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我到底是什么 二
跟踪关雪樱和宁章闻的流氓,在一声类似爆胎的巨响后,突然踪影不见。他们其实是在一瞬间晕倒并消失了,然后被莫名其妙地运到了远方。
从那一天从路边小混混嘴里听到了事情的真相后,关雪樱就一直心里不安。她反复猜测会是谁在帮他们的忙,却始终不得要领。而她是一个乖巧懂事的姑娘,知道冯斯和文潇岚也各有各的烦心事,何况他们远在千里之外也帮不上什么忙,也就一直没有再把身边的状况告诉他们,而只是自己暗中留心。
所以这几天她玩的也并不痛快,脑子里始终不能完全放松,不管是吃饭睡觉,还是爬山游玩,总是留意着周围的状况。不过几天过去了,却再也没有其他的事情发生,一切都顺顺利利。两人爬了山,也游览了附近另外几个风景不错的景区,宁章闻心情很好,在某个全部都是汉族员工假扮的“民族景区”参加篝火晚会时,甚至被“少数民族”美女拉起来,笨拙地跳了一会儿舞,这在过去都是难以想象的。
于是关雪樱又渐渐地放松下来。她是一个天性乐观的人,即便在小山村里遭受了十多年的歧视和虐待,也从来不曾放弃过希望。此时此刻,宁章闻高兴,她也跟着高兴,把第一天的遭遇慢慢抛诸脑后。
回家前一天的晚上,两人又来到宾馆对面的一个小饭店吃宵夜。这家饭店虽然环境一般,但菜品都还不错,烧烤尤其好吃。宁章闻尤其喜欢这里的特色烤火鸡翅膀,那硕大的烤翅拿在手里,很有一种古代山大王大口吃肉大碗喝酒的感觉,令人豪气顿生。当然,他的酒量还是很浅,何况酒精也容易刺激神经兴奋,所以他只要了一瓶啤酒,倒在杯子里慢慢地喝。
“以后有空的话,我们应该经常到外面玩玩。”宁章闻的脸上有些泛红,一方面出于烧烤的热力,另一方面也是酒精的作用。
关雪樱微笑着点点头,在本子上写了几个字:“出来玩很好。看到你高兴,我也高兴。”
“不过也不能老出来,还得努力多帮小冯赚钱,”宁章闻说,“我知道他赚到的钱一大半都分给了我,我心里有数的。以前妈妈在的时候,我对钱根本没有概念,现在才知道,活着原来要考虑那么多。要是没有你们,我觉得我自己一个人真的活不下去。”
“活着不容易,所以要大家一起。”关雪樱写道。
“可惜我除了能帮他赚一点钱之外,什么都帮不上他了,”宁章闻说,“有时候我真觉得看不起自己。比起小冯的遭遇,其实我已经算是幸运得多了,但我却生生把自己弄成了一个白痴。”
“慢慢会好的,”关雪樱安慰他,“世上无难事。”
两人谈谈说说,宁章闻不知不觉把一瓶啤酒喝得精光。他酒量很浅,喝了这一瓶啤酒就让他脑袋开始晕呼呼的,嘴里也开始嘟囔起一些不该在外面说的话,魔王、附脑、魔仆,听得关雪樱心惊胆战,赶忙结了账,把他扶回宾馆。
宁章闻的脑袋一沾到枕头就睡着了。关雪樱替他脱了鞋盖上被子,然后准备回自己的房间,手刚一碰到门把手就忙不迭地缩了回来。如果不是因为她无法发声的话,此刻已经尖叫出声了——门把手忽然变得像烙铁一样烫手。
着火了?这是关雪樱的第一反应,但她很快又发现不像。那种感觉刚开始确实像是灼烫,但仔细一感受又不太对。那更接近于一种单纯的痛感,似乎是一接触到门把手,手指的皮肤就开始剧烈疼痛。
她尝试着拿过桌上的一个瓷杯,贴在门把手上,过了十来秒钟之后拿回来一摸,果然一片冰凉,证明方才的痛觉并非来自于热量。她细细地观察着那个古怪的门把手,忽然往后退了一步。
门把手的边缘隐隐有一点古怪的橙色亮光,仿佛是悬浮于空气中的尘埃结成的界线。
那是蠹痕!
