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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一九四〇年六月

  晨光熹微,朝雾弥漫,建筑的轮廓在雾霭中模糊不清。

  整座城市就像是一个被失眠折磨的困顿者,将醒而未醒,欲眠而难眠,偶有悠长的汽笛声传来,反而更添几分茫然。自从一九三七年之后,上海的清晨就一直如此暧昧。

  一辆黑色的福特轿车行驶在南市狭窄的道路上。不知是不是雾气大的缘故,它的行驶速度不快,乘客似乎并不急于赶到某个目的地,倒似在徜徉一般。

  它正沿着民国路自东向西开去。这条路原本是上海县的南城墙与城壕,后来政府改建,把城砖拆毁填入城壕,在原址上修了一条近乎半圆形的弧形路段,称为民国路,北面顶点毗邻法租界,南边的两个端点,与方浜路的东西两头恰好相连。南市有个流传颇广的谜语童谣:“一街分三向,东西北白相。”谜底即是民国路。

  这辆轿车的行进路线很古怪。它从民国路的东头出发,沿着弧形道路依次走过新北门、老北门、小北门……然后再沿着方浜路向东直行,正好走成一个半圆形。

  半圆边缘的每一个路口,都设有一道铁栅栏,以民国路为边界,硬生生把这块街区从南城切了出去,变成一个独立城寨。此刻车窗上出现一张外国人的面孔,目不转睛地注视着经过的每一个路口,透过栅栏空隙,把“城寨”内的景象一次次收入眼中。

  此刻“城寨”里一片静谧,高高低低的木屋都掩着窗板。大部分居民仍在安睡,浑然不觉被人如此伤感地注视着。

  当车子开到方浜路与阜民路交界的路口时,太阳已徐徐升起。借着朝日的光辉,可以看到在这个城寨最高处的建筑顶端,正飘扬着一面旗帜。这旗帜正中是一个红色十字,边缘绘了一个圈,旁边写着中英文的“上海国际红十字会”及“南市难民区”几个字。

  那一双湛蓝色的眼睛,在“南市难民区”这五个字上停留良久。随即车厢内响起一声沉重的叹息,那人拍拍司机的肩膀:“我们去码头吧。”

  车子加快速度,不一时开到了十六铺码头。一个瘦高的法兰西人从车上走下来,眼窝深陷,身材颀长,可惜大半截右臂都不见了。下颌那一部纯白长髯倒是十分健旺,活像一蓬不曾蘸过墨的笔须。

  码头上静悄悄的,没什么人,只有一个中国人伫立在系缆柱旁。那是个西装革履的中年男子,戴着金丝眼镜,头发梳得一丝不乱,只是双鬓微显斑白。

  他一见到神父,连忙快步走过去:“饶家驹神父,你是不是又去南市难民区了?”

  “唉,对。马上要离开上海,所以我特意让司机去兜了个圈子。我有一个直觉,这将是我最后一次看到它。”饶神父的语气里满是感伤,他握紧对方的手,“孙医生,我走以后,就要靠你们啦。”

  “局势日益恶化,我们也不知道能支撑多久。”孙医生微微露出苦笑。饶神父习惯性地低声嘟哝了一句法国谚语:“A force de mal aller, tout ira bien。”

  “天无绝人之路。”

  孙医生挑选了一个恰如其分的翻译。三年以来,这句话被饶家驹神父时时挂在嘴边,已成了口头禅。尤其近一年来,他说得越发频繁。大环境日渐艰辛,若不乞灵于一丝微茫的天道规律,只怕很难支撑下去。

  饶家驹的中文很好,听得出这几个字的微妙暗示。他微微一笑:“孙医生,悲观主义者听到这句话,会觉得自己的抗争已无意义,只能由上帝来选择命运;乐观主义者听到这句话,会认为未来尚有一线生机,值得奋力一搏。你是哪一种?”

  孙医生扶了扶眼镜:“我两者皆不是,我会奋力一搏,然后听凭上帝的安排。”饶是饶家驹心事重重,听到这一句话也忍不住大笑:“尽人事,听天命。我倒忘了,这才是你们中国人的哲学啊。”

  “我是怕自己把未来想得太通透了,就丧失了在当下坚持的勇气。”孙医生说得很坦白,也很疲惫。

  饶家驹歉疚地抓住他的手臂,看到对方眼圈微微泛红。这次自己骤然离去,对这位中国医生的打击比想象中要大得多。

  三年前的那一场淞沪会战,改变了很多人的命运,在上海造成了大量难民。国府无暇顾及,日本人如狼似虎,法租界和公共租界又置身事外,结果这些难民流离失所,无处容身。中国红会不得不祭出沈敦和的故智,联络了各国驻沪人士,组建了上海国际红十字会,处理难民问题。

  其中最为艰难的安置工作,由一向热心公益的饶家驹神父负责。经过他的奔走斡旋,最后在南市的民国路与方浜路之内划出一片城区,作为收容难民之用。在接下来的三年时间里,他殚精竭虑,穷尽所能,硬是在极度恶劣的大环境下,保住了这个“南市难民区”和生活在里面的三十多万难民。

  谁知本月饶家驹接到耶稣会调令,需要返回巴黎。他有心拒绝,可耶稣会态度十分强硬。谁都知道巴黎如今在德军占领之下,同样需要救济难民。他犹豫再三,也只能奉命行事。

  为了不引起难民恐慌,饶家驹决定悄悄离开。只是到了六月十六日离开当日,他实在舍不得自己付出无数心血的难民区,遂坐车围着这个区域最后转了一圈,才依依不舍地来到码头。

  唯一赶来送别的人,是和他这三年密切配合的红会第一医院留守主任——孙希。

  抗战开始后,在颜福庆的调度之下,兼任红会第一医院院长的应元岳率领红总、中山医院,以及上海医学院的大部分师生、医护人员内迁去了云南。孙希因为受过枪伤,被任命为留守主任,留在上海维持哈佛楼的运转。

  南市难民区是一个国际中立区,只有红会系统的医生能够进入。孙希作为硕果仅存的外科主力,几乎每天都往难民区跑,与饶家驹结下了深厚友谊,也最为知晓他的难处。

  “我走以后,你们一定要早做准备。未来的局势,恐怕会更加棘手。”饶家驹提醒道。

  “不用未来,我估计您离开的消息一传开,这个难民区就会维持不下去。”孙希悲观地表示。

  中国红会在沦陷区已停止了实质工作,他们并没有能力接管难民区。

  “我说的可不只是难民区的事情。”饶家驹脸色凝重,“我听一些在工部局的朋友讲,德国、意大利和日本最近外交动作频繁,很可能在几个月后签订一份条约,正式结成军事同盟。”

  孙希顿时一惊。他一直关心欧洲局势,法国早已被德国击败投降,英国正困守不列颠岛拼死抵抗。倘若这时候德国和日本结成军事联盟,岂不是意味着日本将要对英国人宣战?

  日本人在三年前就占领了上海华界,但出于外交考虑,没有进入法租界和公共租界。许多药品,都只有通过租界渠道可以获得;而许多不可宣扬的病人,也是通过租界才得到保护。这三年时间,上海租界如同一座孤岛、一个正常生活的残影盒子,支撑着人们的最后希望。

  倘若日本对英国宣战,那么这座孤岛一定会被洪水淹没,而上海将被黑霾彻底笼罩,再无一丝光亮,孙希呆立在原地,内心波澜几乎无法平息。跟这个消息的冲击力相比,饶家驹的离开都算不得什么了。

  饶家驹很理解这位中国朋友的震惊,伸开仅存的一只手臂,拥抱住孙希,说:“如果你还能见到方医生,代我问好,希望他健康如昔。”孙希勉强笑笑,也伸出手来,抱住这位老朋友的肩膀。

  “A bon chat, bon rat.”老人趁机低声在他耳畔咕叽了一句。

  这句法语直译过来是“有厉害的老鼠,就有厉害的猫”。孙希还没开口,饶神父那略带口音的汉语,又一次在耳畔响起:“魔高一尺,道高一丈,我觉得这句中译最准确。我的朋友,请你不要放弃希望。”

  随着一声悠扬的汽笛声,大船缓缓驶离了码头,载着饶家驹离开了他生活二十余年的上海。那个站在甲板上的孤独身影,既像是在缅怀过去,又像是在为当下担忧,同时还带着点对未来的茫然。

  孙希已经数不清这是开战后送别的第几个朋友。更可悲的是,他从来没有接过任何朋友回来。

  船只很快变成黄浦江上的一个小黑点,孙希默默转身离开十六铺码头。他上了一辆黄包车,淡淡地说去赫德路爱文义路。半路上车夫出于职业习惯,还想随口跟客人闲聊几句,可这个客人一声不吭,整个人蜷缩在车座上,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照片。

  这张照片微微泛黄。年轻的姚英子面对着镜头,略带羞涩。在她身后,孙希一脸狼狈,正要避过方三响肩扛的一条长木凳。这是农跃鳞在一九一〇年医院落成典礼上抓拍的,其时三个人俱不到二十岁,正值青春年少。照片虽已褪色,却依旧洋溢着雀跃的活力。

  一九二八年农跃鳞逃离上海的时候,曾把一批文件藏在福州路书铺。里面除了他记录的四一二真相,还有历年来珍藏的一批照片,包括这张。孙希去替他收回文件时,顺便把这一张揣到自己口袋。

  全面抗战开始之后,方三响和姚英子消息全无,生死不知。孙希本性并不喜欢庶务,可如今要孤守红会第一医院,被迫与多方周旋,实在是心力交瘁。每到快撑不住的时候,他就拿这张照片来看看,聊以慰勉。

  饶家驹离开上海,对孙希打击颇大,觉得主心骨又被抽走了一根,内心惶恐更添几分。这一次,即使是老照片也无法把焦虑安抚下去。

  “老方啊,英子啊,你们好歹传个消息回来呀,哪怕一句话也行,不然我可快撑不住啦。”他盯着照片,嘴里委屈地嘟囔着。

  黄包车很快抵达了赫德路和爱文义路的交界路口。这里属于公共租界,路上自行车和汽车络绎不绝,远处咖啡厅的音乐依旧飘扬,沿街很多小贩叫卖零食瓜果,仿佛生活一如旧时。孙希从其中一个小贩手里买了几个大桃子,拎着布兜来到一处三层小公寓的二楼。

  他一敲门,邢翠香从里面迎了出来。

  “给,新下来的龙华水蜜桃。”孙希把布兜递给她。

  邢翠香一头鬈发,身穿一条浅白色的收腰无袖连衣裙,看上去时髦得很。她接过布兜:“哎呀呀,孙叔叔,龙华水蜜桃要七月半才好吃。这个时节,市面上的都是外地桃子冒充的。你怎么这么容易上当?”

  孙希努力辩解道:“只要够甜就行,是不是龙华出的又不打紧。”邢翠香笑道:“你给人开刀,也是这么敷衍了事吗?”孙希笑起来:“好啦,好啦,不说这个。你快弄点吃的,我一会儿还要去医院。”

  “别讲话像个老太爷似的,我是姚家的丫鬟,可不是你家的。”

  邢翠香“哼”了一声,到底还是从厨房端出一碗牛奶和两个羊角面包。那牛奶冒着腾腾的热气,上面一层奶皮,一看就是一直煨在灶上。两人面对面在桌子旁坐下。邢翠香拿起餐刀,熟练地把面包剖开,抹了小半块黄油,递给对面的孙希。孙希拿起今天的《申报》,边看边吃起早餐来。

  抗战开始之后,孙希和邢翠香都留在了上海。邢翠香在公共租界找了个海关文员的工作,在赫德路上租了间小公寓。孙希累了或烦了,就会过来坐坐,也没什么特别的事,两个人一起吃吃饭,聊聊天,兴致来了还会跳一段舞,亲密得好似最好的朋友。

  但两个人也明白,也只能是最好的朋友而已。

  孙希对翠香的心思知道得很清楚,就像翠香了解孙希的心思一样。两人都存着一个默契,无论如何也要等见到姚英子,才能有个决断。

  “今天有心事?”邢翠香敏锐地问道。

  “嗯?你怎么知道?”

  “你现在打开的那一面《申报》是文艺诗歌版,你平时最不耐烦看的,今天却停了五分钟没动,肯定是走神了。”

  孙希叹了口气,把剩下的面包蘸了蘸牛奶,塞进嘴里:“饶神父这一走,不知道南市难民区怎么维持,搞不好要生出大乱子——不,是一定会生出大乱子,就看乱成何等规模。”

  孙希跟饶家驹合作那么久,太清楚南市难民区管理之复杂。内有几十万张嘴要救济,外要与日本人、法国人、英国人折冲樽俎,没有一日不生事端。像饶神父这样既上心又有威望,且颇具手段的领导者,再也找不出第二个了。”

  “大不了往租界里冲呗,到时候看洋人的铁栅栏挡不挡得住。”邢翠香语带讽刺,当初难民区之所以建在南市,就是因为法租界迅速封闭了所有道路,拒绝收容。洋人向来是自家利益最优先,在危急关头最是靠不住。

  “唉,只怕这回法国人和英国人也要头疼了。”孙希把日德意酝酿结盟的消息说给翠香听,然后字斟句酌:“你那边……呃,有听到什么风声吗?”

