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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一九四六年六月

  一位文人曾在杂志上戏谑地说:“上海的临街墙壁,其形态有如地质分层,上面总是糊满了各色告示、标语、广告,一张盖住另一张,新旧不停交替,层层叠叠,大抵可以当成历史书来读。”

  此刻方三响注视的这面墙壁,便是一个完美的实例。

  早已看不出本色的砖壁上面,各种尺寸的大纸贴得横七竖八,斑驳不堪。在最底层,依稀可以看到一张褪色的大红纸,上书“热烈庆祝抗战胜利”字样;在它上面,叠着几条“庆祝国府回迁南京”“坚决惩治汉奸行为”的标语。位于中央最醒目位置的,是一幅手绘海报,上面写着呼吁市民注意最近的霍乱疫情,菜食要烧熟,餐具要消毒,市民要主动施打疫苗云云,落款是六月十三日,也就是前天。

  而在这海报的上面,赫然还糊着一张竖条标语。这条标语的边缘尚有糨糊的痕迹,应该刚贴出不久。没有任何装饰,白底之上一排简洁的大墨字:“我们要工钱,我们要活命。”落款是沪西清洁工队。

  方三响正看得入神,陈叔信在旁边拽了拽他的袖子,示意差不多要走了。他点点头,夹紧腋下的化验包,朝着强家角渡匆匆走去。

  这里乃是苏州河在沪西周家桥一带的老渡口,原来是为了方便附近农民出行而设的义渡。后来荣家在这里建起了申新纺织厂,人口日渐兴盛,强家角渡遂发展成一处专用码头。上海市三分之一的垃圾,都通过驳船沿苏州河运至这里,再转运去沪西垃圾场填埋。

  方三响和陈叔信刚接近强家角渡口,便闻到一股强烈的臭味。待得他们戴上口罩靠近,看到了一番惊人的场景。

  只见码头外的河面上停泊着数条驳船,上面堆满了各色垃圾,无数蝇虫萦绕其上,有如乌云。而在码头边缘,同样堆满了垃圾,几乎要把整个渡口淹没。在这些垃圾之间,是密密麻麻几百名身罩布袍、头扎麻巾的清洁工人,那袍子上还印着“沪西卫生”字样。

  他们簇拥在一块,手持铁耙长锹,十几条临时赶制的横幅在人群中竖起。在清洁工人的对面,一个穿着背带裤、白衬衫的卫生局干事在声嘶力竭地喊话,说几句还用手帕掩一下口鼻。

  “目下上海霍乱凶猛,每天都有几百人染病,实在是非常时期,市政同人皆疲于奔命。垃圾乃是霍乱最大之病源,诸位若袖手罢工,只怕市民死伤更为骇人。恳请诸位多体恤一下人命,尽快复工。待疫情平复,再论功赏……”

  “册那娘皮[37]!你不发工钱,我们一家老小都要饿死了。”工人中一个声音大骂道。

  “我们天天工作十二三个小时,累得要死,饭都吃不上。霍乱患者是人,我们就不是吗?”

  工人们七嘴八舌地骂起来,干事尽力解释道:“国家抗战刚刚胜利一年,百废待兴,各处用度都很紧张。又赶上时疫,卫生局的预算都花在购买疫苗上了,一时周转不开,还请诸位多理解。”

  “区科长,我看不见得吧?”一个沙哑的声音忽然在场内响起。

  陈叔信和方三响快步走进场地。那些工人一见是陈叔信,无不欢喜地喊道:“陈先生来了,陈先生来了!”区科长眉头一皱,他久闻此人大名,别看是个小年轻,却最擅长在工人里搅风搅雨,他来这个罢工现场,必是不安好心。

  他抢先一步警惕道:“这是我们卫生局的内部事务,外人无权干涉。”陈叔信微微一笑:“我们来这里,是代表工人们跟资方谈判的。”区科长早猜到他的来意,冷哼一声:“什么资方,我们是公务机构,你进错庙了!”陈叔信道:“无论是资方还是公务机构,总得吃饭不是?人家卖了力气,却不给酬劳,这怎么都说不过去吧?”

  区科长不耐烦道:“我刚才说了,卫生局的预算,都花在购买疫苗上了,周转不开。我们可不是故意克扣,谁能算到上海突然就闹起霍乱呢?”

  陈叔信慢条斯理道:“霍乱是半个月前闹起来的,卫生局两个月前没发工钱了。这时间,有点对不上。”区科长大怒:“你懂不懂科学?疫苗不是随打随有,总有个预购周期。再说了,你去问问,第一批疫苗,可是优先打给这些工人及其家属的!你问问他们打没打?”

  周围的清洁工面面相觑,不得不纷纷点头。卫生局确实在疫情刚起时,组织他们打了一轮霍乱疫苗。区科长气势立刻就起来了:“卫生局是截留了你们一部分工资,可也是用在了你们身上啊。你们生活是遇到了暂时的困难,可总比得了病死掉好吧?”

  “可我们家里也有人得了霍乱啊!”一个清洁工不服气地喊道。

  “所以说你们不懂科学,疫苗又不能保你百分之百安全。你去庙里求保平安,也求不到十成灵验,对不对?”

  这时方三响开口道:“等一下,区科长,你这个说法有问题。根据防疫政策,疫苗都是由政府出资,免费给市民们施打,所以本就在卫生局编列的预算之内。你挪用工人应得的薪酬,却拿免费的疫苗注射来做人情?”

  区科长恼羞成怒,喝道:“你是谁?敢对卫生局指手画脚?”方三响平静地亮出一本证件:“我是红十字会第一医院的防疫主任方三响,也是这次上海霍乱疫情的防治委员会委员。”

  一听这个头衔,区科长顿时畏缩了一下。不过再怎么说,卫生局也是各个医院的主管部门,所以区科长鼓起勇气道:“方……方委员,你既然负责防疫,应该能理解,这场疫情来得太猛,账上能动用的钱都花了,上头迟迟不批紧急款下来,我们也是没办法呀……”

  方三响轻叹一声,至少区科长对疫情的描述没有错。

  这场霍乱疫情从五月底开始流行,肆虐于闸北、虹口、黄浦等处,来势极猛,平均每天有二十余人发病,死亡率也居高不下,病患塞满了全市几乎所有医院的床位。政府一方面组织市民紧急施打疫苗,另一方面则尽力阻断疫情源头。其中清理垃圾是重要一环,这也是为什么他今天会陪着陈叔信来协助谈判。

  “区科长,皇上不差饿兵。任由垃圾这么堆积,疫情难以缓解啊。”

  区科长叫起苦来:“方医生,你知道的,霍乱疫苗得打两针才管用。我们连下半年的预算都预支来买疫苗了,实在没钱支给了。”陈叔信突然冷笑:“你们沪西卫生局的汪局长,昨天可是在佘山又添置了一套小院,这也是预支的钱?”

  区科长脸色阴晴不定,索性一甩袖子:“汪局长的家事,我不清楚。我唯一能保证的就是下一批疫苗到了以后,优先给工人注射第二针,其他的恕我无能为力!”

  陈叔信还要说什么,却被方三响一把扯住袖子,眼神示意少安毋躁。然后他对区科长道:“你看这样如何?红会目下筹集了一批善款,我可以申请以贵局购买疫苗的名义,发放给清洁工人。等你们第二批疫苗到了,我去补个流程,两相冲抵,你看这样如何?”

  区科长迅速盘算了一下。这么一腾挪,在账面上就变成了红会购买疫苗,卫生局正常发放薪水,等于红会代替卫生局出钱帮忙周转,倒真是一个合理合规的绝妙操作。他忙不迭地点头答应下来。

  陈叔信有点着急,卫生局这明显是有猫腻,他不信方三响看不出,怎么还主动替他们擦屁股呢?方三响却看不出什么表情,几句话与区科长敲定了细节,然后转身向清洁工们宣布结果。

  清洁工们听到这个消息,队伍里爆发出热烈的欢呼。家里妻小嗷嗷待哺,他们可不管这钱谁出,只要能拿到真金白银就好。不少人激动地流出眼泪,若不是陈先生和方医生这次仗义出手,真的要家破人亡了。

  “还请大家不吝援手,尽快恢复垃圾清理工作。否则疫情愈演愈烈,受害者会持续增多。”方三响围着全场拱手走了一圈。众人七嘴八舌地答应着,纷纷放下横幅,高举工具,散开干活去了。

  一场纠纷,就此消弭。

  离开强家角渡之后,陈叔信有些愤愤不平:“您这可是有点和稀泥,怎么能让那些贪官得了好处呢?应该坚决与他们斗争!”方三响劝道:“此时不比平常。我们在这里耽搁一分钟,外面就多死一个人。真这么僵持下去,外头舆论会怎么看?沪西清洁工人不顾市民死活,横使疫情扩大?到时候清洁工人反而成了市民的对立面,还怎么团结?”

