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荀彧从司空府一离开,就立刻到了许都卫,要听取最新进展。他答应让满宠放手来干,但心中始终不够踏实。尤其是一想到皇帝刚才对着贾诩的愤怒神情,让荀彧内心深处生出一丝复杂的愧疚。他如此匆忙地赶来许都卫,未尝不是为了能用诸多琐事压抑住这种软弱的情绪。
“现在许都的情势,已然平靖无虞。”
满宠向荀彧一字一句地汇报,语调平常,甚至还带着些许的遗憾。经历了大半夜的折腾,他非但不疲惫,反而双目神采奕奕,仿佛参加了一场酣畅淋漓的围猎。昨夜的钩心斗角与杀戮,简直就是滋养毒花的肥美养料。
“主事者呢?”荀彧最关心这个。“种辑、吴硕、王服三人伏诛,车骑将军下狱,协从人等或擒或杀,无一漏网。”“董妃如何?” 满宠难得地停顿了一下:“已死。”荀彧呆了呆,语气里多了一分恼怒:“她是大汉天子的妃子,孕有龙种,你们怎么敢……”满宠道:“是董承同谋王服,他意图挟持皇妃潜逃,我军追及将其击毙。可惜皇妃受惊太大,以致崩漏过甚,药石罔效。”听到“罔效”二字,荀彧的右手微微抖动了一下。他盯着满宠的双眼道:“你确定这是一次意外?没隐藏别的东西?”
“故弘农王刘辩之妻唐夫人可为证人,她目击了一切。”
荀彧重新坐了回去。他对于满宠的话将信将疑,但又无可奈何。无论是论朝职还是幕职,荀彧都是满宠的上级。可荀彧知道,满宠真正的主官,是在一个叫作靖安曹的地方,而这个曹与其他曹不同,最高长官不叫曹掾,而叫作军师祭酒。
整个曹营,只有一位军师祭酒,名叫郭嘉。
满宠把整理得一丝不乱的竹简推到荀彧面前:“叛乱者的供词已全部做好了,请荀令君过目。”
许都卫负责的是许都的治安,但没有审判的权力。这种涉及高层叛乱的事情,应该都归尚书台来管。在荀彧看来,这无异于要尚书台给许都卫擦屁股。可以想象,次日上朝以后,这个消息将会引发多么大的震撼。光是整治雒阳系旧臣,就要花一番手脚,哪些需要趁机处理掉,哪些可以争取到曹公这边来,都要花心思去琢磨,更不要说还有孔融那个啰唆的老家伙。
这些事情不难,只是烦。真正难的是董承的处置,稍有不慎,便会被周围虎视眈眈的诸侯们拿住把柄,打起清君侧的旗号,那样政治上便会很被动。
满宠似乎看出了荀彧的为难,他把其中的一份薄薄帛书又朝前推了推,动作尽可能地轻柔,似乎不太愿意沾手:“这是专门录下的车骑将军供词,是杨修亲自执笔。在下以为,审董一案,非此人不足为荀令君您分忧。”
这已经不能够算是暗示了。荀彧意外地看了满宠一眼:“看不出你们已经和解了,他不记恨你了?”
“外举不避仇。”满宠简单地回答道。
凭借杨彪之子的身份,杨修主审可以最大限度地消弭雒阳系的不满。这确实是一个绝妙的安排。
但荀彧知道,这背后的事情绝没那么简单。杨家甘愿与仇敌联手,也要置董承于死地,这其中的动机,可堪玩味。究竟杨家是为了重夺雒阳系主导地位,还是已经接受了现实,推出家中年轻才俊来示好于曹公,以保全家族?这些因果纠葛,需要细细揣摩,方能品出其中味道。
荀彧蓦然想起一个说法。当初杨彪入狱被满宠严刑拷打之事,有风传是董承在暗中举发的缘故。想到这里,荀彧盯着满宠,似乎想从这个人满脸的麻点中看出些许端倪。这时候荀彧才意识到,许都有许多条隐藏于案几之下的涌流,并不流经尚书台这种高高在上的地方。
“主审之人,陛下自会钦点。”荀彧不轻不重地点了一句。满宠听到“陛下”二字,好奇地问道:“听说陛下对此事很愤怒?”荀彧点点头,天子龙涎赐老臣,这破天荒的事还不知史书上会怎么记录。
满宠歪了歪头,上下臼齿轻轻磨动了一下:“以陛下的脾性,倒是少有的失态。”“这事也怪难为陛下的。”荀彧不愿意就这个话题继续讨论下去,因为那势必会牵扯出立场问题,让他的矛盾感加剧。荀彧把宽大的袍袖舒展开来,举臂在半空中拂了两下,表示自己要走了。许都卫这里的空气实在太阴冷了,只待了一阵子他便觉得骨头里都挂了霜。
这时满宠又请示了最后一个问题:“杨俊故意诱使我军转向汝南,他参与叛乱一事,无可置疑。当如何处置?”
对了,还有这个人呢。荀彧沉思片刻:“暂时先不动他——许都昨夜的血,已经流得足够多了。”
“还请荀令君详为示下。”满宠似乎不太满意这个答案。“他儿子杨平身死一事,我看不出在董承的计划里有任何用处。他如此安排,必然另有图谋——伯宁,你早就知道答案,又何必问我?莫非许都卫以为,我之才器不堪为曹公效命吗?”
这一句话声音不大,却重逾千斤,显然荀彧对这个试探很不满。满宠连忙低下头去,口称不敢。这位尚书令平日里温润如玉,偶尔露出锋芒来,竟是青锋直进,锐不可当。即便心志坚定如满宠,一瞬间也被这温玉所化的锋锐所刺穿。
“这些供词我会派人来取走,届时自有庙堂殿议,伯宁你安心整顿许都城就是。”荀彧冷冷说完,整了整扭曲的绶带,迈步离开。当走到门口时,荀彧忽然又想起来什么,回头问道:“张绣入城这件事,是你的主意,还是郭祭酒的设计?”
“是贾诩贾大人。”满宠念到这个名字的时候,面部肌肉罕有地抖动了一下。荀彧不知道这是一种尊敬、一种畏惧,还是两者兼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