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炉香 · 三
华南大学的学生,并不是个个都利用舍监疏防的机会出去跳舞的。有一个医科六年生,是印度人,名唤摩兴德拉,正在那里孜孜预备毕业考试,漆黑的躺在床上,开了手电筒看书。忽然听见有人敲门。他正当神经疲倦到了极点的时候,禁不起一点震动,便吓得跳起身来,坐在枕头上问道:“谁啊?”门呀的一声开了,显然有人走了进来。摩兴德拉连忙把手电筒扫射过去,那电筒笔直的一道光,到了目的物的身上,突然融化了,成为一汪一汪的迷糊的晶莹的雾,因为它照耀着的形体整个是软的、酥的、弧线的、半透明的;是一个女孩子紧紧把背贴在门上。她穿着一件晚礼服式的精美睡衣,珠灰的“稀纺”,肩膀裸露在外面;松松一头的黄头发全搅乱了,披在前面。她把脖子向前面紧张地探着,不住的打着干噎,白肩膀一耸一耸,撞在门上,格登格登的响。摩兴德拉大吃一惊,手一软,手里的电筒骨碌碌跌下地去,滚得老远。他重新问道:“你是谁?”愫细把头发向后一摔,露出脸来,看了他一看,又别转头去,向门外张了一张,仿佛是极端恐怖的样子,使劲咽下一口气,嗄声叫道:“对不起——对不起——你必得帮我的忙!”一面说,一面朝他奔了过来。摩兴德拉慌得连爬带跌离了床,他床上吊着圆顶珠罗纱蚊帐,愫细一把揪住了那帐子,顺势把它扭了几扭,绞得和石柱一般结实;她就昏昏沉沉的抱住了这柱子。究竟帐子是悬空的,禁不起全身的重量这一压,她就跟着帐子一同左右的摇摆着。摩兴德拉扎煞着两只手望着她。他虽然没有去参加今天舍监的婚礼,却也认得愫细,她和他们的舍监的罗曼史是学生们普遍的谈话资料,他们的订婚照片也在《南中国日报》上登载过。摩兴德拉战战兢兢地问道:“你——你是安白登太太么?”这一句话,愫细听了,异常刺耳,她那里禁得住思前想后一下,早已号啕大哭起来,一面哭,一面蹬脚。脚上只有一只金缎拖鞋,那一只光着的脚划破了许多处,全是血迹子。
她这一闹,便惊动了左邻右舍;大批的学生,趿上鞋子,睡眼惺忪的拥到摩兴德拉的房门口来,一开门,只见屋里暗暗的,只有书桌底下一只手电筒的光,横射出来,照亮了一个女人的轻纱睡衣里面两只粉嘟嘟的玉腿,在擂鼓一般跳动。离她三尺来远,站着摩兴德拉的两条黑腿,又瘦又长,踏在姜黄色的皮拖鞋里。门口越发人声嘈杂起来,有一个人问道:“摩兴德拉,我们可以进来么?”摩兴德拉越急越张口结舌的,答不出话来。有一个学生伸手捻开了电灯,摩兴德拉如同见了亲人一般,向他们这边飞跑过来,叫道:“你们看,这是怎么一回事?安白登太太……”有人笑道:“怎么一回事?我们正要问你呢?”摩兴德拉急得要动武道:“怎么要问我?你——不要血口喷人!”旁边有一个人劝住了他道:“又没有说你什么。”摩兴德拉把手插在头发里一阵搔,恨道:“这不是闹着玩的!你们说话没有分寸不要紧,我的毕业文凭也许要生问题!我念书念得正出神,安白登太太撞进来了,进来了就哭!”众人听了,面面相觑。内中有一个提议道:“安白登先生不知道哪儿去了?我们去把他找来。”愫细听了,脸也青了,把牙一咬,顿脚道:“谁敢去找他?”没有人回答。她又提高了喉咙尖叫道:“谁敢去找他?”大家沉默了一会,有一个学生说道:“安白登太太,您要原谅我们不知道里面的细情,不晓得应该怎么样处置……”愫细把脸埋在帐子里,呜呜咽咽哭了起来道:“我求你们不要问我……我求你们!但是,你们答应我别去找他。我不愿意见他;我受不了。他是个畜生!”众人都怔住了,半晌不敢出声。他们都是年轻的人,眼看着这么一个美丽而悲哀的女孩子,一个个心酸起来,又不知如何是好,只得去端了一只椅子来,劝道:“您先坐下来歇歇!”