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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唐姬离开寝殿以后,长长呼了一口气,快步走了出去。自从王服死去以后,她就被歉疚和不安笼罩,这两粒种子在心中生根发芽,难以去除。当她看到赵彦为了董妃而选择死亡时,仿佛又回到了那一天雪夜,看到王服死在自己手中,双目充满爱恋。

  杨修说得对,这是她摆脱梦魇的最后机会,必须要直面以对。

  她快走到司空府门口时,忽然听到前方一片喧闹。唐姬心中一动,没有凑近,而是寻了一处隐蔽的地方,悄悄探出头去。

  在司空府门口,站着两队人马。一队人马带头的是孙礼,他身后皆是巡夜的士卒;还有一队人皆未披甲,刺奸衣装,满宠和新任的许都令徐干站在前头。而赵彦此时被两名膀大腰圆的士兵紧紧按在地上,动弹不得,董妃的灵位掉在地上。

  “孙校尉,这是怎么回事?”徐干阴沉着脸问道,他的额头上沁着微微一层汗水。

  孙礼连忙抱拳道:“我们刚接到报告,说有一人出现在司空府前,形迹可疑,所以赶过来看看,结果正好撞见他。”

  “赵彦?他怎么会弄成这样?”徐干吓了一跳,眼前的赵彦满口是血,右手手指也少了一根,整个人萎靡不振。

  孙礼道:“我们发现他时,便已经如此了。”

  满宠俯身从地上把灵位捡起来,凑近灯笼看了看,递给徐干。徐干一看,脱口而出:“原来是为了她!”

  下午他们跟丢了赵彦以后,徐干气急败坏,发动所有人进行搜捕,把赵彦进过的商铺、接触过的人统统抓起来审问,却仍不知其去向。最后根据赵彦买的物品,许都卫得出结论:他应该是为了决意向某人复仇,所以才买了不少祭奠用品,为自己的血亲招魂。

  根据这个思路,徐干查找了许都城内所有与赵彦可能结怨之人,仍旧不得要领。就在刚才,一枚神秘的竹简出现在许都卫,上面只写了三个字:司空府。一涉及天子和曹公家眷,徐干不敢怠慢,他顾不上追查竹简来源,连忙和满宠一起前往司空府。一到府门口,就看到孙礼把赵彦按在地上。

  徐干看到灵牌上写的“董少君之灵位”几个字,立刻就明白了。这个赵彦一定是董承余党,为了给董妃报仇,试图潜入司空府行凶。这也与许都卫的分析吻合。

  满宠冷静地拦住徐干:“不要急于下结论,得先搞清楚,他到底是怎么潜入司空府的。”孙礼在一旁说:“在宵禁刚开时,我们碰到了唐夫人的车马前往司空府,车上只有唐夫人和一个车夫。属下以为,很可能是赵彦扮成车夫,胁迫唐夫人,借口觐见陛下进入府邸。”

  听到“唐夫人”这个称呼,满宠饶有兴趣地抬起头:“你看来很了解唐夫人嘛,为何当时不把她拦下来?”

  孙礼面色一红:“您知道的,唐夫人对属下一直……有点误解。当时如果属下知道她是被胁迫,无论如何也不会让他们进入司空府。”

  他说得结结巴巴,显然是心中起急。满宠拍拍他肩膀,示意他少安毋躁。这位年轻军官什么都好,就是容易紧张,看到曹家大公子遇刺之时,甚至急得连声音都麻痹了,一时在军中传为笑谈。

  唐姬就藏在附近,靠着风声和唇语捕捉到了这段对话。她很意外,没想到孙礼居然会主动替她开脱。“哼,他一定是怕我被捕以后把他咬出来,一定是的。”唐姬在心里恨恨地说。不过这样一来也好,省得她亲自现身了。

  满宠可没有孙礼那么单纯。他的绿豆眼不停地扫视着地上的赵彦,一副毒蛇般的表情,陷入了沉思。这件事疑点很多,尤其是那一枚神秘的竹简,让满宠觉得其中大有问题。他忽然想到,之前赵彦被许都卫拘捕,西曹掾的陈群也是被一张字条提醒,赶来捞人。冥冥之中,似乎有一只看不见的手在操纵这一切。

