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辛起•城中村
三十—、辛起•城中村
下午,小甄和伊娃在打包一套茶具,里边装了茶海,盖碗,分杯,饮杯,茶则,茶针,茶夹,清春,天目盏,兔毫盏,油滴盏,斗笠盏,风炉,菊花炭,炭篮,烧壶。伊娃说:一整套呀,这卖给谁的?!小甄说:不是卖,送的。、人家单位每季度的公用茶都从咱这儿买的,他爹从老家接来了,听说爱喝茶也讲究喝茶。伊娃说:这又是什么人?小甄说:我不给你说,说了你也不知道。伊娃有些不高兴,去和高文来说话,这时辛起提了个大塑料包,咯咯拧拧地来了。
辛起穿着高跟鞋,一进门就喊着疼死了,疼死了,问谁有创可贴。伊娃说她有创可贴,但还没从口袋里掏,倒先把塑料包打开了,见装着一只烧鸡,一包卤肚,和一盒甑糕,就大呼小叫拿出来让大家分了吃。小甄说:海姐不让在上班时吃东西的。辛起说:这不是韭菜饼,也不是臭豆腐和泡面,不会有味的,现在又没顾客。伊娃倒没想那么多,上手撕开了鸡,把一个鸡腿给了高文来,一个鸡腿给了小方,说:可惜只有两个腿!把鸡头连着脖子拧下来绐了张嫂。又把卤肚分了几份,甑糕分了几份。自己吃了一块鸡背,吃了一份卤肚,又吃甑糕,没想甑糕特别香,吃完了,说:小甄给你留了一份的。小甄说:我不吃。伊娃竟端了留给小甄的那份甑糕也吃了,手指头粘了一点,连指头都吮起来。辛起说:好吃吧。伊娃说:好吃得很!辛起说:吃完了就给个创可贴吧。伊娃这才笑着从口袋里翻寻了创可贴给了辛起,还问:这是哪儿买的?辛起说就在她住的那儿,掀开窗子,下面一条街上都是各种各样的小吃。伊娃很惊奇,说还想再吃哩。
,下了班,辛起真的就带着伊娃去了那条街上。
那街算不上街,原本是个自然村,各家各户随意盖的房子,当城市不断扩张,高楼包围了这个村子,这些房子便改造成门面店铺,大多在卖吃食,生的和熟的,也有在卖各种日用杂货,地方特产,随后什么行当的全进来了,旅舍,酒吧,裁缝店,理发馆,洗脚屋,麻将室,歌舞厅,以及修鞋,掏耳,拔牙,按摩,刮莎,文身,染甲,算卦,能想到的都有,没想到的也有。而原先的耳房,土木结构的就拆掉建水泥结构的,原先是水泥预制板建的平顶房,便全在加盖,有三层的,四层的,还有五层六层,一律出租。这就形成了街巷,窄狭,潮湿,阴暗,又高高低低,拐来拐去,进去了如进迷宫。辛起带着伊娃往里走,不停地说:你别嫌脏乱差啊!伊娃不嫌,她蛮有兴趣地躲闪着那些摩托车,三轮车,蹦蹦车,自行车,轮板车,常常就撞了店铺门口的货物或垃圾桶。跳着走过那些不知从哪儿流出来的黑水,小心着那些地砖,偶尔会被踩着就翻起来,伊娃又好奇着分辨什么是锯声,什么是电焊声,什么是风扇声,什么是铁桶或铝盆的摔打声。知道人们在嬉笑着,招呼着,咒骂着,争吵着,但无法听僅全部内容。她仰头望着两边加盖的房子,上边的天就那么一长条,又被各种电线分割成块,倒担心房子突然会坍下来。辛起说:没事的,这些房里住着成千上万的打工者,谁也没想到会倒塌的,除了有地震和战争。再往里边深入,街巷分为三岔。朝西的那个岔道里有一家肉食铺,猪是在别的地方屠杀了,只把掏空刮净的尸体挂在那木架上。而铺前的水池里活着各种鱼。