愫细一歪身坐下了,上半身兀自伏在摩兴德拉的帐子上,哭得天昏地黑,腰一软,椅子坐不稳,竟溜到地上去,双膝跪在地上。众学生商议道:“这时候几点钟了?……横竖天也快要亮了,我们可以去把校长请来,或是请教务主任。”摩兴德拉只求卸责,忙道:“我们快快就去;去晚了,反而要被他们见怪。”愫细伸出一只委顿的手来,摆了一摆,止住了他们;良久,她才挣出了一句话道:“我要回家!”摩兴德拉追问道:“您家里电话号码是几号?要打电话叫人来接么?”愫细摇头拭泪道:“方才我就打算回去的,我预备下山去打电话,或是叫一辆车子。后来,我又想:不,我不能够……我母亲……为了我……累了这些天……这时好容易忙定了,我还不让她休息一晚?……我可怜的母亲,我将怎样告诉她呢?”有一个学生嘴快,接上去问道:“安白登先生他……”愫细叫道:“不要提起他的名字!”一个架着玳瑁边眼镜的文科学生冷冷的叹了一口气道:“越是道貌岸然的人,私生活越是不检点。我早觉得安白登这个人太规矩了,恐怕要发生变态心理。”有几个年纪小些的男孩子们,七嘴八舌的查问,被几个大的撵出去了,说他们不够资格与闻这种事。一个足球健将着腰,义愤填胸的道:“安白登太太,我们陪您见校长去,管教他香港立不住脚!”大家哄然道:“这种人,也配做我们的教授,也配做我们的舍监!”一齐怂恿着愫细,立时就要去找校长。还是那文科学生心细,说道:“半夜三更的,把老头子喊醒了,他纵然碍在女太太面上,不好意思发脾气,决不会怎样热心的帮忙。我看还是再待几个钟头,安白登太太可以在这里休息一下,摩兴德拉到我那屋子里去睡好了。”那体育健将皱着眉毛,向他耳语道:“让她一个人在这里,不大妥当;看她那样子,刺激受得很深了,我们不能给她一个机会寻短见。”那文科学生便向愫细道:“如果您不反对的话,我们留四五个人在这屋里照顾着,也给您壮壮胆。”愫细低声道:“谢谢你们;请不要为了我费事。”学生们又商议了一会,把愫细安置在一张藤椅子上,他们公推了四个人,连摩兴德拉在内,胡乱靠在床上,睡了几个钟头。
愫细坐在藤椅上,身上兜了一条毛巾被,只露出一张苍白的脸,人一动也不动,眼睛却始终静静的睁着。摩兴德拉的窗子外面,斜切过山麓的黑影子,山后头的天是冻结了的湖的冰蓝色。大半个月亮,不规则的圆形,如同冰破处的银灿灿的一汪水。不久,月亮就不见了,整个的天空冻住了;还是淡淡的蓝色,可是已经是早晨。夏天的早晨温度很低,摩兴德拉借了一件白外套给愫细穿在睡衣外面,但是愫细觉得这样去见校长,太不成模样,表示她愿意回到安白登宅里去取一件衣服来换上。就有人自告奋勇到那儿去探风声。他走过安白登的汽车间,看见两扇门大开着,汽车不见了,显然安白登已经离开了家。那学生绕到大门前去揿铃,说有要紧事找安白登先生;仆欧回说主人还没有起来,那学生坚执着说有急事;仆欧先是不肯去搅扰安白登,讨个没趣,被他磨得没法,只得进去了。过了一会,满面惊讶的出来了,反问那学生究竟有什么事要见安白登先生。那学生看这情形,知道安白登的确不在家,便随意扯了个谎,搪塞了过去,一溜烟奔回宿舍来报信。这里全体学生便护送着愫细,浩浩荡荡向安宅走来;仆欧见了愫细,好生奇怪,却又摸不着头脑,愫细也不睬他,自去换上了一件黑纱便服,又用一条黑色“蕾丝”网巾,束上她的黄头发。学生们陪着她爬山越岭,抄近路来到校长宅里。