  他知道邢翠香虽然名义上做文员,但背景并不简单。她应该是为国民政府的某个情报组织效力,留在上海也不完全是因为孙希。不过翠香没主动提过,他也不问,两人心照不宣。

  邢翠香把碗碟收拾起来:“我去海关问问那些犹太人,他们的嗅觉最灵敏,有什么风吹草动肯定最先知道。”她忽又抬眼道:“如果是真的,你打算怎么办?”

  “不知道。”孙希略带迷茫地回答,“老方、天晴、英子还有颜院长他们一个个都离开上海了,我在第一医院待着,总觉得越来越陌生,那里越来越像一个单纯的工作场所,回到家里,也跟待在旅馆似的——也就在你这里,我还能找到点当年的味道。”

  “哎呀呀,还当年的味道,难道你长了个狗鼻子不成?”

  邢翠香调笑着,把碗碟端回厨房。她收拾干净再走来时,看到孙希居然蜷在沙发上睡着了。

  翠香知道这段时间孙希很累,不光是工作累,更是心累。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就像是个大人不在家的孩子。她怔怔地望向孙希熟睡的面孔,眼神忽闪了一阵,拿起毛毯走过去。

  到了跟前,翠香看到孙希手里还捏着一张老照片,俯身想把照片抽出去,不料他捏得很紧。翠香轻轻地叹了一声,把毛毯盖在孙希身上,然后转身走开了。

  在接下来的几天里,饶家驹神父离开的消息迅速传遍了整个上海,激起一圈圈不安的涟漪。

  饶家驹是难民区的山岳之镇,只要他在,人心就会安定。可如今他竟突然离去,窃窃私语迅速变成公开谈论,公开谈论又演变成流言四起,最后竟演变成了一场混乱。

  混乱的直接起因,是小北门旁的大水龙头。这是饶家驹从法租界接出来的一条粗水管,为了给难民提供干净水源。每天都有大批市民拿着桶、盆排队到这里接水。六月二十三日这一天是例行的检修日,几个水管工先关掉水闸,然后叮叮当当地敲起水管。

  等待接水的人看到这一幕,以为他们是在拆除水龙头,停止对难民区供水。原本就惶恐不安的难民更加害怕,纷纷赶到小北门。他们绝大部分人并不知道赶到那里能做什么,但随着大溜总没错。

  人越聚越多,到后来竟有上万人,附近街道被挤了个水泄不通,许多人的身体紧紧贴在了铁栅栏上。自来水公司负责人出面解释,没有人相信,难民区的警察赶来维持秩序,也没办法劝服。在难民区外围驻扎的日军也赶到现场,他们并没有说服的耐心,直接用刺刀和棍棒试图驱散人群。

  突然不知何处传来几声枪响,一下子,就像一滴水落入沸油之中,人群瞬间炸开。

  一个无组织的大群体陷入集体惊恐时,迸发出的能量最为可怕,因为没人知道这能量会涌向何方,包括他们自己。一时间小北门前哭喊声、呵斥声、呻吟声交错响起。无数人体在层层推搡之下,一齐压向路口的铁栅栏。铁栅栏的关节发出悲鸣,过不多时,竟被生生推倒压断。

  这一下子,让蓄积的能量有了宣泄的出口。一万多人的压力,霎时间齐齐挤向这一处狭窄路口,即使是警察的警棍与日军刺刀也无法阻挠洪流,反而被裹挟进去,同样身不由己。只见位于前排的人跌倒在横躺的铁栅栏上,发出声嘶力竭的惨叫,后面的人却充耳不闻——即使听到也没用,因为还有更后面的人在持续推动着——向前踩踏。那些不幸的血肉之躯被重重压在栅栏上,又被无数只脚踏过去。随后又有躯体重重叠在他们身上。肩撞着头,腰顶着屁股,不时传来轻微的骨折声,肢体被挤压成了奇怪的角度。

  这一场残酷的混乱,一直持续了半个多小时才泄掉了全部能量。整个小北门沦为一片血肉模糊的修罗场,人体密密麻麻堆叠在路口,蠕动着,挣扎着,震天的哀号声甚至传到了法租界内。

  “再快点,再快点,做事不要蟹手蟹脚[28]!”

  曹主任站在哈佛楼的门口,满头大汗地指挥着几十名医护人员忙碌。他们正在把一张张病床、输液架子和包扎台抬出楼里,在外面的草坪上摆好。

  红会第一医院是华界唯一能救助难民的医院。当小北门的踩踏事故传来时,曹主任当机立断,把急救场所从楼内转移到楼外,以应对即将到来的大量伤员。

  曹主任如今都快七十了,头发不剩几缕,可他还是爱惜地将之一一染成黑色,梳拢在一处,看上去就像用毛笔在秃头上画了几条墨线。他其实早退休了,但颜福庆在撤离上海之前,请他出山,曹主任勉为其难地接受了任命,第二天就兴冲冲地来上班了。

  过去几年里,他和孙希联手负责医院诸多事务,配合得颇为不错。

  曹主任正在训斥几个惊慌的年轻医生,孙希匆匆从楼里走出来,拍拍他肩膀,宽慰他道:“曹主任你消消气。”曹主任气呼呼道:“现在这些年轻人不灵的,看到真是血压高!”

  “这些都是实习生,别给他们太多压力,至少都是听话的好孩子嘛。”

  曹主任叹了口气:“唉,我这是嫉妒。要是有善有这些人的一半听话,我也不必一把老骨头在这里胡乱忙了。”

  曹主任的儿子叫曹有善,今年二十多岁了,整天琢磨着一夜暴富。自己家好好一栋寓所,硬是搞投机搞没了。曹主任这么大年纪出山,一方面是关心医院,一方面也是没办法,家里总得有进项才行。

  “要不把有善叫来医院吧,管管救护车也好。”

  “算了,算了,我怕他第二天就把汽油和轮胎都卖光,车子跑也跑不动。”曹主任晦气地摆摆手,又是一声长叹。

  碰上这么个败家子,确实糟心。于是孙希不再提这话题,看向草坪那边,哪知道看到的事更加糟心。

  那些医护人员确实不成章法,不是把就诊台错摆在急救通道中间,就是把没用过的绷带卷搁到医用垃圾桶上头。不过这也没办法,第一医院的精锐医生几乎都走了,只剩二十来个上海医学院的实习学生。

  好在这些年的风雨磨炼,让孙希有了大将之风。他只是往草坪上那么一站,那些学生的手脚立刻麻利多了。孙希随口喊着名字,一一给他们分派任务,混乱的局面总算得到控制。

  孙希正在叉腰指挥,忽然一辆黑色轿车气势汹汹地开进院子,车头竖着一面小太阳旗,车牌是日本宪兵司令部驻沪专属的黑底蓝边。轿车进院之后并没减速,用喇叭驱散了两边的医护人员,一直冲到花坛前方才停下。

  “哦哟,孙希你自己去应付吧。”曹主任缩缩脖子,这牌子他太熟悉了,全院的人都很熟悉,所以没人敢凑上去。孙希眉头一皱,只能硬着头皮迎了上去。

  车子里走出来的,正是川岛真理子。她也穿了一身医生的白大褂,先是环顾四周,然后把视线停在孙希身上,笑容灿烂:“不愧是孙君,都提前做好准备了呀。”

  “人命关天,不得不早做绸缪。”孙希冷着脸,刻意让语调保持一种业务性的冷漠,“川岛小姐如果是为了私事,还是请回吧,我今天没空。”

  “这次我找孙君可不是约会,也是为了公事。”

  川岛真理子露出一个迷人的笑容,孙希心头猛地一跳,一种不太好的预感浮上来。

  上海沦陷之后,川岛真理子并没跟着川岛芳子返回东北,而是留在上海一个叫同仁会的日系医院组织。这女人几乎天天都来第一医院,今天送一盒精心烹饪的便当,明天带两张戏票电影票。院内无人不知。

  孙希头疼得要死,偏偏又不好彻底拒绝。她的特殊身份,可以让第一医院避开很多麻烦。所以为了大局,孙希只好冷淡地与之虚与委蛇,疲惫和压力与日俱增。

  “是什么公事?”孙希道。

  川岛真理子开口道:“小北门的踩踏事件中,日军也有十几名士兵受伤,我希望贵院能够接收他们,优先就诊。”

  “啊?”孙希顿时一愣,“你们那里不也有医院吗?”

  “同仁会的医院在虹桥,距离实在太远了。他们都是帝国忠勇的战士,理应尽快得到救治。”

  “可是……我们院的接收能力你也看到了,光应付受伤难民都顾不过来。”

  “那就让他们等一等好了。”川岛真理子满不在乎地说,“这些日本士兵也是为了维持秩序才受的伤,难道难民们不该怀有感恩之心吗?”

  孙希额头的青筋微微突起。如果不是因为你们日本人,怎么会有这个难民区?简直是颠倒黑白。他沉下脸来道:“本院的急诊原则不分贫富、身份、国籍,只以送院先后及伤情轻重来排序。”

  川岛真理子似乎早料到孙希这个反应,轻轻一笑:“孙君真是个温柔的人呢,就按照你的想法来做好了。”然后转身出去了。

  她居然没有多做纠缠,这让孙希颇有些意外。曹主任见川岛离开,这才凑过来问发生了什么。孙希挠挠头,原样转述了一下。曹主任的下巴哆嗦了一下:“她不会是在说气话吧?哎呀,万一她生气了怎么办?”

  “第一医院又不是同仁会的下属机构,你怕什么?”孙希冷哼一声。

  “哎呀,孙希你何必这么意气用事!”曹主任轻轻跺了跺脚,“同仁会是单纯的医院吗?”

  川岛真理子所在的同仁会,是一个日本民间医会组织,致力于向东亚诸国提供医学援助和教育,在中国各处都建有医院。辛亥革命时,红会救援队就曾在汉口同仁会医院驻留,张竹君也曾在那里做手部脓液引流术。

  不过随着日本侵华日切,这个同仁会的性质已悄然改变。它依靠军方势力,打着所谓“东亚医合”的旗号,试图把占领区内的医院都纳入掌控范围内。

  其时第一医院在上海的地位颇为微妙。它的主力已随政府西迁,医院只由几位留沪的上海医学院教授组成委员会代管,孙希等人负责实务。无论是日本人还是汪精卫政府,都一直盯着这块无主的肥肉。

  所以曹主任才大起担忧,生怕得罪了川岛真理子,让处境更加艰难。

  他一路小跑追过去,对川岛真理子又是作揖,又是赔笑,说了很久才挂着一脑门子汗珠回来:“完了完了,人家说了,就按孙医生的方案来,这就是生气了呀!”

  “生气就让她生好了。”孙希板起面孔。曹渡道:“你之前不是挺识相的吗,对那个女人处处忍让,怎么今天突然又驳她面子?”孙希正色道:“之前是个人的事,为了医院,我忍一忍也就算了,但今天可是人命关天。”

  曹主任提高了声音:“现在上海是日本人的天下,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低头,低头,咱们可是都快跪地上了。这么一退再退,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日本人如今把大半个中国都占了,连汪精卫都跑过来投靠。租界里的那些洋人惶惶不可终日,估计朝不保夕。你可不要拿大闸蟹垫台脚——硬撑到死啊。”

  “曹主任你的意思是,日本人快要赢了吗?”孙希反问。

  曹主任嘴角哆嗦了一下,下意识避开他的眼光:“我一个老头子,说的话又做不得准。反正颜院长和应院长给咱们的任务是尽量保住这家医院,不是毁了它。”

  孙希的脸色轻松了几分:“曹主任你能站在日本一边,那可真是太好了。”

  曹渡在历次政局变动中都站错了队,从无例外,已成为医院内的著名掌故。孙希来这么一句嘲讽,曹主任把脸憋得紫红,不知该怎么回答才好,末了只能深深叹了口气,继续去忙活。

  孙希望着他的背影,心情也莫名压抑起来。

  他们两个是留守人员里资格最老的,最近却频起龃龉。孙希的留守方针是死保第一医院的独立地位,最好成为不受政治干扰的医疗中立区,他积极与饶家驹合作,正是这方针的重要一环;而曹主任一直希望和日本人适当展开合作,避免麻烦,只是有时候……过于积极了。

  孙希嫌曹渡太过媚日,曹渡嫌孙希不识时务。有两种不同的思路,两人在几乎所有的事务上都要争吵一番。其实孙希如此强硬,还有一个理由。川岛真理子一直在纠缠他,纠缠到全院皆知。他只要对日本人稍有退让,便会被人说是为美色所惑、卖院求荣。这个心思,孙希也实在没法对曹渡吐露。

  第一医院的医护人员们,并不知道两位留守主任的龃龉。他们一口气铺设出十几个急救台,一切准备停当之后,却发现一件怪事。院门口迟迟不见动静,并没有什么伤员送来。

  曹主任大为迷惑。红会第一医院有三辆救护车,在踩踏事件发生后的第一时间就赶往现场,就算是拿门板往这边抬,也该抬到了。

  他正琢磨是不是跟孙希说一声,可两个人刚吵完架,总有些尴尬。曹主任这么一犹豫,只见远处传来汽车引擎的轰隆声,来了!

