问题十分滑稽,本该一笑置之,可它就像今晚的雨,暧昧地沾在身上,甩不脱,也干不透。
两个人并肩继续朝前走着,努力表现出淡然。可他们的眼神却飘忽不定,既好奇对方是怎么想的,又怕被对方看出自己对这件事很在意。
就这样,两个人维持着这种尴尬状态,走回了海格路。当他们来到宿舍楼下,准备各自回房休息时,却看到一个矮胖的影子在宿舍楼前的灯下转悠。
“曹主任?”两人对视一眼,“他不会是在抓夜禁吧?”
可他们俩早不是学生了,不必遵守夜禁作息,这是搞哪一出?曹主任也发现了这边,一路小跑过来,喘着气道:“你们两个不在宿舍,这么晚去哪里搞花头了!”
方三响道:“我们是去开会了。”曹主任顾不得细问什么会,一把抓住他的胳膊:“快,快,跟我去医院,沈会长等你好久了!”
“咦?”方三响跟孙希俱是一呆。本以为是曹主任抓风纪,怎么又扯到沈会长?而且大半夜的,难道有紧急事态?可什么紧急事态,需要单独找方三响呢?
孙希还有自己的终身大事要发愁,顾自上楼歇息去了。方三响跟着曹主任匆匆来到哈佛楼——自从哈佛大学租借了总医院后,医院的二层小楼便改叫了这个名字。
沈敦和早已等在会议室,他穿了一件湖绉黑绸马褂,头戴瓜皮帽,除了没留辫子,跟前清时代差不多。多年奔走于慈善事业,给他面上养出一层祥和的温光,有如古物上那朴拙的包浆。
他身前一枚余烬缭绕的烟斗、半盏清茶,显然已等候多时。方三响进屋后恭恭敬敬施了一礼:“沈副会长您好。”曹主任闻言,一对小眼睛猛然鼓了鼓,欲要呵斥,看了眼沈敦和,又悻悻忍住。
辛亥之后,袁世凯签发过一道大总统令,正式任命吕海寰为红十字会会长,沈敦和出任副会长,至此红十字会的京沪之争终告和解。方三响称其为“副会长”,合乎规矩,只是不太合乎曹主任的习惯。
沈敦和对称呼毫不在意,开门见山道:“辛亥在武昌,三响,你是救援队里最积极参与革命的人,关于最近的政治局势,想必你也有所了解吧?”
方三响犹豫了一下,回答说知道一点。
就在今年的三月二十日,国民党代理理事长宋教仁被枪击于上海火车站,两日后逝世。这一事件导致南北之间剑拔弩张,袁世凯疯狂扩充军备,而孙中山也宣布要联合南方诸省,发动二次革命。进入七月之后,江西、江苏等地纷纷独立响应,通电讨袁,而北洋大军也迅速南下,江西和苏北两地是主战场,大战一触即发。
上海报端对这件事各执一词,有拥袁骂孙的,也有挺孙反袁的,还有和稀泥各打五十大板的,但更多的是抱怨,说辛亥革命后不到两年又打仗,这成立民国还有什么用?总之方三响看下来,各界莫衷一是,乱成一锅粥。
沈敦和道:“现在立宪派还在调停,看能否避过战火。以我的判断,战与和的关键节点,就在上海。”
“陈其美?”方三响立刻反应过来。
“不错。我收到消息,陈先生已经从南京赶到上海,只怕是为了串联力量,兴兵讨袁。他一旦通电独立,北洋军必然会挥师南下,届时上海必有一场剧战。”沈敦和说到这里,叹了口气,“政治上的事,我们不去讨论。但兵戈一动,不知会有多少生灵惨遭涂炭,这却是极为可虑的。”
方三响微微颔首,他在汉口亲眼见识过战争的毁灭能力,上海比汉口要繁华十倍,一旦打起来,损失恐怕也要十倍不止。
“从前我们的办法是因事而起,随灾而动,但现在得改改思路了。红会必须采取更主动的策略,筹款、救治、安顿、防疫之类的事情要早做预备——所以我们必须对局势有预判,搞清楚陈其美何时公开发声明反袁。”
方三响面上没说什么,心里却暗暗钦佩。沈敦和久享盛誉,早可以躺在功劳簿上休息,可他还在不断思考更好的慈善办法,主动求变,这份热诚实在难得。
沈敦和把烟斗端起来,放回嘴边:“这件事太过敏感,官方是不好去问的。曹主任说三响你跟陈其美有交情,你能不能帮忙私下去打听一下?我们心里就有数了。”
方三响把视线移向曹主任:“那时候您还嫌弃我跟刘福彪、杜阿毛交往过密,劝我要远离反贼乱党。”曹主任尴尬地哈哈一笑:“哎呀哎呀,彼一时,此一时,前朝旧事而已。这一次我跟你讲,孙先生身秉大义,又有这么多虎将辅佐,讨袁一定大胜的。三响,你尽管去问,不要有什么顾虑。”
“我们去武昌之前,您还说皇上春秋正盛,天命在我大清呢。”方三响嘟囔了一句。曹主任腮帮子一哆嗦,小声嘟囔道:“年轻人不要刁钻促狭!”