关雪樱又看了一会儿,确认了自己的判断。整扇房门都被橙黄色的蠹痕封住了,使她无法脱离。她想了想,又走到窗前,发现窗口也被另外一圈深绿色的蠹痕封锁住。她和宁章闻被困住了。
她不能说话,但猜测用蠹痕困住他们的敌人必然有办法观察到她的动向,于是拿起记事本,在上面写了几个大字:“你们是谁?”
写完后,她高高举起本子,在房间里转了一圈。几秒种后,她的耳朵里响起了一个声音:“不错的姑娘,又聪明又冷静,很有胆量。”
这个声音听起来忽远忽近,既好像就在她的耳旁说话,又像是来自遥远的天边,完全无法判断说话人的方位。而这个嗓音也很奇怪,近似于刻板的电子合成音,听来金属感十足,没办法据此猜测对方的性别年龄。
关雪樱没有理睬,仍旧还是举着刚才写的那几个字,又转了一圈。对方的声音再度响起:“我是谁?你应该先问一问你是谁。”
对方发出一连串的怪笑声。关雪樱愣住了。她隐隐从对方这句话里听出了一些别样的味道,但想了想之后,也不知该如何作答。对方又是一阵夜枭般的奸笑:“看来你真的是什么都不知道啊……也好。那我先问你,你母亲是什么时候死的?”
关雪樱又是一愣。对她而言,早已去世的母亲似乎是十分遥远的陈年记忆了,着实没想到有人会问起来。
她犹豫了一下,还是在本子上写下:“我十岁的时候,小学三年级。”
“你还记得她多少事?”对方再问。
这又是一个令人困惑的问题。关雪樱想了很久,发现一个令她有些伤心却又不得不承认的事实:关于母亲,她并不记得太多。
这倒绝不是因为关雪樱记性不好,而是母亲原本就是一个——用现在很流行的网络用语来说——存在感十分薄弱的人。从关雪樱记事起,母亲就好像一直生活在家庭的边缘。和其他那些每天下地干活还得包干家务活的忙碌的山区妇女不同,母亲从来不下地,也从来不干任何家务活。她甚至不喜欢呆在家里,总是每天天不亮就出门而去,谁也不知道她到底干了些什么,然后到天黑了才回家。
后来有一次,关雪樱为了逃避村里小孩子们的欺侮,一路逃到了山里那座碧蓝的深潭边,才发现母亲就在那里。她坐在水潭边的一块石头上,眺望着远方,目光如同身旁的潭水一般深邃而不可捉摸。关雪樱禁不住想:原来她每天都是在这个地方坐着发呆、一坐就是一整天吗?
另外一点令关雪樱奇怪的是:一向脾气暴躁、专横独断的父亲竟然从来不干涉母亲的行为。他不逼着母亲下地,不逼着母亲操持家务,也从不禁止母亲出门。他对关雪樱十分苛刻,动辄打骂,对母亲却连恶语相加似乎都没有。
在过去,关雪樱也并不太知道一个正常的家庭应该是什么样——她对山外的世界所知甚少,能读到的书同样很少,而父亲也不许她去村长家看电视。尽管母亲的表现和村里其他的女人们大不相同,她也只是以为那是家庭关系中的一种。但当来到宁章闻家里之后,听三位原本各自家庭都有些缺陷的新朋友讲起小时候的事情,她才意识到,自己的母亲完全不像是一个正常的母亲、或者一个正常的妻子。
尽管如此,她对母亲还是怀着很深的感情,因为母亲是唯一一个能制止父亲关锁虐待她的人。虽然母亲并不总是制止父亲,确切地说,当她喊出“别再打了”的时候,与其说是疼惜女儿,倒不如说是这样的殴打令她心烦。但不管怎么说,母亲的存在让她少挨了不少打,也好歹读了三年书,这一点关雪樱不会忘记。
但母亲的死让关雪樱连最后一点庇护都失去了。那是关雪樱小学三年级行将结束之时的五月,某一天,母亲按照惯例早早出门,但一直到全家人吃完晚饭,她都始终没有回来。关锁渐渐有些焦急,一时也顾不了他刚刚揍了关雪樱一顿,命令关雪樱和自己一同出门,然后分头寻找。
关锁的寻找漫无目的,但关雪樱却知道母亲平时喜欢呆在什么地方。她直接奔向了半山腰的深潭。果然,母亲就在那里,但却并没有像以往那样坐在潭边,而是一动不动地倒在地上。她赶忙跑到母亲身边,发现母亲已经陷入了昏迷,胸前有一道深深的伤口,身下的土地已经被鲜血染红了。
母亲没有再醒来。在送往医院之前她就已经停止了心跳和呼吸。警察来了,草草勘察一番,得出“抢劫杀人”的结论,也一直没能找到凶手。总而言之,母亲就这么死了,也让关雪樱的生活从此陷入完全的黑暗,直到冯斯来到山村、打破了村里百年不变的死寂后,她近乎赌博般地求冯斯带他离开,这才总算是改变了命运。
尽管生性乐观豁达,但在离开山村后,她也并不愿意去回想过去的事情——谁愿意没事儿做就去回忆那些让自己不快活的事儿呢?此刻重新想起来,她才意识到:母亲可能的确有一些不同寻常。别的不提,哪个抢劫犯失心疯了会到那么穷的山村里去抢劫一个山道上的女人?
