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绿茵藏艳(1)
一觉醒来,已是周一早上7点。我匆匆洗把脸,刮了刮胡子,早饭也没吃就跑到管理主任房间,告诉他用两三天时间去登山。这以前我也往往一有空就出去做短途旅行,因此管理主任只"啊"了一声。我乘上拥挤的通勤电车赶到东京电站,买了张去京都的新干线自一由席票。而后像闪电一样跳上"闪电"号列车,用热咖啡和三明治代替了早餐。大约过了一小时,我便迷迷糊糊地睡了。
快到11点时,抵达京都站。我按直子的指示,乘公共汽车到三条,步行到附近一个私营铁路车站,问16号公共汽车从哪个站台几时发车。答说12时35分从对面第一个候车亭出发,抵达目的地要一个小时多一点。我在售票处买了车票,然后走人近处一家书店,买张地图,坐在候车亭凳子上查找"阿美寮"的准确位置。从地图上看,"阿美寮"委实位于深山老林之中。直子信上说:公共汽车需要向北翻越几座山头,行到再也无法前行的地方后,掉头拐往市区。我下车的停车站往前几步远便是终点。从停车站有条登山道,步行二十几分钟便可到达"阿美寮"。我想,去的地方是深山,必定安静。
上了大约二十名客人后,公共汽车当即出发,沿鸭川经京都市区向北驶去。越向北行,街道越是凄凉,田园和荒地开始门人眼帘。黑色*的屋脊和塑料棚沐浴着初秋的陽光,闪闪耀眼。不久,汽车钻入山中。道路婉蜒曲折,司机紧一握方向盘,忽左忽右地转动不止。我有点晕车,早晨喝的咖啡味儿还留在胃里。这时间里,拐角渐渐少了,正当松一口气时,汽车突然窜人-一陰一-森森的杉树林中。杉树简直像原生林一般直耸云天,遮天蔽日,将万物笼罩在昏暗的-一陰一-影之中。窗口进来的风骤然变冷,湿气贬人肌肤。车沿着谷川在杉树林中行驶了很久很久,正当我恍馆觉得整个世界都将永远埋葬在杉树林的时候,树林终于消失,我们来到四面环山的盆地样的地方。极目四望,盆地中禾苗青青,平展展地四下延伸开去。一条清澈的小溪在路旁潺一潺流淌。远处,一缕白烟袅袅腾起。随处可见的晾衣竿上挂着衣物。几只狗"汪汪"叫着。家家户户的门前,烧柴都一直堆到房檐,猫在上面睡午觉。如此农户人家在路两侧延续了好久,但人影却是一个未见。
这样的光景重复出现几次之后,汽车驶人杉树林。穿过杉树林驶人村落,穿过村落又驶人杉树林。每次停在村落时,都有几人下车,上来的却一个也没有。从市区开出大约4O分钟,汽车开上一座视野开阔的山顶。司机刹住车,告诉乘客要等五六分钟,想下车的不妨下车。乘客算我才四个人,便都下了车,伸懒腰、吸烟或眺望眼下伸展的京都市容。司机站着小一便。一个把大大的绳捆纸箱弄进车箱的50岁上下的晒得黝一黑的男子,问我是否爬山,我懒得啰嗦,便答说"是。
一会,一辆公共汽车从另一侧上来,停在我们车旁,司机跳下车。两个司机交谈没有几句,便钻进各自车里。乘客们也都返回座位。随即,两辆车开始往各自的方向前进。我马上明白了我们的车为什么在山顶等待另一辆车的理由:从山顶下行不远,道路突然变窄,根本错不过两辆大型客车。我们车错过了几辆轻型客货两用车和小汽车,每次都是由其中一方后退,把车身紧紧一贴在拐角处凸出的地方。
谷川沿岸排列的村落比刚才小得多,可供耕种的平地也不大。山势险峻,直一逼一眼前。只是狗多这点倒是村村相同,汽车一到,狗便竞相叫个不止。
我下车的这个站,周围居然什么也没有。既无人家,又无田地。唯见站标了然独立,一条小河流过,一个登山路口闪出。我把帆布包一皮一皮挎在肩头,沿着谷川往上爬山路。路的左侧水流淙淙,右侧杂木林连绵不断。顺着这徐缓的坡路走了大约15分钟,右边出现一条车辆似乎可勉强通过的岔路,路口立一块木牌,牌上写着"阿美寮除有关人员外谢绝人内"。
杂木林中的路面历历印着车轮碾过的痕迹。四下林中不时传来小鸟"扑棱扑棱"展翅的声响。那声响听起来格外清晰,仿佛被部分放大了似的。"砰"的一声,远方响起类似槍响的声音,但在这边听来声音又闷又低,像被好几张过滤纸过滤了一般。
穿过杂木林,一堵白色*石墙出现在眼前。虽说是石墙,充其量只有我个头般高,上面又没有栅栏或铁丝网,若是有意,可以随便翻墙而人。黑色*大门倒是铁铸的,一派坚不可摧的势头,却大敞四开,门卫室里又无门卫的身影。门旁立着与刚才一模一样的木牌:"阿美景除有关人员外谢绝人内"。看来门卫室前几分钟还有人呆过:烟灰缸里有三支烟头,茶杯里有没喝几口的茶,搁物架上有晶体管收音机,墙上挂钟"嚓嚓"响着干巴巴的声音,留下时间的轨迹。我在这里等了一会,等门卫返回。但看动静根本不像有人来,便按了两三下旁边门铃样的东西。门内就是停车场,停着小型客车和大马力长途客车。深蓝色*的波尔波牌瑞士小汽车。场里足可以停三十辆,但停着的只有这三辆。
两三分钟后,身穿藏蓝制一服的门卫骑着黄|色*自行车从林中道驶来。这人60上下,高个头、秃顶。他把黄自行车往小屋墙上一靠,转向我:"呀,实在抱歉得很!"但那语调,似乎并不含有什么抱歉的意味。自行车挡泥板上用白漆写着"32"。我道过姓名,他抓起电话,重复两遍我的姓名。对方说了什么后,他答说:"好,好,明白了",旋即放下听筒。
"请去主楼,找石田先生。"门卫说,"沿这条林中路一直往前,有个转盘式交叉路口。左数第二条--记住了么,走左数第二条路,不远就是一座旧建筑,从那里往右再穿过一片树林,有一座钢筋混凝土大楼,那就是主楼。一路都有指示牌,想必不至于走丢的。"
我按他说的,拐进转盘式交叉路口的左数第二条路,尽头处果然有一座俨然往昔别墅的格调优雅的古式建筑。院子点缀着形状别致的石块和石雕灯笼等物,草木也都修剪得整整齐齐。看来这地方以前可能是某人的别墅园地。由此有拐穿过树林,眼前出现一座三层高的钢筋混凝土楼房。虽说是三层,但由于建在仿佛地面被掘开的凹陷处,并没特别给人以威严之感。建筑物造型简练,显得十分洁净。
大厅在二楼。我上了几级楼梯,打开一扇大大的玻璃门闪身进去,见服务台里坐着一个穿连衣裙的年轻女郎。我告知自己的姓名,说门卫叫我见石田先生。她好看地一笑,指着大厅里的茶色*沙发,低声叫我坐在那儿等一会,然后拨动电话。我放下肩上的帆布包一皮一皮,坐在软得几乎把人陷进去的沙发上,打量四周。大厅窗明几净,感觉舒适。有几盆赏叶植物,墙上挂着情趣健康的一抽一象画,地板擦得油光发亮。等候的时间里,我把目光转而落在脚上那双在地板映出影子的鞋上,凝视良久。