  “此事还须审慎。”满宠委婉地提醒徐干。

  “没关系,等下把他带回许都卫。哼,别以为没舌头,就什么都吐不出来了。”徐干阴冷地说,同时恶狠狠地瞪着赵彦,眼角多了几条血丝。他原本以为是个简单的任务,却没想到折腾出这么大动静。如果曹公眷属有什么闪失,他的罪责可就大了。

  满宠轻轻地摇摇头。徐干做事聪明有余,却太过情绪化,欠缺弹性,很难保持开放而冷静的心态——而这一点对许都卫来说非常关键。

  孙礼做了个手势,把赵彦从地上拖起来,打算交给许都卫带走。

  就在这时,一辆马车突然从远处冲了过来,在司空府前停住。一个青衣老者从马车上跳下来,发出雷霆般的怒吼。

  “你们怎么敢公然欺凌朝廷官员!”孔融大吼道。谁也没料到,这时候孔融会冒出来。这家伙在许都谁都不怕,什么都敢说——最重要的是,他还特别护短。看到他突然出现,周围的人都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生怕被他的口水溅到。孔融看到一身血污、奄奄一息躺倒在地的赵彦,胡子气得一抖一抖的。他环顾四周,对满宠喝道:“满伯宁,你给我解释一下,为何你们许都卫要当街殴打一位朝廷官员?”他不知道许都令已经换了人选,所以第一时间把矛头指向了满宠。满宠还未开口,徐干一步赶过去,在一瞬间收敛起焦躁,双手抱拳,满脸堆笑:“孔少府,现在这里是我负责。”孔融一看是徐干,脸色稍微缓和了点。这个人文名甚佳,还曾和他一起探讨过经学玄学,算得上孔融难得高看一眼的人。“你怎么会跑来这里?”孔融有些不解。在他看来,只有最肮脏、最龌龊的小人才适合管理许都卫那个大粪坑。徐干解释道:“伯宁不日将前往汝南赴任,许都卫眼下暂由在下代管。”然后恰到好处地苦笑了一声,让旁人觉得他是情非得已,非但不生恶感,反而会有“高士自污”的同情。果然,孔融听完以后,把手按在他的肩膀上,嗟叹不已。

  “今夜宵禁,您怎么会跑来这里?”徐干问道。

  “唉,还不是为聚儒之事。你家郭祭酒举荐了贾文和,老夫与他商议到现在,才谈完回家。结果不意被我撞见这等事情!”

  徐干笑道:“能者多劳,智者多虑。”孔融“嗯”了一声,颇为受用。

  满宠在一旁暗暗点头,郭嘉选择的人,果然都不会那么简单。若论谋策执行,徐干不及他;但若说起与这些雒阳派的人周旋,徐干的确自有一套办法。

  孔融跟徐干寒暄完,俯身欲把赵彦扶起,孙礼不肯相让,这时徐干开口道:“孙校尉,你先退下吧。孔少府为人正直,不会徇私的。”孙礼只得让开。

  赵彦看到是孔融,眼神里的光芒亮了一些,嘴唇嚅动几下,发出含混不清的声音。孔融一看,发现他的舌头居然都没了,面色立刻阴沉下来。他抬起头,问道:“赵彦是我的人,他到底犯了什么法?”

  先表明赵彦是他的人,再问犯了什么法,孔融摆明了是要插手。徐干叹道:“赵议郎意图刺杀曹公眷属与天子,为董承报仇。兹事体大,我初任许都令,诸事未熟,生怕有所疏失,错陷忠良,所以与伯宁一起亲自处理此事。”他话里话外,有意误导,仿佛赵彦一事是满宠一人而为,他这个新任许都令只是代人受过。孔融一听,果然阴冷地扫了满宠一眼:“先是拷打杨太尉,又割赵议郎的舌,你这头夜枭还真当自己是许都之王啊!”