沈敦和笑道:“曾子固有句名言:‘民病而后图之,与夫先事而为计者,则有间矣。’意思是说,等到老百姓受苦了再去救,和事先做足准备去救,效果是截然不同的。为了上海百姓的福祉,这次辛苦三响你了。”
“明白,不过曹主任得帮个忙,给我开个条子拿点药。”方三响拿起笔来,在一张处方笺上唰唰写下一行德文。
曹主任一见处方笺上的字迹,脸色变了变,视线不期然朝他胯下看去,然后又触电似的迅速挪开。等到他签好字,方三响扯过条子,转身离开会议室。
曹主任狐疑道:“这小子不会是趁着您有求于他,趁机去药房揩油吧?”沈敦和眯起眼睛:“曹主任多虑了。你想想,通电反袁这么敏感的事,三响能直接开口问吗?若是他以医生身份登门出诊,顺口一问,是不是就自然多了?——三响这小子,心思细着呢。”
曹主任想起那药名,不由得“啊”了一声,终究没敢说出口。
“什么是好医院?不在于医院本身,而在于人。这些孩子慢慢成长起来,医院也就好了。”沈敦和笑眯眯地说。
这边厢方三响取了药品,挎起一个小药箱。沈敦和特意派了一辆汽车,把他直接送到万寿宫。
这一座万寿宫位于西门内的半泾园废址,乃是光绪十五年(一八八九年)所建。其时慈禧垂帘日久,上海士绅屡屡上书请求归政,慈禧迫于压力,终于在这一年还政给光绪帝。上海遂营建此宫,以资纪念。所以这座宫殿在沪上士绅的心目中,颇有些不畏强权之象征。
辛亥革命之时,陈其美集结的部队便驻屯在万寿宫内,这一次他筹谋讨袁,自然也选在这里驻扎。
汽车在距离万寿宫还有五百米的地方,就被一道岗哨拦住了。方三响让司机回去,独自挎好药箱走到跟前,正待开口问话,却发现眼前指挥岗哨的军官眼熟得很,居然是杜阿毛。
杜阿毛还是那一副油滑样貌,披着一套藏蓝色军装,袖子不卷了,裤脚管倒是内挽起几分,露出瘦瘦的脚杆。他正捧着个瓷碗,唏哩呼噜在岗亭里吃着拌面,一见到方三响,大喜过望。
“啊呀,方医生,长久没见了。”他一边说着,一边快速扒拉几筷子,把最后几根甩着油光的面条塞进嘴里,一吸溜,这才搁下碗。
方三响道:“不急不急,你别噎着,吃得太快容易造成食管破裂。”杜阿毛拿袖口擦擦嘴,腼腆笑道:“南京什么都好,就是葱油面不对。难得回来一趟,我叫了碗开洋面打打牙祭。”
“哦?这么说,刘统带也回来了?”
“回来了,回来了。刘统带不回来,陈老大要靠谁呢?”杜阿毛朝万寿宫那里瞟了一眼,语气有些怪异。
杜阿毛这一番话,方三响是知道因果的。
陈其美在辛亥发动上海起义时,刘福彪率领手下兄弟冲锋陷阵,立功不少。民国肇建之后,陈其美把这位青帮扛把子的力量改编成了福字营,从会党分子一跃成了正规军。后来陈其美辞职下野,福字营便被远远调去了南京。
这一次陈其美要在上海讨袁,手里信得过的部队不多,便把这支福字营从南京调回来了,还委以卫戍重任。这里门口还挂着一块特别威风的牌子:讨袁特别敢死军。
“你怎么不挽袖子,改挽裤脚管了?”
“如今成了军人嘛,所以上袖要放下来,挽起裤脚管,则是不忘本喽。”
杜阿毛与方三响寒暄了几句,问他为什么这么晚跑来。方三响半开药箱,用手指比了个“六”字,杜阿毛登时心领神会,哈哈一笑,带着方三响往万寿宫走去。
原来陈其美性好狎妓,沪上人送外号“杨梅都督”。方三响的药箱里装的是德国产的洒尔佛散,编号六零六,专治梅毒。这种治不雅病的特效药,自然只能晚上偷偷送来。
“陈老大这几天夜夜开会,一刻不停地见人谈话,忙碌得很。等一下你先等我通报。”杜阿毛叮嘱道。
两人快走到万寿宫时,对面忽然一队人迎面而来。就着灯笼火光,方三响认出来为首的一人是李平书,两人曾在鼠疫事件时在道台衙门见过一面。此人的武装商团在辛亥时曾攻打江南制造局,是反清主力之一。
不过此时李平书脸色铁青,似乎刚刚大吵了一架。他压根没认出方三响,只是略一抬眼,便径直走了出去。身后呼啦啦跟着十几个黑褂保镖,个个手握盒子枪。一错身的工夫,方三响注意到,那些枪都是开了保险的,不由得心中一凛——他们何至于如临大敌?
避过这支队伍,两人来到了大殿内。殿内的地板上全是密如蛛网的电线,一不留神就会被绊倒。它们分别接通着二十几个灯泡和电话。陈其美坐在殿角一张行军床上,正埋头研究着一张上海地图。
“方医生,好久不见!”陈其美搁下地图,很是惊喜。
比起一年半之前,他的神情依旧锋利,只是下颌丰满了些,可见日子过得颇不错。方三响从报纸上知道他官运亨通,最高曾在唐绍仪内阁里担任工商总长,虽未就任,也可以想象平时经济必然宽裕。
陈其美又热情地叫来旁边一个军官相见,自然就是刘福彪。刘福彪比从前更瘦,两边颧骨像牛角一样凸出来。跟意气风发的陈其美相比,他的眉宇间总带有些颓气,浑不似当年在闸北的凶悍。
方三响和刘福彪之间,互相胁迫多过交往,两人淡淡握了一下手,旋即放开。倒是刘福彪身后的樊老三激动得够呛,过来要按帮会礼节行礼,被杜阿毛扯到一旁去。
“我读过《申报》上农跃鳞的文章,方医生,你在武昌那边也是立了几件奇功啊。先前你还扭扭捏捏不肯加入我们,怎么样?时代洪流一起,你也觉悟了,成了革命同志。”陈其美兴致勃勃地讲道。
“我只是想代一个好朋友,去看看大江东去的景象。”方三响看向窗外,有些感慨。
“萧钟英我在日本就见过,确实是位人杰。”陈其美啧啧惋惜了一阵,跷起二郎腿,镜片后的眼神一闪,“不过方医生夤夜至此,应该不只是缅怀革命烈士吧?”
方三响点点头,把药箱子里的六零六拿出来,又取出一个针管和棉球——这种药需要静脉注射。陈其美先是愕然,旋即大笑,点着方三响道:“你怎么也听信坊间那些没谱的谣言?我是经常去青楼,可那是为了躲避鹰犬追捕!”
“所以你得过杨梅没有?”方三响直截了当地问。陈其美“呃”了一声,很光棍[2]地卷起右边的袖子,伸到面前。方三响熟练地拿起针头,给他的腕部静脉注射了一管,一边注射一边问道:“顺便问一句,你们讨袁军何时通电独立?”