关雪樱不知道自己改如何回答对方的问题,只能默然站在那里。过了一会儿,对方的怪笑声再度响起:“可怜的姑娘……看来你真的完全不知道自己是谁。”
“我是谁?你知道吗?”关雪樱写道。
“我也不知道,但我有一个办法,也许可以帮助你自己想起来,”对方那刻板机械的语声里隐隐透出一声狡黠,“你敢不敢试试?”
关雪樱的手揪着自己的衣角,脸上的表情变化不定。最后她拿起本子,重重写下几个字:“敢。但是请不要伤害宁哥。”
“我可以答应你不伤害他——他对我没用。但必须连他一起带走,否则他醒来发现你不见了,会给我们惹麻烦。我可以让他始终保持昏睡,这样你所经历的一切他都不会看到。”对方说。
关雪樱又想了一会儿,咬了咬牙,重重点了点头。刚刚点完头,她忽然眼前一黑,身子就像失重一样飘了起来。
在最初的惊慌之后,关雪樱逐渐镇定下来,弄清楚了到底发生了什么。她好像是被带入了另外一个不同的空间,在这片空间里,她的周围都是一片黑暗的虚空,什么都接触不到。好在已经听冯斯讲过许多类似的细节,所以她能猜得到,这大概是自己被卷入了蠹痕之中。
她也不知道对方到底想要干什么,自己也无法发声呼喊,只能就这样悬浮在这片大小未知的黑暗领域里,想象着自己是一个宇航员,正在太空中行走呢。
在这样一片绝对的黑暗中,她也把握不清时间的长短,所以也不知道眼前重新亮起来的时候到底间隔了多长。总之在一个毫无征兆的瞬间,失重的感觉消失了,她的脚踏到了实地上,黑暗消散,眼睛里见到了亮光。
由于在黑暗中待得太久,眼睛刚刚接触到光亮,一下子不能睁开。但她先听到了声音:水声,巨大的潮汐声,和在电视里听到的潮水的声音完全一样。同时她也注意到了,脚底下踩着的地面有些软,似乎不像是平时踩惯了的硬地。
过了几秒种,她才能勉强睁开眼睛,看清楚了周围的环境。然后她的双腿一软,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她看到了海!