  “孔少府,您误会了。我们发现赵彦时,他已是如此,不是伯宁所为。”徐干为满宠辩解道。

  “你是说他是自己把舌头割掉、手指切掉,然后在大街上闲逛,直到被你们凑巧地捡到喽?”孔融讽刺地反问道。

  满宠保持着沉默,他已经明白郭嘉的用意。郭嘉知道拘捕赵彦困难重重,会惹起强烈反弹,所以故意让他与徐干一起负责。这样一来,无论发生什么事,雒阳系的怒火只会倾泻到他身上,让徐干保持清白令名。

  若换作旁人,定会埋怨郭嘉厚此薄彼,但满宠不会。他在雒阳群臣那边,早已被视如妖魔,也不多这一次的骂名。郭嘉很了解他,知道他根本不是为虚名所困之人。

  徐干见孔融情绪又开始激动起来,便把董妃的灵位递了过去:“这是我们在他身上搜到的。”孔融接过去一看,猛然间想起来了,赵彦和董少君原本是有婚约的,只是因为董承反悔,才没结这段姻亲。想不到这小子一直惦记着人家董家闺女。

  这么说来,他前一阵确实没怎么出现,难道真是在筹划刺曹?孔融自己心生疑窦,语气不由得缓和了几分。倘若真是如此,赵彦可未必保得住。

  徐干说:“我们的人已前往司空府调查,一会儿便知实情。在此之前,还是先把赵议郎送去许都卫处理一下伤势吧。孔少府若是担心,可以一并跟来。”

  孔融对这个安排还算满意,徐干到底是读书人,比那个面目可憎的满宠会做事。徐干拍拍胸膛,凑近躺倒在孔融怀里的赵彦,大声说道:“孔少府、赵议郎,你们请放心,我身为许都令,一定会秉公处理。”

  一听到“许都令”三个字,赵彦“唰”地睁开眼睛,双臂张开,扑向徐干。

  所有人都以为他奄奄一息,放松了警惕。结果赵彦突然暴起发难,徐干猝不及防,被赵彦抱了一个满怀,两个人滚落在地上。赵彦不知哪里来的力量,赤红着双眼扼住徐干的咽喉,发出野兽般的吼叫。徐干拼命挣扎,却扳不开铁钳般的双手。

  自从真相被刘协坦白之后,赵彦已心存死志,唯一支撑他到现在的,只有一件事:杀死曹氏重臣,为董妃报仇。当他听到“许都令”三个字时,最后的怒火化为力量,不管他是谁,径直扑了过去。

  士兵一拥而上,一时间却很难把两个人分开。徐干的面色越来越白,他的双手乱抓乱摆,突然触到了赵彦腰侧一个凸起,好似是个刀柄。他情急之下顾不得许多,抓起刀柄往外一抽,然后拼命刺向赵彦,一刀一刀,刺入他的身体。

  赵彦腰眼一阵剧烈疼痛,让他更加疯狂。这两个人一个拼命紧扼,一个抵死乱捅,好似彼此都有着不共戴天的大仇。周围的人不敢靠近,无从下手,最后还是孙礼反应最快,他拿起刀鞘连连猛击赵彦的后脑勺,试图把他敲晕。

  赵彦连挨了几下,脑子已经开始糊涂,可双手凭着直觉和一股濒死之劲,仍旧抓住徐干细弱的脖子。眼看徐干的挣扎越来越慢,孙礼眼中寒光一闪,手起刀落,将赵彦的头一举斩下。他的力度掌握得非常好,刀刃刚好切开赵彦的脖颈,却没伤到徐干的身体。

  徐干只觉得一股刺鼻的血腥冲自己而来,赵彦的头颅从身上滚落,而无头的身体,却仍旧保持着掐脖子的动作。孙礼蹲下身去,用力把赵彦的双手掰开。他发现,徐干至少在赵彦的腰眼附近刺了十几刀,每一刀都入体极深,即使没有那一刀断头,赵彦也绝活不了。

  董妃死在自己之手,现在为她报仇的男人也死在自己之手,命运还真是奇怪。孙礼想到这里,面上露出一丝自嘲,用下摆擦干刀上的血迹,插入鞘中。

  赵彦的头颅掉在地上,双目依然圆睁,眼神里没有不甘,没有愤怒,只有一种强烈的期待,似乎死亡对他来说,是一件迫不及待的事情。

  “唐姬会不会有一天,也会被我杀死呢?”孙礼没来由地涌现出莫名预感。他不知道,就在距离现场不远的地方,隐蔽身形的唐姬用手掩口,泪流满面。

  当孙礼砍下赵彦头的那一瞬间,她的梦魇非但未得削减,反而愈加清晰。这个人逼杀了王服,困杀了董妃,斩杀了赵彦,而每一个死者都曾对唐姬产生过刻骨铭心的震撼。唐姬心中的阴霾,逐渐凝聚成实体,成了孙礼的身影,深深烙在了她的心中,再也无法擦除。