  陈叔信“呃”了一声,不得不承认,老同志考虑得就是周详。虽然他略觉窝囊,但也明白事情分轻重缓急。

  “所以当务之急,是让沪西清洁工拿到薪酬尽快复工,避免疫情扩大,也避免官僚们把疫情变成群众与群众之间的矛盾。”方三响抬腕看了看时间,又道,“你也不必气恼。这次至少沪西清洁队的广大同人已经看清,谁是朋友,谁是敌人。你接下来开展工作,岂不是更顺利了?”

  陈叔信一直在搞地下工人运动,他挠挠头道:“很多同志在想,现在已经是和平时期了,这种地下工作还有没有必要。”

  “当然有必要,”方三响停下脚步,看向这个年轻人,“而且比任何时候都有必要。虽然国共刚刚签署了《汉口协议》,全国都在呼吁和平,但我们该做的工作,还是要做。你不知道,前两天,上海人民团体联合会组织了一个请愿团,前往南京请愿,结果刚到下关车站,就被一群暴徒痛殴。好几个人还是送回第一医院来治的伤——可见他们会随时撕毁协议开战。上级有指示,我们的工作,要按照国共全面开战的情况去准备,切不可掉以轻心。”

  陈叔信一拍胸脯:“明白了,我今晚回去就组织集会,好好传达一下这个精神。”他注意到方三响又看了眼手表,不由得笑道:“好啦,方医生你今天还有大事,我就不多留了。”

  两人拱手告别。一贯节俭的方三响,这次难得叫了辆黄包车,急匆匆地朝着中山医院赶去。

  一九四二年他完成了磺胺药品的输送任务之后,主动向组织提出留在上海,建立一条稳定的药品交通线。组织很快批准了这个请求,于是他留在大安产物保险公司里,与谢寿天、陈叔信密切合作,直到抗战胜利。

  此时全国救护总队业已解散,分散在各地的医护人员陆陆续续地复员归来,方三响索性辞掉了保健学顾问的工作,返回第一医院干老本行,顺便协助陈叔信在码头、工厂和市区等地搞工人运动。

  黄包车很快赶到了枫林路,一座巍峨的灰色大楼出现在他眼前。西式楼体,却有一个中式飞檐,看起来庄严而肃穆,中山医院到了。这座倾注了颜福庆一生心血的综合性大医院,建成不久即遭日寇侵占,今年医护人员陆续回归,方才真正运转起来。

  姚英子的胃部手术,正在这里进行。

  她和张竹君在一九四二年离开药水弄之后,通过中共地下党的渠道离开浦西,在浦东曹家弄一带隐居。抗战胜利后,她们返回上海,姚英子的胃病变得更加严重,只得送到中山医院来做手术。

  方三响匆匆来到位于三楼的手术室门口,先看到的是正坐在走廊里看书的方钟英。八年时光,方钟英已经长成了一个清秀的青年,眉眼与母亲神似。他年初从重庆返回,如今在《申报》做记者。

  他见父亲赶到,连忙放下书,做了一个安静的手势:“姚妈妈刚刚送进去,是沈克非院长亲自执刀。”

  方三响一听这名字,松了一口气。这一位是中山医院的院长,沪上赫赫有名的外科圣手,资历极深。有他亲自出手,手术不会有什么问题。他看看走廊尽头,忽又问道:“你孙叔叔呢?”

  方钟英一脸无奈道:“孙叔叔坚持说要近距离观摩学习,纠缠了半天,沈院长犟不过他,只好批准。也刚进去。”方三响笑起来:“这个孙希,沈院长动手术他都不放心。”

  他眼下没什么能做的,便一屁股坐在儿子旁边,闭目养神。刚刚休息了没多久,方三响忽然听到走廊尽头传来脚步声。这脚步声很轻,似乎唯恐惊扰到手术室内的医生,但又很有节奏,每一步的距离差不多。

  方三响睁开眼睛,侧头看到一个穿着西装的清癯老者,正朝这里走来。他的头发全白了,体态却依旧挺拔,全不见寻常人老态龙钟的衰朽之气。

  “颜院长?”方三响慌忙站起身来。来的人,正是颜福庆。

  颜福庆微笑着把手放在他的肩膀上,拍了拍,示意不必多礼。方钟英起身紧张地问了一声好,然后很识相地坐到另外一条长椅上去了。

  “你不必太担心,沈院长的技术放在世界范围,也是一流。而且这种胃部分切除术发展得很成熟,对于胃癌预后也是比较好的。”颜福庆坐到方三响身旁,习惯性地摸了摸小腹,自嘲道,“这一点,我是深有体会,怎么都吃不胖。”

  原来早在一九四〇年,颜福庆就因为严重的胃溃疡,被迫前往美国,切除了五分之三个胃。后来他于一九四二年五月毅然返回上海沦陷区,担负起上医教学与红会第一医院的管理工作,与日军伪军周旋到了抗战结束。

  方三响不禁感慨,他和姚英子连得病都这么相似,看来冥冥之中,真的存在某种缘分。

  “多亏您尽力调度,中山医院才这么快恢复运转,不然英子这手术不知拖到什么时候呢。”

  中山医院于今年五月刚刚复业,是上海大医院里最先恢复机能的。颜福庆似乎露出一丝苦笑:“这件事啊,也由不得我不快。你可不知道,上海警备司令部一成立,就盯上了中山的院产,想把它收为军队所有。幸亏我见机快,火速调了一批上医学生,让他们进到这楼里当宿舍住,然后几经交涉,才算保下来。”

  他说到这里,忍不住摇摇头:“抗战期间,我们要从敌人手里保住医院;抗战胜利了,还要从自己人手里保下医院,这可真是荒唐。”

  方三响道:“国府上个月也迁回南京了,您接下来有何打算?”

  “我一个风烛残年的糟老头子,还能做什么?无非是在上医做个教授,开几门公共卫生的课,如此而已。”颜福庆微微抬起头,眼神却闪动着不甘。他似是要避开这个话题,侧头问道,“眼下这场霍乱,现在状况如何了?”

  方三响叹道:“这次的传染规模太大了,累计感染五百余人,每天还新增二十多例真性霍乱,死亡率差不多是在一成。在我印象里,哪怕是清末那会儿,上海也没有过如此规模的时疫——您是公共卫生专家,您说这怎么还越过越回去了?”

  “唉,中国抗战前的公共卫生工作,就搞得很差。经过八年蹂躏,只怕是雪上加霜,更加不堪。时至今日,上海还有七成居民喝的还是未处理的河水与井水,这是霍乱的根源哪。你不让他们喝脏水,又没有干净的水提供,怎么办?”

  颜福庆郁闷地拍了拍扶手,可仍觉得憋闷,索性站起身来,在走廊来回踱步,仿佛这样才能把气顺出去:

  “三响你不知道,现在中国的公共卫生状况,太糟糕了。联合国善后救济总署上个月发布了一个统计。日本投降已经快一年了,中国的黑热病年发病率,从战前的二十万例,发展到二百万例;伤寒从七十万例上升到一百五十万例;其他的如天花、疟疾、斑疹、结核和血吸虫等,上升幅度也十分惊人——你可知道这一切的症结在哪儿?”

  “人手。”方三响回答。

  “没错,人手。”颜福庆似在课堂上一样,“如今,全国符合标准的病床只有五万张,政府颁发执照的医师只有一万两千人、药剂师七百人、护士五千七百人。要照顾四万万人的健康,杯水车薪,杯水车薪哪。”

  他到底是做过卫生署长官的人,对这些统计数字无比熟稔。

  “所以我辞去了一切公职,专心在上医教书。巴望可以多培养一些医生出来,略解燃眉之急。”颜福庆道。这时方三响鼓起勇气,出人意料地开口道:“关于这一点,我认为您的想法有问题。”

  “哦?”