  孙希也带了几个实习生迎了上去,一边走一边大声问着他们急救的要点。这是从峨利生医生那里传下来的习惯,他会不分场合随时提问。几个实习生一边要迎接急救伤员,一边要应付孙主任的刁钻问题,个个都紧张得结结巴巴。只有一个叫唐莫的小伙子,有问必答。

  当救护车开进院内,打开车厢,孙希霎时愣住了。川岛真理子居然就坐在后头,她旁边搁着两副担架,担架上的两个人穿着黄色日军军装,不住地呻吟着。

  孙希脸色一沉:“这是怎么回事?”川岛真理子催促道:“还愣着干吗?伤员就在这里。”孙希还要问,川岛笑道:“不是孙君你说的吗?要以送院先后来排序。他们已经在这里了,第一个和第二个哟。”

  她说到这里,孙希如何还不明白,医院的急救车竟中途被强行换人了。

  他之前对川岛强调的是,抢救要先来后到,没想到对方会直接改变送诊顺位。怪不得川岛没有争辩,她不需要,她只要保证日军士兵最先被送到就行了。

  “你……”孙希气得表情狰狞,想狠狠揪住她的衣襟,川岛真理子却露出恶作剧得逞一样的天真笑容:“麻烦孙君你遵守诺言,快点抢救吧!”

  后面两辆救护车也陆陆续续赶到,不用说,里面装的肯定也是日本伤兵,一个中国人也没有。

  孙希怒气冲天,正要甩手,曹主任从旁边扑过来,一把将他按住,冲真理子赔笑道:“川岛小姐,我们立刻就救,一视同仁,一视同仁。”然后他转头对孙希道:“事已至此,我现在赶去南城把难民们护送过来——你赶紧把这批救完!”

  孙希牙齿咬得咯咯作响,突然回头冲学生们大吼:“还愣着干吗?快点!Move!You great pillock!(行动起来!你们这些傻子!)”学生们哪知道导师是在指桑骂槐,吓得纷纷过去抬人。

  川岛真理子靠在救护车旁,双手抱臂欣赏着孙希急救的身影。他在急救台之间气势汹汹地来回走动着,一旦发现错误便挥动手臂,大声斥责。那一件解开前襟的白大褂不时飘起,俨如披风一般。

  “真是太像片冈千惠藏和阪东妻三郎了。”

  川岛真理子忍不住感慨。这两个都是日本著名的时代剧男优,相貌英俊,有无数的女性拥趸。不过真理子觉得,他们的气质还是太假,是演出来的,远不及孙希全神贯注在手术上的沉着神态迷人。自从关东大地震那年她近距离感受了一次,便再也忘不掉。

  孙希对自己是什么态度,川岛真理子非常清楚,可她并不在乎。她看过阪东妻三郎一部叫《情热地狱》的电影,里面女主角有句台词,“我喜欢你,与你有什么关系”,深得她心。

  说实话,她甚至有点沉迷于这种迟迟没有结果的追逐,就像是玩一场挑逗游戏。尤其再加上中日之间的对立关系,这个游戏就变得更加刺激。红会第一医院就是那个男人的要害,只要稍一撩拨,他会露出溢于言表的愤恨,以及虚与委蛇的僵硬笑容。每次看到这样的反应,真理子的身体都会快乐地战栗起来。

  可惜现在孙希已经进入工作状态,这样的表情看不到了。不过没关系,还有的是机会。川岛真理子暗想。

  孙希丝毫不知道川岛真理子此刻的想法,他的全部精力都放在营救这些日本伤兵上。一方面是出于医者的责任;另一方面也是想要尽快把他们打发走,为接下来抵达的中国难民腾地方。

  这些日本伤兵无一例外,都是踩踏造成的挤压伤。他们中的大部分是肢体骨折或内脏压迫,只有一个倒霉鬼,是在混乱中被同伴的刺刀刺中了眼球,必须摘除。学生们无人敢动,这种精密手术只能让孙希来处理。

  在哈佛楼的割症室里,孙希花了半个小时,把这位伤员的伤势处理完毕。他刚走出屋子,想喘口气,忽然唐莫跑了过来。

  唐莫二十岁出头,生得白白净净,算是这一批实习生里最机灵的一个。他走到孙希跟前,悄声道:“老师,日本伤兵我们都处理完了,难民区的伤者也陆陆续续送了过来。”

  “那就按流程处理啊,干吗在我这里浪费时间?”孙希皱起眉头。

  “我们接到的几个难民区伤者,身上都有枪伤……”

  孙希双目光芒一闪,枪伤?唐莫坚定地点点头。

  “难道说,是日本人开枪才导致踩踏的?”孙希心想。倘若真是如此,那性质可就全变了。他脸色铁青,大踏步地朝外走去。他刚冲出哈佛楼,却意外地被一个人在门口拦住了。

  这人扁嘴狭长,脸面尽是坑洼。他西装倒是穿得一丝不苟,就是头油抹得浓,隔着数米都能闻到。孙希认识他,此人叫袁霈霖,是卫生局的一个副处长,分管华界医院。

  “袁副处长?你来这里做什么?”孙希狐疑。袁霈霖擦擦鼻尖的汗珠,喘着气道:“南市难民区出了那么大的事,我得来督导抢救,避免误会。”

  孙希一阵冷笑。你一个卫生局的副处长,上来不先问伤亡,却强调要避免误会?这意图未免也太明显了。

  好,你不是要遮掩吗?我就索性给你挑明!孙希走上前去:“袁副处长,我刚看了验伤报告,送来我院的伤员很多身上都有枪伤。有理由相信,这次踩踏事件是由日军开枪引起的!”

  袁霈霖一肚子的说辞,被孙希一下子噎回去了。他麻脸憋得有点发紫,只得尴尬道:“这个结论未免太武断了吧?难民区还有华警,他们也配枪的呀,很难讲,很难讲。”

  “这是6.5毫米子弹造成的伤口,与华警的盒子炮口径对不上,与日军的三八式完全相符。”孙希不待对方有什么辩解,愤慨道,“南市难民区是日、英、法、中、美等国政府共同承认的国际避难区,日军竟然公然向平民开枪,造成踩踏事件,这是极其恶劣的行为!”

  “这个很难讲。也许是难民先有袭击日军士兵的意图,对方出于自卫才开枪;也许是士兵对天开枪维持秩序,他们乱跑才造成了误伤,很难讲是谁的责任。我们不可以贸然定论,妨碍中日邦交。”

  孙希听得出来,他只有最后一句是真心的。

  可笑的是,这个卫生局几乎一半官员都是日本人,中国人根本说不上话。袁霈霖巴巴地赶过来,恐怕就是为了帮日本人灭火的。

  “他们公然对民众开枪,不妨碍中日邦交;我们揭露真相,反而影响了?”孙希怒极反笑。

  面对孙希的咄咄逼人,袁霈霖理屈词穷,只好板起面孔训斥道:“你是医生,救死扶伤才是你的工作,不要多事!快把验伤报告里的枪伤字样删掉,然后签了字给我。”

  “对不起,这有悖希波克拉底誓言,我不会在病情上弄虚作假。”

  “这是为了中日友好的大局,你识相一点。”

  见他说得如此理所当然,孙希突然伸出手,重重地拍在袁霈霖旁边的墙壁上,吓得他差点瘫坐在地上。“孙希!你想干什么?”

  “我出具的验伤报告,必须对得起我的良心;希望袁副处长你做事,也对得起你的良心。”

  “我只要对得起汪主席就行了。”袁霈霖索性露出一副流氓嘴脸,“长官已经有批示了,这次踩踏事件就是难民引发的意外。我只是来传个话而已,你若是还跟政府作对,小心职位不保!”

  “这里是红会第一医院,只有院长可以决定我的去留。”

  “很难讲,孙医生,现在你可是归我们管!”

  说来荒谬,中日战争打到这份上了,重庆国民政府却迟迟没有正式宣战。政府不宣战,留守上海的红会机构在法理上的地位就很尴尬。汪精卫的“南京国民政府”一成立,卫生局便利用这个漏洞,跳过远在云南的常议会,把红会各处医院纳入掌控之中。

  见孙希陷入沉默,袁霈霖自以为得计,恶狠狠地威胁道:“你今天要么把验伤报告改了,要么就等着滚蛋!我就不信堂堂卫生局,还收拾不了你这么个刺头?”

  孙希沉默片刻,把头上的白色医帽抓下来,往地上狠狠一掼,头也不回地朝楼外走去,与刚进门的曹主任差点撞了个满怀。曹主任不明就里,他进楼见袁霈霖一脸怒容,大惊失色,赶紧过去搀扶。袁霈霖怒意不减,嘴里嚷嚷道:“明天我就吊销他的执照!”

  “吊销谁的?”

  “孙希!”

  “啊?”

  川岛真理子还在外头观望,见孙希怒气冲冲从哈佛楼出来,欣喜地迎了上去。孙希看了她一眼,低声吼道:“滚开!”然后径直朝外走去。

  川岛真理子并没生气,她看看孙希离开的背影,又看看哈佛楼前的曹主任和袁霈霖,双眼忽闪,似乎在考虑着什么。过不多时,她的视线移向哈佛楼顶的那一块牌子,眼睛一亮,似乎又想到了什么值得兴奋的事情。

  南市难民区的踩踏惨案,震惊整个上海。在惨案发生后的次日,华界各大报纸都做了长篇报道,不过注意力都放在了饶家驹离开后的难民区留存问题,对于这次踩踏事件的起因,却只字不提。而在同一期的角落里,还有一条不起眼的小启事,说医师孙希品行不端,屡遭投诉,卫生局吊销其行医执照,以正视听云云。

  唐莫最近几天心情都很不好。

  他刚刚被曹主任提拔上来,担任巡房医生。这对实习生来说是个殊荣,可唐莫很清楚自己为什么能获得这个职位:只因为他的恩师孙希被吊销了行医执照,医院里几乎没人了。而且他要巡视的病人,正是导致恩师失业的一群日本兵。

  这些日本兵的行为极其粗鲁,在病房里动辄摔东西骂人,甚至还调戏女护士。唐莫每天要花大量时间去安抚。他不明白,都说日本人最重礼节,怎么这些人和禽兽似的?不过想想日本军队在南京犯下的暴行,眼前这些伤兵已经算是很通人性了。

  唐莫跟曹主任投诉过。曹主任亲自跑到病房去给人家鞠躬道歉,回头就劝护士多忍忍,气得唐莫肝直疼,以后懒得去投诉了,只能盼望那些人早点痊愈滚蛋。

  他忙完一天的工作,疲惫地回到办公室,扯开衣襟对着风扇呼呼地吹起来。对面的座位空荡荡的,那是孙老师的座位。说来奇怪,孙希在的时候,唐莫一直精神很紧张,不知老师何时会提问题,可这一走,轻松是轻松,心里却空落落的。

  “你想不想帮你的老师?”

  一个女子的声音忽然在办公室里响起。唐莫一惊,再一看,川岛真理子坐在旁边的沙发上,一身婀娜旗袍,跷着二郎腿,似乎等候多时。

  这女人唐莫可太了解了,她追老师追了将近十年,在医院已成为一个传说,疯劲令人咋舌。唐莫谨慎地站起身来:“川岛小姐,你说什么?”

