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少恨 · 四
虞老先生四下里指点着道:“你看这地方多精致,收拾得多干净啊,你要是不能干还行?没看见别的妈妈嚜?就你一个人哪?”姚妈道:“可不就我一个人?”虞老先生忽又发起思古之幽情,叹道:“那是现在时世不同了,要像我们家从前用人,谁一个人做好些样的事呀?管铺床就不管擦桌子!”姚妈一方面谦虚着,一方面保留着她的自傲,说道:“我们这儿事情是没多少,不过我们老爷爱干净,差一点儿可是不成的!我也做惯了!”虞老先生忙接上去问道:“你们老爷挺忙呃?他是在什么衙门里啊?刚才我来的时候看见一位仪表非凡的爷们坐着汽车出门,就是他吗?”姚妈道:“就是!我们老爷有一个兴中药厂,全自个儿办的,忙着呢,成天也不在家。我们小蛮现在幸亏虞小姐来了,她也有个伴儿了!”
小蛮不停的回过头来,家茵实在耐不住了,走过来说道:“爸爸,你还是上我家去等我吧。你在这儿说话,小蛮在这儿做功课分心。”姚妈搭讪着便走开了,怕他们父女有什么私房话说嫌不便。虞老先生看看表,也就站起身来道:“好,好,我就走。你什么时候回去呢?”家茵道:“我五点半来。”虞老先生道:那我在你那儿枯坐着三四个钟头干吗呢?要不,你这儿有零钱吗,给我两个,踱去,人影幢幢,孩子脸上通红的,迷迷糊糊嘴里不知在那里说些什么。他突然有一种不可理喻的恐怖,仿佛她说的已经是另一个世界的语言了。他伏在毯子上,凑到她枕边去凝神听着。原来小蛮在那里喃喃说了一遍又一遍:“老师!老师!唔……老师你别走!”宗豫一听,心里先是重重跳了一下,倒仿佛是自己的心事被人道破了似的。他伏在她床上一动也没动,背着灯,他脸上露出一种复杂的柔情,可是简直像洗濯伤口的水,虽是涓涓的细流,也痛苦的。他把眼睛眨了一眨,然后很慢很慢的微笑了。
家茵的房里现在点上了灯。她刚到房客公用的浴室里洗了些东西,拿到自己房间里来晾着,两双袜子分别挂在椅背上,手绢子贴到玻璃窗上。一条网花白蕾丝手帕,一条粉红的上面有蓝墨水的痕迹,一条雪青的,窗格子上都快贴满了,就等于放下了帘子,留住了她屋子的气氛。手帕湿淋淋的,玻璃上流下水来,又有点像“雨打梨花深闭门”。无论如何她没想到这时候还有人来看她。
她听见敲门,一开门便吃了一惊,道:“咦?夏先生!”宗豫道:“冒昧得很!”家茵起初很慌张,说:“请进来,请坐罢。”然而马上想到小蛮的病,也来不及张罗客人了,就问:“不知道夏先生回去过没有?刚才我走的时候,小蛮有点儿不舒服,我正在这儿很不放心的。”宗豫道:“我正是为这事情来的。”家茵又是一惊,道:“噢。——请大夫看了没有?”宗豫道:“大夫刚来看过。他说要紧是不要紧的,可是得特别当心,要不然怕变伤寒。”家茵轻轻的道:“嗳呀,那倒是要留神的。”宗豫道:“是啊。所以我这么晚了还跑到这儿来,想问问您肯不肯上我们那儿去住几天,那我就放心了。”家茵不免踌躇了一下,然而她答应起来却是一口答应了,说:“好,我现在就去。”宗豫道:“其实我不应当有这样的要求,不过我看您平常很喜欢她的。她也真喜欢您,刚才睡得糊里糊涂的,还一直在那儿叫着‘老师,老师’呢!”家茵听了这话倒反而有一点难过,笑道:“真的吗?——那么请您稍微坐一会儿,我来拿点零碎东西。”她从床底下拖出一只小皮箱,开抽屉取出些换洗衣服装在里面。然后又想起来说:“我给您倒杯茶。”倒了点茶卤子在杯子里,把热水瓶一拿起来,听里面簌簌有声,她很不好意思的说道:“哦,我倒忘了——这热水瓶破了!我到楼底下去对点热水罢。”宗豫先不知怎么有一点怔怔的,这时候才连忙拦阻道:“不用了,不用了。”他在一张椅子上坐下了,才一坐下,她忽然又跑了过来,红着脸说:“对不起!”从他的椅背上把一双湿的袜子拿走了,挂在床栏杆上。
她理东西,他因为要避免多看她,便看看这房间。这房间是她生活的全貌,一切都在这里了。壁角放着个洋油炉子,挨着五斗橱,橱上搁着油瓶、饭锅、盖着碟子的菜碗、白洋磁脸盆,盆上搭着块粉红宽条子的毛巾。小铁床上铺着白色线毯,一排白穗子直垂到地下,她刚才拖箱子的时候把床底下的鞋子也带了出来,单只露出一只天青平金绣花鞋的鞋尖。床头另堆着一叠箱子,最上面的一只是个小小的朱漆描金皮箱。旧式的挖云铜锁,已经锈成了青绿色,配着那大红底子,鲜艳夺目。在黄昏的灯光下,那房间如同一种黯黄纸张的五彩工笔画卷。几件杂凑的木器之外还有个小藤书架,另有一面大圆镜子,从一个旧梳妆台上拆下来的,挂在墙上。镜子前面倒有个月白冰纹瓶里插着一大枝蜡梅,早已成为枯枝了,老还放在那里,大约是取它一点姿势,映在镜子里,如同从一个月洞门里横生出来。