气势磅礴、无边无际的大海,此刻就呈现在关雪樱的眼前。这一片深蓝色的水域向着远方无限延伸,在黑夜中看来,给人一种幽深的恐惧感。她初步猜测,这应该就是距离两人的落脚地大约几十公里远的那座海滨。没想到那么短的时间内,她就被带到了这里。
关雪樱坐在沙滩上,只觉得内心一阵阵的发紧,仿佛全身的汗毛都要倒竖起来,心跳陡然间加快了许多。她想要站起来,却只感觉到两腿软绵绵的没有什么力气,最终还是选择了继续坐在地上。
冯斯说得没错,她真的是怕水。从前在老家的时候,她甚至都不敢太靠近那座深潭。事实上,一般性的和水接触她并不畏惧,否则她也不敢做饭洗衣了,但是像家乡的潭水那样大量聚集在一起的水体,那种足够把一个人淹没在其中的水体,却总是能让她感觉到呼吸不畅。她无法解释其中的原因,只是安慰自己,以后远离那些江河湖海也就罢了。这一次出门旅行,宁章闻也因为她的缘故而没有打算来海边。但没想到,最后还是出了这样的意外。
她还是阴差阳错地来到了海边。
这就是海啊,关雪樱胆战心惊地想着。虽然在电视上看见的时候也很大,可是身临其境的时候,就是另外一回事了。虽然大海在脚下,她却有一种奇怪的错觉,仿佛那一望无垠的大海其实是铺在天空之上的,带有一种令人难以言说的巨大的压迫感,随时能把她碾压成粉尘。或者换一种说法,大海就像是一头正在咆哮着的巨兽,那些翻滚的海浪就是尖锐的獠牙,准备着把她撕成碎片再吞进肚腹里。
她越想越觉得那种恐惧感像流动的水银一般蔓延向全身,令她全身发冷,呼吸也越来越急促。最后她索性抱着脑袋在沙滩上缩成一团,不敢再向眼前这令人畏惧的大海多看一眼。
“怎么样,你有没有想到过,你为什么那么怕海?”那个声音不怀好意地问。
关雪樱连写字的力气都没有了。她只能用双手胡乱地摇动,来表达“我不知道”的意思。对方嘿嘿笑了几声:“要不然我来帮你?”
帮我?怎么帮?关雪樱莫名其妙。还没等她反应过来,突然之间,她感到自己的身子一下子又悬空了,紧跟着扑通一声,浑身上下一片冰凉,一股莫名的柔和力量从四面八方涌来,挤压着她的身体。
我掉到海里了!关雪樱一下子反应过来。尽管她并不能发声,还是本能地张口准备尖叫,腥咸的海水立刻钻进了她的嘴里。她猛呛一口,胡乱地摆动着四肢拼命挣扎,头颅终于钻出水面,呼吸到了一口新鲜空气。但她毕竟没学过游泳,紧跟着身体再度下沉,又被海水完全吞没了。
好可怕啊,关雪樱觉得自己的灵魂都像被抽空了。那么多的海水,恐怖的水,把人包围在其中无法挣脱的水,这完全就是她经常做的那个噩梦的重现。她没想到,这个噩梦竟然会转化为现实。在这片完全看不到边际的无底深渊之中,关雪樱举得自己变成了一片没有分量的小小树叶,在水流里忽上忽下,无法自主。向上看,透过水面照下来的月光才能带给人一丁点希望,但那月光太茫远,无法捕捉;向其他方向看去,到处都是黑沉沉的一片,带着那种恐怖的压迫感,让人体会到自己有多么的渺小无助。
就在这样极度的恐慌之中,关雪樱的脑子里忽然间闪过了一丝亮光,就像有一道尘封已久的大门被硬生生地推开了,她看到了一些奇特的画面。或者说,她自己也融入了那个画面之中,成为画面里的一份子。
关雪樱看到了另外一片海域。和眼前这片还算宁静的海域不同,画面里的大海怒涛翻滚,雷鸣电闪。乌云遮蔽了整个天空,海水如同沸腾一般地拼命搅动着。在这片魔鬼一样的海面上,一艘轮船正在艰难地行驶着。其实这艘轮船相当大,应该是那种电影里时常能见到的现代的客轮,但在大海面前却显得那么渺小和卑微,只能在风口浪尖上无力地挣扎摇摆,看上去随时都有可能倾覆。
而关雪樱自己,身形陡然间缩小了许多,似乎是变成了一个还在襁褓中的婴儿。她正被人抱在臂弯里,随着船身的摇晃而不停颠簸,短小的四肢无力地伸展着。由于角度问题,她无法看清楚抱着自己的究竟是谁,但鼻端却能在海水和风暴的气味里嗅到一丝独特的香气。
已经逝去的母亲身上曾有的香气。
我是在被母亲抱着的吗?这是哪里?这是什么时候?关雪樱一阵迷糊。
身边是一片片的惊呼声和哭喊声,显然船上的人都很紧张害怕,唯恐翻船。但母亲的臂弯稳定而有力,沉着地一手抱住她,一手扶住船舷,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不过也许是出于神秘的第六感,关雪樱能够感觉到,母亲其实还是在担心着一些东西,却并非是这场突如其来的海上风暴,而是其他的一些事物,隐藏在风暴背后的事物。
风暴仍然在继续。天空忽而被雷电照得有如白昼,忽而陷入完全的黑暗,连一点点星月的光辉都见不到。在这样忽明忽暗的压抑氛围中,当又一道闪电划过天际的时候,关雪樱忽然发现,母亲的身边多了几个人!这几个人所站立的方位,和她小时候被村里孩子围着打时孩童们的站位相仿,堵住了母亲可能离开的每一条路线。
然后他们开始说话。关雪樱惊异地发现,这些人说的话她听不懂,并不是普通话或者任何一种汉语方言。仔细分辨之后,她发觉这些人说的是日语!虽然她并未学过任何外语,但这些人说的话,和她在宁章闻家看过的那些网络下载的日剧是完全一样的腔调,那种独特的发音和咬字很容易分辨。
日本人?关雪樱想不通了。母亲怎么会出现在这样一艘海轮上,又怎么会被日本人纠缠呢?不过接下来,更加让她吃惊的事情发生了。
——母亲也开口了,和这些人进行对话。她一开口,关雪樱就能分辨出,这的确是母亲的声音,然而她说的同样不是中文,而是……日语。
母亲在和这些人用日语对话!