这工夫,那位负责接待的女郎告诉我说"一会就来"。我点点头。心想这地方真是静得出奇。四周没有任何声息,恍若午睡时间--人、动物,以及昆虫草木统统酣然大睡,好一个万籁俱寂的下午。
但没过多久,传来胶低鞋轻柔的步履声,一位梳着短发--头发似乎相当硬一挺--的中年女士出现了。她快步在我身旁落座,架起腿,同我握手。一边握一边反复观察我的手。
"你没有、至少这几年没有摆一弄过乐器吧?"这是她开口第一句话。
"嗯"我吃了一惊。
"一看手就知道。"她笑着说。
真是个不可思议的女一性一*。她脸上有很多皱纹,这是最引人注目的。然而却没有因此而显得苍老,反倒有一种超越年龄的青春气息通过皱纹被强调出来。那皱纹宛如与生俱来一般同她的脸配合默契。她笑,皱纹便随之笑;她愁,皱纹亦随之愁。不笑不愁的时候,那皱纹便不无玩世不恭意味地温顺地点缀着她整个面部。她年纪在35 岁往上,不仅给人的印象良好,还似乎有一种摄人心魄的魅力。我一眼就对她产生了好感。
她头发剪得相当草率,长短不一,到处都有几根头发卓尔不群地横冲直闯。前面的头发也参差不齐地搭在额头,但这发型对她却是恰到好处。白色*半袖圆领衫外面罩一件蓝工作服,下一身穿一条肥肥一大大的一奶一油色*布裤,脚上一双网球鞋。身材瘦削,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几乎没有什么-一乳一-房。嘴唇不时嘲弄人似的往旁边一扭,眼睛皱纹微动不已。俨然一个多少看破红尘的热情爽一快而技艺娴熟的女木匠帅傅。
她略微缩一下下颌,依旧扭着嘴角,把我从上到下打量了好半天,我真担心她马上从衣袋里掏出卷尺,动手测量我身一体各个部位的尺寸。
"可会一种乐器?"
"不,不会的。"我回答。
"遗憾呐,要是会一种该多有意思!"
我说了声"是啊"。我真不明白她为什么张口闭口总离不开乐器。
她从胸口衣袋里摸出七星烟,叼在嘴上,用打火机点燃,有滋有味地吐了一口。
"嗯--是渡边君吧?在你见直于之前,我想还是最好由我把这里的情况介绍一下。所以首先,你我两人要这么谈一会。这里和其他地方略有不同,如果事先一无所知,我想很可能不大不小地闹出洋相。暧,你对这里的事还不怎么清楚吧?"
晤,几乎是零。"
"那好,让我从头讲起&helli;&helli;"说到这里,她似乎想起什么,双指一合打了个响,说,"哦,午饭吃了什么没有?肚子不饿?"
"饿啦。"我说。
"那跟我来。在食堂里边吃边说好了。开饭时间倒是过去了,不过现在就去或许还有吃的。"
她领头,大步流星地穿过走廊,走下楼梯,来到一楼食堂。食堂座位足可容纳二百多人,但现在使用的只有一半,剩下的半边被屏风隔开。有点像是已不合时令的避暑疗养院。午餐食谱上有放鸡蛋的炖马铃薯、青菜色*拉、桔汁和面包一皮一皮。正如直子信上写的那样,青菜好吃得出奇。我把盘中物一举于光。
"你吃得真香啊!"她羡慕似的说。
"实在好吃嘛!再说早上到现在还没正经吃过东西。"
"要是不嫌弃把我这份也吃掉,喏。我已经饱饱的了。吃么?"
"不要的话,我就吃。"我说。
"我么,胃小,只能装一点点。所以,饭量不足的部分就靠吸烟填补。"说着,又叼了一支七星烟,点上火,"对了,我叫玲子,大伙都这么叫。"
她的炖马铃薯只动了一点点,我便夹来吃,面包一皮一皮也啃了--玲子饶有兴味地望着我这副模样。
"你是直子的主治医生么?"我试着问她。
"我是医生?"她显得很惊愕,猛地收紧眉头说,"我怎么会是医生呢?"
"可是人家告诉我找石田先生呀!"
"啊,是这样。呢,我么,在这里当教音乐的先生。所以也有人就叫我先生。其实我本人也是患者。在这里一呆都七年了,平时教教大家音乐,帮忙做点事务一性一*工作。结果就闹不清是职员还是病员了。我的事,直子没告诉你?"
我摇摇头。
"晤,"玲子说,"啊,也罢。直子和我住同一间寝室,就是所谓室友。和那孩子一起生活可有意思咧。有很多话说,也经常说到你。"
"说我什么来着?"我问。
" 对了对了,得先把这里的情况介绍一下。"玲子根本没理会我的问话,"首先第一点希望你理解的是,这里不是一般意义上的医院。简单说来,这里不是治疗的地方,而是疗养的场所。当然,有几位医生,每天有一小时左右的查房,但那只是像测体温似的确认一下,而不是如同其他医院那样进行所谓积极治疗。因此,这里没有铁栅栏,连门都是经常开着的。人们自觉自愿地进来,自觉自愿地出去。而且,能够进人这里的,仅限于适合这种疗养的人。不是说任何人都可以进来,那些需要专门治疗的人,根据病情要去专科医院的。这些可听明白了?"
"好像能明白。可是,这疗养具体是怎么回事呢?"
玲子吐了口烟,把剩下的桔汁一口喝下:"这里的生活本身就是疗养。生活有规律,做体育运动,同外界隔离,安静,空气新鲜。我们有自己的田,生活基本自给自足。和眼下流行的那种公社差不多。只是这里收费相当高,这点又跟公社有所区别。"
"高到什么程度呢?"
"倒不是高得离谱,可也不便宜。瞧,多气派的设施啊,地方大患者少,职员多。就我来说,长久以来就呆在这里,加之差不多顶半个工作人员用,住院费才实质上等于免除,倒还算是不错。暧,不喝咖啡?"
我说想喝。她于是熄掉烟,欠起身,去咖啡加热器那边接满两杯端来。她放进砂糖,用小勺搅拌着,蹙起眉头喝了一口。
"这座疗养院,不是营利一性一*企业。靠这笔不算特别高的住院费还维持得下去。用地全都是一个人捐赠的,建立了法人。以前这一带是那人的别墅,大约20年前。看见那幢老房子了吧?"
我说看见了。
" 以前建筑物只有那一座,把患者集中在那里集体疗养来着。说起事情的原委么,是这样的:那人的儿子同样有一精一神病倾向,专科医生便劝其进行集体疗养。那位医生的理论是说,在远离人烟的地方大家互助互一爱一,同时从事体力劳动,医生也参加,提出建议,检查症状,从而使某种病得到彻底治疗。这里就是这样创办的,后来规模逐渐扩大,成了法人。农场也扩展了,5年前又建了这座主楼。"
"治疗是有效果的喽?"
