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创世纪 · 六

紫微恨道:“你这不是岂有此理!我卖我的东西,要你说上这许多!人家压我的价钱,你还要帮腔!”霆谷道:“咦?咦?没看见你这么小气——也值得这么急扯白咧的!也不怕人见笑!真是的,我什么东西没见过!有好的也不会留到现在了!”紫微越发生气,全少奶奶也不便说什么,还是那商人两面说好话,再三劝住了,讲定了价钱成交。霆谷送了那商人下去,还一路说着:“就图你这个爽气!本来我们这儿也不是那些生意人家,只认得钱的。——真是,谁卖过东西!我不过是见得多了,有一句说一句……”商人连声答应道:“老太爷说的是。”

紫微接过蜡烛,看着全少奶奶整理箱笼,一一锁好。烛光里,忽然摇摇晃晃有个高大的黑影落在朱漆描金箱子上,是仰彝。紫微不耐烦道:“别挡着人家的亮呀——你几时上来的?”仰彝笼着手笑道:“我们老太爷真是越过越‘拨聋’了!”他看紫微面色铁青,便没有往下说。紫微取回钥匙,扣在胁下的钮绊上。仰彝连忙接过蜡台,一路照着母亲下楼。紫微忍不住又把刚才老夫妻的争吵说给他听,仰彝十分同情,跟到母亲卧房里,紫微开柜子收钱,他乘机问她要了五千块钱零花。他踅了出去,紫微正在那里锁柜子,姑奶奶伸头进来笑道:“我过年时候给妈送过来的糖,可要拿点出来给湘亭他们尝尝。”又拨过头去,向外房的客人们笑道:“苏州带来的。我们老太太别的嗜好没有,闷来的时候就喜欢吃个零嘴。”紫微搬过床头前的一个洋铁罐子,装了些糖在一只茶碟子里,多抓了些“胶切片”,她不喜欢吃“胶切片”,只喜欢松子核桃糖。女儿和她相处三十多年,这一点就再也记不得!然而,想起她的时候给她带点糖来,她还是感激的,只是于感激之余稍稍有点悲哀。姑奶奶端了碟子出去,又指着几上的一盆红梅花向众人道:“这是我送老太太过生日的。我就知道老太太喜欢红梅花!我这个礼送得还不俗罢?”

紫微一出来,霆谷便走开了,避到隔壁书房里去,高声叫老妈子生火炉。姑奶奶去打电话告诉家里她不回去吃饭了,听见她父亲的叫喊,便道:“不就要开饭了么,那边还生什么火炉?”仰彝笑道:“你不知道,又在那儿犯别扭呢。”紫微冷着脸,只是一言不发。沈太太道:“你们平常两间房里都有火么?这上头倒不省!”紫微叹了口气,道:“我们两个人不能登在一起的嗳!在一间房里共着个火,多说两句话,就要吵嘴!”沈太太,湘亭,湘亭大奶奶一齐笑了起来。紫微道:“真的,人家再不要好的,这些年下来,总是个伴。我们是,宁可一个人在一间房里守着个小煤炉——”她顿住了,带笑“唉”了一声,转口道:“要叫他们开饭了。”

她向门口走去,恰巧潆珠进来了,潆珠低声道:“奶奶,给奶奶拜寿。”便磕下头去。紫微只顾往前走,嗔道:“就知道挡事!看你样子也像个大人了——板门似的,在哪儿都挡事!”潆珠立起来,满脸通红,待要闪身出去,紫微又堵着门,在那里叫老妈子告诉全少奶奶马上开饭。潆珠今天到底下了决心和那男人断绝往来,心里乱糟糟的正不知是什么感觉,总仿佛她所做的事是不错的,可是痛苦的,家里人如果知道了应当给她一点奖励与支持,万万想不到会这样地对她。站在人前,一下子工夫,她脸上几次红了又白,白了又红。

她走了,湘亭夫妇也站起来要走,紫微又留他们吃饭,道:“也没什么吃的,真是便饭了。一个烧饭的她知道我们今天有客,有心拿乔,走了,所以是全少奶奶做饭。她一个人,也忙不出多少样数来。”小毛小姐道:“我们来的时候看见全表婶在厨房里。”紫微笑道:“我们少奶奶呀,但凡有一点点事,就忙得头不梳,脸不洗的,弄得不像样子。”仰彝笑道:“现在是不行了,从前我总说她是我所见过的最标准的一个美人。”大家都笑了起来,仰彝又道:“现在是不行了!看她在那儿洗碗,脸就跟墙一个颜色,手里块抹布也是那个颜色。从前不是这样的。我第一次看见她是在舅舅家。妈,你还记得?”他的毛毛的大喉咙忽然变成小小的,恋恋的,他伛偻着,筒着手,袍褂里的身体也缩小了像个小孩,坐在那里,两脚从太高的椅子上挂下来。紫微道:“我哪还一个个的记得你们那些?”仰彝道:“那时候他们替我说的是他家的侄小姐,一捉堆几个女孩子在那里,叫我自己留心着。我说那个大扁脸的我不要!后来又说媒,这回就说的是她。我说:哦,就是那个小的;矮得很的嘛,拖着辫子多长的……”

紫微笑道:“那时候倒是,很有几个人家要想把女儿给你呢!”她别过头来向沈太太道:“小时候很聪明的嗳!先生一直夸他,说他作文章口气大,兄弟里就他像外公。都说他聪明,相貌好。不知道怎么的……变得这样了嘛!”仰彝只是微笑,茶晶眼镜没有表情,脸上其他部份惟有凄凉的谦虚。紫微道:“大起来反而倒……一点也不怎么了嘛!一个个都变得……”她望着他,不认得他了。他依旧蹙着眉头无可奈何地微笑着,一双眼睛却渐渐生冷起来。

湘亭夫妇要走,辞别了紫微,又到书房去向霆谷告辞。霆谷的火炉还没生起来。一肚子没好气,搓着手说:“这会子更冷了!你们还要走回去啊?……这一向也没什么新闻!”