  “我有一个办法,可以让你的老师拿回行医执照,回到院里来,但这需要你的帮助。”

  唐莫先是一喜,可随即起了疑惑:“为什么一定要我来帮忙?”川岛真理子幽怨地苦笑一下:“你难道还不知道?那个人一直排斥我,也不会接受我的好意。但如果是来自他最得意的学生的帮助,相信孙君是不会拒绝的。”

  “最得意的学生”几个字,让唐莫一下子激动起来。孙老师的技术举世无双,能得到他的褒奖,实在比什么奖状都好。他结结巴巴道:“只要能帮到孙老师,我一定责无旁贷……”说到一半,他忽然意识到,对方可是日本人,那些日本兵就是她要求优先送来的,连忙又补充了一句:“但伤天害理的事情,我绝不会干。”

  “何至于。我要你做的,只是一件很小的事,既不违背道德良心,也不涉及弄虚作假。而且这件事不只对你的老师,对你自己,对整个医院都是有好处的。”

  川岛真理子一边说着,一边变换了一下姿势,有意无意露出短裙下的纤细白腿。也许是屋子里实在是太热了,唐莫霎时感到口干舌燥,他抓起茶杯,将里面的水一饮而尽,才能集中精神听清她接下来讲的话。

  十几分钟之后,川岛真理子翩然离开。唐莫昏昏沉沉地在座位上呆坐片刻,然后站起身来,先去了曹主任的办公室,说要查阅一份病历,讨来一把档案室的钥匙,然后走到哈佛楼一楼的右侧拐角。

  这里尽头有一间小屋子,里面存放着历年来的各种医院档案和其他报告,平时几乎没人会来这里。唐莫打开屋门,里面没有窗,热得如蒸笼一般。唐莫却丝毫不觉得燥热,他的手指滑过书架上的标签,很快找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一九二三年度的《红会总医院年度报告》。

  每一年,总医院都会把这一年做的事情总结成册,发给红会各位理事审阅。唐莫翻开这本装帧精美的册子,在中间一页看到了一张合影。

  一九二三年,总医院曾派出过一支救援队去东京救援地震,事后与闲院宫载仁亲王合影留念。这个故事唐莫曾听孙老师讲过,可照片还是第一次见。

  照片上面,载仁亲王和牛惠霖院长分站两侧,身边簇拥着十几个救援队成员,旁边还有一排日文注释:“闲院宫载仁亲王视察中国红会东京救援队临时病院。”

  牛惠霖院长已于一九三七年去世,唐莫没见过本人。不过他听说,那一次救援孙老师和他的两个好友姚主任、方主任也去了。不知为何,照片上却没有他们三个的身影。

  不过这个并不重要,唐莫把照片上的尘土吹干净,小心地用一个信封包好,揣进怀里离开。

  到了次日,曹主任来到医院后惊讶地发现,那些日本伤兵一改此前的狂暴嚣张,个个都变得彬彬有礼,仿佛一夜之间洗心革面。再仔细一看,每间病房的门口都多了一张海报,海报上是载仁亲王与红会总医院救援队的合影。

  要知道,载仁亲王如今已是陆军参谋总长。这些士兵看到自家最高长官跟这家医院有关系,哪里还敢胡作非为,简直比门神还辟邪。

  曹主任搞清楚情况之后,大为高兴,连连称赞唐莫的脑筋灵光。到了下午,几个记者忽然跑到医院这里来,想要采访踩踏事件的后续。他们先是翻拍了那张合影,然后又让护士与日本伤兵摆拍了几张友善的工作照,最后对曹主任做了一个专访,请他讲讲那张合影的故事。

  曹主任谦逊地表示,当年救援他并没有去,只是安排了后勤工作,滔滔不绝地说了很久。记者问:“当初去日本的救援队里,还有谁在医院吗?”曹主任说:“孙希啊。”记者问:“孙医生人在哪里?”曹主任愣了一下,苦笑着说:“刚被吊销执照,这一段不要写了。”在旁边的唐莫听到这一段,不由得露出一个神秘莫测的微笑。

  “噗!”

  几粒大米粒从孙希的嘴里喷出来,直直溅到了对面翠香的裙子上。翠香蹙眉抱怨道:“孙叔叔,难得我来一趟你的公寓帮你煮饭,你这是干吗?”

  孙希顾不上道歉,气急败坏地把报纸往桌子上一拍:“他……他们这是在搞什么?”

  这是一张刚出版的《中华日报》,汪精卫政府旗下的官方报纸。报纸专门开出一版,报道说红会第一医院向来为中日邦交睦邻之先锋,当年关东大地震不吝医力,远赴异国,救人无数,欣获载仁亲王感恩。近日该院又悉心呵护在南市踩踏事件中受伤的日军士兵,实是杏林仁心,东亚医学新合作之楷模云云。

  报告还附了三张照片。一张是当年的救援队合影,一张是护士们在为日本伤兵检查身体的工作照,还有一张是孙希的半身照,旁边还有一行小字,注释为:孙希医师,东京救援队成员之一。

  翠香接过报纸,皱着眉头仔细读了几遍:“这肯定是川岛真理子搞的鬼。”孙希微微一怔:“怎么会是她?”

  “那股日本脂粉味,透着文字我都能闻到。”翠香撇撇嘴,“她想把你弄到手,就得先把你变成亲日派。你看这篇新闻一出来,甭管你承认不承认,租界内外都知道你是中日亲善的代表了。”

  孙希一脸吃了泻药的表情:“不至于,不至于。我一个被吊销执照、声名狼藉的医生,谈中日亲善还有什么用?”翠香笑眯眯道:“咱俩要不要赌一赌?你很快就能官复原职。”

  “得了吧,我都把卫生局得罪到底了,怎么可能啊?”

  他话音未落,忽然从外面传来敲门声。翠香起身打开门,看到袁霈霖站在门口,麻脸上全是尴尬的笑容,旁边还站着一个文员。翠香回过头,冲孙希似笑非笑,做了个京剧里诸葛亮扇羽扇的动作。

  孙希叹了口气,也不请他进门,就站在门槛问:“什么事?”

  袁霈霖咳了两声,旁边文员赶紧说:“孙医生,我们已经查实了,那封举报您品行不端的投诉信,与事实不符,纯系污蔑。卫生局已决定收回吊销命令,让我们发还给您,请多多谅解。”说完双手捧出一份烫金的新执照,半鞠躬地递过去。

  孙希哼了一声,有心不接。袁霈霖赶紧又补充道:“卫生局向来重视医疗技术,孙医生的医术有目共睹,我们特意申请了科研补贴,希望你能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哈哈,哈哈。”文员连忙拿出一个小布包,里面包着两条小黄鱼。

  袁霈霖见孙希仍旧沉着脸,赶紧将其拽到一旁:“唉,孙医生,其实我只是个传声筒,你不要见怪。其实重新颁发了执照也是好的,你不就能救更多的病人吗?”

  最后这句,稍稍说动了孙希,他勉强接过执照和布包。袁霈霖又讨好地寒暄了几句,这才告辞。

  孙希把东西交给翠香,问她怎么算出袁霈霖会登门的,翠香道:“《中华日报》都把你捧成中日亲善的典范了,他卫生局居然还敢吊销执照,这不是打政府的脸吗?那些人没有自己的主义,唯一的原则就是上司的意志。”

  “你说,接下来我该怎么办才好?”

  翠香想了想:“你最好先回医院看看情况,我总觉得,这里头还有别的事。川岛真理子那个女人疯归疯,精明也是真精明,绝不会只做一件事。”

  “嗯?”孙希重新把报纸拿起来读了一遍,总感觉心惊肉跳,却不知哪里不对。

  “孙叔叔,我要提醒你。那女人口口声声说爱你,可她当初在西本愿寺别院,也没把你放走,还杀了项松茂;如今又逼你优先收留日本伤兵,以致执照被吊销。她所谓的爱,永远排在她的利益之后。你不是个爱侣,就是个玩具。”

  “我知道,我知道……”孙希沮丧地坐回椅子上,双手捂住脸,“翠香,我累了,我真累了。单纯让我做个医生不好吗?不要让我操这些乱七八糟的心。”

  翠香擅长嘲讽,却不知该怎么劝慰,只得把两只手按在他的太阳穴上,轻柔地按动。

  “你真的打听不到英子和老方他们的下落吗?我干脆也逃离上海,去投奔他们算了。”孙希闭起眼睛。

  “别说我不知道,就是知道,你也不能走。医院和那一堆学生,就不管啦?”

  孙希抱怨道:“当初他们说我有枪伤在身,留在上海比较安逸。我没想到,原来留下来才是最难的一个选项。”

  “这一点,我倒是早就知道了,所以才会留下来陪你。”翠香望向窗外明媚的阳光,轻声说了一句。孙希沉默片刻,忽然开口道:“翠香,你到底是在为谁效力?”

  翠香动作一僵。这个话题,原本孙希是从不提及的,如今怎么突然打破了默契?她随即注意到他眼角那几道茫然的鱼尾纹,顿时了然。现在孙希心力交瘁,内外动摇,急需抓住一些确定的东西,才能让心情平复。

  快五十的人了,脾性却还像个孩子。翠香嗔怪了一句,继续按着太阳穴,说出了答案:“军统。”

  孙希没有多惊讶,他对此早有预测。他好奇的其实是另外一个问题:“你怎么会加入他们的?”翠香笑起来:“哎呀呀,这可就说来话长了。大小姐总让我在讲习所和示范区帮她嘛,可我觉得那些地方闷死了,一点都不刺激,还是和史蒂文森当私家包探好玩。你可不知道,我们这一对搭档在上海滩包探界可有名了,连破了好几桩大案子。”

  孙希嘿嘿笑了一声。翠香这样的性子,让她做公共卫生确实为难她了。不过也幸亏有她,之前几次遇险才得以顺利过关。

  “有一次,我俩接了一单极危险的委托,但侥幸完成了。委托人很欣赏我,主动现身,自称戴雨农,问我是否愿意为他效力。我自由自在惯了,直接拒了。戴雨农也不急,但从此我们就建立起联系。他有什么任务,都会雇我们去做——还记得一·二八淞沪会战那次吧?取回藤村日记就是他的委托。”

  “怪不得……我一直好奇到现在,为什么当初你会接那种工作。”

  “那次任务其实算是失败了,日记丢了,项总经理也没保住,还连累你中了一枪……这件事对我刺激很大。我发现,区区一个私家侦探,根本保护不了你们。我必须寻求更强大的力量。”翠香讲到这里,动作微微停顿了一下,“后来史蒂文森因喝酒太多,得了肝病去世了。他也没别的亲人,我把他的骨灰直接泡在黄酒里,洒进苏州河……我正茫然的时候,戴老板又来找我,问我是否愿意加入他新成立的一个组织,叫军统。这一次我答应了。”

  孙希没想到,翠香居然藏了这么多心思。他忍不住道:“那种情报组织实在太危险了。你一个女孩子能行吗?”

  “你看看你,又自以为是了。你家那个川岛真理子,不也混得风生水起吗?”

  一提那名字,孙希立刻不敢言语了。翠香嘲笑完,神色转而严肃:“大小姐对我很好,可她给我安排的工作无论多好,总是在提醒我,我是姚府的丫鬟。我希望能有自己的事业,做自己擅长的事。我希望能以一个朋友的身份,来报答大小姐的恩情。”

  真不愧是英子一手培养起来的,二人这方面的性子真是极像。孙希啧啧感叹了一句:“所以你留在这里,也是为他们效力?”

  “军统的势力很强大。我只有找到这样的大组织做靠山,才能更好地保护大小姐和方叔叔,还有你……”

  孙希又是感动,又是无奈,感觉两个人的立场颠倒了:“我还好,我是在医院工作。倒是你,万一碰到危险怎么办?我看报纸上三天两头说抓获了抗战分子什么的。”

  “只要租界还在,我就没事。只要我没事,就一定把你遮护安全。”翠香笑嘻嘻地收起手臂,直起身子来,背后的阳光让她面孔有些模糊。

  孙希终究还是听从了翠香的劝说,老老实实返回医院。在沦陷区,每一个人都背负着自己的责任,没有任性的权利。

  第一医院的职工对孙主任的回归,无不喜出望外。他手里那一把薄如蝉翼的柳叶刀,是留守人员的定海神针。无论碰到什么疑难杂症,实习医生们只要想到孙主任在附近,心中就会安定下来。这种信心,是曹主任这样的非业务人员永远无法带来的。

  孙希询问了一下挂照片的前因后果,得知居然是唐莫挂出来的,不由得苦笑连连。学生是好心,他总不能把人家训斥一顿。至于那照片,既然挂出去了,也不好摘下来,毕竟那篇新闻报道出来之后,医院的处境好了很多。

  孙希返回医院时,正赶上曹主任的儿子曹有善从办公室出来。不用说,这又是上门找他爹讨钱的,看那一脸晦气,八成又被骂了一顿。

  他推门走进办公室,曹主任一脸铁青,正在那里拨着算盘,看来被不孝子气得不轻。孙希有心哄他高兴,把包着小黄鱼的布包拿出来,说:“这是卫生局发的科研经费,入个账吧。”

  若是平常,曹主任一见有进账,必然是双目生辉。不过今天他只是看了眼,说:“这是卫生局奖励给你个人的,医院这里就不必入账了。”孙希一愣,曹主任这是转性子了?曹渡从抽屉里拿出一份信函给他,说你看看这个。

  孙希一看标题,心里猛然一震。这是来自同仁会虹桥医院的一封公函,里面说感于红会第一医院的人道精神与精湛医术,特捐款五千日元,愿携手共建东亚医学,以示典范云云。

  红会第一医院向来是靠善款来运转,但这笔钱来自同仁会虹桥医院,可就意味深长了。

  同仁会作为日本医界在华的急先锋,一直觊觎红会第一医院这块牌子和医院地皮。倘若医院接受了他们的捐款,必然要接受一系列或明或暗的苛刻条件,形同合并。一九三八年,同仁会北京医院就曾用这样的手段,巧取豪夺了红会在北京一所时疫医院的土地,殷鉴不远。

  “原来……那个女人的用心在这里。”

  孙希忍不住一阵发冷。果然如翠香所言,那个女人才不会单纯为爱做出举动。炒作载仁亲王合影和救治日本伤兵的新闻,不是为了宣扬红会第一医院,而是为了给同仁会提供一个吞并的契机。他猛然想到,那则新闻最后一句夸赞“东亚医学新合作之楷模”,原来这才是文眼所在。

  “这是同仁会的阴谋,我们可千万不能上当。”

  曹渡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我知道,可人家这不是阴谋,是阳谋。”

  不待孙希质疑,曹渡便摊开账册道:“你不当家,不知道这几年咱们医院维持得有多难。红会拨款早就停了,诊费又只能按慈善标准来收,只能靠社会上的零星捐款——如今连这样的捐款也没了,医院眼看连消毒水都买不起。这钱就算是附带条件苛刻,恐怕我们也……”

  “这不是饮鸩止渴吗?”