"呢,当然不可能包一皮一皮治百病,治不好的人还是为数不少的。但另一方面,确实也有很多一度不行的人在这里康复出院。这里最大的好处在于大家互相帮助。每个人都知道自己的不健全,因此都想互相帮助。而其他地方则不是这样。遗憾的是,其他地方,医生始终是医生,患者一直是患者。患者求助于医生,医生给患者以帮助。但这里却是互相帮助,互相引以为鉴。而且医生是我们的同伴,在旁边一发现我们需要什么,便赶紧过来帮忙。有时候我们也帮他们忙。因为在某种情况下我们是强过他们的。例如我就教一个医生弹钢琴有个患者教护一士学法语,就是这样。得我们这种病的人,有不少人学有专长。所以在这里我们都一律平等,不论患者还是工作人员,你也在内。你在这儿的时间里就是我们当中的一员,我帮助你,你也帮助我。"玲子和蔼地牵动脸上的皱纹,笑道,"你帮助直子,直子也帮助你。"
"我怎么做才好呢,具体的?"
"首先你要有帮助对方的愿望,同时也要有请别人帮助自己的心情。其次要诚实。花言巧语、文过饰非、弄虚作假都是要不得的。只这样就可以了。"
"努力就是。"我说,"不过,你怎么会在这里呆7年呢?听你这么多话,我不觉得里面有什么不正常的。"
"这是白天,"她做出愁苦的样子,"到夜晚可就大变样了。一到夜晚,我就流着口水,在地板上一团一团一打滚。"
"真的?"我问。
" 骗你,怎么可能呢。"她边说边难以置信似的摇着头,"我已经恢复了,现在。我留在这里,只是因为喜欢帮助各种各样的人也恢复健康。教音乐,种蔬菜,我喜欢这儿。大家都像朋友一样。相比之下,外面的世界又有什么呢?我今年38,眼看40,和直子不一样。我从这里出去,也没有等待我的人,没有接收我的家,没有像样的工作,又几乎没有朋友。再说我来这里已经7年,世上的事,早就一无所知了。当然,有时也在图书室看看报。但这7年时间里我一步也没离过这里呀!就算现在出去,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啊。"
"也许会有新的世界在你面前展开的。"我说,"试一试的价值总还是有的吧?"
"这--或许。"说着、她把打火机在手心里翻来覆去转动了半天,"可是,渡边君,我也有我的具体情况。要是愿意听,下次慢慢讲给你。"
我点点头。
"那么,直子好转了?"
" 嗯,我是这样看的。刚来的时候头脑相当没有条理,我们都不知所措,有些担心。但现在已安稳下来,讲话也比以前强多了,可以表达自己想要说的内容&helli;&helli;可以说,确实是在向好的方面发展。不过,那孩子真该更早些接受治疗。在她身上,从那个叫本月的男朋友死时就已开始出现症状。况且对这点家里人该看得出来,她本人也该知道。也有家庭背景&helli;&helli;"
"家庭背景?"我一惊,反问道。
"哎哟,你还不知道?"玲子比我还要吃惊。
我默默点头。
" 那么直接问直子好了,还是那样好些。那孩子会老实告诉你一切的,她有这个心思。"玲子又拿小勺搅拌咖啡,啜了一口,"此外,这里有条规定,我想还是一开始就挑明为好,就是禁止你同直子两人单独在一起。这是守则,外面的人同会面对象不能独处。因此,经常有监察员--实际上就是我--不离左右。我也觉得难为情,只好请你忍耐一下,好吗?"
"好的。"我笑道。
"不过别有什么顾虑,两人尽管敞开说。别把我在旁边放在心上。你同直子之间的事,我全部晓得。"
"全部广
"基本全部。"她说,"我们不是集体疗养么,所以我们差不多都晓得。再说我和直子两人是无话不谈的。这里没那么多秘密。"
我边喝咖啡边注视玲子的脸。"老实说,我弄不明白,又不明白在东京时我对直子所做的是不是真的正确。关于这点我一直在考虑,但现在也还是稀里糊涂。"
"我也不明白呀,"玲子说,"直子也不明白。那是应由你们两个畅所欲言来判定的事。是吧?即使发生什么,也可以使其朝好的方向发展,只要互相理解。至于那件事做得是否正确,这以后再细想恐怕也未尝不可。"
我点点头。
"我想我们三人是可以互相帮助的,你、直子和我--只要我们以诚相待,有互相帮助的愿望。三个人要是心往一处想,有时候可以创造奇迹。你在这里住到什么时候?"
"打算后天傍晚回东京。一来要打工,二来星期四有德语考试。"
"可以的。那么就住在我们房间好了。这样既省钱,又能尽情畅谈。"
"我们?指谁?"
"我和直子的房间呀,这还用说。"玲子说,"房间是分开的。而且有个沙发床,保管你睡得香甜,放心就是。"
"可是,这不会有什么问题吗,男客住在女宿舍里?"
"瞧你,你总不至于半夜1点来我们房间轮流戏一弄一番吧?"
"当然不至于,怎能那样!"
"所以不就什么问题就没有了!就住在我们那里,慢慢地聊,天南海北聊个够,这有多好!而且又没有隔阂,我还可以弹吉他给你们听。我正经有两手哩!"
"不过真的不打扰吗?"
玲子叼上第三支七星烟,嘴角猛地一撇,点上火,"这点,我们两人早都商量好了,还准备由两人共同招待你,私人一性一*质的。你还是老实地接受下来吧。"
"当然求之不得。"我说。
玲子蹙起眼角的皱纹,许久地盯着我的脸:"你这个人,说话方式还挺怪的。"她说,"怕不是在模仿《黑麦田》里那个男孩儿吧?"
"从何谈起?"我笑了。
玲子也叼着烟笑了:"不过,你是个诚实的人。我一眼就看出来了。我在这里住了7年,来来往往的很多人我都见过,我会看人,知道肯掏心的人和不掏心的人的区别。你属于肯掏心的人。准确说来,是想掏就能掏心的人。"
"掏出又怎么样呢?"