他这句“顺便”转折得无比生硬,陈其美抬了下眉毛:“怎么?你也要加入我们?”方三响不擅撒谎,沉默片刻,还是决定说实话:“不,我们是想提前做好准备。上海人口密集,一旦开战,必然波及广大,必须提前准备。”
“原来是沈敦和派你来探听风声的。”陈其美一眼便看破了,他抿起嘴唇,冷哼一声,“红会是中立慈善机构,说这话是职责所在。可有些人也讲同样的话,就不知肚子里是什么主意了。”
“嗯?谁?”
陈其美朝殿外瞥了一眼:“那个李平书,不赶紧把武装商团的指挥权合并,反而自己搞了一个上海保卫局,宣称中立,南北两不偏帮。他刚刚来这里,就是跟我调停,劝我不要在南市一带开战,说那里商铺林立,容易伤及无辜。”
“这也是实话。”方三响道。
“瞎三话四!”
陈其美用湖州土话骂了一句,索性把方三响扯到地图前,拳头捶到上面的某一点:“方医生,你看到这里没有?这地方叫高昌庙,是江南制造局所在。辛亥之时,前清道台刘燕翼就是逃来这里,被我和李平书联手攻下;而如今北洋军在上海的主力部队,第四师十三团一千三百多人,也龟缩在这里——同样一个地方,他之前怎么不怕伤及无辜?现在倒怕了!
“归根到底,李平书这个人哪,没有坚定的革命信念,还是商人的投机根性。造满清的反,他觉得有的赚,便跟你联手;这次反袁,他觉得打不过北洋军,赔本买卖,立刻便舍不得自己那点坛坛罐罐。
“民国建立两年不到,未能除旧布新,反而乱象频生,就是因为这样的人太多,革命未能彻底。不过接下来,可不一样了。”
陈其美把手指伸直,沿着黄浦江往上游追去:“我讨袁军如今足有五六千人,我已派了居正和钮永健去守吴淞炮台,不放水师主力进来,南边主攻江南制造局。不用他李平书的兵,我自己能攻下江南制造局一次,就能攻下第二次!七日之内,便可以底定胜局。这一次,没了那些人掣肘,将会是一次纯粹的革命胜利。”
他的声音,把整个大殿都震得有些嗡嗡响。陈其美有些亢奋地收回胳膊:
“方医生,你回去告诉沈敦和,本人明天上午就会公开通电,讨袁独立。至于战争烈度有多大,不取决于我,而取决于对面的北洋军将领何时迷途知返!”
这时又一拨客人来到殿外,求见陈都督。可见上海如今已是暗流涌动,各方势力都在疯狂串联。方三响已经达成了目标,便挎上药箱,主动拜别。
本来他以为杜阿毛会陪同出去,没想到却是刘福彪主动请缨,说:“我送送方医生。”
两人并肩离开万寿宫殿,一路上刘福彪没吭声,不知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眼看走到岗哨处,他突然长长叹息一声:“方医生,我最近不太舒服,你帮我瞧瞧病吧。”
方三响刚才就发现他状态不太对,连忙细细询问。据刘福彪自述,大约是半年前,他开始经常半夜口渴,小便增多,全身乏力,尤其是左脚经常酸痛,一酸痛踝骨就会肿起来。尤其是福字营调回上海之后,他的精神头明显不足,为此耽误了好几次大事,只能靠鸦片硬撑着。
方三响听完描述,心里“咯噔”一声,追问说:“你的体重是不是突然下降了?”刘福彪说对,他拼命进补了一阵,也没什么效果,人还是不断变瘦。
“这是消渴症啊。”方三响很快做出了判断。这病也叫糖尿病,是个很棘手的病症。他又让刘福彪把鞋袜脱掉,结果发现他的左脚底板隐隐出现一圈溃疡。这可不是个好兆头,很多糖尿病人的脚最后都会烂掉,不得不截肢。
刘福彪听完方三响的介绍,脸色霎时黯淡下去。他本来就有些萎靡,这会儿变得更加颓丧。
“这病会死人吗?”
“慢性病,不过时间长了也很危险。”
“那么有什么法子可以治?”
方三响迅速回想了一下。根据欧美最新的研究,这病大概与人的胰腺有关。但到底如何治愈,目前并没有特别有效的办法。方三响只好建议他采用燕麦疗法,每隔两个小时吃十六盎司[3]的燕麦与黄油混合物,彻底戒糖,也许能延缓一下症状。
方三响打开药箱,用小玻璃管取了一些刘福彪的尿样,打算带回医院去化验一下:“红会总医院条件有限,等结果出来,我建议你还是去广慈、仁济、宝隆之类的专门医院看看。”
一听到“广慈”二字,刘福彪的眼角一哆嗦,似乎被尖刀割了一下,神色居然有些惶惶然。
方三响觉得实在古怪,他原来在闸北何等凶悍,刀头舔血眼不眨,怎么现在被一个慢性病吓成这样?还是说,这人还有别的心事?
柯师太福教授曾经说过,一个合格的医生,不只要找出病人身上的疾病,还要找到病人心中的疾病,两者往往密切相关。方三响犹豫了一下,开口问道:“刘统带可还有其他地方不舒服?”
刘福彪颓然地坐在岗哨板凳上,摆了摆手:“生死有命,富贵在天。我是无所谓,只是放不下福字营的弟兄们。他们哪日重操旧业,还望方医生多关照哇。”
重操旧业?福字营是陈其美麾下第一主力,刘福彪讲出这样的话,难道对讨袁之战没有信心?方三响知道患者会因为自身病痛影响到情绪,对未来的判断会倾向于悲观,但一军之将居然在开战前要“托孤”,这委实不是吉兆。
他答也不是,不答也不是,只好胡乱嗯嗯了几声。刘福彪大概也意识到情绪外露略多,赶紧收敛,随口问了几句病情事项,算是遮掩过去。
方三响离开岗哨,上车之前又回头看了一眼。夜色中的万寿宫形体模糊,晦暗不明。那些昔日的盟友要么分道扬镳,要么胆气尽丧,不知此刻在宫殿里的陈无为,是真的没觉察到自己的处境,还是刻意扮出一副信心十足的模样。
方三响也同样陷入困惑。无论情感上还是道理上,他自然是支持陈其美,支持孙先生的,可为什么这次癸丑讨袁的举动,并没有复刻辛亥反清那样一呼百应、瞬间燎原的效果?很多在辛亥身先士卒的人,这一次却顾虑重重,又是为什么?