  “就拿上医和协和来说,一个学生成为独当一科的医生至少需要七年。全国医学校只有二十几所,每年输送出来的医生,能有多少?何况这些医生,有多少是留在北京与上海这样的大城市?有多少能惠及边远山区和底层民众的?”

  颜福庆饶有兴趣地看着他:“依你之见,学校要求严格反而是错的了?”

  “不,现在的医疗教育没有问题,我也希望中国的医术能比肩英、德、美。但现实是,中国太落后了,我们精雕细琢出了少数精英,在公共卫生的低端人才培养上投入却太少了。我国的人口太多,地域太广,几个京沪的好医生,覆盖不了广大民众的健康问题。我们真正需要的,不是二三十个名医,而是十几万水平一般的卫生工程师、卫生监察员、公共卫生护士和助产士。”

  方三响说完之后,颇有些忐忑不安。这一番言论,可谓离经叛道。这让任何一位医生听了大概都要叱责。他赶紧补充道:“当然,正规医疗教育还是要的,只是在资源有限的情况下,我觉得应该优先满足最广泛的基本需求。”

  颜福庆没有生气,反而笑起来:“你这个说法很好,就是有点冤枉人。其实上医的校长朱恒璧,还有现在手术室里忙活的沈克非,他们都和你的观点差不多,都认为应该让医疗教育下沉,覆盖更多人群。事实上,这项工作在抗战期间就在做了,姚医生不也参与其中吗?”

  “是的,英子跟我说过。她说歌乐山下重建的那个卫生示范区,后来改成了中央卫生实验院,进行公共卫生人员的试点。”方三响点头。

  “当时我们的规划是,摸索出一套初级卫生员的培训体系,分成看护、助手、助理三档。看护只要培养一个月,助手一年培训,助理四年培训。这些人毕业之后,可以分散到县一级的卫生站去,提供最基础的一些医疗服务。这样只要十年时间,就能有足够的人手,把公共卫生体系延伸到大部分县城里——你看,是不是和你想的一样?”

  颜福庆说得兴致勃勃,方三响却有些煞风景地问道:“那么实际效果呢?”

  这一句问出来,颜福庆的眼神霎时变得黯淡。他沉默良久,方开口道:“我给你讲一个陈志潜医师的故事吧。”

  方三响听过此人的大名。他是协和的一位公共卫生专家,兰安生教授的弟子。陈医生在二十世纪三十年代曾深入到河北定县,赤手空拳建起一套三级卫生示范区,直到七七事变后才被迫停止。姚英子时常提及,佩服得不得了。

  “抗战爆发之后,陈教授辗转来到四川,在卫生署的支持下开展四川农村的卫生改造工作。他吸收了大量无照医生、地方郎中和高中学生,专门为他们开设了短期卫生培训,中央卫生实验院也向他输送了大量人手。靠着这个办法,他从一九三九年到一九四五年之间,在四川建起了一百三十一个县级卫生院和一百三十九个卫生所,可谓是成绩斐然。”

  方三响很是吃惊,这个数字实在是不简单。但他没吭声,因为后面必有转折。

  “但是陈医生辛苦建起的这一间间卫生院,却出现了大量贪污腐败的行为。管理者上下勾结,收受贿赂,兼职私活,套取药品物资和预算,甚至还和当地政府合作,巧立各种名目征收税费。仅仅是被揪在明面上的,就有九个院长被撤职。陈医生不停地在各地巡视纠察,可官僚彼此推诿,终究无济于事。到了一九四五年底,政府忙于回迁,精力不再放在四川一省,加上通货膨胀,价格飞涨,这套体系便无法维持,近于荒弃……”

  说到这里,颜福庆的声音在微微颤抖:“我至今还记得,志潜在今年写给我的一封信里说:公共卫生事业如此之知性主义、理想主义,在过去一年里,每一个有思想的人,都开始怀疑它在中国的实用性——志潜那么坚韧的一个人,消沉颓丧之意,竟溢于言表。你问我效果如何,我只能说,任重而道远。”

  颜福庆说到这里,双眸里闪过一丝少有的困惑,连带着最后吐出的五个字,都显得不那么自信。

  “您愿意听听我的看法吗?”方三响道。颜福庆敏锐地觉察到,对方的气质发生了微微的变化。他不由得稍微坐直了几分,凝神倾听。

  “我认为,无论是您还是陈医生的构想,都是好的,只是不切实际,”方三响顿了顿,觉得有点欠斟酌,可一时又想不到更委婉的表达,只好硬着头皮道,“因为它只是空中楼阁,落不到地上,就算勉强栽种,勉力扶植,也无法真正生根发芽。”

  颜福庆的眼眸一闪,但不是愤怒,而是一种好奇。

  “就拿陈医生来说。他所遭遇到的麻烦都不是医学上的,而是体制上的。官员贪腐,这是政府监察不力;资金匮乏,这是国家重视不够;建设推诿,这是政令运转不灵;地方民众不配合,这是他们没有被宣教过,不明白这件事与自己有什么关系。”方三响的声音提高了几分,“您想想,这些问题,哪个是医生该解决的?能解决的?”

  颜福庆做过卫生署长,比方三响更清楚政府内部的风格,听了只是苦笑。

  “您一定还记得项松茂总经理吧?他多年前就跟我抱怨过,政府官员觉得洋药应有尽有,买都买不过来,何必还要自己费心去做。国家对民族制药毫无扶持之心,导致至今奎宁、磺胺等战略药物均不能国产。如果我们要建起一个覆盖全国的公共卫生体系,需要大量廉价药品,这又岂是陈医生一人能解决的?”

  方三响讲到这里,语速重新放缓:

  “陈医生和您的公共卫生构想很好,但恕我直言,在现有的政治体制下,它根本执行不下去。从上到下,每一个环节都会出现问题。譬如在一间充满病菌的屋子里,手术方案再如何完备,也无法挽救病人。若无有决心的政府,则无有效果之卫生。若无有效果之卫生,则无有健康之民众。”

  这发言大胆且危险,颜福庆盯着他,半晌方道:“听起来你已经有了正确答案?”

  “我多年前在山东碰到过一个牧师,他给我讲了信义宗的起源。他有一段话,让我一直记到现在。他说,当千百个人问出同样的问题时,提问本身便构成了答案。”方三响抬起头,看向窗外,“现在我知道了,这四万万人想要活下去的心愿,就是我一直以来所苦苦寻求的答案。”

  “说得好,四万万人的公共卫生服务,本该是让四万万人一起参与。”颜福庆赞道。

  方三响抬起右手臂,攥紧五指:“陶管家教过我几招拳法,他说打出好拳的关窍,讲究力从地起。不懂得这个发力技巧,任凭拳理如何精通,打出去也是软绵绵的。同样的道理,公共卫生的成效,取决于金字塔底,而非塔尖,取决于政府能不能从最广泛的底层汲取力量。”

  颜福庆轻轻拍打一下膝盖:“力从地起,嗯……这个提法很有意思。这不正是所谓得民心者,得天下吗?”

  “我知道一个更准确的说法。”

  “哦?”

  “为人民服务。”

  “为人民服务?”颜福庆仔细咀嚼着这五个字,若有所思。

  两人正聊着,手术室的大门忽然被推开,先是病床被推出来,然后是沈克非等医生鱼贯而出。颜福庆连忙起身上前,向沈克非询问结果。

  方三响不好扯着沈院长去问详情,就一把将孙希拽过去,问他如何。孙希摘下手术帽,满眼钦佩:“沈院长真是高手啊,不枉观摩这一回。”方三响怒道:“我是问英子怎么样?你别开玩笑。”

  孙希故意逗方三响发急了一阵,才笑道:“英子的命好,早两年这就是绝症。幸亏去年美国人改良了消化道重建和淋巴结清扫两项关键技术,也幸亏沈院长引进得及时。如今她没什么大碍了,只要接下来几年内没扩散,就能长命百岁。”

  方三响大大地松了一口气,他侧眼看到,病床上的英子麻药劲未过,仍旧闭眼安详地睡着。看她的嘴角微翘,似乎正在做一个美妙的梦。

  “那……万一要是扩散了呢?”