玲子仍然叼着烟,不无欣喜地在桌面上把两手攥在一起。"会康复的。"她说。烟灰落在桌上,她也没有顾及。
我们走出主楼,翻过一座小山冈,从游泳池、网球场和蓝球场旁边通过。网球场上,有两个男子在练习网球。一个瘦瘦的中年人,一个胖胖的小伙子,两人球艺都不错,但在我看来,都严然在玩一种与网球截然不同的什么游戏。给人的印象似乎是与其说是在打球,莫如说是对球的弹一性一*感兴趣而正在加以研究。他们一边神情肃然地冥思苦索着什么,一边执著地往来击球。而且两人都汗流泱背。眼前的那个小伙子瞥见玲子,便停止打球,走过来笑嘻嘻地同玲子搭了几句话。网球场旁边,一个手扶大型割草机的男子面无表情地割着草坪。
再往前走,便是树林。林中散布着十五六栋西洋风格的小巧的住宅,相互都保持一定距离。几乎所有住宅门前,都立着门卫骑的那种黄|色*自行车。玲子告诉我,这里住的都是工作人员的家属。
" 即使不进城,需要的东西也能得到,这里一应俱全。"玲子边边走向我介绍,"食物嘛,刚才已经说了,基本可以自给自足。有养鸡场,鸡蛋手到擒来。有书有唱片有运动设施。也有类似自选商场的售货店,每个星期有理发发师来。周末放电一影。要买特殊东西可以委托进城的工作人员,西服之类可以通过广告目录订购。没什么不方便的。"
"不能进城吗?"我问。
"那是不行的。当然特殊情况除外,例如去看牙医等等,但原则上是不允许的。离开这里本身完全属于每个人的自一由,可是一旦离开就回不来这里了。这同过河拆桥是一回事。进城两三天后又重新返回是行不通的。不是吗?要是那样的话,这里不尽是出来进去的人了。"
穿过树林,走上一面徐缓的斜坡。斜坡上不规则地排列着带有奇妙气氛的两层木房。若问奇妙在哪里,自是解释不好,总之第一个感觉就是这些建筑总有些奇妙。它类似我们从力图情调健康地描绘出非现实境界的画中时常得到的那种情感。我蓦地想到,如果沃尔特·狄斯尼以蒙克的画为基础创作动画片,说不定就是这副样子。每一座建筑物都呈同样的外形,都涂同样的颜色*。造型大致接近正方体,左右对称,门口很宽,窗口有好多个。建筑物相互之间的道路弯弯曲曲,活像汽车司机讲习所的教练路线。所有建筑物的前面都种植花草,修剪得井然有序。寥无人影,窗口都挡着窗帘。
"这里称为 C区,住的全是女一性一*,也就是我们。这样的建筑物有十栋,每栋分四个单元,每单元住两个人。所以全部可住八十人。现在倒是只住有三十二人。"、。
"实在太静了广我说。
" 这个时间谁也不在的。"玲子说,"我受特殊优待,现在才这样自一由自在。一般人是都要按日程表活动的。有锻炼身一体的,有整理院子的,有进行集体疗法的,有去外面采山菜的。日程安排由自己定。直子现在干什么呢?大概是在换墙纸或重新涂漆吧,记不确切了。这样的活动一般要进行到 5点左右。"
她迈进标有C-7编号的楼,爬上尽头的楼梯,打开右侧的门。
门没有上锁。玲子领我在房里转了一圈。有四个房间:客厅、卧室。厨房、盥洗室,简洁明快,给人的感觉不错。没有多余的装饰,没有不谐调的家具,但并不给人以凄清之感。在房间里一呆,也说不出到底是为什么,就像面对直子时那样感到身心舒展、轻松愉快。客厅只有一张沙发和一张桌子,另有一张摇椅。厨房里有餐桌。两张桌面都放有大烟灰缸。卧室里有两张床、两张书桌和两个床头柜。床上的枕旁有个小矮桌和读书灯,一册小开本的书兀自伏一在上面。厨房里放着一套小型微波炉和电冰箱,可做简单的饭菜。
"浴槽没有,只是淋浴,不过还算可以吧?"玲子说,"澡堂和洗涤设备是公用的。"
"可以得过分了!我住的那宿舍只有天花板和窗户。"
" 你不知道这里的冬天才这样说。"玲子捶了下我的脊背叫我坐在沙发上,她自己坐在我旁边,"这里的冬天又漫长又难熬,四下看去,到处是雪、雪、雪。-一陰一-冷-一陰一-冷的,把心都凉透了。一到冬天我们每天都要扫雪。在那个季节,我们就把房间弄得暖和和的,听音乐、聊天、打一毛一线。所以,要是没这么大的空间,就会憋得透不过气来,很难受。你如果冬天来就知道那番滋味了。"
玲子仿佛想起了漫长的冬日,她深深地叹息一声,两手在膝头一搓一着。
"把它放倒给你当床好了,"她"嘣嘣"敲着两人坐的沙发说,"我们在卧室睡,你在这儿睡,可以吧?"
"我是没意见啊。"
"那,就这样定了。"玲子说,"我们大约5点钟回来,我和直子都还有事要做。你得一个人在这里等着,不要紧吧?"
"不要紧,反正可以学德语。"
玲子离开后,我一头栽倒在沙发上,合起眼睛,不知不觉地沉浸在这岑寂之中。良久,我墓地想起我同本月骑摩托车远游的情景。"如此想来,好像也是这样一个秋日。几年前的秋日来着?4年前。我想起了木月那件皮夹克的气味儿和那辆一路狂吼乱叫的125cc红色*雅马哈。我们一直跑到很远很远的海岸,傍晚才带着一身疲劳回来。其实也并没发生什么特别了不起的事情,但我却对那次远游记得一清二楚。秋风在耳边呼啸而过,我双手死死搂住木月的夹克,抬头望天,恍惚觉得自己整个身一体都要被卷上天空似的。
好半天时间里,我都这样一动不动地躺在沙发上,联翩回忆当时的情景。不知为什么,在这房间里一躺,过去几乎未曾想起的事情居然绘至沓来地浮上脑海。有的令人心神荡漾,有的则带有一丝凄楚。
这样不知过了多久,我就完全淹没在出乎意料的记忆洪水里(那确实如同岩缝中滚滚涌一出的泉水),就连直子悄然推门进来我也丝毫没有察觉。突然睁眼时,直子已经站在那里了。我抬起头,定定地看着直子的双眼,看了好一会儿。她坐在沙发扶手上,也看着我。一开始我还以为是自己的记忆编织的形象,但的确是活生生的直子。
"睡着了?"她问我,声音非常低微。
"没有。只是想点事情,"我坐起身,"身一体可好?"
"嗯,还可以!"直子微微笑道。那微笑恍若淡淡的远景。"我马上就得走。本来不该到这儿来,挤一点时间跑来的,要马上回去才行。喏,我这发式好笑吧?"
"哪里,非常可一爱一。"我说。
她像女小学生一样剪着整齐利落的发型,一侧仍像以往那样用发卡一丝不乱地拢住。这发型实在与直子相得益彰。看去宛如中世纪木板画中经常出现的美少女。
"我嫌麻烦,就请玲子剪掉了。你真觉得很可一爱一?"
"半点不假。"
可我一妈一妈一偏说不三不四。"直子说,她取下发卡,松开头发,用手指梳了几下重新卡好。发卡是蝴蝶形状的。
"我,在三人一起见面前想单独看你一眼。也不是有什么话非说不可,只是想看看你的脸,习惯一下。要不然会觉得不习惯,我这人笨得很。"
"习惯一点了?"