别家不说,红会总医院在武昌救援时虽标榜中立,可上至沈会长下至普通医护人员,普遍都对革命抱以同情,明里暗里支持。而这一次,沈会长只强调了救护问题,态度明显更加中立。这两次事件的反响差异如此之大,到底本质区别在哪里?方三响实在是想不明白。
他返回总医院之后,向沈敦和汇报了陈其美的军事计划。
接下来的事情,就是医院高层去统筹安排。方三响一宿没睡,晃晃悠悠走到宿舍休息。他倒在床上才睡了几个小时不到,却忽然被人用力晃醒。
“老方,老方!快起来!别贪睡了!”
方三响睁开眼睛,看到孙希的脸距离自己只有几厘米,吓得双臂一推,登时把孙希推了一个趔趄。他脑壳咣当撞在床框上,疼得龇牙咧嘴。
方三响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开战了?”
孙希急道:“哎呀,比那个严重多了。张大人安排的那桩相亲,今天中午就要我去!地方都订好了——你得陪我!”
方三响第一个反应是荒唐,眼看上海就要开战,怎么还有心思相亲?可他陪着孙希来到租界四马路一看,才知道自己大谬不然。四马路上熙熙攘攘,车水马龙,除了报童吆喝着南北调停的新闻之外,感受不到半点大战将临的氛围。
他们要去的那家申园番菜馆,门口的大餐牌上用夸张的字体写着“新到欧陆名厨,沪上献艺半年,饕客勿误”,下面是密密麻麻的番菜名目。
“这不和汉口租界一样吗?那边打生打死,这边歌舞升平。”方三响嘀咕,孙希却没心思管这些,压低声音道:“等一下看我信号,见机行事。”
孙希和方三响提前商量好了,一旦碰到什么尴尬情况,孙希猛猛地咳上三声,方三响就闯进来,说医院有急事,把孙希拽走。方三响最头疼这种需要演技的事,可架不住孙希苦苦哀求,只好不大情愿地拣了个两人台坐下,要了盘免费的面包等着。
孙希跟着一个仆欧进到旁边的雅间,里面已经坐了一男一女,都是五十多岁,中式打扮,胖墩墩的,十分富态。
“文伯父、伯母,你们好。小侄孙希,初次见面。”孙希摘下礼帽,鞠躬行礼。两个人打量了他一番,眼睛都有些发亮。
文伯父伸出手道:“来,坐,坐。在初兄总是跟我提起你,真是青年才俊,一表人才。”旁边文伯母虽然没吭声,但眼睛笑得眯成一条缝。
孙希拘谨落座,文伯父道:“听说你原来在英国读书,所以我特地选了这番菜馆,自作主张点了几道菜。”在他面前,已经热气腾腾摆着一桌子菜:鲍鱼鸡丝汤、铁扒牛肉、白汁鲈鱼和一碟香蕉夹饼,外加几盅西米布丁。
“正经番菜我也吃过,总不对劲。俗话说,中学为体,西学为用,还是这改良的菜色合咱们中国人的胃口。”文伯父侃侃而谈。
“那也不至于一次全点上来吧……”这话孙希当然没敢说出口,他扫了一眼,发现一共摆了四副刀叉,便问道:“呃,令爱还没到?”
文伯母眼睛微瞪:“我们家小囡家教老好,从来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这种人多的地方,怎么好抛头露面?”文伯父点头附和:“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这门亲事有我们替她把关,不用她亲自到场。现在外头闹什么自由恋爱,简直荒唐,难道父母会不如孩子看人看得准?”
说完文伯父拿出一本装裱好的夹册,打开是一张十二寸[4]的照片,照片上的女子面对镜头,手扶一枝假梅花,神情略显僵硬。
“真是兰心蕙质,贤淑清丽。”孙希随口夸赞了几句。
文伯父对这个态度很满意:“你父母没得早,本来这桩婚事我们该跟在初兄谈,可惜他在北京赶不到。可这次见面,你没个长辈作陪也不合适,他便特意委托了蒿隐公来,你可以放心了。”
“蒿隐公?”孙希一怔。这时门口恰好传来脚步声,他回头一看,登时傻眼了。只见一个长袍老者拄着拐杖进门,相貌威严,气度不凡,脑后勺还拖了长长的一根辫子——居然是冯煦!
孙希这几年的跌宕际遇,几乎全是肇始于此人,自从账册事件之后,两人便再没什么联系。进入民国,京沪两会归并一体,也没见冯煦在其中担任什么职位,完全销声匿迹。没想到,他居然就在上海,还起了个“蒿隐公”的名号,完全一副遗老派头。
冯煦看向孙希,眼神里也是感慨万千:“你到底还是没回伦敦。”孙希道:“宁为鸡首,不为牛后,在那边我就是个平庸的外科医生,还是在这边发展好些。”冯煦只是点点头:“人各有志。”然后毫不客气地坐在了孙希旁边。
文伯父与冯煦早就相熟,彼此寒暄了几句,冯煦一指孙希:“我这位世侄,人品、见识、学问都是上上之选,峨利生教授的高徒,年纪轻轻就是正式执业医师,前途不可限量。”
文伯父问道:“你现在红会总医院,一个月薪水有多少呢?”
“固定收入三十元,倘若值够七个夜班,还有五元补贴可拿。”
一缕轻蔑划过文伯母的鲜红嘴唇,文伯父呵呵笑起来:“红会总医院是做慈善的,薪水自然不会太高。这一点蒿隐公最有感触,对吧?”冯煦不动声色:“以孙世侄的水平,放到租界任何一家医院,都是正牌之选。”
“好!有蒿隐公背书,一定错不了。”文伯父豪爽地一挥手:“这样好了,我正好在吕班路的蒲柏坊有套临街房子,上下两层。我资助你在那里开一家私人诊所,充作陪嫁如何?”