  “呸,老方你别乌鸦嘴。”

  “我们做医生的,有什么好忌讳的?你给我个准话,我也安心点。”

  “只要医学理论上有可能,我就能把英子救回来。”孙希抬起左手,自信地在半空比画。

  方三响知道,孙希最近在苦练左手执刀,说纵然达不到原来的水准,至少不会变成废人。三人之中,孙希看着最跳脱,其实他才是最专注于医术的。

  那边颜福庆和沈克非也交谈完毕,两个人都是大忙人,各自告别离开。方三响惦记着霍乱防疫的事,让孙希陪床,自己也拔腿要走,却忽然发现走廊尽头探出一个脑袋。

  “唐莫?”

  他认出是孙希的那个学生。

  这个学生自从一九四〇年离开上海投奔重庆之后,就一直在上海医学院实习。也是今年刚返回不久。唐莫一直觉得老师右手残废是自己造成的,一直有所回避,今天他不知为什么,居然主动跑过来了。

  唐莫听到方主任喊他,一脸紧张地走出来:“方主任,我刚从华山那边过来。”

  第一医院所在的海格路,此时已经改名为华山路。业内的医生们聊起来,都喜欢用路名代称。

  正好护士把姚英子的病床推走,方三响让开身子,把他朝孙希那边一推。唐莫目视着病床远去,这才鼓起勇气对孙希道:“老师,有一件事,是……嗯,是关于姚医生的。”他把手里的文件取出来,递给孙希,方三响也好奇地凑过来看。

  这一看不要紧,两个人的好心情顿时烟消云散。

  这竟是一份法庭通知函,直接送到了红会第一医院。通知里说,有人举报姚英子在抗战期间有汉奸行为,依《惩治汉奸条例》,法庭已启动调查。事主如认为举报有误,可回函或本人前往折辩云云。

  方三响和孙希看完之后,又惊又怒。《惩治汉奸条例》是今年三月十三日国府公布的一条法令,对于抗战期间有通敌叛国、有损同胞利益之汉奸行为,要予以相应惩罚。比如汪伪政府的上海市市长陈公博,即已于本月枪决。

  但“汉奸”怎么会跟姚英子扯上关系?

  所幸法庭通知函后面,还附了举报信的原文——当然,不是原件,而是影印照片——信中声称姚英子早年捐助归銮基金会两万元,暗中支持伪满洲国,抗战期间又欣然参加伪满洲国庆典,并接受建国功劳章之颁发,汉奸之迹昭然。

  这封举报信的内容,九真一假,却假在了最关键的地方。姚英子明明在纯庐自爆以证清白,在这个举报人的嘴里,却成了欣然参加。这个自关东大地震便埋下的祸根,到现在居然还阴魂不散。

  “这是哪个王八蛋举报的?”孙希按不住火气。他反复翻动文书,却没看到举报人的信息。

  “老师您在这里是找不到的。法庭对这些信息都是保密的。”唐莫有些遗憾地说,“我问过在法庭工作的老同学。这次审判汉奸采取的是单盲制。也就是说,举报人身份全程保密;但被举报人的案情事实,要在调查之后予以公示,让广大市民知道通敌之丑行。”

  孙希和方三响同时一震,暗叫不好。姚英子的身份比较特殊:富豪之女、著名慈善家、知名女医生、张竹君弟子、女性争取家产权利之先声等等。一旦她被人指控做了汉奸,上海的大小报纸可不会放过。他们一定会大肆渲染,最多在文章末尾轻飘飘来一句“前情所叙未必属实,俟法庭宣判方知真相”——而读者只顾猎奇,可不会管这是事实还是污水。

  “孙希,这件事,绝不能让英子知道!”方三响沉声道。她刚刚动完手术,若听说这种陈年烂事闹得满城风雨,绝对会影响愈合速度。

  孙希一脸心疼:“唉,她之所以背上这个污名,还不是为了救咱俩?这次咱俩无论如何,得把英子保护好才行。”他转头问唐莫道:“那么接下来我们能做什么?”

  “正常来说,法庭会要求被举报方本人前往自辩。”唐莫看了眼走廊尽头,“眼下姚主任这个状况,可以向法庭解释,请人代为辩解——不过咱们手里最好得有铁证,能把这封举报信一举推翻。这样法庭会直接判决举报无效,不必公示了。”

  简言之,他们俩得在英子不参与的前提下,向法庭揭示纯庐爆炸案的真相。

  这件事听起来似乎并不是很难,当年那爆炸案可是在众目睽睽之下发生的。方三响朝走廊一侧喊道:“钟英,你过来一下!”

  方钟英一直在拐角看书,听到父亲召唤,不急不忙地走过来。孙希看到他,眼睛一亮,对呀,这小子现在是《申报》的见习记者,去查一查当年的报纸不就得了?

  方三响叫方钟英过来,正是这个用意。他让自己的儿子去报社查一下过往报纸,找几篇纯庐爆炸案的报道,若附有通缉令则更佳。敌人的反向证言,自是铁证无疑。

  医院里不宜久留,几个人很快各自散去。孙希留下来陪床,唐莫先回了第一医院。方三响要去防疫委员会报到,与方钟英的住所距离不远,父子俩索性一起搭电车回去。

  在路上,方三响跟方钟英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聊什么不重要,他很享受这来之不易的父子相处的时光,只是方钟英眉宇间始终带着一丝郁郁寡欢。

  过了半个多小时,方钟英忽然起身拉动响铃,示意下一站下车。方三响看向窗外,发现是金神父路,一下子明白了儿子的用心。

  父子二人下了车,一路来到广慈医院门口。作为上海有名的大医院之一,这里的病人永远川流不息。在医院的西侧偏门,有一处狭窄的办公室,旁边竖着一块牌子:广慈善后复员联络处。

  在抗战期间,这些大医院的医护人员疏散去了各地,多有失联。所以各家医院都在全国各地设了联络处,方便员工寻回,并定期把信息汇总到上海。方钟英轻车熟路地走进去,桌后的工作人员不待他发问,直接同情地摇了摇头。方钟英“哦”了一声,转身出来。

  站在外面的方三响心中一阵黯然。广慈是林天晴工作的医院,如果有消息,一定会反馈到这边联络处来。这孩子估计每天都过来询问,所以工作人员都认得他。

  自从方钟英和母亲在武汉分离之后,便再没见过,也再没任何消息。足足八年,断绝音信,他对母亲该是何等思念。方三响从小就没了娘,对儿子的心情感同身受。

  这些年来,他也曾多方打听妻子的下落,可惜当时局势太混乱了,想要找一个护士,不啻大海捞针。战乱年代,发生了太多的生离死别,方三响其实早已有心理准备。

  但方钟英还没有。

  这孩子大部分性格随他母亲,只有执拗这一点,与父亲仿佛。方三响并没阻止儿子这样做。事实上,如果不是还有更重的责任,他也想每天过来探问,唯有如此,才能让内心存着一点点盼头。什么时候不问了,恐怕才是彻底断绝了希望。

  方钟英走到父亲身旁,眼角带着些许湿气。方三响拍拍儿子的肩膀,什么都没说。父子俩就这么并肩走出广慈医院。此时正值入暮,两侧路灯次第点亮,将两条孤独而相似的身影印在水门汀上。

  两天之后,方钟英赶到第一医院,他已经查出了一点消息。

  不过这消息不算太好。

  他查询了一九四二年三月上海出版的二十余种报纸、杂志,里面确实报道了纯庐爆炸案,但对具体情况都语焉不详,只含糊地说是恐怖分子袭击,关于姚英子更是只字未提。

  其实细想一下,这倒不奇怪。其时上海的报纸被日军伪军严密控制。他们对这么一桩伤害不大,侮辱性却极强的案子,出于政治考虑将其瞒报讳饰,实属平常。

  只是苦了这些想要证明其存在的人。

  “对了,张校长不是在现场吗?她做证难道还不够?”孙希烦躁地翻动着旧报纸。方三响摇摇头:“她和英子是师徒,法官大概会觉得有包庇嫌疑,算不得铁证。”

  “参加那次活动的上海名人有不少吧?现在肯定能找到几个。”

  “肯去参加伪满洲国十周年庆典的,不是日本人就是汉奸。日本人如今都被遣返,汉奸该抓的也都抓了。就算有侥幸没抓的,他们会承认自己参加过那种活动吗?”方三响再次否决。

  孙希拿出那封举报信,恶狠狠地瞪着,仿佛要从中窥出端倪:“要是知道这封信是谁写的就好了,可以直捣黄龙。”

  这时方钟英道:“其实,我倒有个新发现,只是不知有没有用。”孙希、方三响问他是什么。方钟英指着结尾:“这封信的用词很奇怪,你们看结尾那句:至于是非曲直,仰高裁。”

  “这句怎么了?”方三响问。

  “仰高裁这个写法,虽然中文也能读得通,但这是日文公文里的惯用语,意思是请鉴核或是请酌定。”方钟英一边解说,一边抽出另外几份文件来,“你们看,这是我找到的几份驻沪日本宪兵队公文,结尾都是这么写的。”

  两人凑过去一看,确实如此。

  “举报信是中文写的,却混入了日文公文的汉字,这很像是协和语的痕迹。写这封举报信的人,应该有在伪满生活的经历。”

  协和语又叫日满语,是一种中文和日文的混合语,流行于伪满洲国中。

  “这又说明什么呢?”孙希有些灰心丧气,“你还有什么发现没?”

