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未亡者游戏
1.
徐州,雪夜。车胄提枪跨马,走出城门。鹅毛般的大雪纷纷扬扬地落下来,遮天蔽月,让身上披的铁甲变得沉重而冰寒。坐骑鼻子里喷着白气,不时焦躁地踢两下蹄子,这畜生今天不知怎么了,有些心神不安。
他看到远处影影绰绰有三骑身影逐渐靠近,勒住缰绳,大声道:“来的可是刘豫州吗?”
一个声音从远处缥缥缈渺地传来,风雪中听得不太真切。车胄早在数天前就接到了驿报,说刘备率军路过徐州,刚才也有斥候来报。此时他亲自出城相询,不过是尽一下徐州镇守的义务罢了。
车胄把长枪挂在得胜钩上,腾出双手准备抱拳相迎。这时,那三骑中的一骑突然朝他快速移动。车胄眯起眼睛,注意到在那一骑的右侧还带着一条细长的黑影,只是看得不十分真切。
那一骑的速度相当快,马蹄频繁地敲击着青石路面,清脆如进击鼙鼓,很快便迫近城门。马上的人影忽然俯低了身体,这是要发力的征兆。
车胄终于看清了——拖在马右侧的,是一柄长刀,刀如偃月。 月光一闪。车胄一瞬间觉得天旋地转,映入眼帘的先是夜空,然后是大地,最后是自己失去了头颅的身躯,耳边听到坐骑的悲鸣,然后整个世界都安静下来…… “刘备据徐州自立!”这个消息传到许都以后,朝野立刻就炸开了锅。许多人对刘备在许都的举止记忆犹新,带着疑惑问旁边的同僚:“是那个整天在家里种菜的刘皇叔?”他们想不到,那个见了谁都笑眯眯的招风耳,居然是这么一个狠戾胆大的枭雄。一些知道更多内情的大臣则暗自叹息:“人说刘备寄寓,有如养虎,如今一看,果不其然。”
每个人都在议论,但每个人都不敢大声议论。疑惑、激愤、窃喜和迷茫种种情绪交织在许都这口大鼎内,蕴藏的热力让鼎中水温慢慢地升高。这一鼎水之所以还未沸腾,是因为曹司空与荀尚书还未做出回应。
对曹氏来说,刘备的自立,绝非仅仅是丢失徐州这么简单。
曹军的主力,此时正在官渡与袁绍对峙,徐州既失,等于是在曹军后侧捅了一刀。如果曹军试图抽身回来攻打徐州,袁绍的优势兵力就会如泰山压顶一般越过黄河。如果曹军置之不理,刘备进可威逼兖、青二州,退可以外联刘表、孙策,同样是极大的麻烦。
所有人都在拭目以待,看曹操如何应对这种困难局面。
“诸位,曹公已经有了决断。”荀彧对着下面的人平静地说道,手里扬了扬曹操的亲笔书信。这封书信刚刚送到,路上累死了三匹骏马和一个信使。
有资格在这间屋子里的人,都是曹氏留在许都的掾曹重臣、将领还有附近郡县的地方长官。所有人都一脸肃穆而忐忑地等待着他的下文,屋子里显得十分安静。荀彧环顾四周,威严的眼神让每一个触及的人都心头一凛,他们很少看到温润如玉的荀尚书这么严肃。
“曹公留下了乐进、于禁、程昱三位将军与袁绍相持,大军即刻开拔东移,攻打徐州。”
屋子里的人听到这个消息,面面相觑。曹仁忍不住问道:“乐进、于禁、程昱三人都是良将,可袁绍兵势雄厚,司空大人亲征尚不能克,他们能顶得住吗?”
“北方之事,曹公自有成算。我们现在要做的,就是让曹公免有后顾之忧,不容有失!”
荀彧把书信扣在桌子上,俊朗的面容显出几分硬朗。曹公不在,他就是整个许都最高的守护者,他不会容许任何人威胁到它。
自从刘备自立的消息传来,荀彧意识到许都诸臣很可能会有动摇,他决定先把司空幕府内的情绪稳定下来,这才有了此次聚议。现在看来,大家的士气还算高涨,至于能够维持多久,就要看曹军在前线能取得多大战果了。
荀彧停顿了一下,又继续道:“当年吕布、陈宫叛乱,一州皆失,只剩三城,曹公尚能反败为胜;今日之局,犹胜从前,何愁大事不济。希望诸位能不负曹公所托,尽才尽忠,以报汉室。”
众人一齐躬身起誓,纷纷表示愿追随尚书,尽忠报国。曹公知遇之恩是一定要报答的,至于汉室嘛,喊喊就算了。
接下来就是督粮征丁等一系列任务的安排,大战的气息通过荀彧的一条条训令扑面而来,每位官员心里都沉甸甸的,但没有人抱怨。大家都默默地接过手令,然后奔赴自己该在的地方。
聚议一直持续到半夜才散,当大部分官员告辞之后,荀彧注意到满宠跪坐在最后一排,没有离开的意思。他签发完最后一份文牍,抬头问道:“伯宁,你还有事吗?”