  “饮了鸩酒,毒死之前我们还有机会找解药,不饮鸩酒,就真要活活渴死了。”

  “我去找袁霈霖,让卫生局拨维持款下来。”孙希起身要走,曹主任却抬抬眼皮:“吃伊饭,受伊管,卫生局的钱和同仁会的钱,有什么不同?”

  孙希的动作登时僵住了。同仁会背后是日本人,卫生局背后也一样。在如今的上海,想找一个日本人未曾染指的机构,可不太容易。曹主任见孙希无语,和缓了口气:“我知道这事不好搞,但院里的几十号人加上他们的亲眷,都指着这份工作糊口。你看我儿子,刚刚还上门讨钱还债,你要我怎么办?”

  自从上海沦陷之后,华界经济越发不景气,街上全是乞讨或找工作的人。孙希知道不少医护人员家里非常困难,这时节如果丢了工作,性命堪忧。他可以豁出自己,可没法拿别人一家的性命去拼。

  川岛真理子的分寸拿捏得非常精准,每逼一步,都卡在一个微妙的节点,既让孙希避无可避,又给他一种充满诱惑的错觉,仿佛只要退一小步就能解决。孙希就像一只无助的小虫子,一点点陷入毒蜘蛛的罗网之中,左右挣扎都是无用。

  “又要妥协吗?”孙希喃喃道。

  曹主任摇摇头:“不晓得,只要这家医院活下去就好。”他忽然抬眼看着孙希,眼神有些复杂:“其实……也不是没法子可解,但这个不取决于我,而是取决于你。”

  孙希看着曹渡,突然明白了他的意思,只觉得浑身一阵冰凉,仿佛连血液都凝固在血管里了。

  川岛真理子对他的感情,尽院皆知。倘若他能够稍稍假以颜色,主动示好,甚至吹吹枕边风,从同仁会手里保下医院,不是没有可能,至少可以争取一个相对有利的条件。

  曹主任没深说,可意思很明白:你到底愿意为医院牺牲到什么地步?

  孙希昏昏沉沉地离开曹渡的办公室,回到自己屋里。唐莫在外头有些担心,敲门进去看,却看到老师双肘撑在桌面上,双手抱住头,仿佛化为一尊石像。唐莫歉疚地道:“老师,是不是我不该把那张合影拿出来,给您添麻烦了?”

  “不怪你,一定是川岛真理子挑唆的吧?”孙希虚弱地回道。

  唐莫吓了一跳,原来老师早看穿了,他咕咚一声跪在地上,请求原谅。孙希苦笑着一摆手,让他起来,然后说:“你可知道,那张合影为何没有我和姚医生、方医生?”

  唐莫摇摇头,孙希便把当年在日本那一系列惊心动魄的经历娓娓道来,一直讲到华灯初上才停下来。唐莫听得瞠目结舌,没想到那张普通的合影背后,还有如此复杂的故事,而川岛真理子追求老师,居然也肇始于此。

  “在和平时期,他们便已如此残暴,战争时期就更不必说了。远如旅顺,近如南京,你记住,无论日本人说什么共存共荣、东亚亲善之类的鬼话,都不要相信。霸凌之下的好话,都是假的。”

  教育完弟子,孙希从容地站起身来,走出医院去。唐莫不清楚老师怎么了,但看得出,他似乎做出了一个重大的决定,整个人的气质微微发生了变化。

  在上海西陲的虹桥机场附近,有一条虹桥路,乃是光绪年间修成,周围本是一片荒田。民国始建,这里便渐渐盖满了各种别墅,供上海滩的诸多闻人、大员度假居住。中日战争开始之后,国民政府整体西迁,空出来的这些房子便被日方接管。

  其中有一栋二层英式乡村别墅,坐落于虹桥路中段,距离同仁会虹桥医院不过两里之遥。这小楼上铺石板瓦,旁设三角形的老虎窗。时值夏日,墙面爬满了绿色的爬山虎,有如青苔留痕,颇为雅致幽静。如今的居住人正是川岛真理子。

  她早上九点方才起床,梳洗打扮到一半,忽然一个仆人匆匆上来,在她耳畔说了几句,川岛真理子双眼一亮,走到二楼老虎窗前,朝外望去,只见别墅门口站着一个身材挺拔的中年男子,手捧一束鲜红玫瑰,西装笔挺,风度翩翩。

  她惊喜莫名,正要开窗,转念一想,又回到梳妆台前,精心梳理了半个多小时,这才款款走出别墅去。

  孙希丝毫没有不耐烦,或者说,他甚至盼着她晚点下来或者拒绝出面。看到川岛真理子出来,他上前把玫瑰递出去。川岛真理子深深嗅了一下玫瑰,满脸欣喜道:“孙君今天怎么有空来我这里?”

  “我向曹主任请了一天假,希望川岛小姐可以赏脸和我约会。”

  川岛真理子点了一下头,面带羞涩。

  她当然不会幼稚到以为孙希突然变了脾性。事实上,她对孙希为何突然来虹桥路心知肚明。不过她最喜欢的,其实就是孙希这种强颜欢笑、隐忍不发的别扭,故而也不说破。

  两人坐进川岛真理子的轿车后排,真理子很自然地挽住他的手臂,把头靠在他肩上:“我们今天去哪里呢?”孙希目视前方:“客随主便,我一天都是你的。”

  川岛真理子感觉到他的肌肉紧绷,抬起脖子嗔怪道:“哪有让女方做计划的道理……不过上海知名的地方,我都去过啦,有没有比较特别的、不为人知的,但孙君很喜欢的地方?我想去那样的地方转转。”

  孙希沉思片刻,说那我来安排吧,然后手写了一份路线,交给司机。

  轿车按照他规划的路线,先去了苏州河畔的北浙江路、七浦路,那里靠近苏州河有一溜小别院,颇为雅致。孙希走到其中一间院子前,对川岛真理子道:“这里曾经住过一位我的长辈。我来上海,都是拜他所赐,而我人生中犯的第一个大错,亦是在这里。”

  紧接着,他们又来到了乍浦路上的虹口大戏院。孙希说:“这是我第一次看电影的地方,好像放的还是一部俄国片。但重点不在电影本身,而在陪着我看的人。”川岛真理子立刻说:“那我也要去看。”

  巧得很,虹口大戏院里正在上演一部爱情片《支那之夜》,李香兰和长古川一夫主演。两人买了票进去看。这部电影讲的是中国女子桂兰在战争中失去双亲,被日本水手哲夫所救,一对异国恋人从敌视到相爱,很是应景。川岛真理子看得津津有味,甚至中途数次泪水涟涟,孙希却全程面无表情。

  两人看完出来,一个学生模样的女子冲过来,气冲冲地向他们喊道:“这是虚伪的宣传!日本人一边屠杀我们中国人,一边假惺惺地演这种片子,请你们不要看!”

  很快有巡警冲过来,要把女学生拖走。孙希面露不忍,川岛真理子笑了笑,上前拦住巡警,表露了身份。巡警这才把她释放,那女学生一听川岛讲起日语,看向孙希的眼神顿时满是鄙夷,狠狠啐了一口,才转身离去。

  接下来,孙希带着川岛真理子又去了补萝园、怡和码头、十六铺码头旁的保育讲习所、四明公所、静安寺,几乎围着上海市转了一圈,甚至还大老远开车去了趟嘉定的吴兴寺,求了支签。

  每一个地方,都有一段属于孙希的经历。他开始还有些敷衍拘谨,可讲到后来,便完全放松下来,讲得兴致勃勃,再无任何勉强,就像是给热恋女友介绍自己生平经历一样。

  川岛真理子一直安静地听着,不置一词。直到从静安寺出来,她忽然好奇道:“你这些经历,好像都跟姚英子和方三响有关啊,去哪里的故事里,都有他们两个。”孙希笑了笑:“接下来我们还有最后一个地方要去。”

  他们来到了红会第一医院不远处的一处公墓。公墓里松柏成行,其中竖着一块不大的墓碑,上书“丹国义士峨利生医生之墓”几个字。

  孙希先在墓前献花,然后转到墓后。那里并列刻着英文的希波克拉底誓言,以及中文的孙思邈的《大医精诚》篇。他注视着上面的字迹,久久不挪开视线:

  “凡大医治病,必当安神定志,无欲无求,先发大慈恻隐之心,誓愿普救含灵之苦。若有疾厄来求救者,不得问其贵贱贫富,长幼妍蚩,怨亲善友,华夷愚智,普同一等,皆如至亲之想,亦不得瞻前顾后,自虑吉凶,护惜身命。见彼苦恼,若己有之……如此可为苍生大医。”

  “这是我老师的衣冠冢,自从辛亥革命以来,我每个月都会过来祭拜他,至今已经近三十年了,我都已经成了老头子,比他还老。”

  孙希望着墓碑,既像是给川岛讲解,又像是对自己说。

  “我们学医的都知道,人死如灯灭,从没有什么魂魄转世。我之所以时时拜祭老师,其实是为了提醒自己,不能忘了本分——嘿,老方的这个词,真好用——不能忘了本分。”

  “什么本分?”

  “做一个苍生大医,让这里的生民,多一分生的希望,这是老师临终前的遗愿。”孙希说完这一句,缓缓转过头来。不知是夕阳的缘故还是别的什么,他的双鬓似乎又白了几分,只有那张面孔的线条,依然如年轻时一样柔和。

  “今日我陪川岛小姐逛了一天,诚心诚意,知无不言。倘若你可以在同仁会周旋一二,保住医院,我随时……随时可以奉陪。”

  川岛真理子抿起嘴来,一副“你终于憋不住了”的促狭表情:“时间还有一点,我还想去最后一个地方,你陪我去完,我就答应你。”

  “好。”孙希毫不犹豫地点头。

  这次的地点,川岛真理子表示由她来选择。孙希坐在车里,任由她指挥司机朝前开去。开着开着,他觉得不对劲了,不由得坐直了身子,看向窗外。当车子彻底停下来,川岛唤他下车时,孙希的脸色一下子变得铁青。

  这里是赫德路和爱文义路路口,是翠香住的公寓。

  原来川岛早知道她住这里了!

  川岛真理子挽住他的胳膊,一脸甜蜜的幸福:“孙君不要担心,这里是公共租界。我虽然知道她的地址,暂时也动不了她。”孙希浑身僵硬,她怎么能做到用如此纯真的表情说这样恶毒的话?

  让他稍稍安心的是,川岛真理子似乎并不打算走进公寓。她只是站在街上,仰头喊道:“邢翠香,你在吗?”语气亲热,好似呼唤闺密去逛街。

  二楼小阳台的门被推开,翠香穿着一条围裙探出头来。两个女人一上一下,四目相对。那一瞬间,孙希几乎要甩脱川岛真理子的手,逃得远远的。可真理子紧紧抓住他胳膊,高声道:“孙希晚上有事,晚饭你不用等他啦。”

  “哦,知道了,你让他少喝点。”翠香淡淡地回答,看也不看孙希,径直把阳台的门关上。

  两人只是简单对谈了一句,孙希却觉得过了好几个小时。直到川岛真理子把他重新推进车里,他的手心里仍是汗水。川岛这是打算做什么?是向翠香宣示对自己的主权?还是向自己暗示可以威胁翠香的性命?抑或两者兼而有之?