姑奶奶把两个孩子叫沈太太送了回去,她自己打过电话,问知家里没什么要紧事,她预备吃了晚饭回家。开出饭来,圆台面上铺了红桌布,挨挨挤挤一桌人,潆珠脸色灰白,也坐在下首,夹在弟妹中间。她很快就吃完了,她临走把她的凳子拖开了,让别人坐得舒服些,大家把椅子稍微挪了一挪,就又没有一点空隙。家族之中仿佛就没有过她这样的一个人。

姑奶奶吃了饭便走了,怕迟了要关电灯。全少奶奶正在收拾碗盏,仰彝还坐在那里,帮着她们把剩菜拨拨好,拨拨又吃一口,又用筷子掏掏。只他夫妇两个在起坐间里,紫微却走了进来,向全少奶奶道:“姑奶奶看见我们厨房里的煤球,多虽不多,还是搬到楼上来的好,说现在值钱得很哩!让人拿掉点也没有数。我看就堆在你们房里好了。今天就搬。”全少奶奶答应着,紫微在圆桌面旁边站了一会,两手扶着椅背,又道:“我听姑奶奶说,潆珠有了朋友了,在一个店里认识的。”她看她儿媳两个都吃了一惊似的,便道:“你不要当我喜欢管你们的事——我真怕管!你们匡家的事,管得我伤伤够够了!能够装不知道我就装不知道了,这姑奶奶偏要来告诉我!告诉了我,我再不问,回头出了什么乱子,人家说起来还是怪到我身上,不该像你们一样的糊涂。”全少奶奶定了定神,道:“是本来就要告诉妈的,先没打听仔细,现在知道了,原来大家都是认得的,潆芬有个同学的哥哥,跟那人同过学。是还靠得住的!那人家里倒是很好,父亲做生意做得很大的,人是没有什么好看,本来也不是图他好看——潆珠这一点倒是很有主见的。”她急于洗刷一切,急得眼睛都直了。她一张小方脸,是苍白的,突出的大眼睛,还要白,仿佛只看见眼白。紫微道:“唔。本来你们也想得很周到的,还要问我做什么?——仰彝自然也赞成的了。”仰彝笑道:“我?我不管。现在世界文明了,我们做老子的还管得了呀?……这种人也真奇怪,看见了就会做朋友的!”全少奶奶嫌他天上一句地下一句,怕老太太生气,忙道:“这个人倒是说了许多回了,要到我们这儿来拜望,见见上人。因为还没同妈说过,我说等等罢——”仰彝笑道:“还是不要人家上门来的好,把人都吓坏了!”紫微道:“本来也不必了,又不图人家的人才,已经打听明白了嘛,人家有钱。阔女婿也是你们的,上了当也是你们的女儿——我随你们去噢!”

紫微进房去了,全少奶奶慢慢地把红桌布掀了过来,卷作一卷,低声道:“说明白了也好……”仰彝把桌上的潮手巾把子拿起来擦嘴又擤鼻子,笑道:“我家这个大女儿小时候算命倒是说她比哪个都强,就是胆子大,别看她不声不响的,胆子泼得很!现在这文明世界,倒许好!”

全少奶奶自己又发了会楞,把东西都丢在桌上,径自上三层楼来。女孩子的房里,潆华坐在床上,泡脚上的冻疮,脚盆里一盆温热的紫色药水,发出淡淡的腥气,她低着头看书,膝上摊着本小说,灯不甚亮,她把脸栖在书上。潆芬坐在靠窗的方桌前,潆珠站着,挨着对过的一张床,把一只腿跪在床上,拿着件大衣,在下摆上摸摸捏捏,把手伸到破了的里子里。她母亲便问:“做什么?”潆珠微笑道:“里头有个铜板。”潆芬笑道:“一个铜板现在好值许多钱呢!”潆华头也不抬,道:“这天真冷,刚刚还滚烫的,一下子就冷了!”潆芬道:“外头还要冷呢,你看窗子上的气汗水!”她在玻璃窗上轻轻一抹,又把身子往下一伏,向外张看,道:“可是有月亮?好像看见金黄的,一晃。”全少奶奶在床沿坐下,望着潆珠,潆珠被她母亲一看,越发地心不在焉,寻找铜板,手指从大衣袋的破洞里钻了出来。全少奶奶道:“尽掏它做什么?你看,给你越挣越破了!……奶奶知道你的事了,姑妈去告诉的。后来问到我,我就说:大家都是认得的;确实知道是很好的人家,潆珠她倒是很明白的,也不是挑他好看的。——说穿了就没有事了。奶奶是那个脾气,过过就好了。”潆珠把大衣向床上一丢,她顺势扑倒在床,哭了起来。虽然极力地把脸压在大衣上,压在那肮脏的,薄薄的白色小床上,她大声的呜咽还是震动了这间房,使人听了很受刺戟,寒冷赤·裸,像一块揭了皮的红鲜鲜的肌肉。妹妹们一时寂静无声,全少奶奶道:“你疯了?哭什么?你这孩子的脾气越来越大了,奶奶今天说了你两句,自己的奶奶,有什么难为情的?今天她是同爷爷吵了嘴,气出在你身上,算你倒楣。快不要哭了,哭出病来了!你这样难过,是你自己吃亏噢!”潆珠还是大哭,全少奶奶渐渐的也没有话了,只坐在床边,坐在那里仿佛便是安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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