  方钟英道:“单纯就这一条发现,没什么太大的意义。不过我有个猜想,得跟姚妈妈确认一下。”

  “不行!”孙希和方三响异口同声道。姚英子现在正是术后最脆弱的时候,如果突然提起纯庐爆炸案的事,以她的聪明必会觉察到不对。

  “其实也不一定要找姚妈妈,另外一个人也可以。”

  “谁?”

  “张奶奶。”

  张竹君今年已经七十多岁了,却一直不肯闲着,就在药水弄附近的街面租了间寓所。除了给穷人开放义诊,她还收养了十几个孤儿。谁也不知道这个生活简朴的老太太,是当年叱咤香江与黄浦江的一代女侠。

  这一天她正坐在寓所门口,拿着毛笔写霍乱防疫的标语。旁边几个小孩子等着拿去药水弄里张贴。她看到三人来访颇为高兴,搁下笔亲热地拉住方钟英,絮叨个不停。

  说来也怪,张竹君在方、孙、姚等人面前,是个深具威严的长辈,可一看见方钟英、宋佳人这一辈的,却慈祥得简直不像话。孙希简直想发表一篇论文,论证隔代亲这种现象不限于血缘。

  一番寒暄之后,孙希先向张竹君报告了姚英子的手术情况,说她已经顺利苏醒,只是还要吃流食一段时间。紧接着,方钟英把举报信的事说了一遍,张竹君勃然大怒,拍得竹椅直响:“我当日就在现场亲眼所见,难道还会有假?我去跟法官说!”

  方钟英道:“张奶奶,我这次来,是想请你描述一下当时的情景,讲得详细点。”张竹君以为他要采证,便把当日所见细细说了一遍。

  孙希、方三响早知道过程,可再听一遍,仍是悚然心惊。方钟英全神贯注地听完,又追问:“姚妈妈讲完话到掏出手雷之间,那子夏有过别的动作吗?”

  “应该是没有。”

  “他有拿出什么东西吗?比如……一枚勋章?”

  张竹君困惑地回忆一阵,随即摇头:“不知道,谁会去关注他?好像他早早都吓得躲到假山后面,不敢冒头,无胆匪类。”

  “接下来就是您过去引爆了硝化甘油,制造混乱,对吧?”

  “是的……钟英,你到底要问什么?”

  方钟英双目闪闪,抖着手里的举报信:“这封信里说了姚妈妈三条罪状,一条是资助归銮基金会,一条是参加伪满洲国庆典,还有一条是接受伪满洲国的建国功劳章。但听您这么一描述,在当天的庆典上,姚妈妈发表完演说,立刻取出了手雷。即便那子夏原来有颁勋的安排,也没有机会拿出来,换句话说,现场的观众并没有机会看到颁勋。”

  他又拿出当时的报纸剪报:“而在事后的所有相关报道里,也没提过任何颁勋的事——那么这封举报信里说的建国功劳勋章,举报人是怎么知道的?”

  方钟英这么抽丝剥茧地一分析,孙希最先反应过来:“这件事除了英子,只有那子夏才可能知道,所以……这是他本人举报的?”

  结合种种线索,这竟是最有可能的。

  “可那子夏图什么?”方三响想不明白。那子夏再怎么举报姚英子,也不可能让他洗白,反而会把自己也折到里头。

  “无论如何,先把他找出来再说。那子夏既然给上海的法庭写举报信,那么他人肯定就在上海。”孙希说完,看向方钟英,“你还能看出什么信息吗?”

  这孩子对文字的敏锐程度,堪比当年的农跃鳞。不知不觉间,他已成为这些长辈的军师。

  方钟英有点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我研究了好几天,实在没有更多有用的线索了。只有一个……呃,说不上算不算。”

  “说来听听。”

  “我在报社把那封原件影印放大了一下,边缘露出了很模糊的几个英文字母。这应该是原件上就有的,所以被复制了下来。”

  几个人凑过去,果然在影印件上找到了相应痕迹。那几个英文字母是花体连写,痕迹很淡,应该是上一页纸写字留下来的压痕,勉强能分辨出是“llin”,意义不明。方三响瞪大了眼睛,几乎把纸塞进眼睛里,可还是瞧不出什么端倪。

  众人议论了一回,不得要领。张竹君起身拍拍手道:“我来想办法,司法界我认识几个人,相信我老太婆的面子还是能卖一卖的。”

  一股久违的锋锐气势,从她略显佝偻的身体里升腾而起。

  从张竹君那里离开之后,方钟英和孙希各自散去,方三响则搭上一辆红十字会的流动注射车,匆匆赶往沪西卫生局。

  今天是第二针霍乱疫苗到货的日子,他必须到现场去补办手续。

  一到卫生局,他看到清洁工们早早就到了,黑压压地聚了一大片人。方三响下了车之后,同车的宋佳人也跳下车,指挥几个护士搬出桌凳与注射器械。

  这辆车是专门针对这次霍乱疫情改装的,车内配备齐全,可以随走随停,随时施打。同款的流动注射车一共有六辆,在北火车站、外白渡桥、十六铺码头等枢纽地带来回巡逻。这种流动工作的思路,也是从沈敦和时代传下来的红会传统了。

  护士们轻车熟路地忙碌着,方三响径直走到卫生局的小楼里。区科长已经等候多时,他身后摆好了十几箱疫苗,下面还垫着冰块。六月的天气,冰块融化得很快,箱子底部湿漉漉的,有所破损。

  方三响皱皱眉头,这也太漫不经心了。疫苗都要冷藏,堂堂卫生局难道连个冰箱都没有吗?区科长满脸笑容,递过一份文件来:“方主任,请签字吧。”

  方三响接过去,眼睛不由得一眯:“请问这些疫苗是从哪里采购来的?”区科长说了一个名字,方三响没听过这个制药公司,心中顿时生疑。

  中国的疫苗生产能力极为有限,有生产能力的企业就那么几家。而且它们的产能,完全被中央防疫处的订单占了。换句话说,想要拿到疫苗,理论上只能通过中央防疫处拨发。

  区科长看出他的疑惑,笑道:“这是上海新开的一家药厂,正在办资质。这不赶巧霍乱来得厉害吗?我就找了个私人关系,先提了货出来。规矩是死的,毕竟还是人命要紧嘛。”

  方三响放下文件:“那好,我先验一下货。”区科长道:“哎,哎,方主任,出厂单和质检报告我这里都有,你看这个不就行了?”方三响摇摇头:“这是要注射进人体的疫苗,如果没有中央防疫处的认证,必须先检验。”

  “认证有的,有的,只是还没发下来。”区科长把方三响往旁边一扯,声音压低,“这个药厂,是南京一位大佬的同乡开的,还怕拿不到认证吗?”方三响正要问是谁,对方不动声色地伸手塞过来一条东西,从沉甸甸的重量来看,怕不是小黄鱼。

  如此举动,反而让方三响更加疑心了。他把那东西塞还给区科长,俯身从两个箱子里各取出一瓶,走出楼去递给宋佳人:“去做个革兰氏染色。”

  宋佳人一愣,革兰氏染色是一种区分细菌类型的检验法,方主任怎么想起来做这个?区科长脸色微变,欲要阻止,却被方三响死死捏住胳膊,动弹不得。他无奈之下,只得语带威胁:“方主任,我实话跟你说吧,这位大佬就是宋子文。你这条粗胳膊能拧住我,能不能拧过他?”

  宋子文?