文伯母眼神一亮,附和道:“我听说那些私家诊所的医生,一个个赚来是盆满钵满,汽车开着,别墅住着,蛮扎台型的,比在红会那边做苦力好。”听到她最后一句,孙希和冯煦同时皱起眉头。孙希硬着头皮道:“小侄目前还没有辞职单干的打算。”
文伯母兀自说道:“那里怎么待得住哇?去红会看病的都是些穷汉脏汉,龌龊得不得了。吕班路可是租界地方,住的都是洋行大亨,你去那里开了私家诊所,我们家也体面。”
听到这句,孙希肚子里腾地升起一股怒气:“我在红会治病救人,并没什么不体面的。伦敦的医生们,也同样以曾在济贫院工作为荣,这是封爵的必要条件之一。悲悯与仁慈,乃是绅士的重要品格。”
文伯母没想到,这未来女婿居然当面反驳,脸色一下变得僵硬。孙希却横下心来:“文伯母、文伯父,你们一直在说薪水,说陪嫁,讲体面,可唯独不提令爱她自己是个什么想法,结婚的难道不是她?”
文伯父赶紧尴尬一笑:“年轻人到底心急,等亲事定下来,你们再慢慢了解不迟。”孙希额头青筋绽起,猛然发出几声咳嗽,然后把眼神瞄向门口。
这时冯煦突然截口道:“文老弟,先不着急定。最近上海地面不算太平,等过了这阵再说。”文伯父一怔:“你是说陈其美讨袁?他们最多是在华界打打,我住在公共租界的,没影响,冯兄杞人忧天了。”
冯煦拍拍孙希的肩膀:“我不是担心你们家,而是担心他接下来没空。两军交战,红会总医院的医生可是要上战场的。”文伯母“啊呀”一声:“他们不是医生吗?”冯煦假作惊讶:“红会的主要职责,就是在战场上救治伤兵啊!怎么,张在初事先没跟你们讲过?”
两人面面相觑,冯煦又道:“枪炮无眼,九死一生,所以我作为老朋友,劝你们等到战事结束他活着回来,再说亲事不迟。”
“啪嗒”一声,文家小姐的照片夹掉在地上,文家夫妻俩本以为那就是个慈善医院,没想到竟然如此凶险。文伯父立刻站起身来,擦擦额头的汗,连声说“再议,再议”,俯身捡起照片夹,一拽老婆走了。
他们走了不过一分钟,方三响突然闯进来,夸张地大叫:“孙希,医院有急事,召你马上回去!”雅间里陷入一片尴尬的安静,冯煦转头看向窗外,孙希满脸无奈道:“老方,不用演了,人家都走啦。而且,你的演技好烂哪……”
文伯父提前结了菜款,这桌菜不吃也浪费。方三响索性坐下来,拿起刀叉唏哩呼噜吃起来。
孙希对冯煦歉疚道:“对不起,我没忍住,给您添麻……”冯煦抬起拐杖,拦住他的话:“相亲相亲,总要相中了再结亲。张在初拍电报来,是让老夫给你寻个良配。文家不合适,我再去别寻一家,总有你能看中的。”
孙希一怔,冯煦如此善解人意,他都不太习惯了。
冯煦见他面露迷惑,微微一笑:“当初强令你加入红会的是老夫,要求你窃取账册的也是老夫。老夫一生不愿负人,总要还了这个人情才心安。”
他顿了顿,又道:“文家虽然嫌贫爱富,但有一点没说错。你在红会行医,只能薄有清名,却无益于经济。你若是自己出来开个诊所,前途更为广大。”
孙希正色道:“峨利生教授临终前有嘱托,给这里的生民一点希望,让外界少一分误解。我这个人意志薄弱,如果不在总医院做,担心自己会坚持不下去。”
“沈仲礼有诸般缺点,但一心搞慈善这点,倒一直很坚定。”冯煦发现孙希面露惊疑,不由得笑起来:“我与他当年是各为其主,乃是公敌,没有私怨。如今我虽然不为红会做事,可也在上海组建淮北义赈会,专门援助安徽,和他也算是殊途同归了。”
孙希刚松了一口气,冯煦又转回到原来的话题:“之前张在初告诉我,他对女方的要求是品貌端正,出身清白。这话未免太泛,我想听听,你对择偶有什么要求?我也要按图索骥。”
大概冯大人是真的怀有歉疚,所以对这件事格外上心。孙希心中苦笑,当初逼他进红会,如今又逼他相亲,冯大人努力要善解人意,可还是改不了家长作风。
孙希脑海中忽然闪过一个荒唐念头,不由得脱口而出:“冯大人,我其实心有所属,不劳费心。”
“哦?是哪家的小姐?”
“呃……姚家……”孙希回答。事到如今,也只能请出英子来做挡箭牌了,大不了事后道歉请她吃饭。方三响的餐刀“铛”的一声,切到了餐盘底部,以致冯煦没听清楚。
“谁家?”
正在这时,窗外突然传来一阵报童的嘹亮喊声:“号外!号外!沪上大战将启,红会宣布救援计划!”这喊声里的关键词,与三人都关系匪浅,三人同时意动。冯煦立刻唤来仆欧,从外面买回来一份号外。
要说沈敦和的效率,实在惊人。昨天半夜方三响才打听出陈其美的规划,他今天已经编成了救援计划,并通过报纸公之于众:
改红会总医院为第一伤兵医院,改天津路市医院为第二伤兵医院,改时疫医院为第三伤兵医院。成立南市救护队,以王培元为救护队长,驻扎在制造局附近。一俟两军开战,立刻展开救援。
下面还开列了办事处地址与电话,呼吁各界绅商募捐善款云云。
这套救援体系,完全就是比照陈其美的军事计划来做的。冯煦接过号外读过一遍,忍不住颔首赞道:“从前做善事都是先有灾至,再行救援。还从来没见过大战未启,救援早在一旁静候的,真是破天荒头一遭。”他抖了抖报纸:“而且还提前出了号外,让沪上军民都看在眼里,这一次善款劝募应该少不了——沈仲礼,嘿嘿,真是不简单。”
“那您觉得,这次南北之战谁会获胜?”孙希问。旁边的方三响停止了刀叉切割,也竖起了耳朵。
冯煦一捋胡须:“我乃是前朝残老,不管本朝的事。袁世凯和孙中山都是乱臣贼子,随他们去打好了……你别岔开话题,到底是哪家的小姐?”