“有件事我想提醒一下您。”满宠的语气永远都是不疾不徐。“讲。”荀彧说,拿起毛笔甩了甩手腕,对他这种卖关子的口气有些不满。“我觉得,徐州只是个开始。”荀彧把毛笔搁下,眉头皱了起来。满宠这句话很不寻常,他是许都令,按说只要负责许都的治安就可以了。满宠是个谨慎的人,若没有特别理由,不会越权擅发议论。他示意满宠说得再详细些。满宠走上前来,点了点荀彧身后的牛皮地图,他的手指压在了汝南。 “汝南会是下一个?”“是的,”满宠道,“不知荀令君是否还记得杨俊?他在赴许途中遇袭,据他说袭击的盗匪是路过的,正要赶去汝南。汝南是当年黄巾最盛之地,又是袁绍故里,倘若有变,非同小可。”
荀彧陷入了沉思,半晌方道:“杨俊之言,有几分可信?”“八成是假的,所以这件事是真的。”荀彧一怔,不太明白满宠的用意。
“杨俊之子杨平的尸体如今正摆在许都卫的地窖里,幸亏是冬天,它保存得很完好,还告诉了我许多事情。”
荀彧手指凝重地敲击着几案,示意满宠继续说下去。
“比如说,杨俊在遇袭这件事上说了谎。”满宠扁平的双眼,闪过一丝锐利的光芒,仿佛毒蛇蓄势吐信,“杨平的脸被砍碎,躯干却几乎没有伤痕,很难想象,在激烈格斗中会留下如此奇怪的伤口。还有,他的手腕和颈椎都有被折断的痕迹,却比脸部的刀伤要旧。一个脖子和手腕几乎折断的人,却还能反抗盗匪,这也是不可思议的事。”
“你认为杨平不是反抗盗匪而死,而是事先被杀死再摆放到那里?”荀彧很快就抓住了重点。
“是的。我甚至不确定他是不是杨平。他的脸被砍碎了,说明有人不希望杨平的容貌被认出来。”
“可这一切跟汝南有什么关系?”
“既然杨俊的遇袭是一个骗局,那么他刻意提起汝南,就是希望我们对那里格外留意。为了印证杨俊的话,汝南近期内一定会有什么事情发生,否则他说这个便毫无意义。”
荀彧的眉头几乎绞在一起:“汝南,汝南……可杨俊为什么要这么做?”
“还不清楚,”满宠摇摇头,“但他的背后,肯定还站着什么大人物。现在曹公在外头,许都有些人可是耐不住寂寞了,我们可以等他们一个个都跳出来……”
“你的意思是放虎归山?”
“令君明鉴。在下并不介意把他抓来拷问,可一个甘愿牺牲自己一臂来制造骗局的人,严刑拷打对他来说没用。祭酒大人常说,放鸟归巢,才能获其雏卵。”
荀彧心情复杂地盯着他看了一阵,方才缓缓道:“汝南我会有安排,至于杨俊之事,分寸你自己把握。”
“在下明白。”
满宠咧开嘴,似乎笑了笑。荀彧有些疲惫地挥了挥手,重新提起毛笔,用嘴呵了呵冻硬的狼毫笔须,继续伏案处理政务——他知道满宠最擅长的不是把握分寸,而是寻找七寸。满宠就像是一条毒蛇,总是以最凌厉的角度咬住对方的要害,然后将致死的毒液注射进去。他已经见识了不止一次,但从来没喜欢过。
满宠默默地退出尚书台,有些推测荀彧没有追问,于是他就没有提,两个人都默契地把话题集中在汝南,没有进一步探讨和剖析。荀彧的忠诚,并非完全在曹公身上,因此他不希望有些事情追究得太细,而他满宠则不同。
两日之后,镇守汝南的李通将军接到了荀彧的一封书信,叮嘱他要留神郡内局势。李通立即征集乡兵,把精锐都集中到了汝南城附近。
他的部署尚未完成,变乱就发生了。
黄巾余党刘辟纠集了数万旧党,在汝南附近突然发动了大规模的叛乱。好在李通准备得及时,牢牢守住汝南,但也不敢轻易出击。双方展开了对峙,叛军趁机在汝南附近大肆抢掠。
消息传到许都后,一道难题摆在了荀彧面前。
曹公的主力在赶往徐州的路上,乐进、于禁守在官渡,钟繇西镇关中,唯一能去解救汝南的机动兵团,就只有在许都的曹仁所部。
不救,则汝南势危;救,则许都空虚。救与不救,成为争论的焦点。曹仁本人信誓旦旦,拍着胸脯说十日之内必解汝南之围,可荀彧却没有允可,只让他秣马厉兵,准备随时出征。
就在出兵尚未定案之时,许都城内突然出现了一则诡异的流言,让原本就十分复杂的局势雪上加霜:“庐江孙策意欲袭许!”