靠右是几米高的一层层铁笼,里边关着鸡,鸡拥挤不堪,全把头从笼的铁丝孔里伸出来,没有叫,似乎在看着不远处店家给买家现场宰杀同类。那几个大木盆里咕咕涌涌堆满了不知是猪的或牛的羊的内脏,有粉红色的,有灰褐色的,上面趴着苍蝇,苍蝇是绿色的头。伊娃这才为难起来,捂着鼻子,问:你住的地方还没到吗?辛起说:往前边,斜拐一个弯往南,看到门口'有玫瑰花的就是。喝酸梅汤吗?斜对面一个极小的门面里卖酸梅汤,伊娃说不喝,却问:还有玫瑰花?果然往前拐弯向南,看到在一个高层楼的小小门洞那儿,有三个陶盆里栽着玫瑰花。对面就有一个甑糕店,辛起已经跑去买了,伊娃却见一个穿着过了膝盖的短裤,踱着一双塑料鞋的男子,提着一个卤猪头、三瓶酒,在那里和人说话。人说:哇,幸福啊!男子说:老战友来了么。人说:这卤肉香,不是茅台酒吧?男子说:茅台酒度数不够。人说:哦,不在喝啥酒就看和谁喝的!两人都哈哈一番,男子就进了门洞。辛起端着一盆甑糕过来,也听到那两人的话,就给伊娃笑,伊娃也笑,一块进门洞。
进去,里边是个小院子,而楼房却转着一圈,一层一层上去。辛起就住五楼,房间有十五平方米,什么摆设都没有,就一张床,一张桌子,三个纸箱子装着衣物。伊娃已经觉得这甑糕不如在茶庄时的吃着香了,但她还是吃着,一边吃一边感慨她从未来过这样的城中村,有这么多的小吃,却又是如此不堪的环境。辛起说:你记住,美味都来自贫穷,因为贫穷,要把粗粮做得有味了才能下咽么。现在的城里,越是肮肮脏脏的地方,越是有地道的传统小吃。伊娃还是对辛起说不要住在这里,即便高档社区房租太高,而她房东的那儿也可以住么。辛起说:我不该带你过来,你看不起我了?伊娃说:哪里哪里,我只是说你这么漂亮的住在这里不合适。辛起说:你不了解我。于是讲述起了她的身世,她的工作,她的婚姻和她目前的处境。她讲这些故事时,怨恨着,咒骂着,叹息和流泪,还时不时鼻子里发出哼哼声,像是在咯痰,又像是嚙出一响即逝的笑。她说:我现在没钱。我赚不来钱,钱也不来找我。当你没钱的时候要赚一分钱I是那么艰难。何况我要离婚,我搬了那边家具,我只能租住在这里,一苗针落在尘土里,它是找不到的,谁也找不到的。伊娃说:那个香港人呢?他应该过问你是怎么生活的,应该让他来看看你居住在这里!辛起说:希姐知道我这些事,海姐也知道我这些事,尤其是海姐,她为我抹眼泪,唉声叹气,但她又痛骂我,骂得非常难听,我就是被她骂醒了,也觉得自己可怜又无耻。我现在已经没有再去香港的念头,那香港老头在我心里死了。这地方我没有告诉过我所有的朋友和熟人,就连希姐海姐也不知道。我和希姐海姐她们不是一伙人,她们虽然对我好,我也时不时和她们待在一起,但我知道我是蝌蚪跟着鱼浪的,浪到最后,人家还是鱼,我是青蛙。之所以叫你来了,你是外国人,我又是说不清缘由地喜欢你,让你来帮我在这条街上看看,这里房租便宜,是否能开办个什么店铺,比如做美甲,比如文眉或文唇,这些技术我都会的,投资又不大。天渐渐黑了,屋子里拉开了电灯,伊娃静静地听着辛起在说,思绪竟然飘到了遥远的圣彼得堡,想到自己的处境,甚至觉得辛起也正说的是她自己的故事。但伊娃终没有说出这些,发怔了一会,看着辛起。灯光下,辛起的脸开始活泛,汗津津里渐渐红润,虽然眼里还含着泪,却眉毛像触须一样飞扬闪动,目光明亮起来了。