孙希只好硬着头皮道:“姚永庚家的小姐。”
“姚英子?”冯煦眼睛一亮,旋即面露难色,“那姑娘倒确实不错。不过他们姚家毕竟是烟草大王。‘门当户对’四个字,她不计较,她家里也要看重。”
孙希把心一横:“只要她还没定亲,我就还有机会,所以暂时不做他想。”
他故意发出这种决心,冯煦也就不会继续张罗相亲了。果然,冯煦见他态度坚决,转了转杖头,随后重重往地上一顿:“好,你有决心就好!”
孙希暗暗松了一口气,这一关到底避过去了。
他转眼去看方三响,他已经吃得盘光碟净,正用餐巾擦嘴。他们拜别冯煦,走出番菜馆,孙希一按他肩膀:“喂,老方,我这是走投无路,你别多心啊。”方三响看着他:“什么?我没听懂。”
“我再说一遍,你演技好烂哪。”
方三响板起面孔:“你不必跟我解释什么,快琢磨琢磨怎么跟英子说吧。”孙希双手合十:“我这是搪塞冯大人用的,你不说,我不说,她是不必知道的。”
两人边说边离开,雅间里只剩下冯煦一个人。他也是做惯慈善的人,拿起号外打算研究一下这个超前救援计划,读着读着,忽然一皱眉头,不由得喃喃自语道:“他这个计划用心虽好,但却有一个大纰漏哇。”
冯煦本想把孙希唤回来,请他转达给沈敦和,可再仔细一想,终究作罢:“算了,我跟沈有旧怨,让孙希转达有些尴尬。还是寻个别人去提醒吧。”
计议已定,他把号外一折,放入夹袋起身离开。
接下来的几日里,上海局势可谓风云突变。先是七月十八日陈其美正式通电独立;然后七月十九日上海保卫局发布声明,代表沪上士绅呼吁和平;紧接着七月二十日,北洋海军中将郑汝成宣布统辖驻沪海陆各军,进驻江南制造局。
这样一来,北洋军和讨袁军,都拒绝了上海保卫局的调停,大战势在必行。于是整个上海的焦点,一下子集中在了位于高昌庙的制造局。
时间缓慢而无可逆止地推移到了七月二十二日。
“老方你看看,今天各国领事发布了中立声明,这回更热闹了。”
孙希放下英文报纸,啧啧感慨。此时他身穿红会制服,正坐在一驾救护车的边板上。方三响蹲在地上,正检查着担架的绳结,听到孙希讲话,头也不抬:“意料之中,他们从来如此。”
“乐观点想,洋人们能各扫门前雪就很不错了,总好过来干涉你的瓦上霜。”孙希拍了拍车篷。
他旁边的这驾救护车,是医院悉心改造过的新玩意儿,胶皮大轮,单辕拱篷,车厢后部被改造成一个下倾的箕形口,正好可以塞进一副担架与两名医护人员。车厢内还有三向棉布帘,必要时可以垂下来,充作临时割症台。
这时宋雅从车内探出头来:“我清查完了,甘草合剂与硼酸还差三磅[5],你们记得去问后勤工作人员讨要。”孙希懒洋洋地抓起簿子,勾上记号。这时严之榭从远处乐颠颠地走过来,从怀里掏出一个油纸包,里面是几张热气腾腾的大饼,状如鞋底。
“这么荒凉的地方,没想到也让我找到一个大饼摊。可惜没买到油条,不然中间一夹,再来一碗咸豆浆,惬意死了。”严之榭嘴里絮叨着,给他们一人分了一张。孙希、方三响与宋雅停下手里的事情,靠着马车大嚼起来。
他们此时所在的位置,正好是在法徐家汇路的南侧尽头。这里附近是一大片棉花田,往南大概一里[6]路开外,便是制造局的北大门。刘福彪的福字营,即在棉田附近展开,两军至今仍在对峙,没有开火迹象。
而在两军外围,密密麻麻分布着很多小队伍,都是一驾救护马车配备几名医护人员。孙希、方三响,还有严之榭、宋雅,即其中一组。
这种小组叫作流动手术站,是红会总医院吸取武昌战地救援经验后,苦心发明的救援办法。
它将整个救援区域划分为内、中、外三圈。救援队深入内圈战场,将伤者转移至中圈的流动手术站。轻伤者就地包扎,危重者先做手术处理,然后马车直送至外圈各处伤兵医院。三级接续,形成一个链条。如此一来,既可以确保效率,也能提高伤兵的存活率。
这种救援体制唯一的缺点是,需要有充足的医疗资源。幸亏这一次战事发生在上海本地,资源充沛,除了总医院之外,广慈、仁济、宝隆、同仁、广德、仁德等医院及华美、华洋等药房,都有大量医护人员不计薪酬,自愿前来。所以红会总医院才有底气做一次实战演练。
诚如已故的峨利生教授所言,医术是一种深入骨髓的利他本能。
于是在这一天的江南制造局外,除了陈其美的五千讨袁军之外,还围满了担架队、救援队以及十几个分散的流动手术站。大记者农跃鳞在《申报》专栏里啧啧称奇,称其为“三军未动,华佗先行”,“三千年未见之妙景”。
“唉,这哪是战地救援,简直就是看大戏。观众都到齐了,台上还没开锣……”
孙希第一个嚼完大饼,长长打了个哈欠,手搭凉棚朝南边看去,忽然“咦”了一声。他注意到制造局的北大门毫无动静,但湛蓝色的天空上,却多了几条粗大的烟柱,活像顽童拿毛笔在纸上随手画了两道。
“你们看,你们看,是制造局起火了吗?”孙希嚷嚷道。其他三人纷纷仰头观望,方三响道:“不是制造局,那个烟柱升起的位置还要靠南,应该是海筹号来了吧。”
这艘海筹号与海容号是同级炮舰,当初在武昌随舰队一同起义,曾创下一炮炸毁清军五列火车的纪录,也是一艘革命功勋舰。它这次停泊在制造局外的江面上,显然是打算用舰炮支援守军的。
方三响因为自身经历,对水师变化格外关注。此时看到这烟柱,心中迷惘越发浓厚。北洋军不正是清军变的吗?你一艘功勋舰,怎么又回到帮着清军打革命党的老路了?