  方三响眉头一挑。这人的名字可是如雷贯耳,如今贵为行政院长兼最高经济委员会委员长,可以说是一手掌握全国经济命脉的人。他想蹍死区区一个小医生,可谓轻而易举。

  “他管得了我,可管不了霍乱弧菌。”方三响把区科长往旁边一推,催促宋佳人快去。区科长双眼冒火,奈何方三响人高马大,像老虎钳子一样死死压制住他。

  革兰氏染色所需的龙胆紫、酒精、品红等试剂,流动注射车里都有,显微镜亦有配备。宋佳人把疫苗瓶打开,按照流程进行取样检验,结果让她大吃一惊。

  霍乱弧菌属于革兰氏阴性菌,革兰氏染色反应之后,按道理应该呈红色。可宋佳人在显微镜下别说颜色,就连细菌形态也分辨不出来,无论怎么调焦距都看不出来。她试着加了一点硝酸银进去,居然发生了白色沉淀。

  “这……这就是纯粹的盐水啊……”宋佳人得出一个惊人的结论。

  方三响面色越发阴沉:“继续取样,每个箱子都拿一瓶。”他粗壮的胳膊一直拦着区科长。区科长嘴角抽搐了几下,一跺脚,竟然转身离开。

  宋佳人一番操作之后,很快得出了结论,这里的每一瓶都是盐水。这个发现,在那些等得不耐烦的清洁工人群里,掀起了轩然大波。

  清洁工人虽没学过医,但都不是傻子,心想:我们每天要在那么肮脏危险的环境里工作,你却克扣我们的工钱,买来毫无用处的盐水冒充疫苗?这是让我们既面临衣食无着的饥馑,又要面对霍乱的威胁?

  当意识到自己被双重欺骗后,炽热的愤怒,宛如一锅热油泼洒在人群头上。饱受折磨的清洁工人发出怒吼,一齐朝着卫生局的大门冲去。他们跃上台阶,推开大门,用铁铲狠狠拍碎堆积在那里的药箱,把里面的盐水药瓶统统砸碎,再用鞋底狠狠践踏。

  更多的人越过药箱,朝卫生局内部拥去,沾满垃圾的靴子踹开每一扇门,满是臭味的手套拽倒每一张桌子,砸碎每一面玻璃,如同洪水席卷窝棚一般。他们没有组织,也不知这么干的后果,纯粹被绝望的悲愤驱使,本能地宣泄着怒意。卫生局的职员们见势不妙,纷纷逃出办公室。

  一时间沪西卫生局前一片大乱,就连外头街上的行人都纷纷驻足围观,不知里面出了什么事情。

  宋佳人吓得赶紧招呼护士们收拾东西,先搬回车里。她想喊方三响,可他双手抱臂,冷冷地看着这一切发生。

  这是一桩明白无误的贪污案。那位宋子文的老乡大概是见疫情有利可图,便走关系建了个没资质的药厂,绕过中央防疫处,把假疫苗卖给卫生局。卫生局克扣掉工人工钱买入,再把假疫苗打给工人们——如此精密的一条贪污链,绝非区科长一个人能操作,必然是上上下下每一个环节都打点好了。

  方三响实在没想到。外头霍乱还在肆虐,这些官员连人命关天的疫苗都敢造假,满脑子想的都是从中牟利,真不怕被雷劈吗?如今抗战胜利了,这吏治竟还不如从前!

  区科长和一干职员早就跑得没影了,沪西卫生局的局长外出开会未归。方三响决定趁这个机会,去卫生局里面把账本弄出来。

  只要拿到账本,有了贪腐造假的证据,清洁工的这一场暴动才算是师出有名,就不怕区科长他们反咬一口了。

  他穿过走廊,看到清洁工人们把垃圾一筐筐地运进去,泼洒在卫生局的小楼各处,弄得一片狼藉,臭气熏天。平时那些人衣冠楚楚地坐在里面,对着工人发号施令,如今总算有机会让他们体验一下清洁工人的日常生活。可惜陈叔信不在,不然这次暴动组织会更有章法。

  方三响很快来到财务室内,按照年份去搜相关账本,很快便找到了目标。他不懂会计,不过这不重要,只要保有证据就好。他正抱起账本准备离开,却无意中瞥到旁边的一摞文书,视线突然像被火燎了一下。

  文书最上面一页是一份表格,其中有一行手写花体英文。方三响缺乏儿子对文字的敏感性,但那几个字母的笔迹风格,他太熟悉了,因为刚刚才看过不久。

  他赶紧抓起这份文书,原来是一份盘尼西林的申购记录。

  盘尼西林是新近出现的一种抗菌特效药,效用是磺胺的十倍以上。只不过美国人也是两年前才实现量产,进入中国后更是稀缺资源,极为抢手。就像中央防疫处统一配发疫苗一样,卫生局也统一控制盘尼西林的库存,各处医院、诊所如果想要使用,需要提交申请,配额购买。

  这份文件里,是申购记录的条账。申请者要自行在表格内填写单位名称、药物名称、申请配额,以及签名。

  方三响猛然想到,举报信上那行古怪的“llin”,不就是“Penicillin”盘尼西林的末尾几个字母吗?他屏住呼吸,用指头比着这一行缓缓向右移动,唯恐中间错行。当指头最终移到申请人签名处时,他一下子愣住了。

  居然是他?

  刺耳的警笛声突然从外面刺入财务室,应该是警察被这场骚乱惊动了。方三响收敛心神,把这页纸塞入口袋,然后捧着疫苗账本走了出去。

  外面不光有警察,还有警备司令部的军队,甚至连驻沪美军都来了一辆卡车,密密麻麻堵住了大半条街道。那些清洁工人聚在小楼内外,有些不知所措,他们本能地簇拥在一起,摆出对抗的姿态。

  区科长不知何时也返回了这里,他一看到方三响,便声嘶力竭地喊道:“方三响是个赤色分子,挑唆工人搞暴动!”

  方三响嘿嘿冷笑一声,走近宋佳人,把申购记录悄悄塞给她,让她尽快送去给孙希或方钟英,然后整了一下衣襟,怀抱着疫苗记录,朝着警方阔步走去……

  次日上午,位于吕班路的严氏牙科诊所刚刚开门,便迎来了一位没预约的客人。

  “哎呀,老孙,什么风把你给吹来了?”

  严之榭惊喜地放下手里的蛋糕碟。他的体态比年轻时更加肥大,肚子高高鼓起,就像个乙醚桶。不过他保养得极好,皮肤一丝皱纹都没有。

  自从有了自家诊所之后,严之榭与第一医院的来往就少了。整个抗战期间,他老老实实做他的牙医,日子过得平稳,除了美食少吃到,居然没吃什么苦头。

  孙希一脸寒色,也不寒暄,直接拿出那一页记录来:“老严,这是不是你申购盘尼西林的记录?”严之榭看了一眼,点点头:“是我申购的。你可不知道,每年拔牙后死于伤口感染的病人,不比你们外科少,最需要这个特效药了。怎么?你也想要?”

  孙希没回答,又问:“这个字,是你本人签的?”

  “对啊。”

  孙希眼神变得像手术刀一般锋锐:“那么,老严,你有没有举报过英子做汉奸?”严之榭眨眨眼睛,似乎没反应过来这句话,孙希重复了一下,他惊得差点把蛋糕打翻:“孙希你胡说什么呢?我为什么要举报老同学当汉奸?”

  “啪”的一声,孙希把举报信影印件拍在桌子上:“你自己看这上面盘尼西林单词的后半边写法,是不是和你在申购记录上的笔迹一模一样?”

  严之榭拿来一副老花镜戴上,缩着脖子端详那封影印件,看了半天一拍脑袋:“哎呀,还真是一样。”

  “你还不承认是你举报的?”

  “我举报有什么好处啊?是,我年轻时候是暗恋过她,可你们俩水泼不进,我不就另觅佳偶了吗?”严之榭一连声地叫冤,叫到后来,孙希也含糊了:“你真不知道?那这签名是怎么回事?”严之榭怒气冲冲:“我哪里知道?”

  “老严,这事非同小可。你快想想,英子刚做完胃切除手术,如果这事闹大了,对她的健康有极大的损伤。”

  严之榭一听姚英子刚做完手术,脸色变得严肃。他苦思冥想了半天,突然一拍桌子:“难道是曹有善?”孙希一惊:“曹主任的儿子?”

