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宝滟送花楼会 · 一
门 铃响,我去开门。门口立着极美的,美得落套的女人,大眼睛小嘴,猫脸圆中带尖,青灰细呢旗袍,松松笼在身上,手里抱着大束的苍兰、百合、珍珠兰,有一点见老了,但是那疲乏仿佛与她无关,只是光线不好,或是我刚刚看完了一篇六号排印的文章。
“是爱玲罢?”她说,“不认得我了罢?”
殷宝滟,在学校里比我高两班,所以虽然从未交谈过,我也记得很清楚。看上去她比从前矮小了,大约因为我自己长高了许多。在她面前我突然觉得我的高是一种放肆,慌张地请她进来,谢谢她的花。“为什么还要带花来呢?这么客气!”我想着,女人与女人之间,而且又不是来探病。
“我相信送花。”她虔诚地说,解去缚花的草绳,把花插在瓶中。我让她在沙发上坐下,她身体向前倾,两手交握,把她自己握得紧紧地,然而还是很激动。“爱玲,像你这样可是好呀,我看到你所写的,我一直就这样说:我要去看看爱玲!我要去看看爱玲!我要有你这样就好了!”不知道为什么,她眼睛里充满了眼泪,饱满的眼,分得很开,亮晶晶地在脸的两边像金刚石耳环。她偏过头去,在大镜子里躲过苍兰的红影子,察看察看自己含泪的眼睛,举起手帕,在腮的下部,离眼睛很远的地方,细心地擦了两擦。
宝滟在我们学校里只待过半年。才来就被教务长特别注意,因为她在别处是有名的校花,就连在这教会学校里,成年不见天日,也有许多情书写了来,给了她和教务处的检查许多麻烦。每次开游艺会都有她搽红了胭脂唱歌或是演戏,颤声叫:“天哪!我的孩子!”
我们的浴室是用污暗的红漆木板隔开来的一间一间,板壁上钉着红漆凳,上面洒了水与皮肤的碎屑。自来水龙头底下安着深绿荷花缸,暗洞洞地也看见缸中腻一圈白脏。灰色水门汀地,一地的水,没处可以放鞋。活络的半截门上险凛凛搭着衣服,门下就是水沟,更多的水。风很大,一阵阵吹来邻近的厕所的寒冷的臭气,可是大家抢着霸占了浴间,排山倒海啪啦啦放水的时候,还是很欢喜的。朋友们隔着几间小房在水声之上大声呼喊。
我听见个人叫“宝滟!”问她,不知有些什么人借了夏令配克的地址要演《少奶奶的扇子》。
“找你客串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