他正自迷惘,忽然听到耳边一阵“突突突”的声音,由远及近。方三响急忙转头,看到一辆福特Town Car正朝这里开过来,车通体黑色,轮胎外面一圈是白的。不用辨认,这肯定是姚英子的座驾。
不过这车来势汹汹,丝毫没有减速,一直冲到救护马车旁边才猛然刹住,吓得辕马踢了踢蹄子,把马车拖动了数步。方三响眉头一拧,赶紧拽住了辔头。这时姚英子“哗啦”一声推开了车门。宋雅正要迎上去,却发现她一脸怒气,径直走到孙希面前,杏眼圆瞪:“孙希,你到底跟我爹说什么了!”
孙希莫名其妙地举起双手:“什么呀?我都很久没见到伯父了。”
“你是没去见他!你是让冯煦去上门提亲了!”姚英子涨红着脸,几乎要吼出来。
孙希一听,脑子仿佛被海筹号的主炮抵近轰击了一下,顿时蒙了。他本意只是想让冯煦知难而退,没想到老爷子对这事太过上心,居然迎难而上,直接登门去了。
其他三个人,无一例外地僵在了原地。这个八卦来得太过突兀,他们甚至没有时间去消化,纷纷别过脸去,却把耳朵支起来。
“英子,英子你听我解释,不是这样的……”
“有什么好解释的!冯煦跟我爹说了一堆鬼话,什么两情相悦,什么之死靡它,什么知慕少艾!你不要脸,我还要做人呢!”
孙希简直要疯掉了,冯大人,你的文才不要用在这种场合呀!他只觉得气血翻涌,这会儿如果用救护马车里的血压计量一下,说不定血压计会直接爆掉。
“我爹一直骂你是小人,我都不敢在他面前多讲,哪晓得你倒厚着脸皮上门提亲来了!”
孙希小心翼翼问:“那……那后来呢?”姚英子瞪了他一眼:“你还指望我爹答应?”孙希缩缩脖子:“不是,不是,我是问冯大人后来说了什么别的失礼话没有?”
“你还真了解他。他说了,你孙家在广东也是名门,入赘是不可能的,最多第二个……第二个孩子跟姚家姓。”姚英子羞得简直说不下去,原地拼命跺脚。
孙希眼前一黑,羞愤到要转身去跳黄浦江,这简直比被扒掉底裤还难堪。严之榭和宋雅实在坚持不住,捂住嘴转过脸,肩膀耸动。只有方三响还一脸认真地提醒:“那万一第二个是女孩……”
“蒲公英!你闭嘴!”姚英子恼恨地踩了他一脚,又看向孙希:“我还没说完呢!我爹听完以后气坏了,当即就要端茶送客。然后你那位冯大人,居然又指摘起红会的救援计划来,说什么有大纰漏……”
孙希有点傻眼,这冯煦冯大人到底是上门提亲,还是上门搦战哪?怎么专挑得罪人的话说?以他的身份,这时跳出来批评红会的救援体制,就算没私心,别人也会认为他是挟私报复,更别说姚永庚正在气头上。
当年冯煦在安徽巡抚任上,就因为一副悼念徐锡麟的对联,恶了端方。这么多年过去,他的耿直做派,真是丝毫没变哪。
姚英子道:“我爹说,一定是沈伯伯新搞的这个救伤体制赢得沪上交口称赞,他面子上挂不住了,总要踩一脚才心甘。他替孙希你提亲,只是一个引子,真正目的还是攻击沈伯伯。”
没想到姚永庚脑补出这么一个大阴谋,孙希真是张口结舌,百口莫辩。这时方三响走上前来,揽住孙希的肩膀,对姚英子道:“英子,你别误会,提亲这件事我知道,真不怪孙希。”
姚英子冷笑:“你听了不急,倒替他说起好话来了!”方三响一怔:“我急什么?他确实是无辜的,我全程都听见了。”然后把申园番菜馆的前因后果讲了一遍。
花了好长时间,姚英子这才明白个中曲折,狐疑地看了眼孙希:“你们说的是真的?不是串通起来骗我的吧?”孙希忙不迭地点头:“真的,真的是冯大人自作主张,我怎么可能会上门找你提亲嘛。”方三响也帮腔道:“是的,绝无可能,谁会这么蠢,跑去你家里提亲?”
姚英子大怒:“蒲公英你什么意思!是觉得我一定嫁不出去吗?”方三响“呃”了一声,不知该怎么回答才好。好在孙希反应比较快:“哎,老方的意思是,就算我们有这心思,也肯定会先跟英子你商量的嘛,绝不会自作主张,先斩后奏。”
“那你们到底有没有?”姚英子盯着问。
孙希猛猛摇头,方三响却用力点头。两人发现跟对方反应不一样,同时换动作,结果还是一人摇头,一人点头。
姚英子被这两个家伙的滑稽戏逗得“扑哧”一乐,怒气再也不好发了,只好恨恨道:“总之我爹现在更讨厌你了,我可不去哄,你自己想办法。”孙希苦笑着摇摇头:“他老人家不要找杀手来追杀我,我就谢天谢地了。”
姚英子哼了一声:“那你干脆答应文家算了,人家可是愿意送你私人诊所当嫁妆呢。”孙希突然一脸严肃,以手抚胸道:“文家小姐虽美,可没什么生人气,还是传统那一套贤良淑德,娶回家不过一张年画。比起英子你,可差得太远了。”姚英子脸颊略红,却遮不住面上得意:“算你会讲话,算是功过相抵,本小姐暂不追究。”
这一段误会,就算就此揭过。宋雅过去跟姚英子嘀嘀咕咕,严之榭却跑到孙希面前,神秘兮兮地问道:“文家是在申园番菜馆请你的呀?”孙希点点头,严之榭又问点了什么菜,他皱着眉头回忆了几道,严之榭一拍大腿:“哎呀,这些菜号称改良,其实还是中菜为体,西烹为用,不算正宗,下次我带你去别处尝尝。”
孙希正心烦意乱,懒得听他的美食经:“你自去说给文伯伯听。”严之榭一听大喜:“甚好甚好,下次把他约出来,我来安排馆子。”孙希眉头一跳:“我看你呀,是看中了那一座私人诊所的陪嫁吧?”严之榭一点也不羞愧:“她云英未嫁,我衣食无着,大家各取所需,有什么不好承认的?”