"一点点。"她说,又把手放在发卡上,"可现在没有时间。我,这就得过去了。"
我点点头。
"渡边君,谢谢你到这里来,我真是太高兴了。不过,要是你觉得在这里是一种负担的话,只管直说。这个地方有点特殊。管理方式也特殊,里边还有根本不能习惯的人。果真那样觉得,就坦率地说出来,我决不会因此失望的。我们在这里都很诚实,无话不谈。"
"我会说实话的。"我说。
直子这回在沙发上挨我坐下,靠住我。我抱住她的肩,她便把头搭在我肩上,鼻尖贴着我的脖颈。尔后一动不动,仿佛在确认我的体温。我顺势轻轻抱着她,胸口荡过一阵暖流。俄而,直子一声不响地站起身,仍像进来时那样悄然开门离去。
直子走出后,我在沙发上睡着了。本来没想睡,但终于在久违了的直子的存在感当中沉沉睡去。厨房里有直子使用的餐具,盥洗室里有直子使用的牙刷,卧室里有直子睡的床。在这样的房间里,我睡得死死的,就像要把疲劳感从每一个细胞中一滴一滴挤出去似的。我做了梦,梦见蝴蝶在昏昏的夜色*中飘然飞舞。
一觉醒来,手表已指向4点35分。天光的颜色*有点变了,风声早已止息,云的形状也略有不同。我睡出了汗,从帆布包一皮一皮里掏出一毛一巾,擦把脸,换了件新衬衣。然后进厨房喝了口水,站在水槽前眺望窗外。从这个窗口可以看见对面楼的窗口。那个窗口的里面用细绳吊挂着几个剪纸艺术品。有鸟、云、牛、猫的剪影,剪得相当一精一巧,组合在一起。四周依然不见人影,阒无声息。我觉得自己似乎孤零零地置身于整理得井井有条的一片废墟之中。-。
5点刚过,人们开始陆续返回"C区"。从厨房窗口望去。见三个女士从窗底下走过。三人都头戴帽子,不晓得什么模样和年龄。但从声音听来,都不像很年轻。她们拐个弯,不久便消失了。继而,同一方向又走来四个女士,同样拐弯不见了。四下里弥漫着黄昏的氛围。从客厅窗口,可以望见树林和山峦的棱线。棱线上浮现着淡淡的夕晖,宛如镀上了一层光边。
直子和玲子是5点半一同回来的。我同直子像刚见面似的按惯例寒暄了一番。直子显得有些羞赧。玲子目光落在我刚才看的书上,问看的什么书,我说是托马斯·曼的《魔山》。
"怎么把这种书特意带到这地方来广玲子嗔怪似的说。给她这么一说,我想可倒也是。
玲子斟上咖啡,三人喝着。我告诉直子,敢死队突然失踪了,见最后一次面那天他给了我一只萤火虫。直子十分遗憾地说:"真可惜啊,他怎么没了!本来还想多多听听他的故事呢。"玲子想知道敢死队,我便又讲了一遍。不用说,玲子也大笑起来。只要一提起敢死队,整个世界便充满和平、洋溢欢笑。
6点时,我们三人去主楼食堂吃晚饭。我和直子要来炸鱼、青菜色*拉和炖菜,还有米饭和汤。玲子则只要通心粉色*拉和咖啡,之后便又吸烟。
"上了年纪,身一体就变得吃不进多少东西啦。"她解释般地说。
食堂里,有二十个左右的人围着餐桌吃晚饭。我们吃饭时,几个人进来。几个人出去。除去年龄有所不同这点,食堂光景同寄宿院内的没什么两样。另一点与我那里食堂不同的是,每人讲话的音量都相差无几。既无大声喧哗,又无窍窍私语。既无人开怀大笑和惊叫,也没人扬手招呼。每一个人都用大体相同的音量悄然而谈。他们分成几个小组吃饭,每组三到五个人。一个人谈的时候,其他人就侧耳倾听,连连点头。这个人讲完后,其他人便接着讲了一会。讲的什么我自然弄不清楚、但他们的交谈使我想起白天看见的那个奇妙的打网球场面。我猜想,直子和他们在一起时,恐怕也是这样讲话。说来奇怪,一瞬间,一股夹杂着嫉妒心理的寂寥感掠过我的心头。
我身后那张桌上,一个身穿白大褂的俨然医生派头的头发稀疏的男子,正面对一个戴眼镜的神经质模样的小伙子和粟鼠般脸形的中年女士,不厌其详地说明什么无重力状态下的胃液分一泌情况。小伙子和中年女士或"啊"或"是吗"地回应着。但听了一会那讲话方式,我开始怀疑那没有几缕头发的白衣男子是否真是医生。
食堂里的人,谁也没有注意我。没有人贼头贼脑地看我,甚至连我加人其中也无人觉察。仿佛我的加人对他们来说是意料中的事。
只有一次--那白衣男子突然回头问我:"在这里呆到什么时候啊?"
"住两晚,星期四回去。"我回答。
"现在的季节不错吧?不过,等到冬天你再来看看,漫山遍野银白一片,壮观得很咧!"他说。
"直子说不定等不到下雪就出去了。"玲子对男子说。
"啊,可冬天确实不错的哟!"他神情认真地重复道。于是我愈发弄不清他是否真是医生了。
大家都在谈什么呢?"我试着问铃子。她似乎不大明白我问话的用意。
"谈什么?平常事啊。一天中遇到的事,看的书,明天的天气,不外乎这些。大概你总不至于以为会有人突如其来地站起大声宣布今天北极熊吞一食星座所以明日有雨吧?"
"嗅,当然我不是指这个。"我说,"我看大家说话都那么小声细气的,心里就不由纳闷他们究竟在谈什么。"
"因为这里静,所以人们说起话来声音自然就放低下来。"直子把鱼刺整齐地堆在盘子的一端,用手帕擦擦嘴角,"再说也没有必要提高嗓门,既用不着说服谁,又没有引人注目的必要。"
" 怕也是。"我说。然而在这样的环境中静悄悄进食的时间里,我竟奇异地怀念起人们的嘈杂声来。那笑声、空洞无聊的叫一声、哗众取一宠一的语声,都使我感到亲切。这以前我被那嘈杂声着实折磨得忍无可忍,可是一旦在这奇妙的静寂中吃起鱼来,心里却又总像是缺少踏实感。这食堂的气氛,类似特殊机械工具的展览会场:对某一特定领域怀有强烈兴趣的人集中在特定的场所,交换惟独同行间才懂得的信息。
饭后返回房间,直子和玲子说要去"C区"的公共澡堂,并说如果我只淋浴的话可用这里的盥洗室。我说也好。等她们走后,我便脱一衣服淋浴,洗了头。然后一边用吹风机吹头发,一边一抽一出威尔·埃文斯的唱片放上。过了一会儿,我发现它同直子生日那天我在她房间里放听几次的那张唱片是同一张。就是直子哭泣不止、我抱她睡觉的那个夜晚。事情不过发生在半年前,我却觉得似乎过去了很久很久。或许因为我对此不知反复考虑了多少次的缘故。由于考虑的次数太多了,对时间的感觉便被拉长,而变得异乎寻常。
月光十分皎洁,我便关掉房间的灯,倒在沙发上听威尔·埃文斯的钢琴曲。窗口泻进的明月银辉,把东西的影子拖得长长的,宛如涂了一层淡墨似的隐隐约约印在墙壁上。我从帆布包一皮一皮中取出装有白兰地的薄金属水筒,倒进嘴里一口,缓缓咽下。一种温煦的感觉从喉头往肾慢慢下移,继而又从胃向身一体的各个角落扩散开来。我又喝了一口,然后把水筒盖好,放回帆布包一皮一皮。月光似乎随着音乐摇曳不定。
约摸过了20分钟Z直子和玲子从澡堂回来。
"从外面看,房间的灯全都熄了,黑黑的一一团一,吓了我一跳。"玲子说,"我以为你打点行装回东京去了呢!"
"那怎么能。好久没看见过这么亮的月光,就把灯关了。"
"不满好的吗,这样。"直子说,"嗳,玲子姐,上次停电时用的蜡烛好像还有?"