从远在淮南的庐江袭击许都,路途千里,乍听起来是个极其荒谬的想法。但一想到策划者是孙策,便没人会笑得出来。这几年,那个江东的疯子给天下人带来太多惊奇,没有人敢保证他绝对不会这么干。
更何况这则流言还有鼻子有眼地指出,孙策是为了配合袁绍而出兵。一南一北联手而动,袭许为佯,实为策应河北。许多人联想到,汝南本是袁绍籍贯所在,遍布门生故吏,孙策选择这时候出兵,意味更加浓厚。
一个接着一个的坏消息传来,让许都陷入了无所适从的焦虑。荀彧别无选择,只能急令曹仁所部移动到项县附近,以遮断东南至许都的通路。为防万一,他还加强了许都的城防准备,宣布四门紧闭,无令不开。
“荀文若自以为防住外势,便能安心,殊不知变生肘腋。他把许都城门关上不准进出,反而方便咱们行事。”董承举着酒杯,语气踌躇满志,“时机已到,就看汝等能否一战落城,把许都和汉室命运掌握在手里了。”
吴硕、种辑等人面露钦佩之色。他们之前以为刘备是外围策应的主力,却没料到只是吸引曹军主力的一枚弃子。徐州、汝南、江东,董承在这三个地方或实或虚地落子,一下子就调空了许都的防卫力量。
如今曹操被绊在徐州,李通困在汝南,曹仁又赶往项县,许都陷入了前所未有的空虚。这座城市最柔软的腹部已经袒露出来,而锋利的长矛已经架好了位置。只需要轻轻的一刺,汉室就会于此重生。
“今夜步出斗室,明晨朝堂相见!”
董承扫视了一圈身边的同僚,他们每一个人都流露出狂热的神情。这是一种源自于紧张的兴奋,更是大业将成的陶醉。他猛地把酒杯摔在地上,高高举起了带有汉帝墨宝的衣带诏。
“为了汉室复兴!”他振臂高喊。
荀彧抵达司空府的时候,他注意到在前面代替张宇引路的,是一个年轻的宦官。他的眉眼似曾相识,应该在哪里见过,而且是最近。
“你是……”
小宦官看到尚书令的疑惑,立刻躬身道:“在下冷寿光,先前在禁中曾见过大人的,如今接替张老公公担任中黄门。”
荀彧一下子想起来了,寝殿大火那一夜,就是这位小宦官临危不惧,屡献奇策。如今宫内俭省,宦官品秩没那么森严,从低品直升中黄门不算突兀。这人看起来精明乖巧,想来比起顽固的张宇,更适合当前的形势吧。
荀彧一边如此想着,一边来到司空府的正院。按照规矩,此地已属禁中范围,该由羽林设围,曹家的人都回避出去。荀彧一踏进去,看到数名宿卫正斜靠在廊下,与一个年轻人投着骰子。冷寿光忽然高声道:“尚书令荀彧,觐见。”
这是一个善意的提醒。那些宿卫听到呼唤,慌忙站了起来,甚至顾不上拿起兵器。荀彧沉着脸走到他们跟前,仔细端详年轻人的面孔。年轻人被盯得有些不好意思,挠了挠头:“荀大人。”
“德祖,你是个聪明人,不要让你父亲的名字蒙羞。”荀彧的口气有些痛惜。
孔融和董承在数天之前联名推荐杨修接替种辑之职,荀彧一直很欣赏这个年轻人,加上在杨彪被贬的事情上,他也怀有愧疚之心,于是尚书台很快就通过了这个任命,皇帝也朱笔勾批了。可这个家伙现在居然在禁中聚赌,实在是太不像话。若不是天子正在等候,他真想好好训斥一下这个愣头青。
荀彧环顾一圈,发觉今日在府中的宿卫似乎多了些,人影憧憧,而且似乎里面还有些许都卫的面孔,眉头不期然地皱了起来。禁中赌博,尚只是品性不良;若这年轻人骤得大权,不知轻重,擅动众兵炫耀,就是严重的政治问题了。
杨修看到荀彧疑惑,笑嘻嘻地解释道:“这是陛下的意思。自从驻跸曹府以来,司空家阖府上下日夜操劳,疲惫不堪。陛下于心不忍,特命宿卫入内,为曹家分劳。”
对于这个说辞,荀彧未置可否,只是叮嘱道:“今日我为陛下开讲经学,耗时颇长,你们不可怠惰。”杨修连连点头。
荀彧拍拍他的肩膀,把袖中的《尚书》取出来,随冷寿光迈入正堂。杨修回身大手一挥,兴味索然的宿卫们散开去,重新站回到岗位上,把皇帝居住的屋子围得水泄不通。但仔细观察就能发现,这些护卫泾渭分明,老宿卫在一边,新编进来的许都卫士兵是一边,两边彼此都不理睬。
杨修斜斜靠着廊柱,手里抛玩着骰子,望向正堂内的目光变得冰冷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