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玫瑰与白玫瑰 · 五
他在她跟前逞能,她也在他跟前逞能。她的一技之长是玩弄男人。如同那善翻筋斗的小丑,在圣母的台前翻筋斗,她也以同样的虔诚把这一点献给她的爱。她的挑战引起了男子们适当的反应的时候,她便向振保看看,微笑里有谦逊,像是在说:“这也是我份该知道的。这个再不知道,那还了得?”她从前那个悌米孙,自从那天赌气不来了。她却又去逗他。她这些心思,振保都很明白,虽然觉得无聊,也都容忍了,因为是孩子气。同娇蕊在一起,好像和一群正在长大的大孩子们同住,真是催人老的。
也有时候说到她丈夫几时回来。提到这个,振保脸上就现出黯败的微笑,眉梢眼梢往下挂,整个的脸拉杂下垂像拖把上的破布条。这次的恋爱,整个地就是不应该,他屡次拿这犯罪性来刺激他自己,爱得更凶些。娇蕊没懂得他这层心理,看见他痛苦,心里倒高兴,因为从前虽然也有人扬言要为她自杀,她在英国读书的时候,大清早起来没来得及洗脸便草草涂红了嘴唇跑出去看男朋友,他们也曾经说:“我一夜都没睡,在你窗子底下走来走去,走了一夜。”那到底不算数。当真使一个男人为她受罪,还是难得的事。
有一天她说:“我正在想着,等他回来了,怎么样告诉他——”就好像是已经决定了的,要把一切都告诉士洪,跟他离了婚来嫁振保。振保没敢接口,过后,觉得光把那黯败的微笑维持下去,太嫌不够了,只得说道:“我看这事莽撞不得。我先去找个做律师的朋友去问问清楚。你知道,弄得不好,可能很吃亏。”以生意人的直觉,他感到,光只提到律师二字,已经将自己牵涉进去,到很深的地步。他的迟疑,娇蕊毫未注意。她是十分自信的,以为只要她这方面的问题解决了,别人总是绝无问题的。
娇蕊常常打电话到他办公室里来,毫无顾忌,也是使他烦心的事。这一天她又打了来说:“待会儿我们一块到哪儿玩去。”振保问为什么这么高兴,娇蕊道:“你不是欢喜我穿规规矩矩的中国衣服么?今天做了来了。我想穿了出去。”振保道:“要不要去看电影?”这时候他和几个同事合买了部小汽车自己开着,娇蕊总是搭他们车子,还打算跟他学着开,扬言“等我学会了我也买一部。”——叫士洪买吗?这句话振保听了却是停在心口不大消化,此刻他提议看电影,娇蕊似乎觉得不是充分的玩。她先说:“好哟。”又道:“有车子就去。”振保笑笑道:“你要脚做什么用的?”娇蕊笑道:“追你的!”接着,办公室里一阵忙碌,电话只得草草挂断了。
这天恰巧有个同事也需要汽车,振保向来最有牺牲精神,尤其在娱乐上。车子将他在路角丢了下来,娇蕊在楼窗口看见他站定了买一份夜报,不知是不是看电影广告,她赶出来在门口街上迎着他,说:“五点一刻的一场,没车子就来不及了,不要去了。”振保望着她笑道:“那要不要到别处去呢?——打扮得这么漂亮。”娇蕊把他的手臂一勾,笑道:“就在马路上走走不也很好么?”一路上他耿耿于心地问可要到这里到那里。路过一家有音乐的西洋茶食店,她拒绝进去之后,他才说:“这两天倒是穷得厉害!”娇蕊笑道:“哎哟——先晓得你穷,不跟你好了!”
正说着,遇见振保素识一个外国老太太,振保留学的时候,家里给他汇钱带东西,常常托她的。艾许太太是英国人,她嫁了个杂种人,因此处处留心,英国得格外道地。她是高高的,驼驼的,穿的也是相当考究的花洋纱,却剪裁得拖一片挂一片,有点像个老叫花子。小鸡蛋壳藏青呢帽上插着飞燕翅,珠头帽针,帽子底下镶着一圈灰色的鬈发,非常的像假发,眼珠也像是淡蓝磁的假眼珠。她吹气如兰似地,絮絮地轻声说着英语。振保与她握手,问:“还住在那里吗?”艾许太太道:“本来我们今年夏天要回家去一趟的——我丈夫实在走不开!”到英国去是“回家”,虽然她丈夫是生在中国的,已经是在中国的第三代;而她在英国的最后一个亲属也已亡故了。
振保将娇蕊介绍给她道:“这是王士洪太太。王从前也是在爱丁堡的。王太太也在伦敦多年。现在我住在他们一起。”艾许太太身边还站着她的女儿。振保对于杂种姑娘本来比较最有研究。这艾许小姐抿着红嘴唇,不大作声,在那尖尖的白桃子脸上,一双深黄的眼睛窥视着一切。女人还没得到自己的一份家业,自己的一份忧愁负担与喜乐,是常常有那种注意守候的神情的。艾许小姐年纪虽不大,不像有些女人求归宿的“归心似箭”,但是都市的职业女性,经常地紧张着,她眼眶底下肿起了两大块,也很憔悴了。不论中外的“礼教之大防”,本来也是为女人打算的,使美貌的女人更难到手,更值钱,对于不好看的女人也是一种保护,不至于到处面对着这些失败。现在的女人没有这种保护了,尤其是地位全然没有准绳的杂种姑娘。艾许小姐脸上露出的疲倦窥伺,因此特别尖锐化了些。