"大概在厨房一抽一屉里吧。"
直子去厨房拉开一抽一屉,拿来一枝粗一大的白蜡烛。我点上火,把它立在烟灰缸里。玲子对烛火点燃支烟。四周依旧一片寂然,在这寂然中我们三人围蜡烛一坐,恍若世界的角落里只剩下了我们三个人。悄无声息的月影,飘忽不定的烛光,在洁白的墙壁上重叠交映,影影绰绰。我和直子坐在沙发上,玲子在摇椅上落座。
"怎么样,不喝点葡萄酒?"玲子对我说。
"这里喝酒也不要紧吗?"我不免愕然。
"实际是不允许的。"玲子搔搔耳一垂,不好意思地说。"不过一般都是睁只眼闭只眼,只要喝的是葡萄酒啤酒之类,而且又似量的话。我托一个认识的职员买回来一点点。"
"我俩常常把盏同欢咧!"直子调皮地说。
"不错嘛。"我说。
玲子从电冰箱里取出白葡萄酒,用开瓶盖的工具打开,拿来三只玻璃杯。葡萄酒香甜爽口,仿佛在内院贮藏了很久。唱片放完时,玲子从床下面掏出吉他,打开后不胜怜一爱一般地调了调弦,慢慢地弹起巴赫的赋格曲。虽然不少地方指法不甚娴熟,但感情充沛,疾缓有致,
而且充满柔情,充溢着对于演奏本身的喜悦之情。
"吉他是来这里后才开始弹的。房间里不是没有钢琴吗?所以就&helli;&helli;纯属自学,加上手指对吉他还不适应,弹得很不成样子。不过我喜欢吉他,又小巧又简单&helli;&helli;就好像一间温暖的小屋。"
她又弹了一支巴赫的小品,是组曲中的一段。望着烛光,喝着葡萄酒,谛听着玲子弹的巴赫,不觉心神荡漾。弹罢巴赫,直子提议弹一支甲壳虫乐队的曲子。
"现在是听众点播节目时间。"玲子眯缝起一只眼睛对我说,"直子来到后,我就日复一日地没完没了地弹甲壳虫,活活成了可怜的音乐奴隶。"
她一边这样说着,一边弹起《米歇尔》,弹得非常一精一彩。
"好曲子!我,无比喜欢!"说完,玲子喝了一口葡萄酒,吸了口烟,"简直就像靠霏细雨轻轻洒过无边无际的茫茫草原。"
接着,她弹了《寂寂无人》,弹了《朱丽娅》。有时边弹边闭目合眼地摇着头,然后又呷口酒吸口烟。
"弹《挪威的森林》。"直子说。
玲子从厨房拿出一个招手猫形的贮币盒,直子从钱包一皮一皮里找出一枚百元硬币,投了进去。
"怎么回事,这?"我问。
"我点弹《挪威的森林》时,往这里投一百元钱,这是规矩。"直子说,"因为我最喜欢这支曲,才特意这么做的,表示打心眼里喜欢。"
"还能成为我的买烟钱。"
玲子探了好几下手指,开始弹《挪威的森林》。曲子注满了她的感情,而她又不为感情所驱使。于是我也从衣袋里一抽一出一枚百元硬币投进贮币盒。
"谢谢。"玲子说着,莞尔一笑。
"一听这曲子,我就时常悲哀得不行。也不知为什么,我总是觉得似乎自己在茂密的森林中迷了路。"直子说,"一个人孤单单的,又冷,里面又黑,又没一个人出来救我。所以,只要我不点,她是不会弹这支曲的。"
"瞧你说的像电一影《卡萨布兰卡》里似的。"玲子笑着说。
之后,玲子弹了几支勃萨诺巴舞曲。这时间里,我端详直子。如果自己信上写的那样,显得比以前健康,晒黑了不少,由于锻炼和野外作业,体形紧绷绷的。那深送澄澈的眸子和羞涩似的呼懦着的小嘴唇倒是和以前一样,但整个看来,她的娇美已开始带有成熟一女一性一*的气质。往日她那娇美中时隐时现的某种锐气--如同使人为之颤栗的刀刃般的锐气--已经远远遁去,转而荡漾着一种给人以亲切抚一慰之感的特有的妇静。我为这样的娇美而怦然心动。同时又感到有些惊愕:不过半年时间,一个女人居然会有如此明显的变化。直子这富有新意的娇美确实一如往日或者更甚于往日,使我为之倾心痴迷。尽管如此,一想到她所失去的东西,我还是不无遗憾。那思春期中的少女所特有的,或者不妨称之为我行我素的潇洒,在她身上已经一去不复返了。
直子说想知道我的生活,我便讲了大学里的罢课学潮,讲了永泽的事。向直子提起永泽还是第一次,他那奇妙的人格。独特的思考方式、偏颇的道德观--对这些确切地加以说明是十分艰巨的任务,但直子还是大致理解了我最终想表达的意思。我隐瞒了和他去物色*女孩的部分。只是说明我在寄宿院里唯一来往密切的人是这等天马行空式的人物。这时间里,玲子怀抱吉他,再次练习了一遍刚才那首赋格曲。她仍然不时地找间隙喝口酒,吸一下烟。
"倒像个不可思议的人。"直子说。
"是不可思议。"我说。
"可你喜欢他?"。"说不清楚。"我说,"大概.说不上喜欢。他那人,不属于喜欢不喜统的范畴,而且他本人所追求的也不是这个。在这个意义上,我是个非常直率的人、不弄虚作假的人、极其清心寡欲的人。"
"同那么大堆女人睡觉还算清心寡欲?你可真有意思。"直子笑道,"你说睡过多少个来着?"。"人十个左右总还是有的吧。"我说,"不过,在他身上,睡的人数越多,每个行为所具有的含义就越模糊淡薄。我想这就是所谓他的追求目标。"
"清心寡欲就指这个?"直子问。
"就他而言。"
直子开始思索我的话。良久,开口说:"那个人,脑袋要比我不正常得多。"
"我也那样想。"我说,"不过,他是把自己身上的不正常因素全部系统化、理论化,头脑好使得很。把他领来这里试试,保准两天就出去。说什么这个也懂,那个也晓得,没一个不明白的。他就是这样的人,而这样的人才会在社会上受到尊敬。"
"肯定是我脑袋不好。"直子说,"这里的情况还不大明白呢。就像连对我自己本身都还稀里糊涂一样。"
"不是脑袋不好,是普通一般。我对我自己也有好多好多不明白的,普通人嘛!"
直子把两脚放在沙发上,支起膝盖,将下颌搭在上边,说:"暖,渡边君,我很想再多知道一些你的事。"
"普通人啊。生在普通家庭,长在普通家庭,一张普通的脸,普通的成绩,想普通的事情。"我说。
"呃,你最喜欢的菲茨杰拉德好像说过这样一句话:将自己说成普通人的人,是不可信任的,对吧?那本书,我从你手里借来,看了一遍。"直子调皮似的说道。
"的确,"我承认,"不过我不是有意给自己贴这么一张标签,是从内心里真这么认为的,真认为自己是个普通人。你从我身上发现什么不普通的东西了?"
"那还用说广直子惊讶似的说,"你连这点还看不出来?难道你以为我喝醉了和谁都可以睡,所以才和你睡了不成?"