  “对,他那个独生儿子。”

  曹主任有个儿子叫曹有善,因为老来得子,百般宠爱,结果把他惯出纨绔性子。曹主任接受第一医院聘任,一是有感情,二也是因为儿子败掉了家里的寓所,老父亲只得出来找工作。

  曹主任牺牲之后,曹有善被日本人关了好久,抗战快胜利了才被释放。姚英子暗中出面,在五洲大药房给他找了一份工作,算算年纪,今年得有三十岁出头了。

  严之榭说,他念在曹主任的分上,给了曹有善一个代买药品的兼职。像盘尼西林这种受管制的药,申购手续复杂,严之榭只负责签字,其他的事交给曹有善去跑,赚个辛苦钱。

  如果是曹有善写的举报信,这件事就好解释了。严之榭申购盘尼西林,先在自家的专用信笺上签了字,在下一页留下了印痕,交给曹有善。曹有善撕下上一页,然后在下一页写了举报信,寄给了法院。

  “他现在住在哪里?”孙希追问。

  严之榭知兹事体大,连忙挂上停诊的牌子,跟孙希一起赶往曹有善的寓所。曹有善败掉了家里的房子以后,住在凤阳路上一处狭小的弄堂里。

  两人走进弄堂,曹有善正拎着个口袋准备出门。他与孙希四目一对,立刻觉察到对方来意,转身就跑。

  这条弄堂极为狭窄,路上摆满了夜桶、矮桌和乱七八糟的杂物,上方各色衣物像帷幕一样从晾衣杆上垂落下来,构成了一个无比繁复的迷宫。曹有善轻车熟路,而孙希和严之榭都是五十多岁的人了,只能在后头气喘吁吁地追赶。

  曹有善七绕八绕,眼看就要甩开那两个老头,闯出弄堂另外一侧。不料对面忽然出现两个人影,一左一右,把他狠狠按在了地上。

  来人一个是方钟英,一个是唐莫。他们也是得到孙希的消息,第一时间赶到,正好撞到他要逃离。

  孙希与严之榭随后赶到,四个人把曹有善带到了一处无人的角落。曹有善背靠墙角,面露惊慌。孙希见他的眉眼与曹主任有几分相似,心头一疼,满腔怒气一时竟发泄不出来。

  “举报信,是你写的?”他问。

  曹有善准确地捕捉到了孙希情绪的变化,他索性脖子一梗:“是,是我写的。”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你问我为什么?”曹有善冷笑起来,“我爹是被你们害死的,我为他报仇有什么不对?”孙希闻言一滞,半天方道:“曹主任是为了保护我们,保护这家医院……”

  “那不是一样吗?!我爹为你们那个医院忙活了一辈子,最后得着什么了?你们连累他被日本人弄死,还连累我被日本人抓去监狱里,你们知道那鬼地方有多惨吗?”曹有善猛地直起身子,把衣襟扯开,上面有一道触目惊心的烙痕。

  看到这个伤疤,孙希一下子发不出火来:“你有困难,可以跟我们说啊。医院不是特批给你每个月抚恤金吗?英子也给你介绍了工作呀!”

  “区区小恩小惠,就能抵消我爹的死了吗?我看她是心虚。”曹有善见孙希语气软下来,气焰反而高涨,“我爹是跟日本人同归于尽的,他是抗日英雄。姚英子是汉奸这事,证据确凿,我举报她是天经地义的,这是为我爹报仇。”

  “英子不是汉奸!这一点你爹最清楚不过!他当时就在纯庐现场,看得最清楚。”孙希额头的青筋都要绽出来。

  “反正他已经死了,你们怎么编派他都行。”曹有善嗤笑起来。方钟英在一旁忽然开口道:“你真正想要的,是举报汉奸的奖金吧?”

  “是又怎么啦?”曹有善下巴一扬,“我曹家为抗战付出那么多,多要点钱有什么不对?倒是你们,凭什么把我围住不让走?要不让街坊邻居们来评评理!”说着他真的扯起嗓子喊起来,“大家都出来看看哪,我举报汉奸,有人害怕了!”

  他的声音在弄堂里回荡,附近的窗户探出很多居民的脑袋,指指点点。曹有善大为得意,正要继续嚷嚷,方钟英却继续说道:“我的意思是,你想要收的奖金,不只是姚妈妈一个人的吧?”

  曹有善的下巴瞬间一哆嗦:“你什么意思?”方钟英道:“你在信里写了伪满洲国的建国功劳章,这件事除了那子夏,没有人知道。你一定见过他。”

  “呃,我是见过他,可那是很早之前的事情了。”

  “不,我看并不早,甚至可以说很近。”方钟英眯起眼睛,“不介意去你家里看看吧?”

  曹有善正要故技重施,呼叫周围街坊,可孙希却向周围亮出证件,大声道:“我是第一医院的医生,现在这个人有霍乱风险,需要立刻隔离,请大家回避一下。”

  一听有霍乱风险,原来想凑过来的居民吓得纷纷退回去,弄堂里一通噼里啪啦门窗关紧的声音。曹有善还要挣扎,却被唐莫和方钟英左右挟住,朝着家里拖去。

  他住的是一个二楼单间,屋子里杂乱不堪。除家具和日常用具之外,堆得最多的,居然是各种药品包装和空瓶,连床榻枕边都有。严之榭大叫道:“天哪,你这是贪了多少东西?”

  他安排曹有善替诊所做代购,其实也知道他肯定会从中揩油。可没想到这人胆子这么大,这屋子里涉及的药品数量不小,甚至还有几盒盘尼西林,绝不能用“揩油”来形容。

  孙希恨铁不成钢地骂道:“你爹执掌医院几十年,账目清清爽爽,一分一毫都不错乱。你学会了你爹的算计,却根本没学着你爹的负责任!”

  曹有善佝偻着身子,再没有刚才的嚣张气焰。如果严之榭和五洲大药房认真追究起来,光是这屋里的私藏药品,就够他判几年的。

  方钟英在屋里转了一圈,从桌子下面翻出一个木匣,从里面取出一枚勋章。众人去看,这是一枚铜圆章,正面“建国”二字,两侧弓形高粱,背面赫然刻有姚英子的姓名。

  孙希奇道:“你怎么猜到的?”

  “很简单。举报姚妈妈那封信里提到了建国功劳章,所有报纸都不曾提到这个细节。那么举报人是如何说服法官,签发了调查通知函的呢?要么他手里有证人,要么手里有证物。或者……”方钟英有意放缓语速,从桌子上拿起另外一张纸,“或者两者兼有。”

  这一张纸,居然也是一封举报信,看笔迹和之前的一样,都是曹有善写的。但这一封上面没有法庭印鉴,可见还没来得及提交。

  举报信的内容,是说伪满洲国的重要官员那子夏日前藏身于虹口虹镇附近,此人历来作恶累累,敦请军法机关处置云云。

  “曹有善,你是不是打算先利用那子夏提供的证据,去举报姚妈妈换一笔奖金,然后再反手把那子夏举报,再换一笔?”方钟英问。

  “我……我……”

  方钟英道:“我不知道你和那子夏是怎么认识的,但现在肯定还有联系。一旦姚妈妈定罪,你就会带着军警去虹镇抓那子夏对吧?”

  旁边几个人听得叹为观止,这小子心思歹毒,脑子可着实灵光,一桩案子,硬是被他分开吃两回。孙希对严之榭耳语几句,后者犹豫了一下,叹息着点点头。

  孙希走到曹有善跟前,摆出一副严肃神情:“曹有善,你爹有恩于我们。你老实交代所有的事,老严可以不追究你的贪污行为。”

  对付这种人,讲大道理或感情牌是没用的,直接剖明利害就好。果然曹有善转转眼珠,略做权衡,便乖乖讲出了一切。

  原来那子夏自从纯庐爆炸案之后,在协和会内部彻底失势,只得留在上海,给中日商行做做掮客。而曹有善被日本人释放后,别无生计,只得到处骗些小钱。在一次骗局上,他和那子夏相遇,两人一个熟知日本习惯,一个精通本地情形,遂一拍即合,联手行骗,数年内居然获利颇丰。

  抗战胜利之后,那子夏惶惶不可终日,唯恐被人秋后算账,尽量深居简出,只与曹有善保持联系。等到《惩治汉奸条例》颁布之后,曹有善忽然意识到,这是个好机会。

  纯庐爆炸案的真相,曹有善曾经听那子夏讲过,遂以“举报姚英子报仇”为由,从他手里哄来建国功劳章,然后准备了两份举报信。一封举报姚英子,一封举报那子夏。如此一来,既可发一笔横财,又能摆脱那个累赘。

  “所以那子夏是住在虹镇吗?”孙希追问。

  “是,他在那里有一处寓所。”

  “现在他就在那儿?”