关雪樱完全懵了。这个把自己抱在臂弯里的女人,有着熟悉的香味和熟悉的声音,但开口说话却完全变成了一个陌生人。关雪樱不懂日语,不知道母亲说的是否算流利,但可以肯定她说得飞快,和围住她的几个人进行了一番十分激烈的对话。从语气上判断,似乎是对方在提出要求,而母亲则在严厉地拒绝,气氛相当紧张,到了后来,已经完全变成了争吵。
在母亲又甩出了一长串的话语后,对方好像被彻底激怒了,竟然从身上拔出了武器。由于角度问题,关雪樱无法看清那到底是刀还是枪,但可以感觉到母亲的身体有些僵硬,显然是受到了巨大的威胁。
但就在这时候,一个突如其来的巨浪打了过来,客轮在浪尖上几乎形成了垂直的角度。站在甲板上的这几个人全都猝不及防,身体从甲板上往下滑,掉进了海里。母亲的手这一回也没能抱紧关雪樱,她的身体从母亲怀里飞了出去,同样栽进了海中。
冰冷的海水立即包围了关雪樱全身。这一瞬间,她终于明白过来,自己为什么那么害怕大海了:因为她曾经这样孤独无助地沉入过海里。她只是个婴儿,别说不会游泳,就算会也不可能有任何的力气对抗这愤怒咆哮的海洋。那些无所不在的海水,眼看就要把她活生生吞掉,让她的身体失去生命,迅速腐烂,最终化为枯骨,化为尘土。
关雪樱感受到了那种弥漫于身体发肤每一处细微角落的恐惧,足以把她撕扯成碎片的恐惧。海水筑成的高墙把她重重地压在水面之下,让她觉得自己的血液似乎都要倒流了,四肢就像木头做的,根本不能动弹,甚至于连呼吸都忘记了。
这就是海洋啊,她迷迷糊糊地想,我命中注定的坟墓?
就在关雪樱以为自己死定了的时候,身边的海水却忽然间消失了,那种无所不在的液体的压力没有了,身下又接触到了虽然柔软但却结实的、可以依靠的沙地。
她拼命咳出鼻腔里、嘴里和气管里的海水,那种气管都要被撕裂一般的极度难受的感觉让她觉得自己已经死过一次了。过了好几分钟她才缓过劲啦,意识到自己已经被从海里捞了上来,被放到了陆地上。她不会被淹死了,至少暂时如此。
她再伸展了一下肢体,看到自己的手脚身躯也恢复了正常的十七岁少女的大小,也就是说,那一幕海上幻境也消失了。现在自己处在现实的世界里。
到了这时候,她才有余暇打量一下周围。宁章闻果然也一起被带过来了,正趴在沙滩上轻微地打着呼噜,看来倒是没什么危险。而把两人绑架过来的那个人就站在不远处。他中等身材,身上穿着一件长长的风衣,脸上带着一个滑稽的福娃面具,看不见脸。
关雪樱想要向对方问话,却发现带在身上的这本记事本已经被海水浸透,完全没法书写了。她想了想,蹲下身子,在沙地上写了几个大字:“你要干什么?”