"哪里,我当然没那么想。"我说。
直子盯着自己的脚尖,一阵沉默。我也不知说什么好,只顾喝葡萄酒。
"渡边君,你和多少女的睡过?"直子突然想起似的,低声问道。
"八。九个。"我老实回答。
玲子停止练习,吉他"蹦"一声掉在膝上。"你还不到 20吧?到底过的怎么一种生活,你这是?"
直子一言未发,用清澈的眸子盯住我。我向玲子说了我同第一个女孩睡觉后来又分手的过程。我说对那个女孩无论如何也一爱一不起来。接着又讲了被永泽拉去左一个右一个同女孩乱来的缘由。
"不是我狡辩,我实在痛苦。"我对直子说,"每个星期都同你见面,同你交谈,可你心中有的只是本月。一想到这点我心里就痛苦得不行。所以才和不相识的女孩儿胡来的。"
直子摇了几下头,扬起脸看着我的脸:"对了,那时候你不是问我为什么没同木月君睡觉么,还想知道?"
"还是知道好吧。哦说。
"我也那样想。"直子说,"死的人就一直死了,可我们以后还要活下去。"
我点点头。玲子在反复练习一段乐曲的过门。
" 同木月君睡觉也未尝不可,"直子说着,取掉发卡,放下头发,手中摆一弄着蝶形发卡。"当然他也想和我睡来着,所以我俩不知尝试了多少回。可就是不行,不成功。至于为什么不行,我却一点也弄不清,现在也弄不清。本来我那么一爱一木月,又没有把处一女贞一操一什么的放在心上。只要他喜欢,我什么都心甘情愿地满足他。可就是不行。"
直子撩一起头发,卡上发卡。
"一点也不湿润。"直子放低声音,"打不开,根本打不开。所以痛得很。又干又痛。想了各种各样的办法,我们俩。但无论怎样就是不行。用什么弄一湿了也还是痛。就这么着,我一直拿手指和嘴唇来安慰木月&helli;&helli;明白么广
我默然点头。
直子眼望窗外的明月。月亮看上去比刚才更大更亮了。
"可能的话,我也不愿说这种事,渡边君。如果可能,我打算把这事永远埋在自己心底。但没有办法啊,不能不说。我自己也束手无策。可是跟你睡的时候,我湿润得很厉害,是吧?"
"嗯。"我应道。
"我,20岁生日那天晚上,一见到你就湿来着,一直想让你抱来着,想让你抱,给你脱一光,被你抚一摸,让你进去。这种欲|望我还是第一次出现。为什么?"为什么会出现这种现象?本来,本来我那么真心实意地一爱一着木月!"
"就是说尽管你并不不一爱一我?"
" 原谅我。"直子说,"不是我想伤你的心,但这点希望你理解:我和本月确确实实是特殊关系。我们从3岁开始就在一起玩。我们时常一块儿说这说那,互相知根知底,就这样一同长大的。第一次接一吻是小学六年级的时候,真是妙极了。头一回来一潮时我去他那里哇哇直哭。总之我俩就是这么一种关系。所以他死了以后,我就不知道到底应该怎样同别人交往了,甚至不知道究竟怎样才算一爱一上一个人。"
她伸手去拿桌面上的酒杯,但没拿稳,酒杯落到地上,打了几个滚,葡萄酒洒在地毯上。我弯腰拾起酒杯,放回桌上。我问直子是不是想再少喝一点,她沉默了半天,突然身一体颤一抖起来,开始啜泣。直子把身一体弓成一一团一,双手捂脸,仍像上次那样上气不接下气地急剧一抽一咽。玲子扔开吉他,走过来轻轻地抚一摸直子的背。当把手放在直子肩上的时候,直子像婴孩似的一头扎在玲子胸口。
"喂,渡边君,"玲子对我说,"抱歉,你到外边转20来分钟再回来好么?我想等一会她就会好起来的。"
我点头起身,把一毛一衣套在衬衫外面。
"对不起。我对玲子说。
"别介意。这不怪你,别往心里去。你转回来,她就会完全镇静下来的。"说着,她朝我闭起一只眼睛。
我踏着梦幻般奇异的月光下的小路,进人杂木林,信步走来走去。月光之下,各种声音发出不可思议的回响。我的足音就像在海底下行走的人的足音那样,从截然相反的方向传来瓮声瓮气的回声。身后时而响起低微而干涩的"咔嚓"声。林中充满着令人窒息的沉问,仿佛夜行动物正在屏息敛气地等待我的离去。
我穿过杂木林,在一座小山包一皮一皮的斜坡上坐下一身来,望着直子居住的方向。找出直子的房间是很容易的,只消找到从未开灯的窗口深处隐约闪动的昏暗光亮即可。我静止不动地呆呆凝视着那微小的光亮。那光亮使我联想到犹如风中残烛的灵魂的最后忽闪。我真想用两手把那光严严实实地遮住,守护它。我久久地注视那若明若暗地摇曳不定的灯光,就像盖茨比整夜整夜看守对岸的小光点一样。
30分钟后,我折身回去。走至楼门口,里面传来玲子弹吉他的声响。我蹑手蹑脚地爬上楼梯,敲了下门。走进房间,不见直子,玲子一个人坐在地毯上弹吉他。她指了指卧室的门,仿佛说直子在里边。随后玲子放下吉他,坐在沙发上,叫我坐在旁边,并把瓶里剩的葡萄酒分倒在两个杯里。
"她不要紧的。"玲子轻轻拍着我的膝头说,"独自躺上一会儿就会安静下来,别担心,只是心情有点激动。嗯,我们两人到外面散散步可好?"
"好的。"我说。
我和玲子沿着街灯下的路面缓缓移动脚步,走到网球场和篮球场那里时,在长凳坐下。她从长登底下取出橙色*的篮球,捧在手中一团一团一转动。稍顷,问我会不会打网球,我说会倒是会,只是非常差劲儿。
"篮球呢?"
"也不怎么拿手。"
"那么,你拿手的到底是什么呢?"玲子堆起眼角皱纹笑着问,"除了同女孩子睡觉以外?"
"那也算不得什么拿手。"我有点不悦。
"别生气,开个玩笑。暖,到底怎样?什么东西拿手?"
"没有称得上拿手的啊。喜欢的倒是有。"
"喜欢什么?"
"徒步旅行、游泳、看书。"
嘻欢一个人做事?"
"嗯--或许。"我说,"以前我就对同别人配合的活动提不起兴致。那类活动,无论哪样我都沉不下心,觉得怎么都无所谓。"
"那么冬天来这儿好了。冬天我们搞越野滑雪,你保准会喜欢上的。在大雪里边扑腾扑腾一走一整天,弄得浑身是汗。"玲子说道,然后拉起我的右手,像在街灯下检查乐器似的盯盯细看。
"直子经常那样吧?"我问。
"是啊,不时地,"玲子这回看着我的左手说,"不时出现那样情况,亢一奋、哭泣。不过不要紧,这样还好,因为可以把感情宣泄一出去。可怕的是感情泄不出去。那一来,就会憋在心里,越憋越多,各种感情憋成一一团一,在体内闷死,那可就要坏事了。"
"我刚才没什么失言吧?"