方三响提醒道:“你和红会签了合同的,不可以轻易辞职的。”严之榭满不在乎:“我是牙医专业,在总医院做个兼职也就够了。”
这时姚英子才说起自己今天来的目的。原来她这几天一直在忙着筹备保育讲习所,华亭县那边有阔商愿意捐一批棉布,她决定亲自去谈细节。正好赶上冯煦提亲,她便顺道拐过来找孙希兴师问罪。
“真是无妄之灾……”孙希愁眉苦脸,心里暗骂陈其美和郑汝成:“你们早点开打,我就不必受这苦了。”方三响瞥了眼制造局的北门,提醒道:“眼看就要开战,英子,你小心点,不要靠近南市范围。”
“没事,华亭那边又不打仗,我谈完以后直接回家。”姚英子开门上车,熟练地发动引擎,又从车窗探出头来,声音比刚才柔和了些:“你们也要注意安全,下次不要乱来了。”
车子“突突突”地冒着黑烟离去了,孙希和方三响相对无言。
姚英子最后扔下那句话是什么意思?是不许有下次,还是下次不许乱来?他们三个不是没吵过架,但因为这种事吵架还是第一次。他们俩有心交流下理解,可宋雅和严之榭还在旁边,不便深谈,只好一个钻进车里去摆弄手术器材,一个在外头一遍遍地检查担架绳结。
宋雅望着他们两个,无奈地摇了摇头,仿佛看着两块木头。她有心点两句,可终究还是放弃了。严之榭倒是四人中最开心的,兴致勃勃地讲起改良番菜的种种口味,还一直问孙希文家小姐的相貌。
整个二十二日的白天,便在这种尴尬中消磨过去了。
当时间进入二十三日凌晨三时许,昏昏欲睡的医护们突然听到一声剧烈的爆炸声,全部惊醒过来。他们还没揉开睡眼,密集的枪声便骤然响起。只是一瞬间,黑暗中亮起一片纵横交错的炽热火网,把制造局牢牢罩在火网中。
讨袁军刻意选择了这个时间发动夜袭,是打算攻守军一个措手不及。但观战者在黑夜中可以清晰地看到,从制造局延伸向外的火线,丝毫不比外围射向制造局的少,守军显然早有准备,而且装备更加精良。
按照条令,红会医护们在夜间是绝不允许出动的,他们只好趴伏在事先挖好的避弹掩体内,观察着战况。
两军在黑暗中交手了数个小时,战线却丝毫没有移动。日出之后,枪炮声才渐渐停歇。硝烟散尽,只见制造局围墙前的空地上,躺满了讨袁军的尸体,断肢残肢奇多,都是近距离被机枪撕裂的。那两扇满是弹孔的北大门,依旧岿然不动。
之前红会医护们因为漫长的等待,心思懈怠,甚至有人拿迟迟不开战开玩笑。可眼前这一番残酷血腥的景象,一下子把众人拉回汉口的记忆中。他们二话不说,立刻投入到紧张的救伤中去。
沈敦和这个救援体制,在首次实战中展现了令人赞叹的优势。以方三响、孙希所在的流动手术站为例,以救护马车为核心,方三响与严之榭深入战场,把伤员运过来,轻伤交给宋雅包扎,重伤让孙希施行紧急手术,如果有人情况危殆,可以直接被马车送到后方伤兵医院。他们忙活了足足两个小时,救治了二十几名伤员,这个工作效率,堪称奇迹。
“孙希,这是最后一个!”
方三响和严之榭匆匆抬过来一副担架。
担架上躺着的伤兵,腹部被弹片豁了一个大口子,肠子从右侧流了出来。这时候就显出救护马车的优点了,它的车厢后头两侧有两条凹槽。伤员不需要挪动,方三响和严之榭抬起担架一头,往车厢里一塞,担架便能顺着凹槽滑进去,牢牢卡住,变成一个简易手术台。
而在极端情况下,这个手术台甚至可以单独拆卸下来,变成一个上下两层的活动病床,上层躺病人,下层放器械、药物和其他物品,直接推着走,极见巧思。
孙希此刻正在处理一个胳膊贯通伤的小兵,方三响正要挽起袖子来帮忙,孙希却转头喊道:“不妨事,我可以一起处理,你们快去接别的伤员。”
宋雅打开一瓶酒精,直接往孙希手上浇了一通。孙希伸手把那盘肠子托起来,轻轻推回腹腔。宋雅原先最怕鲜血,经过几次锤炼之后,看到这种血腥场面也熟视无睹了,埋头去准备腹腔缝合的针线。
孙希的手法,比辛亥时更为纯熟。而且他的工作流程与平常不太一样,居然同时在处理这边和另外一边的手臂枪伤。他巧妙地把两种伤势的急救步骤组合到一起,在宋雅的配合下左右忙碌,处理速度飞快。
这是峨利生教授临终前留给他的课题:如何提高战场救伤效率。他这几年来,一直在深入思考,此时遇到战乱,正是实践的好机会。
见孙希他们开始动刀了,方三响喘着粗气走开几步,再次回到战场。
战场上此刻尸横遍野,呻吟声四起。这些伤员和死者,大多是福字营的人。开战后他们冲锋最猛,伤亡也最惨重,方三响保守估计,得有一百多人的伤亡。唯一的好消息是,杜阿毛和樊老三不在其列。
方三响不期然想到,那一晚刘福彪的凄惶与颓丧,是不是正因为预料到了今日?虽然方三响与青帮并没多深的交情,可看到这么多跑码头的汉子以革命军的身份倒在田野里,心中不免有些恻然,对于这一场战争的来由更加迷惑。
这时一辆急救马车从远处赶来,它是来输送补给兼运伤员的。方三响迎了上去,却见到一个完全没想到的人从马车上跳下来。
“陶管家?”
陶管家神色惶急,见到方三响便抓住他胳膊:“方医生,你可看到我家小姐了?”方三响一怔:“她不是去华亭了吗?”陶管家一跺脚,说她应该当天就回家了,可到现在都没动静。方三响颇为诧异:“可华亭安全得很,并没有军队交战哪。”
陶管家叹了口气:“错了,错了,咱们全错了。唉,红会这次出了大纰漏!沈会长已紧急召集全部会董商议,老爷也去了,让我赶紧去救小姐。”
方三响的心脏猛然搏出一股血来,浑身却一阵发凉。
到底会是什么纰漏,居然让远在华亭的英子陷入危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