  孙希甚至还有个更可怕的猜想。也许,她早就知道了翠香的真实身份。要知道,川岛真理子表面上是同仁会的人,但真实身份是特高课在医界的特工。特高课是日本人在上海最大的特务机关,正是翠香的天敌。

  虽然日军暂时进不了租界,不代表不会渗透。这几年来租界里各种暗杀、绑架,屡见不鲜,早就成为几方势力搏杀的战场。川岛真理子如果从这个角度对翠香起了疑心,那就更麻烦了。

  川岛真理子斜倚车窗,用手背撑着脸颊,欣赏着旁边孙希那局促不安的样子,觉得委实妙不可言,内心无比愉悦。

  车子从公共租界开回到了虹桥路的别墅,别墅里早就摆下了一桌西式餐点,两根蜡烛,还有舒缓的音乐在角落传来,不是留声机,竟是一个真的小提琴手。

  两人面对面坐定,孙希颇有些魂不守舍。川岛真理子端起红酒杯,抿嘴笑道:“今天让孙君陪我任性地玩了一天,辛苦了。”孙希连忙端起酒杯:“那医院的事……”

  川岛真理子啜了一口酒,不慌不忙道:“孙君这么有诚意,我怎么会食言呢?放心好了,我会和同仁会商量,提供一笔无附带条件的捐款。”孙希正要松一口气,川岛真理子又道:“不过孙君也要帮我一下才行。”

  “怎么?”

  “我们同仁会最好的医生濑尾明之助教授最近会访问上海,我希望你和他能合作一台手术。”

  合作手术,乃是医界学术交流的常见手段。战前孙希就常去仁济、广慈等医院合作执刀,让同行观摩。这个濑尾明之助的名字他听过,发明过胃切除空肠移植法、脑肿疡摘除术等等,在业界闻名遐迩。

  不过……这个女人的要求会是这么简单吗?

  果然,真理子继续道:“这台手术由濑尾教授提出课题,你作为‘先相先’,与他共同完成。所有的费用由同仁会来提供,地点和病人由红会第一医院提供。”孙希手里的红酒杯一晃,心中暗自叹息,该来的,到底来了。

  所谓“先相先”,本是个日本围棋的术语,意思是三番棋的第一、三局执黑,表示自己实力不济,需要对方让出一点优势。在手术界,这个词意味着自己作为晚辈,请求前辈在一旁进行指导。

  对孙希个人来说,这其实并非坏事。因为“先相先”在医界的另外一层含义,即是师生之谊。只要这台手术成功,他便能以濑尾教授的弟子自居。日本医界的学阀作风甚重,获得这个师承认可,才有发展的机会。

  川岛真理子的用意,再清楚不过:她打算让孙希加入同仁会,从此以濑尾教授高徒的身份为皇军效力。

  你不是要红会第一医院的独立吗?代价就是你这个人的自由。

  川岛真理子的手段,委实可怕。孙希能看清每一步,却完全没有选择的余地。从日军伤兵到亲王合影,从捐款邀请到合作手术,她精心编织出来的蜘蛛网,只要一次踏入,就别想挣脱,只会越陷越深。

  她双手优雅地垫住下巴,欣赏着对面这张俊朗的面孔左右为难。孙希迟疑再三,自暴自弃地端起红酒杯子:

  “我……我接受合作手术的事。”

  “真的吗?”

  “我还有别的选择吗?”

  孙希把杯子里的液体一饮而尽,全身神经准备迎接一次深度的麻痹。不料川岛“砰”地把酒杯放下,突然有些失态:“为什么?为什么我为你付出那么多好意,你却总是一脸不情愿?这是多少人求也求不来的机会,怎么像是我在逼你一样。”

  “我这不是答应你了吗?”

  “你这是谈公事的态度!不是谈感情的态度!”

  孙希失笑:“我说川岛小姐,你这种也不叫谈感情吧?你这是抢。”

  “抢有什么不对?我一直就是这样过来的,不抢的话,怎么得到呢?”川岛真理子似乎也有了醉意,语气不再矜持,开始变得放肆。

  “强扭的瓜不甜,按着头喝的酒不香啊。”孙希又干了一杯,呛得直咳嗽。

  川岛真理子冷笑一声,转动着酒杯,看着酒杯里的鲜红液体,喃喃道:“不甜的瓜,也比没有瓜好。你知道吗?我小时候在游廓里,别说瓜了,连饭都吃不上,每天都很饿很饿……有一次,客人给花魁送了一盒京都羊羹,搁在桌子上,被我看到了。我实在太饿了,就趁着花魁回屋换衣服的时间,撕开盒子,一口把羊羹全吞下去了。老鸨把我吊起来打个半死,可我一点也不后悔,她打我的时候,我还在嚼。那个羊羹太甜了,太好吃了,就算吃完被打死,我也值了。”

  她讲着小时候的事情,肩膀微微抖动着,可见那次毒打带来的心理阴影有多深。孙希第一次觉得,这个女人有几分可怜。

  “从那以后我就学会了,看到什么食物,一定要第一时间抢到手,一定要马上塞到嘴里,否则就没了。不这样,我根本活不到虎爷爷收养我,活不到认识你,活不到川岛小姐教导我。”川岛真理子晃着酒杯,醉眼射出光芒,“所以我这么做,难道有错吗?把自己喜欢的东西紧抓在手里,你说说看,哪里不对?”

  孙希给自己倒了一大杯酒,一饮而尽:“我明白了,我啊,就是那盒羊羹。羊羹到底是不是羊肉做的,你是不关心的,也是不懂的,你只要能吃到它就行了,不管用什么手段,也不管什么对错。”

  川岛真理子哈哈笑起来:“孙君你真可笑,羊羹可不是羊肉做的,是红豆沙啊。它只是盒点心而已。”

  “羊羹没有思想,没有立场,但人有。”孙希醉眼蒙眬,讲话也变得凶狠直白起来,“你看中的东西,也不管是谁的,就靠暴力硬抢回来,还嚷嚷着抢不回来,你就会饿死。这话怎么听着这么耳熟呢?哎,对了,你们国家,不是一直就这么宣传的吗?从人到国家,都这么任性,这么虚伪!”

  川岛真理子大怒:“我虚伪?如果不是我周旋,就凭孙君你这种反日思想,已经被当成抗日分子逮捕十几次了。”

  “我又没求你保护我。你现在去联系宪兵队,把我抓走啊。”

  “你以为我不敢?!”

  “我赌你不敢。”

  川岛真理子突然笑了:“你对我这么有信心,这么说,你还是能明白我对你的感情的。”

  “是,我明白得很。你一点也不花痴,你只是个小孩子,想要把在商店橱窗里看到的玩具弄到手。得不到,你就捡石头去砸橱窗……”

  “孙君你这么说,可真是太伤人了。”

  “那我问你,你现在愿意舍弃一切,跟我走吗?愿意跟我一起对抗你的祖国吗?”

  川岛真理子愣怔了一下,气恼道:“这根本就是个伪问题,难道我跟你走了,你就会忘掉其他女人,只对我好吗?”

  “喂喂,我先问的,你敢吗?”

  “你能吗?”

  “你不敢!”

  “你不能!”

  讲到后来,质问变成了呓语。两个人你一杯,我一杯,赌气一样喝得酩酊大醉。川岛真理子很快醉倒在椅子上,不省人事。孙希凭着最后的理智,晃晃悠悠朝外走,结果一头栽倒在进门的玄关处。

  等到第二天他醒来,已经躺在自己寓所的床上了。桌子上摆着蜂蜜水和罗宋汤。蜂蜜里的果糖能分解酒精,西红柿里的果酸可以缓解胃伤,显然是翠香安排的。这么说司机把他送回来的时候,她就在这里,知道他是从川岛的别墅回来的。

  令孙希惴惴不安的是,他再去找翠香,翠香却表现得完全不关心这件事,连问都没问。

  更让他不安的是,从那一天起,翠香似乎变得忙碌起来。孙希有她公寓的钥匙,每次去找她,她都不在家。孙希不确定她是不是用这种方式来表达不满,又找不到人来解释。

  在接下来的一周,同仁会和红会第一医院合作手术的事情,开始紧锣密鼓地筹备起来。在曹主任看来,这是一次双赢,医院既获得了一笔无附加条件的捐款,孙希也有了和名教授合作的机会。所以他颇为上心,把哈佛楼上上下下都整修了一遍。

  濑尾教授的课题,很快便决定了,叫作“以颅脑战创伤为中心的战场急救”。这是一个很应景的课题,它探讨战场上各种爆炸产生的冲击波对人头部的影响,以及相应的手术措施。

  上海周边并不太平,浦东、奉贤、嘉定、青浦和崇明等地均有游击队出没,时常会爆发零星激战。红会第一医院很快找到一个合适的病人,不过病人送来的时候已是晚上,曹主任便让唐莫开着院里的救护车去通知孙希,让他过来。

  唐莫先去了孙希的公寓,发现里面没人。他知道老师肯定是去翠香家里,又开车赶过去,发现门是虚掩的,推门进去一看,顿时惊呆了。

  原来气质儒雅、风度翩翩的老师,如今却像个颓丧的囚徒,头发和胡子乱得一塌糊涂,桌子上摆的全是酒瓶子,满身的酒气根本压不住。

  孙希见唐莫来了,挣扎着起身,说:“我们走,我们走。”唐莫有些不知所措,这样的状态怎么可能开得了刀?

  他不知道,孙希其实是在有意放纵。他打算把自己灌得烂醉如泥,找一个理由不去参加合作手术。这样一来,他固然会声名狼藉,但川岛真理子也没办法让他加入同仁会。

  比起为日本人效力,他宁可断送自己的职业生涯。

  此时见到唐莫来叫他,孙希晃晃悠悠站起身,打了个酒嗝,伸手把外套穿起来。唐莫万般无奈,心想先把他弄去医院再说吧,搀起老师要往楼下走。

  忽然他听到门板一响,似乎又有人推门而入,一抬头,却见到翠香软软瘫在门前,紧紧捂住腹部,手指缝里都是鲜血。

  唐莫“啊”一声,松开了手。孙希见到眼前的翠香,酒劲顿时醒了一半。好在两人都是外科大夫,迅速把翠香抬进屋里检查。

  她的腹部是被霰弹枪在中距离射中,没有特别明显的主创口,但形成了十几处非贯通伤,血肉模糊,触目惊心。而且其中有几处弹孔呈喇叭状,说明弹丸动能很大,刺入腹部很深,很可能已造成了大血管破裂或脏器穿孔。

  “必须马上送医。”唐莫不用老师提醒,也能做出判断。孙希另外一半酒劲此时也醒了,他决定把翠香送去最近的医院,他亲自动手术——至于濑尾教授那边,随它去吧!现在可顾不得那么多!

  不料这时翠香伸出沾满鲜血的手,一下抓住孙希,口中不断重复着:“不要去医院,不要去医院。”孙希大急:“翠香,你中的是枪伤,不去医院会死的。”

  翠香虚弱地道:“不行,现在去医院会被抓的。”

  “啊?”孙希旋即回过神来,她深夜中枪,恐怕和军统的任务关系密切。他只好暂时把翠香安放在沙发上,叫了唐莫一起做紧急处理。

  所幸这是在医生家里,相关药品都不缺。两个医生七手八脚,暂时把伤势稳定住了,还给她注射了一针杜冷丁——这是德国赫希斯特药厂在去年推出的新型止痛剂,效用非凡,孙希通过五洲药房的关系搞到几支,一直存在翠香家里。

  有了杜冷丁帮忙,翠香总算恢复了一点神志,这才道出了原委。

  汪精卫在下个月打算在南京举办总理纪念周,所有高层均会出席。军统觉得这是个刺杀的好机会,便动用了两枚极为关键的卧底棋子——其中一人是伪中央党部总务处处长邵明贤,还有一人是76号特工总部的机要处处长兼人事处处长钱新民。

  两人均怀有爱国热情,打算趁这次公开活动的机会,炸死汪精卫等汉奸高层。为了这次刺杀,军统动员了大量人员予以配合,翠香也在其列。

  不料这次刺杀行动的秘密电台被日本人侦知,邵明贤、钱新民等一大批参与者被紧急逮捕,同时位于上海的特工总部,派遣了大批汪伪特务渗入租界,搜捕外围人员。翠香在紧急撤离时被敌人围攻,幸亏她机警,及时逃脱,但腹部到底中了一枪。

  “现在各处医院里肯定有他们的耳目,一送去,你们也会遭殃。”翠香含混不清地说。孙希百感交集:“原来你最近一直在忙这件事,我还以为你是恼了我不理我。”

  “我是办大事呢,可没时间管孙叔叔你的风流韵事。”翠香说着,脸色越发不好。

  旁边的唐莫浑身颤抖,没想到自己会听到这么一段惊心动魄的刺杀秘辛。他见两人看向自己,连忙立正表态:“邢姨是抗日义士,我是绝不会说出去的。”孙希点点头,他这个学生是呆了点,但人品还是可以信赖的。

  翠香又道:“我的身份已经暴露,他们很快就能查到这里,你们得快走。”

  孙希顿时作难,附近的医院不能去,家里又不能留,翠香这个伤又必须尽快动手术,简直是走投无路。他在客厅里烦躁地走了几圈,忽然踢倒一个酒瓶子,它在地上骨碌了几下,又撞倒了另外一个空瓶。

  看到这一幕,孙希眼神倏然一亮,回头对唐莫说:“你是开车来的对吧?”