愫细回身来向他们做了一个手势,仿佛预备要求他们等在外面,让她独自进去。学生们到了那里,本来就有点胆寒,不等她开口,早就在台阶上坐了下来;这一等就等了几个钟头。愫细再出来的时候,太阳黄黄的照在门前的藤萝架上,架上爬着许多浓蓝色的牵牛花,紫色的也有。学生们抬起头来静静的望着她,急于要听她叙说校长的反应。愫细微微张着嘴,把一只手缓缓摸着嘴角,沉默了一会。她说话的时候,声音也很平淡,她说:“巴克先生也很同情我,很同情我,但是他劝我回到罗杰那儿去。”她采了一朵深蓝色的牵牛花,向花心吹了一口气。她记起昨天从教堂里出来的时候,在汽车里,他那样的眼睁睁的看着她,她向他的眼睛里吹了一口气,使他闭上了眼。罗杰安白登的眼睛是蓝的——虽然很少人注意到这件事实。其实并不很蓝,但是愫细每逢感情冲动时,往往能够幻想它们是这朵牵牛花的颜色。她又吹吹那朵花,笑了一笑,把它放在手心里,两只手拍了一下,把花压扁了。
有一个学生咳了一声道:“安白登平时对巴克拍马屁,显然是拍到家了!”又有一个说道:“巴克怕闹出去于学校的名誉不好听。”愫细掷去了那朵扁的牵牛花。学校的名誉!那么个破学堂!毁了它又怎样?罗杰——他把她所有的理想都给毁了。“你们的教务主任是毛立士?”学生们答道:“是的。”愫细道:“我记得他是个和善的老头子,顶爱跟女孩子们说笑话。……走,我们去见他去。”学生们道:“现在不很早了,毛立士大约已经到学校里去了,我们可以直接到他的办公室里去。”
这一次,学生们毫无顾忌地拥在两扇半截的活络的百叶门外面,与闻他们的谈话,连教务主任的书记在内。听到后来,校役、花匠、医科工科文科的办公人员,全来凑热闹。愫细和毛立士都把喉咙放得低低的,因此只听见毛立士一句句的问,愫细一句半句的答,问答的内容却听不清楚。问到后来,愫细不回答了,只是哽咽着。
毛立士打了个电话给蜜秋儿太太,叫她立刻来接愫细。不多一刻,蜜秋儿太太和靡丽笙两人慌慌张张,衣冠不整的坐了出差汽车赶来了。毛立士把一只手臂兜住愫细的肩膀,把她珍重地送了出来,扶上了车。学生们见了毛立士,连忙三三五五散了开去,自去谈论这回事。他们目前注意的焦点,便是安白登的下落,有的说他一定是没脸见人,躲了起来;有的说他是到湾仔去找能够使他满足的女人去了;有的说他隐伏在下意识内的神经病发作了;因为神经病患者的初期病征之一,往往是色情狂。
罗杰安白登自己痛苦固然痛苦,却没有想像到这么许多人关心他。头一天晚上,他悄悄地回到他的卧室里,坐在床上看墙上挂着的愫细的照片。照片在暗影里,看不清。他伸手把那盏旧式的活动挂灯拉得低低的,把光对准了照片的镜架。灯是旧的,可是那嵌白暗龙仿古的磁灯罩子,是愫细新近给他挑选的,强烈的光射在照片的玻璃上,愫细的脸像浮在水面上的一朵白荷花。他突然发现他自己像一个孩子似的跪在衣橱上,怎样会爬上去的,他一点也不记得。双手捧着照相框子,吻着愫细的面。隔在他们中间的只有冰凉的玻璃。不,不是玻璃,是他的火烫的嘴唇隔开了他们。愫细和他是相爱的,但是他的过度的热情把他们隔绝了。那么,是他不对?不,不,还有一层……他再度躺到床上去的时候,像轰雷掣电一般,他悟到了这一点:原来靡丽笙的丈夫是一个顶普通的人!和他一模一样的一个普通的人!他仰面睡着,把两只手垫在头颈底下,那盏电灯离他不到一尺远,七十五支光,正照在他的脸上,他觉也不觉得。
天亮了,灯光渐渐的淡了下去。他一骨碌坐起身来。他得离开这里,快快的。他不愿意看见仆欧们;当然他用不着解释给他们听为什么他的新太太失踪了,但是……他不愿意看见他们。他匆匆的跑到汽车间里,在黎明中把车子开了出来。愫细……黑夜里在山上乱跑,不会出了什么事罢?至少他应当打电话到蜜秋儿宅里去问她回了家没有。如果没有,他应当四面八方到亲友处去探访消息,报告巡捕房,报告水上侦缉队,报告轮船公司……他迎着风笑了。应当!在新婚的第一个早晨,她应当使他这么痛苦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