宗豫也说不出来为什么有这样一种恍惚的感觉,也许就因为是她的房间,他第一次来。看到那些火炉饭锅什么的,先不过觉得好玩,再一想,她这地方才像是有人在这里过日子的,不像他的家,等于小孩子玩的红绿积木搭成的房子,一点人气也没有。
他忽然觉得半天没说话了,见到桌上有个照相架子,便一伸手拿过来看了看,笑道:“这是你母亲么?很像你。”家茵微笑道:“像么?”宗豫道:“你们老太太不在上海?”家茵道:“她在乡下。”宗豫道:“老太爷也在乡下?”家茵摺叠着衣服,却顿了一顿,然后说:“我父亲跟母亲离了婚了。”宗豫稍有点惊异,轻声说了声:“噢。——那么你一个人在上海么?”家茵说:“嗳。”宗豫道:“你一个人在这儿你们老太太倒放心么?”家茵笑道:“也是叫没有办法,一来呢我母亲在乡下住惯了,而且就靠我一个人,在乡下比较开销省一点。”宗豫又道:“那么家里还有没兄弟姐妹呢?”家茵道:“没有。”宗豫忽然自己笑了起来道:“你看我问上这许多问句,倒像是调查户口似的!”家茵也笑,因把皮箱锁了起来,道:“我们走罢。”她让他先走下楼梯,她把灯关了,房间一黑,然后门口的黑影把门关了。
玻璃窗上的手帕贴在那里有许多天。
虞老先生又到夏家去了一趟。这次姚妈一开门便满脸堆上笑来,道:“啊,老太爷来了!老太爷您好啊?”虞老先生让她一抬举,也就客气得较有分寸了,只微微一笑道:“嗳,好!”进门便问:“我们小姐在这儿吗?我上她那儿去了好几趟都不在家。”姚妈道:“虞小姐这两天住在我们这儿呢!因为小蛮病了,都亏虞小姐招呼着。”虞老先生道:“哦……”他两眼朝上翻着,手摸着下巴,暗自忖量着,踱进客室,接下去就问:“你们老爷在家吗?”姚妈道:“老爷今天没回来吃饭,大概有应酬。——老太爷请坐!”
虞老先生坐下来,把腿一跷,不由得就感慨系之,道:“唉,像你们老爷这样,正是轰轰烈烈的时候。我们是不行喽——过了时的人喽,可怜哦!”姚妈忙道:“你老太爷别说这些话!您福气好,有这么一个小姐,这一辈子还怕有什么吗?”言无二句,恰恰的打到虞老先生心坎里去,他也就正色笑道:“那我们小姐,她倒从小就聪明,她也挺有良心的,不枉我疼她一场!你别瞧她不大说话,她挺有心眼子的——她赶明儿不会待错你的!”姚妈听这口气竟仿佛他女儿已经是他们夏家的人了,这话倒叫人不好答的,她当时就只笑了笑,道:“可不是虞小姐待我们底下人真不错!您坐,我去请虞小姐下来。”剩下虞老先生一个人在客室里,他马上手忙脚乱起来,开了香烟筒子就捞了把香烟塞到衣袋里。
姚妈笑吟吟的去报与家茵:“虞小姐,老太爷来了。”家茵震了一震,道:“啊?”姚妈道:“我正在念叨着呢,怎么这两天老太爷没来嘛?老太爷真和气,一点儿也不搭架子!”家茵委实怕看姚妈那笑不嗤嗤的脸色,她也不搭碴,只说了声:“你在这儿看着小蛮,我一会儿就上来。”
她一见她父亲就说:“你怎么又上这儿来做什么?上次我在家里等着你,又不来!”虞老先生起立相迎道:“你干吗老是这么恨?都是你不肯说——”他把声音放低了,借助于手势道:“这儿夏先生有这么大一个公司,他哪儿用不着我这样一个人?只要你一句话!”家茵愁眉双锁,两手互握着道:“不是我不肯替你说,我自个儿已经是荐了来的,不能一家子都靠着人家!”虞老先生悄悄的道:“你怎么这么实心眼子啊?这儿这夏先生既然有这么大的事业,你让他安插两个人还不容易?你爸爸在公司里有个好位子,你也增光!”家茵道:“爸爸你就饶了我罢!你不替我丢脸就行了,还说增光!”一句话伤了虞老先生的心,他嚷了起来道:“你不要拿乔了!你不说我自个儿同他说!他对你有这份心,横竖也不能对你老子这一点事都不肯帮忙!我到底是你的老子呀!”他气愤愤的往外走,家茵急得说:“你这算哪一出?叫人家底下人听着也不成话!”拦他不住,他还是一路高声咕哝着出去:“说我坍台!自个儿索性在人家住下了——也不嫌没脸!”姚妈这时候本来早就不在小蛮床前而在楼下穿堂里,她抢着替他开门道:“老太爷您走啦?”虞老先生恨恨的把两手一摔,袖子一洒,朝她说了句:“养女儿到底没用处,从前老话没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