  “啊,对。”

  “我们按原计划,去第一医院!”孙希沉声道。

  翠香眼神一凝,勉强支起头来喊着“不要”。她太了解孙希了,他无端酗酒,就是为了避开这次合作手术。现在去医院,岂不是自投罗网?

  “你这个伤,不去医院处理会死。医院今天有同仁会的人在,是唯一一座敌人不敢擅闯的医院。”孙希道。

  唐莫大惊:“那……那边还有一台手术等着您去做呢,哪里有空给邢姨抢救啊?”他忽然意识到什么:“难道……难道您打算让我给她动手术?”

  “怎么可能,你当助手还勉强,主刀还不够格,自然是我来。”

  “您打算……同时开两台?”唐莫瞪大了眼睛,讲话都结巴了,“濑尾教授和川岛小姐都在,众目睽睽之下,两台您怎么同时做?”

  孙希拍拍他肩膀:“事在人为,只能赌赌看了。”唐莫从未见老师在外科业务上用如此含糊的表述,但事到如今,已没别的法子。他只得和孙希一起把翠香抬下去,送上救护车,然后风驰电掣地开回了红会第一医院。

  到了医院门口之后,孙希对唐莫道:“不要惊动别人,你去把术前准备做好,准备停当就送进一号手术室。记住,病历上写个假名,然后脸部用布盖起来。”

  一号手术室,正是这次要进行合作手术的地方。唐莫不知道老师打算如何实施这个疯狂的举动。他还要问,孙希已经跳下车,去了哈佛楼的正门。

  川岛真理子、濑尾教授、曹主任和其他一些同仁会的医生,已等候在正门口。楼前摆放着中日两国国旗、花卉、横幅,那张载仁亲王的合影还被放大了数倍,挂在进门的位置——曹主任是真上心。

  一见孙希过来,曹主任赶紧迎上去,他突然鼻头耸了耸,大吃一惊:“你……你喝酒了?”孙希满不在乎地耸耸肩:“喝了一点。”

  “这是一点吗?多少人都等你呢!外科手术前怎么可以喝酒?这让濑尾教授怎么看?”曹主任大叫。

  “别啰唆,能动手术就行了!”孙希毫不客气地把他推开,走到门口。川岛真理子也是秀眉微蹙,觉得今天的孙希不太对劲。孙希看了她一眼,径直走到濑尾教授跟前,伸手说道:“今天请您多多指教。”

  数道鄙夷的视线从各处射来,有人用日语嘀咕道:“这太失礼了,到底是粗鲁的中国人啊。”濑尾教授微皱眉头,对这个浑身酒臭的冒失家伙有些厌恶,但他受了同仁会委托,不好拂袖而去,只好淡淡地道:“让我们开始吧。”

  一干人等进入一号手术室,这里正好是当年孙希等人救刘福山的地方。孙希一边洗手一边环顾四周:“这里的人,太多了。”濑尾教授一怔:“你有什么意见?”

  “这次手术涉及开颅,要尽量避免感染风险。专业交流,我想只要医生在场就可以了。”

  孙希强硬地表态,濑尾教授对这个意见倒是很赞赏。曹主任和川岛真理子这样的非专业人士,确实没有旁观的必要。他们见两位主刀医生都取得一致意见,便退出手术室。

  曹主任殷勤地把川岛小姐请到二楼办公室去,说请她鉴赏一下中国的茶道。川岛真理子看看紧闭的手术大门,知道孙希这又是别扭性子发作,内心反而更加愉悦。她对曹主任轻轻一笑:“那就要领教您的高妙手艺了。”随后款款走上二楼。

  一号手术室内,只留下了孙希、濑尾和四五位旁观的日方医生、翻译与几个护士。濑尾教授见闲杂人等都离开了,大声说道:

  “战场冲击波对人体头颅的影响方式,历代学者解释不一。有人认为冲击波是通过耳道、鼻窦、眼眶进入颅内,造成颅压上升;也有人认为,冲击波是直接作用在颅骨上,导致其产生变形和振动,进而影响颅压,我们今天的课题……”

  “不好意思,打断一下……”孙希忽然举手。

  濑尾手下的一个医生忍不住吼道:“八嘎[29]!太没有礼貌了!竟然打断濑尾教授的发言!”孙希却装作没听见,对濑尾说:“今天这个课题,是颅内战创伤在战场上的抢救措施对吧?”

  “是的,但如果不明白其机制……”

  “我是上过战场的人。战场上的伤员往往是大批量出现。所以我认为要探讨的,应该是联合急救环境下的颅内战创伤,对吧,濑尾教授?”

  濑尾教授面无表情,镜片后的圆眼却微微一眯。

  “联合急救”是一战期间的一位法国军医提出的理论。当时他在马恩河战役充当军医,每天要应付数百名从前线送下来的伤员。为了提高效率,他把需要截肢的伤员和腹腔破裂的伤员摆在一起,利用两种手术进度不同的时间差,在两个病人之间轮流执刀,可以节省很多时间。

  战后各国医学界都在探讨,哪些伤情可以联合急救,这正是濑尾教授最近几年的研究重点。他本以为这次合作手术只是个政治性表演,所以只提了个简单的课题,没想到这个中国医生主动撞进了他最熟悉的领域。

  “我们今天的病人只有一位。”濑尾教授说。

  “恰好我院刚刚接收到一位腹腔中枪的病人,我认为她的伤情,可以和这位病人一起实施联合急救。”

  “荒唐!这个病人是冲击波造成的颅内伤,怎么能和腹腔枪伤联合急救?”另一个医生大吼道。

  孙希的眼神“唰”地横扫过去,神情严肃:“在正常条件下,这两者自然不能同时手术,但我们模拟的是战场环境,必须假设每一位医生面对超量的病人,必须在短时间内挽救尽可能多的生命。”

  还没等那人继续质问,孙希又道:“一九一一年,我在辛亥战场上进行战场救伤。当时我的老师峨利生教授就提出一个理论,他认为不同的战伤,可以用特定组合来优化流程,提升效率,这比法国人提出联合急救的概念早了三年。在接下来的几十年间,我参加了大大小小几十场战争的救治工作,一直在实践这个理论,希望今天能够跟大家分享。”

  那个医生年纪不大,哪里比得过孙希的资历,只得讪讪而退。濑尾教授面无表情地问道:

  “那位病人在哪里?”

  这时紧闭的手术大门“咣当”一声,唐莫推着一个浑身盖着白布的病号走进来,眼神十分不安。那些同仁会的医生一阵愕然,没想到,这个中国医生居然硬要这么干。

  濑尾教授走过去,掀起白布看了看这个女性的伤口,又看了看她的病历。旁边熟悉濑尾教授的医生注意到,他的右手缓缓地抚弄着下巴,这是产生了兴趣的表现。对教授来说,名字和身份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人体本身的变化。

  “你确定要同时做这两台手术?”他看向孙希。

  “联合急救的精髓,不正在于同时吗?”孙希平心静气地回答。

  “孙医生,你提出了一个有趣的课题,但也是一个极难的课题。我会尊重你的选择,但也会取消你的先相先。”濑尾教授一字一顿地道。

  取消先相先,意味着主刀之人将从濑尾教授换成孙希,同时他将承担起全部责任。很明显,濑尾教授不相信这个动手术前酗酒的家伙,能完成这个挑战。

  “没问题,我来执刀。”孙希毫不犹豫地回答。

  旁观的医生们一阵哗然,颅内手术和腹腔手术都是极复杂的手术,绝非一加一等于二这么简单。这个自大的中国人难道要在没有濑尾教授帮助的情况下,同时挑战两个手术?疯了吗?

  一号手术室里响起细微的议论声。明明只是一次皆大欢喜的合作手术,这个中国医生何必自己大包大揽?但濑尾教授没吭声,其他人都不敢说什么。

  濑尾教授双手抱臂,视线在两个手术台之间来回移动。他精研联合急救,知道这种治疗方式最大的短板,在于医生本身。一个医生必须有极冷静的头脑、极丰富的经验和极大的勇气,才能同时施行两种复杂手术。从孙希身上,濑尾只看出他的胆子不小。

  孙希无视周围人的诧异和质疑,戴上口罩,俯身对手部再次消毒,用只有自己听得到的声音喃喃道:“这次轮到我来保护你了。”

  整个屋子里,除了翠香,没人听得到这句话。

  孙希缓缓拿起手术刀,整个人的气质幡然一变。濑尾教授敏锐地觉察到了气场的变化,后退一步,饶有兴趣地看着。

  联合急救,就这样正式开始了。在一群日本专家的注视之下,一个中国医生站在两个手术台的中间,观望片刻,轻轻舒展手臂,开始了两场艰苦卓绝的战斗。

  唐莫是翠香这边的手术助手,只有他知道老师面临的压力有多大。那不仅来自技术难度,也来自心理压力。这是个未经深思熟虑的计划,追捕翠香的特务随时可能破门而入,二楼的川岛也随时可能发觉不对。他们唯一能指望的,就是孙希手里的手术刀有多快。

  “霰弹枪的枪伤,有什么特点?”

  “啊?”唐莫有点走神。

  “霰弹枪的枪伤,有什么特点?”孙希头也不抬地操作着。

  唐莫没想到这时候,老师居然还在发问。他脑子里一片混乱,哪里答得上来?孙希全神贯注道:“你记住,霰弹枪的弹丸比较小。脏器发生穿孔时,往往会弹性回缩,被脓苔或大网膜盖住。必须一一翻开详查,不能只处理表面看到的穿孔。”

  唐莫很快发现,孙希其实不是在考校学生,而是在借发问来梳理思路,看来老师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冷静。也是啊,这两台手术的难度实在太大了,执刀之人必须在脑海中设计一套方案,让两边的手术步骤像齿轮一样完美啮合,这意味着执刀人没有任何余裕,也不容任何疏漏。

  这,真的是人类能做到的事吗?唐莫不禁为老师捏了一把汗。他甚至想,干脆对那边的病人敷衍一下,集中精力救下邢姨好了。可他也知道,老师在手术台上绝不会做这样的事。只要一拿起刀来,他的使命就只有救下病人。

  随着两台手术徐徐展开,围观的医生们逐渐不再交头接耳,个个脸色凝重。他们惊讶地看到,孙希目光如炬,那十根修长的手指灵巧地上下翻动,似一位饱含感情的交响乐指挥家挥洒自如,又如最精密的机械在往复运动。手法行云流水,不见丝毫滞涩,上下两个动作之间衔接得天衣无缝,仿佛已经演练过无数次,望之赏心悦目。

  别说这些同仁会的医生,就连跟随孙希多年的唐莫,也从未见过老师表现得如此……耀眼。

  对,耀眼,唐莫简直想不到别的词来形容。他知道这门技术是师公提出来的,老师一直在探索研究,可他没想到,老师已经思考到了如此深入的地步。

  这几十年来孙希在外科领域所有的积累、所有的感悟,此时融会贯通,一次性释放出来,整个人真的耀如夏阳,让人睁不开眼。在那光芒中,仿佛可以见到另外一人的身影,缓缓伸出双臂,与老师同时进行。他口罩上方的双眸,如灵感勃发,进入了心流之境。世间因果全不沾身,心无旁骛,顺畅之妙,已臻化境。

  唐莫发现自己竟流出泪水来,这是激动的泪水,他为能亲眼见证这一场无与伦比的大师表演而激动。他甚至没觉察到,不知何时,濑尾教授凑了过来。这位老人不再两条胳膊抱在胸前,他一只手扶住厚厚的镜片,另一只手垂在下方,手指不由自主地动起来,似乎在同步模拟着孙希的手法。

  整个一号手术室里,陷入一种虔诚的安静。只有医生才能听懂的宏大乐章,在悄无声息地演奏着,每一个人都如醉如痴,唯恐惊扰了这流畅的节奏。

  与此同时,红会第一医院的门外,却突然来了一批不速之客。

  这是特工总部的一批外围便衣,为首的一人正是头发花白的杜阿毛。他不像从前一副皮包骨的模样,双颊微微鼓起来,可见这几年日子过得不错。

  “你确定邢翠香是被送到了这里?”杜阿毛眯起眼睛,望向哈佛楼,表情阴晴不定。

  “有八成把握,刚才有辆救护车进去了。”手下回答。

  他们之前受命去刺杀一批在租界的军统人员,却逃脱了一个受伤的邢翠香。杜阿毛一路追踪到她的寓所,看到地板上的血迹,又问了邻居,推测大概是去了红会第一医院。

  这个地方,杜阿毛可是太熟悉了。倘若方医生还在上海,他还忌惮几分,如今却不必再有什么顾忌。他一挥手,一群人气势汹汹地冲过去,结果在楼前被两个日本卫兵拦住了。

  “我们是来搜捕一个76号点名抓的要犯。”杜阿毛点头哈腰地解释说。76号是极司菲尔路76号,正是特工总部的门牌号。日本兵面无表情地把刺刀一横:“这里正在举办同仁会的合作手术,无关人士不得进入。”