娇蕊一眼便看出来,这母女二人如果“回家”去了也不过是英国的中下阶级。因为是振保的朋友,她特意要给她们一个好的印象,同时,她在妇女面前不知怎么也觉得自己是“从了良”的,现在是太太身分,应当显得端凝富泰。振保从来不大看见她这样矜持地微笑着,如同有一种的电影明星,一动也不动像一颗蓝宝石,只让变幻的灯光在宝石深处引起波动的光与影。她穿着暗紫蓝乔琪纱旗袍,隐隐露出胸口挂的一颗冷艳的金鸡心——仿佛除此外她也没有别的心。振保看着她,一方面得意非凡,一方面又有点怀疑:只要有个男人在这里,她一定就会两样些。
艾许太太问候佟老太太,振保道:“我母亲身体很好,现在还是一家人都由她照应着。”他转向娇蕊笑道:“我母亲常常烧菜呢,烧得非常好。我总是说像我们这样的母亲真难得的!”因为里面经过这许多年的辛酸刻苦,他每次赞扬他的寡母总不免有点咬牙切齿的,虽然微笑着,心里变成一块大石头,硬硬地“秤胸襟”。艾许太太又问起他弟妹,振保道:“笃保这孩子倒还好的,现在进了专门学校,将来可以由我们厂里送到英国去留学。”连两个妹妹也赞到了,一个个金童玉女似的,艾许太太笑道:“你也好呀!一直从前我就说:你母亲有你真是值得骄傲的!”振保谦虚了一会,因也还问艾许先生一家的职业状况。
艾许太太见他手里卷着一份报,便问今天晚上可有什么新闻。振保递给她看,她是老花眼,拿得远远的看,尽着手臂的长度,还看不清楚,叫艾许小姐拿着给她看。振保道:“我本来预备请王太太去看电影。没有好电影。”他当着人对娇蕊的态度原有点僵僵的,表示他不过是她家庭的朋友,但是艾许小姐静静窥伺着的眼睛,使他觉得他这样反而欲盖弥彰了,因又狎熟地紧凑到娇蕊跟前问道:“下次补请——嗯?”两眼光光地瞅着她,然后笑。随后又懊悔,仿佛说话起劲把唾沫溅到人脸上去了。他老是觉得这艾许小姐在旁观看。她是一无所有的年轻人,甚至于连个性都没有,竟也等待着一个整个的世界的来临,而且那大的阴影已经落在她脸上,此外她也别无表情。
像娇蕊呢,年纪虽轻,已经拥有许多东西,可是有了也不算数的,她仿佛有点糊里糊涂,像小孩一朵一朵去采上许多紫罗兰,扎成一把,然后随手一丢。至于振保,他所有的一点安全:他的前途,都是他自己一手造成的,叫他怎么舍得轻易由它风流云散呢?阔少爷小姐的安全,因为是承袭来的,可以不拿它当回事,他却是好不容易的呀!……一样的四个人在街上缓缓走着,艾许太太等于在一个花纸糊墙的房间里安居乐业,那三个年轻人的大世界却是危机四伏,在地底訇訇跳着舂着。
天还没黑,霓虹灯都已经亮了,在天光里看着非常假,像戏子戴的珠宝。经过卖灯的店,霓虹灯底下还有无数的灯,亮做一片。吃食店的洋铁格子里,女店员俯身夹取甜面包,胭脂烘黄了的脸颊也像是可以吃的。——在老年人的眼中也是这样的么?振保走在老妇人身边,不由得觉得青春的不久长。指示行人在此过街,汽车道上拦腰钉了一排钉,一颗颗烁亮的圆钉,四周微微凹进去,使柏油道看上去乌暗柔软,踩在脚下有弹性。振保走得挥洒自如,也不知是马路有弹性还是自己的步伐有弹性。
艾许太太看见娇蕊身上的衣料说好,又道:“上次我在惠罗公司也看见像这样一块的,桃丽嫌太深了没买。我自己都想买了的,后来又想,近来也很少穿这样的衣服的机会……”她自己并不觉得这话有什么凄惨,其余的几个人却都沉默了一会接不上话去,然后振保问道:“艾许先生可还是忙得很?”艾许太太道:“是呀,不然今年夏天要回家去一趟了,他实在走不开!”振保道:“哪一个礼拜天我有车子,我来接你们几位到江湾去,吃我母亲做的中国点心。”艾许太太笑道:“那好极了,我丈夫简直‘溺爱’中国东西呢!”听她那远方阔客的口吻,决想不到她丈夫是有一半中国血统的。
和艾许太太母女分了手,振保仿佛解释似的告诉娇蕊:“这老太太人实在非常好。”娇蕊望望他,笑道:“我看你这人非常好。”振保笑道:“嗯?怎么?——我怎么非常好?”一直问到她脸上来了。娇蕊笑道:“你别生气,你这样的好人,女人一见了你就想替你做媒,可并不想把你留给自己。”振保笑道:“唔,哦。你不喜欢好人。”娇蕊道:“平常女人喜欢好人,无非是觉得他这样的人可以给当给他上的。”振保道:“嗳呀,那你是存心要给我上当呀?”娇蕊顿了一顿,瞟了他一眼,待笑不笑的道:“这一次,是那坏女人上了当了!”振保当时简直受不了这一瞟和那轻轻的一句话。然而那天晚上,睡在她床上,他想起路上碰见的艾许太太,想起他在爱丁堡读书,他家里怎样为他寄钱,寄包裹,现在正是报答他母亲的时候。他要一贯的向前,向上,第一先把职业上的地位提高。有了地位之后他要做一点有益社会的事,譬如说,办一个贫寒子弟的工科专门学校,或是在故乡的江湾弄个模范布厂,究竟怎样,还有点渺茫,但已经渺茫地感到外界的温情的反应,不止有一个母亲,一个世界到处都是他的老母,眼泪汪汪,睁眼只看见他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