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玫瑰与白玫瑰 · 二
玫瑰的身子从衣服里蹦出来,蹦到他身上,但是他是他自己的主人。
他的自制力,他过后也觉得惊讶。他竟硬着心肠把玫瑰送回家去了。临别的时候,他捧着她的湿濡的脸,捧着呼呼的鼻息,眼泪水与闪动的睫毛,睫毛在他手掌心里扑动像个小飞虫。以后他常常拿这件事来激励自己:“在那种情形下都管得住自己,现在就管不住了吗?”
他对他自己那晚上的操行充满了惊奇赞叹,但是他心里是懊悔。背着他自己,他未尝不懊悔。
这件事他不大告诉人,但是朋友中没有一个不知道他是个坐怀不乱的柳下惠,他这名声是出去了。
因为成绩优越,毕业之前他已经接了英商鸿益染织厂的聘书,一回上海便去就职。他家住在江湾,离事务所太远了,起初他借住在熟人家里,后来他弟弟佟笃保读完了初中,振保设法把他带出来,给他补书,要考鸿益染织厂附设的专门学校,两人一同耽搁在朋友家,似有不便。恰巧振保有个老同学名唤王士洪的,早两年回国,住在福开森路一家公寓里,有一间多余的房子,振保和他商量着,连家具一同租了下来。搬进去这天,振保下了班,已经黄昏时候,忙忙碌碌和弟弟押着苦力们将箱笼抬了进去。王士洪立在门首叉腰看着,内室走出一个女人来,正在洗头发,堆着一头的肥皂沫子,高高砌出云石塑像似的雪白的波鬈。她双手托住了头发,向士洪说道:“趁挑夫在这里,叫他们把东西一样样布置好了罢。要我们大司务帮忙,可是千难万难,全得趁他的高兴。”王士洪道:“我替你们介绍,这是振保,这是笃保,这是我的太太。还没见过面罢?”这女人把右手从头发里抽出来,待要与客人握手,看看手上有肥皂,不便伸过来,单只笑着点了个头,把手指在浴衣上揩了一揩。溅了点肥皂沫子到振保手背上。他不肯擦掉它,由它自己干了,那一块皮肤上便有一种紧缩的感觉,像有张嘴轻轻吸着它似的。
王太太一闪身又回到里间去了,振保指挥工人移挪床柜,心中只有不安,老觉得有个小嘴吮着他的手。他搭讪着走到浴室里去洗手,想到王士洪这太太,听说是新加坡的华侨,在伦敦读书的时候也是个交际花。当时和王士洪在伦敦结婚,振保因为忙,没有赶去观礼。闻名不如见面,她那肥皂塑就的白头发底下的脸是金棕色的,皮肉紧致,绷得油光水滑,把眼睛像伶人似的吊了起来。一件纹布浴衣,不曾系带,松松合在身上,从那淡墨条子上可以约略猜出身体的轮廓,一条一条,一寸一寸都是活的。世人只说宽袍大袖的古装不宜于曲线美,振保现在方才知道这话是然而不然。他开着自来水龙头,水不甚热,可是楼底下的锅炉一定在烧着,微温的水里就像有一根热的芯子。龙头里挂下一股水一扭一扭流下来,一寸寸都是活的。振保也不知想到哪里去了。
王士洪听见他在浴室里放水放个不停,走过来说道:“你要洗澡么?这边的水再放也放不出热的来,热水管子安得不对,这公寓就是这点不好。你要洗还是到我们那边洗去。”振保连声道:“不用,不用。你太太不是在洗头发么?”士洪道:“这会子也该洗完了,我去看看。”振保道:“不必了,不必了。”士洪走去向他太太说了,他太太道:“我这就好了。你叫阿妈来给他放水。”少顷,王士洪招呼振保带了浴巾、肥皂、替换的衣裳来到这边的浴室里,王太太还在那里对着镜子理头发,头发烫得极其鬈曲梳起来很费劲,大把大把撕将下来。屋子里水气蒸腾,因把窗子大开着,夜风吹进来,地下的头发成团飘逐如同鬼影子。
振保抱着毛巾立在门外,看着浴室里强烈的灯光照耀下,满地滚的乱头发,心里烦恼着。他喜欢的是热的女人,放浪一点的,娶不得的女人。这里的一个已经做了太太,而且是朋友的太太,至少没有危险了,然而……看她的头发!到处都是——到处都是她,牵牵绊绊的。
士洪夫妻两个在浴室里说话,浴缸里哗哗放着水,听不清楚。水放满了一盆,两人出来了。让振保进去洗澡。振保洗完了澡,蹲下地去,把磁砖上的乱头发一团团捡了起来,集成一股儿。烫过的头发,梢子上发黄,相当的硬,像传电的细钢丝。他把它塞进袴袋里去,他的手停留在口袋里,只觉浑身热燥。这样的举动毕竟是太可笑了,他又把头发取了出来,轻轻抛入痰盂。