  杜阿毛还想坚持一下,这两个隶属于海军陆战队的士兵却压根不理睬。他知道中国人没地位,便把这支队伍的日本顾问请过来。那位日本顾问扯扯衣领,正待上前说话,却无意中瞥到了那张巨大的合影,面部肌肉狠狠地抽搐了一下,转身就走。

  杜阿毛急问:“你怎么回来了?”日本顾问一脸晦气地说:“你没看到,那是载仁亲王的合影!这医院,咱们进不去!”杜阿毛大字不识多少,但天生对权势颇有悟性。从前他跟着刘福彪时,有一门生意是卖青帮的拜帖。谁买了拜帖贴在门口,青帮人士便不会上门滋扰——载仁亲王比刘福彪大多了,可原理是一样的。

  既然不敢进医院,那就只有等着了。那个邢翠香腹部结结实实中了一枪,不信能逃到哪里去!杜阿毛想到这里,立刻分派人手,看住医院四周通道。

  安排完之后,杜阿毛一屁股坐在花坛上,打量着这栋建筑,感慨万千。他心想:当初老子只是刘福彪麾下一个跑腿的小角色,屁颠屁颠地跑来这里探望病号。如今刘福彪早死去多年,黄金荣也闭门隐居,他们都风光过了,风水轮流转,好歹也轮到我杜阿毛威风一把啦。

  可惜方医生不在上海,见不到我的风光。杜阿毛揉了揉鼻子,半是感伤,半是兴奋。

  第一手术室里的人并不知道外头发生的事情。众人仍在屏气凝神,观摩着那个中国医生神乎其技的表演。

  孙希的手术已经接近尾声,迄今为止他一丁点错误都没有犯,两台手术的进度齐头并进,眼看都进入收尾阶段。但只有唐莫知道,老师几乎快不行了。他的动作依然流畅,只是眼睛瞪得越来越大,呼吸的频次也悄然增加。

  毕竟是两台极复杂的手术,老师水平再高,体能也是有极限的。

  孙希从翠香那边快速离开,来到这边的手术台进行缝合。他夹起一根羊肠线,正要操作,却不防眼前一黑,手腕登时晃了晃。

  在场的人为之一惊,这是孙希第一次出现恍惚,但恐怕不是最后一次。他们都是资深医生,深知手术和搏击一样,要讲究节奏,一旦节奏错乱,失误便会源源不断。孙希正要调整,旁边一只手忽然伸过来,接过器械:“这一台的收尾交给我,你去专心处理另外一台好了。”

  濑尾教授?围观的医生们大为震惊,他怎么改变主意介入手术了?这样一来,不就成了他给这个中国医生当助手?那可太不体面了。

  “这场手术,还是定义为互先比较妥当。”濑尾教授道。

  “互先”同样是一个围棋术语,比“先相先”高一个等级,意思是双方实力相当,不必互让。濑尾教授这么说,等于承认了孙希与自己的对等地位,忍不住下场来帮忙了。

  围观的日本医生经过短暂的骚动,终于沉默下来。在目睹了刚才那一场精彩绝伦的表演后,他们再鄙视中国人,也不得不承认,这位医生确实有资格与濑尾教授“互先”。

  有了濑尾教授的援助,孙希得以专心迅速完成了翠香这边的手术。他长舒一口气,放下线、剪刀,背心几乎被汗水溻透。

  出乎意料的是,孙希并没有做任何休息,他迎着掌声,直接走到濑尾这边的病人旁,再度拿起剪刀。濑尾教授有微微的不悦:我都主动帮你收尾了,你还过来,是不信任我的技术吗?还是出于偏执的自尊,一定要自己完成?

  不过以濑尾的江湖地位,既然对方非要过来接手,他也不屑跟一个晚辈争抢,便退后一步,把舞台让给这个心高气傲的天才。

  其实这边的手术已接近完成,只差最后缝合头皮。这对一个实习生来说都不算太难,更不要说是孙希了。当头皮上的最后一针顺利收束时,围观的医生们忍不住鼓起掌来。医界终究还是以技术为尊,他们今天见到了一个奇迹,自然会不吝赞赏。

  五十岁不到,就可以完成如此成就,这家伙简直就是个怪物。众人心里想。而濑尾教授则想得更具体:按照约定,这次合作手术之后孙希会加入同仁会。有这样的天才加盟,同仁会势必声威大震,对帝国有更多贡献。想到这里,他连连颔首,刚才的一点点不愉快也烟消云散。

  可就在这时,意外发生了。

  孙希好不容易大功告成,精神终于微微放松。他习惯性地要把剪子放回设备盘,却忘记自己体力已跌入低谷。就这一恍神间的松懈,他的身体突然失去平衡,只听得一连串金属撞击的“哗啦”声,他整个人拽着设备盘摔倒在地,手术器械登时撒了一地。

  这下子可惊住了手术室里的所有人。一个护士赶紧把他搀扶起来,却突然“啊”一声叫了出来。众人去看,只见孙希的右手血流如注,似乎被一把掉落的手术刀划破了。

  这手术刀不知怎么划的,竟是从虎口向内划出一道极深的口子。在场都是资深医师,一看便知大事不妙,这个深度恐怕已经伤到了肌腱和神经——这可是刚刚完成两台手术的神之右手啊!

  手术室的气氛急转直下,除濑尾教授以外的医生无不变色,急忙凑过去给他实施急救。过不多时,手术室的门“咣”的一声被推开,川岛真理子和曹主任也闻讯赶来。他们听说孙希意外受伤,无不震骇。

  川岛真理子扑过去抓住孙希的左手,惊慌地喊着“孙君、孙君”。濑尾教授抬着孙希的右手做了简单的检查,轻轻摇头,脸色极其凝重。

  这个伤口太深了,也太精准了,正好切断了虎口处的肌腱和桡神经浅支。对一个外科医生来说,就算日后能恢复,也无法精密执刀。

  这变故来得太突然,濑尾教授怎么也想不通,这一双刚刚完成了奇迹挑战的手,怎么会在小阴沟里翻船?他努力回忆刚才设备盘的跌落方式,怎么也不可能会割得如此严重,除非是故意把手迎上去……可这怎么可能呢?

  在这一片混乱中,只有唐莫注意到,孙希朝自己使了一个眼色,严厉而坚定。

  唐莫的双眼一片模糊,他顾不得用手背擦去泪水,大声喊着:“不要打扰救孙老师!”他招呼护士一起,把翠香和另一个病人的病床统统推出手术室去。

  在此时的手术室里,只有唐莫才明白,老师是故意的。

  进行联合急救,是唯一可以在众目睽睽之下拯救翠香的办法。但孙希这么做,等于把自己推向深渊。因为只要手术获得成功,他势必要被迫加入同仁会,成为日本医界的一员。这件事不容拒绝,否则红会第一医院会失去独立地位。

  孙希既不想坐视翠香死亡,也不想做医界汉奸,更不想让红会第一医院沦为同仁会附庸。面对三难抉择,他只有一条路可以走,那就是自残。

  只要自己失去做医生的价值,那么这些麻烦也就消失了吧?唐莫知道,老师一定是这么想的。老师甚至算到了,自残的举动可以把川岛真理子的注意力吸引过去,让她无暇关注躺在病床上的翠香,可以趁机转移翠香。

  这些事孙希并没跟唐莫说过,可师生多年的默契,让他一瞬间就能领悟到老师的用意。唐莫的胸口,仿佛有一团炽热的火焰在燃烧,四肢百骸都被灼烧得剧痛。

  一个绝顶的外科天才,在一场华丽的完美演出之后,亲手毁掉了自己的职业生涯。还有比这更悲壮的事情吗?

  唐莫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感觉自己要爆炸了,可他此刻根本不敢放纵自己的情绪。归根到底,这件事是他被川岛真理子诱惑才引起的,唐莫一直愧疚于心。而老师不计前嫌,仍旧把最为关键的嘱托交给他,他绝不能辜负老师的信任,也绝不能浪费老师断送职业生涯换来的机会。

  稍事准备之后,唐莫推着一张活动病床朝外面走去,救护车就在急救口等着。正当他打开后车厢,要把病床往车上抬时,旁边忽然传来一个阴恻恻的声音。

  “你这是要把病人送去哪里?”

  唐莫转头一看,见到杜阿毛带着几个人不怀好意地靠近。他们在这附近埋伏多时了,所有出入的动静都纳入了监控。

  “这个病人刚动完手术,我要送他去澄衷疗养院。”

  “刚动完手术立刻就走?你当我是憨大[30]吗?”杜阿毛怒喝一声,“现在特工总部要办事,给我让开!”

  唐莫还要试图阻拦,却被杜阿毛的手下一把推开。杜阿毛走到病床前,伸出手去,撩开白布帘,得意的狞笑霎时变成了惊愕。

  躺在病床上的,是一个四十多岁的男子,头上还用布套包着,显然刚动完手术。杜阿毛不由得大怒,揪住唐莫吼道:“不是个女的吗?”唐莫回答:“这是今天合作手术濑尾教授指明要的病例,是男的没错啊。”

  杜阿毛叫来手下喝问:“医院其他几个出入口,可有什么动静?”手下回答说没有。杜阿毛狐疑地盯着唐莫,忽然喝问:“你怎么刚哭过?发生什么事了?”

  “我的老师刚才动完手术,意外划伤了手掌,可能要终身残废了。”

  “你老师是谁?”

  “孙希,这次合作手术就是他与濑尾教授主刀。”

  杜阿毛眉头高高挑起。孙希受伤了?这可是个大新闻。这人据说是第一医院最好的外科精英,想不到竟落得这个下场,可惜,可惜。

  不对,那个邢翠香是孙希的姘头,搞不好就是他把她弄来医院的!杜阿毛私心压下,公心腾起,再度看向哈佛楼。孙希既然受伤,那么那个邢翠香应该还留在楼里。只要我们守在外头,等特高课的人来交涉,她就一定逃不掉!

  这时唐莫小心翼翼道:“那我可以走了吗?病人颅部刚动完手术,不能受风寒……”杜阿毛不耐烦地挥挥手,带着人又回到正门去。

  唐莫一直等到所有特务都离开了,才把活动病床的床单给掀起来。

  原来这个活动病床,分成了上下两层。上面一层躺病人,下面还有一层是放各种器械与病人的物品。这种样式颇有些年头,是当初沈敦和建立流动医院时的发明,那时是为了方便战场转移之用,没想到今天派了别的用场。

  邢翠香身材娇小,躺在下面一层,白帘子从上方垂下,不熟悉的人根本想不到病床下面还能藏人。

  唐莫先把翠香移到救护车上,然后又把那个倒霉病人重新送回院内。此时手术室那边依旧一片混乱,无人顾得上这边。而杜阿毛的队伍依旧不敢进哈佛楼。唐莫知道,这是逃脱的最后机会。

  至于留在第一医院的孙希到底会怎样,唐莫不知道,也不敢去想。他确认的只有一点:老师不会后悔,所以他也不能让老师失望。

  他飞速上车,一路踩着油门冲出医院大门。邢翠香在麻醉之前,提供了一个军统在南城的秘密接头处。只要送到那里去,军统就有办法把她弄走。

  车子朝着南城方向隆隆开去,开着开着,唐莫发现路上的人变多了。大半夜的,不知从哪里出来无数平民,扶老携幼,背包拎箱,个个愁容满面。他们互相簇拥着,哭喊着,化为一片漫无目的的洪水,填满所有的街面、小巷和建筑空隙。

  “是南市难民区出事了?”

  唐莫突然想起来了,就在今天上午,南市难民区救济委员会发表声明,正式宣布解散。倾尽饶神父和红会心血的南市难民区,在维持了三年时间后终告撤销。而眼前这些人,显然是难民区里的几十万平民。

  他们再度失去了家园,只能茫然地在暗夜里四处流散。没人知道该何去何从,也再没人关心。

  这辆救护车徒劳地在人潮中挣扎着,沉浮着,摇摆着,如同一条风雨中的破舟。上海的夜依旧深沉,唐莫握紧方向盘,瞪大了眼睛,试图在这混乱的黑暗中找到一条出路。

  这是老师留给他的最后的作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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