  “他腿脚不灵便,一般不大外出。不过我已经一周多没去了……”曹有善怯怯地解释。

  孙希知道那子夏这人极为狡黠,稍有风吹草动就会警觉。事不宜迟,他当即一扯曹有善,和其他几个人离开弄堂,匆匆赶去虹镇。曹有善还想讲讲条件:“我带你们去,你们可不要追究我啊!”

  孙希狠狠瞪了他一眼:“你爹当初一直不让你进医院,现在我才明白,他是怕你毁了医院!”

  虹镇位于虹口与杨浦之间的一处三角地带,原是个废镇的遗址。外来贫民聚集在这里,搭建起无数棚屋。淞沪会战时,日本人的炮弹引发了一场大火,几乎烧去了半个虹镇。抗战胜利后,又有大量人口进入上海,在虹镇的废墟上又建起一大片简陋的住房,几乎与药水弄齐名。

  那子夏之所以搬来这里,正是因为警察对这一片向来管得少。

  孙希等人赶到虹镇边缘时,看到不少红会的防疫人员在这里忙碌,许多人排队等着注射疫苗。看来这一场霍乱大疫也波及了虹镇老街一带,这里卫生条件极差,市政力量又难以顾及,所以情况颇为严重。

  在曹有善的带领下,他们迅速来到一条狭窄的巷弄尽头。这里居然藏着一栋三层木质窄楼,楼体极细,就像是在几栋房屋之间硬插进来的一个楔子。他们踏在楼梯上,会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

  那子夏的寓所就在三楼,唐莫一马当先,走上前去敲门道:“你好,我们是防疫人员,需要入室做一下卫生检查。”他连敲了三次,可里面寂静无声,似是无人。

  孙希心中一沉,难道这一次又被那子夏跑了?他急忙拨开旁人,冲到门口一推,门却自己开了。有一股淡淡的酸臭与腐烂的味道从里面飘出来。

  他迈步进屋,首先映入眼帘的,竟是一具尸体。

  只见这尸体躺在一张脏兮兮的竹榻之上,全身佝偻,皮肤暗青,从身上的尸斑判断,显然已死去多时。这尸体极为瘦弱干枯,眼窝深陷,表情还带着一种绝望。而在竹榻下方,是一摊摊业已干涸的秽物。

  很显然,死者生前也被传染了霍乱。但他身边没人照顾,自己又动不了,只能躺在竹榻上反复剧烈泻吐,直到严重脱水而死。换句话说,他是在清醒的绝望中活活拉稀拉死的。

  孙希让曹有善过去确认了一下,死者正是那子夏。

  孙希低头端详着死者的面孔,心中一阵轻松,此人一死,姚英子的举报风波自是烟消云散。

  在竹榻旁边,还挂着一顶圆边礼帽、一根拐杖和一身长袍。可见那子夏生前确实对曹有善有所警觉,甚至准备提前离开。可惜人算不如天算,他能预料到人心险恶,却终究难以预料病菌的厉害,最后变成这一场上海大疫中的一个数字。

  “把他抬出去吧,留在这里会滋生新的时疫。”孙希招呼方钟英和唐莫来帮忙,又补充了一句,“可不要让他死后还继续害人了。”

  两人不愿触碰他的身体,索性连竹榻一起抬出去。孙希望着这具干枯尸体被抬走,心中无限感慨。遥想当年辛亥,那子夏还是个前途无量的北洋军官,此后走南闯北,辗转于日本与东北之间,往来交接都是载仁亲王、川岛浪速这等奸雄,多少也算一号人物。想不到晚年竟受制于一个小混混,如此不体面地病死在一间陋屋之中。

  倘若那子夏预知了自己的命运,不知当年辛亥时是否会有所改变?不过孙希也明白,这种假设毫无意义,只是他上了年纪,总会忍不住感慨世事无常罢了。

  就在那子夏被抬出虹镇老街的同时,远在西边的沪西警察局门口,方三响刚刚缓步走出来。

  “方医生!”陈叔信快步上前,关切地抓住他的胳膊:“他们没有为难你吧?”

  方三响道:“我一口咬定,说我只是例行检查发现疫苗有假。至于工人们出于义愤,群起而攻之,那就不是我所能控制的了。他们也拿我没办法。”

  陈叔信松了一口气:“那么警察对假疫苗案怎么说?”

  “还能怎么说?他们把账本收缴了,说疫情当前,要慢慢调查。这一研究,就不知几年时间了。大事拖小,小事拖无,大家其乐融融,就当没发生过。就算有了结果,也最多是区科长吃挂落[38],幕后那些大佬可是毫发无伤。”

  “哼,这些人的聪明,都用在这些地方了。”陈叔信愤愤道。

  方三响与陈叔信又攀谈了几句,然后匆匆赶去了中山医院。他在医院门口,恰好碰到了从虹镇赶回来的孙希。

  听孙希讲完那子夏和曹有善的事,方三响叹了一声:“当年萧钟英跟我说,时势滔滔,大江东去,中间少不了会有沉渣泛起,泥沙俱下。这么多年过来,我越发觉得这句话实在是真知灼见。”

  “老方你不适合转词儿,这种事还是交给钟英吧。”孙希拍了他肩膀一下,哈哈笑起来。姚英子的身体日渐好转,汉奸隐患又彻底拔除,他的心情简直好得不得了。

  两人一边聊着,一边走到姚英子养病的房间。一进门,他们不由得愕然。只见在病床旁边,一个中年女子正背对着大门削着苹果,姚英子半坐在床头,右手搭在对方膝盖上,双眼通红,似乎刚刚哭过。

  那背影,他们两个尤其是孙希再熟悉不过。

  “翠香?”孙希停在原地,肩膀因为过度惊讶而抖动。

  邢翠香回眸冲他一笑,那张清丽的面容几乎没什么变化:“哎呀呀,孙叔叔,方叔叔,我回来啦。”孙希激动得几乎说不出话来:“你……你是何时回来的?”

  邢翠香自从一九四〇年去嘉兴养伤之后,再无音信,屈指算来也有六年时间了。她笑吟吟道:“我那年伤愈之后,就被戴老板派去缅甸,今年才调回上海。”

  她说得简略,可在场的人都知道,经历必定惊心动魄。孙希连声道:“回来就好,回来就好,这下可是双喜临门啦。”

  他看看姚英子,又看看邢翠香,欢喜得呵呵大笑。翠香也一起笑着,只是在笑容间隙,会偶尔流露出一丝古怪。而旁边的方三响,则不动声色地站在翠香侧面,尽量不与她有目光接触。

  除她之外,病房里的所有人都不知道,此刻在中山医院的院外,两个戴着礼帽的男子正靠在墙角,叼住烟卷吞云吐雾。

  “刚刚进去的那个方三响,跟地下工会关系密切。邢长官为什么让我们按兵不动?”一个人瞥向住院部方向,语气疑惑。

  “你忘了吗?邢长官叮嘱过,得留着他钓大鱼。咱们这次来上海,重点还是找这个人。”另一人抬起手里的照片。照片上是一个秃头老者,从十六铺码头的轮渡上走下来。他年岁甚高,额头前突,鼻梁上架着一副快磨花的玳瑁眼镜。

  在照片旁边,有邢翠香亲笔写下的三个字:农跃鳞。一个杀气腾腾的红圈,把他圈在其中。

  “嘿,其实要我说呀,根本犯不上这么上心。你看新闻没?今天国府出兵河南,三十万大军把共军五万人给围在宣化店。”

  “这就开打了?”另一个特务的语气并不十分惊讶,“真真假假谈了一年,我还以为得拖一阵呢。”

  “之前谈,就是个缓兵之计。如今国府兵强马壮,又占了先手之机,三个月必能把共军剿灭。区区几个藏在上海的小鱼虾,能掀起什么风浪?难得来这花花世界,咱们好好享受下是真的,就不要杞人忧天了。”

  两人同时哈哈笑起来,继续沉浸在一团蓝色的烟雾中,再不去关注头顶那间病房里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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