他携着肥皂毛巾回到自己屋里去,他弟弟笃保正在开箱子理东西,向他说道:“这里从前的房客不知是什么样的人——你看,椅套子下,地毯下,烧的净是香烟洞!你看桌下的迹子,擦不掉的。将来王先生不会怪我们的罢?”振保道:“那当然不会,他们自己心里有数。而且我们多年的老同学了,谁像你这么小气?”因笑了起来。笃保沉吟片刻,又道:“从前那个房客,你认识么?”振保道:“好像姓孙,也是从英国回来的,在大学里教书。你问他做什么?”笃保未开口,先笑了一笑,说道:“刚才你不在这儿,他们的大司务同阿妈进来替我们挂窗帘,我听见他们,叽咕着说什么‘不知道待得长待不长’,又说从前那个,王先生一定要撵他走。本来王先生要到新加坡去做生意,早就该走了,就为了这桩事,不放心,非得待他走他才走,两人迸了两个月。”振保慌忙喝止道:“你信他们胡说!住在人家家里,第一不能同他们佣人议论东家,这是非就大了!”笃保不言语了。
须臾,阿妈进来请吃饭,振保兄弟一同出来。王家的饭菜是带点南洋风味的,中菜西吃,主要的是一味咖哩羊肉。王太太自己面前却只有薄薄的一片烘面包,一片火腿,还把肥的部份切下了分给她丈夫。振保笑道:“怎么王太太饭量这么小?”士洪道:“她怕胖。”振保露出诧异的神气,道:“王太太这样正好呀,一点儿也不胖。”王太太笑道:“新近减少了五磅,瘦多了。”士洪笑着伸过手拧了拧她的面颊:“瘦多了?这是什么?”他太太瞅了他一眼道:“这是我去年吃的羊肉。”这一说,大家全都哈哈笑了起来。
振保兄弟和她初次见面,她做主人的并不曾换件衣服下桌子吃饭,依然穿着方才那件浴衣,头上头发没有干透,胡乱缠了一条白毛巾,毛巾底下间或滴下水来,亮晶晶缀在眉心。她这不拘束的程度,非但一向在乡间的笃保深以为异,便是振保也觉稀罕。席上她问长问短,十分周到,虽然看得出来她是个不善于治家的人,应酬功夫是好的。
士洪向振保道:“前些时没来得及同你说,明儿我就要出门了,有点事要到新加坡去一趟。好在现在你们搬了进来了,凡事也有个照应。”振保笑道:“王太太这么个能干人,她照应我们,还差不多,哪儿轮得到我们来照应她?”士洪笑道:“你别看她叽哩喳啦的——什么事都不懂,到中国来了三年了,还是过不惯,话都说不上来。”王太太微笑着,并不和他辩驳,自顾自唤阿妈取过碗橱上那瓶药来,倒出一匙子吃了。振保看见匙子里那白漆似的厚重的液汁,不觉皱眉道:“这是钙乳么?我也吃过的,好难吃。”王太太灌下一匙子,半晌说不出话来,吞了口水,方道:“就像喝墙似的!”振保又笑了起来道:“王太太说话,一句是一句,真有劲道!”
王太太道:“佟先生,别尽自叫我王太太。”说着,立起身来,走到靠窗一张书桌跟前去。振保想了一想道:“的确王太太这三个字,似乎太缺乏个性了。”王太太坐在书桌跟前,仿佛在那里写些什么东西,士洪跟了过去,手撑在肩上,弯腰问道:“好好的又吃什么药?”王太太只顾写,并不回头,答道:“火气上来了,脸上生了个疙瘩。”士洪把脸凑下去道:“在哪里?”王太太轻轻的往旁边让,又是皱眉,又是笑,警告地说道:“嗳,嗳,嗳。”笃保是旧家庭里长大的,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夫妻,坐不住,只做观看风景,推开玻璃门,走到阳台上去了。振保相当镇定地削他的苹果,王太太却又走了过来,把一张纸条子送到他跟前,笑道:“哪,我也有个名字。”士洪笑道:“你那一手中国字,不拿出来也罢,叫人家见笑。”振保一看,纸上歪歪斜斜写着“王娇蕊”三个字,越写越大,一个“蕊”字零零落落,索性成了三个字,不觉噗哧一笑。士洪拍手道:“我说人家要笑,你瞧,你瞧!”振保忍住笑道:“不,不,真是漂亮的名字!”士洪道:“他们那些华侨,取出名字来,实在是欠大方。”
娇蕊鼓着嘴,一手抓起那张纸,团成一团,翻身便走,像是赌气的样子。然而她出去不到半分钟,又进来了,手里捧着个开了盖的玻璃瓶,里面是糖核桃,她一路走着,已是吃了起来,又让振保笃保吃。士洪笑道:“这又不怕胖了!”振保笑道:“这倒是真的,吃多了糖,最容易发胖。”士洪笑道:“你不知道他们华侨——”才说了一半,被娇蕊打了一下道:“又是‘他们华侨’!不许你叫我‘他们’!”士洪继续说下去道:“他们华侨,中国人的坏处也有,外国人的坏处也有。跟外国人学会了怕胖,这个不吃,那个不吃,动不动就吃泻药,糖还是舍不得不吃的。你问她!你问她为什么吃这个,她一定是说,这两天有点小咳嗽,冰糖核桃,治咳嗽最灵。”振保笑道:“的确这是中国人的老脾气,爱吃什么,就是什么最灵。”娇蕊拈一颗核桃仁放在上下牙之间,把小指点住了他,说道:“你别说——这话也有点道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