" 根本没有。不要紧,就算有什么失言也用不着担心,只管照实直说,那样再好不过。即使那样互相有所伤害,或者像刚才那样一时使对方情绪激动,长远看来也还是那样做最好。如果你诚心诚意地想使直子康复,就那样做好了。你刚来时我就向你说过,不是想帮助那孩子,而是想通过使她恢复而同时恢复自己自身,这就是这里的医疗方式。所以就是说,在这里你必须推心置腹地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外面的世界,不是什么话都不能全盘推出么?"
"是啊。"我说。
" 我在这里呆了7年,亲眼看见很多人进来出去。"玲子说,"也许我看得太多了吧,因此我只要看上一眼,凭直觉就能看出这个人是能好还是不能好。但对于直子,我却完全摸不着头脑。那孩子到底将怎么样呢,我实在把握不住。也许下个月就能出院,也许年复一年地在这里长住下去。因此在她身上我对你提不出什么建议。提也只能是极为泛泛的,例如要诚实啦要互相帮助啦,等等。"
"为什么偏偏对直子看不出来呢?"
"大概是因为我喜欢那孩子的缘故吧,以至不能一下子看透,感情因素掺杂太多啦。我说,我喜欢那孩子,真的。另外与此不同的是,她身上有很多问题交织在一起,挺复杂的,就像一一团一找不着头绪的乱麻,关键是要一根一根地清理出来。而清理,一来可能花很多时间,二来说不定因某种偶然原因突然前功尽弃。情况大致就是这样。所以我也有些不知所措。"
她再次把篮球捧在手里,一团一团一转动一会,"砰"一声拍了一下。
"最重要的,是不急不躁。"玲子对我说,"这是我对你的又一个,忠告。急躁不得。即使事情再错综复杂,甚至叫人无计可施,也不能灰心丧气,不能急于求成地强拉硬扯。要有打持久一战的思想准备,必须一根根地耐心清理。做得到?"
"试试看。"我说。
"也许花时间,也许花时间还不能全好。这点你可想过?"
我点点头。
"等待是痛苦的。"玲子一边拍球一边说,"尤其对你这样年龄的人。唯有耐着一性一*子等待她的康复,而且又没有任何期限上的何证。你能办到?你一爱一直子一爱一到哪个程序?"
"不清楚啊。"我直言不讳,"甚至一爱一一个人是怎么回事我都不大清楚,当然意义上与直子不同。但是,我准备竭尽全力。如若不然,我对自己都将不知何去保从。所以,正像你刚才说的那样,我同直子必须互相拯救,除此之外别无共渡难关的途径。"
"还同路上随便碰见的女孩睡觉?"
"这个我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啊。"我说,"到底该怎么办呢?难道就该一直通过手一婬一*等待下去不成?对我本身都没办法处置,这样下去。"
玲子把球放在地上,轻拍一下我的膝部,说:"听我说,我并不是说你同女孩子睡觉有什么不妥。如果你觉得那样可以,也无所谓。因为那是你的人生,应该由你决定。我要说的,只是希望你不要用不自然的方式磨损自己。懂吗?那是最得不偿失的。十九二十岁,对人格的成熟是至关重要的时期,如果在这一时期无谓地糟蹋自己,到老时会感到痛苦的,这可是千真万确。所以,要慎重地考虑。你要是想珍惜直子,那么也要珍惜自己。"
我说想想看。
"我也有20岁的时候,那是很久很久以前了。"玲子说,"信吗?"
"信,当然信。"
"打心眼里信?"
"打心眼里。哦笑着说。
"虽说比不上直子,可我也是满可一爱一的咧,那时候。也没有现在这样的皱纹。"
我说我非常喜欢那皱纹,她说谢谢。
"不过,往后你可不要对女人夸她的皱纹有魅力。我给你这么一说倒是高兴&helli;&helli;"
"一定注意。"我说。
她从裤袋里取出钱包一皮一皮,从该装月票那栏里拈出张照片给我看。是个十来岁女孩的彩色*照。女孩身穿滑雪衫,脚蹬滑雪板,在雪地上漂亮地微笑着。
"长得很漂亮吧?我女儿。"玲子说,"今年初寄来的。现在,怕是小学四年级了。"
"笑的样子很像。"说着,把照片还给她。她把钱包一皮一皮揣回裤袋,轻声一抽一了一下鼻子,叼烟点燃火:
" 我年轻时,打算成为一名职业钢琴家来着。才能也还过得去,周围人也都那样认为,听的夸奖话可多得很哩。音乐会上拿过名次,音乐大家里一直名列前茅,毕业就去德国留学也大体定了。可以说,真是一帆风顺的青春时代。干什么都一帆风顺,即使不一帆风顺,周围人也都会设法使我一帆风顺。但出了一件怪事,整个世界在一天里就颠倒过来了。那是大学四年级的时候,有个比较重要的音乐会,我为此练习了很长时间。不料小指突然不会动了,也不知为什么不会动的,反正一点也动不得了。于是又是按摩,又是用热水浸,又是停练两三天,可还是毫不见效。我吓得脸都青了,跑到医院去。做了好多种检查,结果医生也莫名其妙。说是手指完全正常,神经也毫无问题,不该不会动的,所以可能是一精一神方面的原因。我就又找一精一神科。然而在那里也还是查不出确切起因,只是说大概是音乐会前的疲劳造成的,建议我无论如何要离开钢琴一段时间。"
玲子深深吸了口烟吐出,歪了好几下头:
"就这样,我决定到伊豆祖母那里静养一些时日。就是说,放弃音乐会,好好轻松一下,两周时间不接触钢琴,喜欢干什么就干什么。可就是不成。无论做什么,头脑里出现的尽是钢琴,除了钢琴别的什么也想不出来。小手指会不会一辈子都这样动弹不得呢?果真那样以后该怎么活下去呢?头脑里反复想的全是这些。其实也难怪,在那以前的人生中钢琴就是我的一切。我4岁开始练琴,生活中想的除了琴还是琴,此外我几乎什么都没考虑过。怕弄坏手指,家务事一点没做过。也就因为钢琴弹得好,周围人都替一我倍加小心。你想想看,从如此长大的女孩手里夺走钢琴,还能剩下什么?这么着,砰!头脑的螺丝不知飞到哪里去了,脑袋一片混乱、一一团一漆黑。"
她把烟头扔在地上捻死,又歪了几下脖子:
" 于是,当钢琴演奏家的美梦化为泡影了。住了两个月院才出来。住院不久,小手指可以动了,便去音乐大学复学,总算毕了业。然而,一种东西已经消失了,一种像活力凝聚体那样的东西已经从我身上永远消失了。医生也说我神经太衰弱了,不适宜当职业钢琴家,劝我死了那份心。因此,大学毕业后,我就在家里收学生教课。可那多么叫人难受啊!就像我的人生被突然拦腰截断了一样,我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光, 20年刚过就彻底报销了。你不认为这太残酷了?我曾经把所有的可能一性一*掌握在自己手中,但等明白过来时却已两手空空。谁也不再鼓掌,谁也不再娇一宠一,谁也不再夸奖,只是日复一日地在家里教附近的小孩,除了初级教程就是小呜奏曲。心里难过死了,动不动就哭一场,窝囊啊!才能比我明显差一大截的人在哪里的音乐会上获得了第二名,又在哪里的音乐厅里举行独奏会--每当听到这类消息,我就懊恼得眼泪流个不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