  在孙礼的身旁,死里逃生的徐干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眼睛有些发凸,像一只青蛙,原本一尘不染的长袍上都是血污,再无倜傥风流的气度。死里逃生的他一丝力气也无,惊惧有如一条锁链紧紧把身体缠住。满宠走过去,摸了摸徐干的脉搏,吩咐左右道:“快把徐大人扶坐起来,脖颈后仰,放到上风处。”

  他浸淫仵作之学很久,对这类事故的处理得心应手。吩咐完这一切,满宠又把目光投向赵彦,全场都震惊的时候,只有他还保持着冷静——因为他观察的不是赵彦,而是赵彦身后的夜幕。

  另一个凝望着无头尸体的人是孔融,他捋着胡须,久久无言,一瞬间仿佛老了十几岁。

  “彦威,你,你怎么如此冲动。许都聚儒之事刚有了眉目,老夫还指望你挑起重担,居中奔走呢……”孔融闭起眼睛,心中哀伤难平。赵彦是他看着长大的,赵家倾覆之时,他父亲还把他托付给孔融照顾。孔融前来许都之时,有意栽培这年轻人,把他提携为议郎,跟随左右。想不到今日竟……

  赵彦在众目睽睽之下袭击许都令未遂被杀,即便是孔融也无法为他公开辩护。可是,赵彦虽然鲁莽,此举却于大节不亏,倘若孔融撒手不管,岂不让天下义士寒心?

  “彦威,你是聂政再世,荆轲复生。我不会让你籍籍无名地死去。我会让你的名字昭于天下。”

  孔融暗暗下了决心,大袖一拂,正要开口说话,忽然眼前人影一动,满宠挡在了他面前。

  “满伯宁,老夫现在心情不好,你别来惹我!”

  满宠平静道:“有两件事须请孔少府澄清一下。”孔融瞪起眼睛:“人你们都杀了,还有什么好问的?”满宠抬起头:“不是问赵议郎的事,而是问您的。今日下午,您所乘马车在城南街巷突然失控,几致倾覆,可有此事?”

  “有。”孔融生硬地回答。

  “第二件。您的居所在归德坊,从宣义将军处返回家中,直行一路向西即是,为何要绕行这里?”

  “老夫愿意走哪里就走哪里,难道还要许都卫管吗?!”

  看着几乎要爆发的孔融,满宠没有继续问下去。孔融又看了一眼赵彦的尸身,未置一词,悄然拂袖而去。

  徐干已经被人扶到树下瘫坐,眼神发呆。孙礼指挥着周围的人开始清理现场,将赵彦的身体和头颅搬开,在附近弄来黄沙铺在血迹之上。司空府里的护卫此时也听到动静,纷纷前来询问。而在不远处唐姬刚才藏身之处,此时已空空如也,只留下地上几滴湿痕。

  四周的人都在忙碌着,满宠此时却双手负在身后,仰望着如墨天空,脸上的皱纹勾勒成一副困惑的表情。

  他有一种强烈的感觉:这一切都不是偶然,包括赵彦的举动和自己的离职,以及许都最近一连串诡秘事情的背后,都有一条丝线若隐若现。他在努力想着,试图解析出其中真相。

  在他的脑海中,尚书台、禁宫、司空府、许都卫以及其他各式各样的建筑化为点,身居其中的人们彼此连接成线,点线相交,几十条乃至几百条线彼此连结纵横,令人眼花缭乱,勾勒出一个别样的许都。他倾尽全力,推算出其中动向,在繁杂的流动中拈出那一条关键的,却总是失败。

  身为前任许都令,满宠对许都潜藏的几条暗流了如指掌,无论是雒阳系、汉室还是世族,他都有自信捋清脉络,胸有成竹——可唯独这一根线,牵系广泛,错综复杂,牵一发而动全身。它隐于万千头绪之中,有若入林之兔,极难寻见痕迹。赵彦之死,恐怕只是它入林一刹那被吹开的野草罢了。

  满宠不清楚谁在背后操控那根丝线,亦不知他终将把许都牵引至何处,只能勉强分辨出那丝线的下一个节点会落在何处。夜空下,他缓缓抬起手,食指伸向北边远方的某一点。

  满宠的嘴唇轻微地摩擦了几下,周围没人听见他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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