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锁 · 二
他不怎么喜欢身边这女人。她的手臂,白倒是白的,像挤出来的牙膏。她的整个的人像挤出来的牙膏,没有款式。
他向她低声笑道:“这封锁,几时完哪?真讨厌!”翠远吃了一惊,掉过头来,看见了他搁在她身后的那只胳膊,整个身子就僵了一僵。宗桢无论如何不能容许他自己抽回那只胳膊。他的表侄正在那里双眼灼灼望着他,脸上带着点会心的微笑。如果他夹忙里跟他表侄对一对眼光,也许那小子会怯怯地低下头去——处女风的窘态;也许那小子会向他挤一挤眼睛——谁知道?
他咬一咬牙,重新向翠远进攻。他道:“你也觉着闷罢?我们说两句话,总没有什么要紧!我们——我们谈谈!”他不由自主的,声音里带着哀恳的调子。翠远重新吃了一惊,又掉回头来看了他一眼。他现在记得了,他瞧见她上车的——非常戏剧化的一刹那,但是那戏剧效果是碰巧得到的呢,并不能归功于她。他低声道:“你知道么?我看见你上车,车前头的玻璃上贴的广告,撕破了一块,从这破的地方我看见你的侧面,就只一点下巴。”是乃络维奶粉的广告,画着一个胖孩子,孩子的耳朵底下突然出现了这女人的下巴,仔细想起来是有点吓人的。“后来你低下头去从皮包里拿钱,我才看见你的眼睛、眉毛、头发。”拆开来一部份一部份的看,她未尝没有她的一种风韵。
翠远笑了,看不出这人倒也会花言巧语——以为他是个靠得住的生意人模样!她又看了他一眼。太阳红红地晒穿他鼻尖下的软骨。他搁在报纸上的那只手,从袖口里伸出来,黄色的,敏感的——一个真的人!不很诚实,也不很聪明,但是一个真的人!她突然觉得炽热、快乐,她背过脸去,细声道:“这种话,少说些罢!”
宗桢道:“嗯?”他早忘了他说了些什么。他眼睛钉着他表侄的背影——那知趣的青年觉得他在这儿是多余的,他不愿得罪了表叔,以后他们还要见面呢,大家都是快刀斩不断的好亲戚;他竟退回三等车厢去了。董培芝一走,宗桢立刻将他的手臂收回,谈吐也正经起来。他搭讪着望了一望她膝上摊着的练习簿,道:“申光大学……您在申光读书?”
他以为她这么年轻?她还是一个学生?她笑了,没作声。
宗桢道:“我是华济毕业的。华济。”她颈子上有一粒小小的棕色的痣,像指甲刻的印子。宗桢下意识地用右手捻了一捻左手的指甲,咳嗽了一声,接下去问道:“您读的是哪一科?”
翠远注意到他的手臂不在那儿了,以为他态度的转变是由于她端凝的人格潜移默化所致。这么一想,倒不能不答话了,便道:“文科。你呢?”宗桢道:“商科。”他忽然觉得他们的对话,道学气太浓了一点,便道:“当初在学校里的时候,忙着运动。出了学校,又忙着混饭吃。书,简直没念多少!”翠远道:“你公事忙么?”宗桢道:“忙得没头没脑。早上乘车上公事房去,下午又乘车回来,也不知道为什么去,为什么来!我对于我的工作一点也不感到兴趣。说是为了挣钱罢,也不知道是为谁挣的!”翠远道:“谁都有点家累。”宗桢道:“你不知道——我家里——咳,别提了!”翠远暗道:“来了!他太太一点都不同情他!世上有了太太的男人,似乎都是急切需要别的女人的同情。”宗桢迟疑了一会,方才吞吞吐吐,万分为难地说道:“我太太——一点都不同情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