窗外响起了警笛,一声比一声地紧迫,又长久不息。是有了病人唤来的救护车,还是警车来抓某某吸毒者、盗窃犯或要制止一起聚众斗殴?辛起和伊娃没有疑问,也没趴在窗台上往外看,她们依然在说她们的话。差不多十点半了,辛起就留伊娃今晚睡在这里吧,明日一早,她要和伊娃把这条街逛遍,寻找个门面了考虑能做个什么营生。伊娃也就给房东大妈打了电话说明了情况。两人在那张单人床上挤着躺下,她们说:咱们再说吧,说到什么时候瞌睡来了就睡去。她们说着这个社会,中国的社会和俄罗斯的社会,说着她们与社会的关系,说着各自遇到的男人,说着金钱。后来,先是伊娃就慢慢闭上了眼睛,辛起再说什么,她没有回应,辛起说:你睡着了吗?睡着了我就不说了。伊娃眼睛还闭着,却含糊地说:你说吧,我听着的。辛起又说起来,说着说着,自己的眼皮也闭上了,声音也逐渐低下去。她们进入了迷糊状态。就在这个时候有一种什么声音很奇异地传来,这种奇异就像一种虫子,从耳朵里进来就竟深入到了身子里和骨缝里,睡意便骤然失去。侪娃推着辛起,说:这是什么声?辛起说:是叫床。伊娃愣了一下,反倒觉得自己怎么就听到了这种声,而且是听到了这种声能如此敏感,脸上顿时发烧,说:叫床?侧耳听听,果然是在叫床,甚至此刻听出那不是一种腔调和叫法,几乎在三处,或者五处六处,都有了这种声音。扭头四顾,似乎觉得屋顶、墙角、门后、床下、窗外有着的猫狗、老鼠、壁虎、蜗牛、蚊子、苍蝇、湿湿虫,小动物们全都发情?!辛起说:这楼上的出租屋住的是那些年轻的打工者,他们几乎是一对一对同居着,每天晚上都有这种声音。伊娃咯咯地笑起来,说:那你一个人在这夜里能睡好吗?辛起说:开始我也睡不着,后来习惯了,这些人在城里还能得到什么呢,快乐也只有在夜里。但他们也太夸张,谁又是没经过呀,用得着那么像杀人似的喊叫!却又说:哦,你还没结过婚。伊娃说:没结婚就等于没性爱过吗?辛起说:不等于,当然不等于。便扑到伊娃身上来,摸着脸,说:老实说,用过了几个!伊娃说:用过几个?!两人就笑成一团,伊娃喘息着伸出一个指头,又伸出一个指头。
她们这么说着闹着,直到满楼上都安静下来,只有偶尔有猫还在楼下什么地方鸣叫,辛起就说在电视上看俄罗斯有那么大的草原森林,圣彼得堡的楼房,教堂,街道那么美丽,你伊娃却偏偏就来雾鏡笼罩的西京?便问起圣彼得堡比西京大吗,物价便宜吗,有没有中国人?伊娃一一作答,说:当然有中国人,还有中国饭馆,饭馆里也卖西京的肉夹馍和凉皮的。辛起说:是西京人去那儿开的?伊娃说:是呀,几时你也去玩玩。辛起原要说她没钱的,只说:我还没护照哩?伊娃说:那还不容易吗?你又不是干部出去办公务护照难场。辛起说:希姐说你之所以去茶庄当店员,是将来了也想在圣彼得堡开办个茶庄,真要那样,我去给你当店员。伊娃说:我哪能用你这店员,恐怕一半年后,你倒成了老板,我成店员了。就又笑起来,辛起在伊娃脸上亲了1口,说:在你眼里我还那么能干呢还是贵气?你笑起来真美哇,我咋就这么喜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