“真是个勇敢的姑娘,”对方笑了起来,“刚刚从生到死走了一圈,你居然能那么快就镇定下来,还能提问。”
关雪樱没有搭腔,对方向前跨出几步,走到她身前:“我不是冲着你来的,你没什么用。我是要你母亲留下的东西。”
关雪樱愣了愣,蹲在地上写道:“妈妈没留下过任何东西。”
“不,她肯定留下了,只是不知道在哪儿,”对方狞笑着,“所以我需要你来帮助我找到它。”
关雪樱摇摇头,表示不明白。对方叹了口气:“不明白不要紧,我会帮助你的。”
他有向前走了几步,来到关雪樱身前。关雪樱紧张地向后退,却知道自己不可能逃得过。
“我很会看人,你知道吗?”绑架者不紧不慢地说,“只需要接触一小会儿,我就知道该怎么对付你。你很勇敢,也很坚强,如果从你身上下手,也许会耽搁很多时间,最后也未必能撬出什么。但如果我换一个目标呢?”
他缓缓地把身体转向昏迷不醒的宁章闻,意似悠闲地迈开步子。关雪樱大惊,正不知该如何是好,对方却突然间停住了脚步,闷哼一声。
“是谁?”对方发出一声有些惊惶的喊叫。
什么是谁?关雪樱莫名其妙。紧跟着,她忽然觉得脑子里一阵晕眩,浑身失去力气,一头栽倒在沙滩上。失去知觉之前,她隐隐地看到,前方好像多出了一个黑影,和绑架他的人站在一起。
醒来后,她发现自己又回到了宾馆里,回到了宁章闻的房间。宁章闻依然躺在床上,睡得正香,自己则靠在椅子上,身上搭着一床毯子。窗外已经发白,楼下卖早点的小贩们已经开始劳作,发出各种嘈杂的声响,一切看起来都很平静。
那一刻关雪樱甚至以为自己只是做了一个噩梦,刚才那一堆乱七八糟的蠹痕、海水、童年记忆都只是梦里的幻境。但是很快她就发现这并不是梦:她的衣服还稍微有些潮湿,可以看到析出的白色盐粒。而她的嘴里,仍然残留着海水的苦咸味儿。
她站起身来,咕嘟咕嘟喝掉了两杯水,定定神,回忆着先前发生的一切。她有些明白了,那些跟踪者是冲着自己的母亲来的。按照刚才那个绑架者的说法,母亲似乎藏了什么东西,十分重要的东西,重要到这个人把自己绑架到海边来逼问。而救回自己的人,虽然动机不明,估计也是和这件东西有关。
关雪樱虽然文化程度不高,头脑却十分聪颖,把前后的时间联系在一起,产生了一个猜测:那些在暴风雨中的海船上威逼母亲的人,也许同样是为了这样东西而来的。而从他们和母亲都说日语的事实来看……或许母亲根本就是日本人,是从日本逃到中国来的!
她就是为了那样重要的东西才逃离日本的吗?
她忽然想起了另外一件事。来到宁章闻家里后,宁章闻教她用电脑,当讲到上网使用搜索引擎时,她很好奇:“这个什么都能找到吗?也可以找到我吗?”
“你没有什么名气,恐怕找不到你,”宁章闻说,“但兴许能找到和你重名的人。”
关雪樱兴致勃勃地要求宁章闻搜一下试试,与是宁章闻输入她的名字,点击鼠标后,微微一怔:“啊,倒是没什么和你重名的名人,但是你的名字很有意思啊。关雪樱这三个字,是日本的一种樱花。这上面说,日本的大正十年,知名画家桥本关雪的夫人在京都哲学之道旁种植了一种美丽的樱树,这些樱树后来成长成片,变成了京都著名的观赏景点,所以人们就用桥本关雪的名字来命名,称其为‘关雪樱’。你的名字很有诗意呢。”
那会儿关雪樱只是为了自己有一个漂亮的名字而感到高兴,现在想起来,这个名字里,或许包含了一些别样的意味,或者说暗示。
关雪樱摇了摇头,发现自己原本看起来简单明了的身世却在一刹那间变得迷雾重重。过了一会儿,她又想到那段海轮上的疑似童年回忆。之所以说“疑似”,是因为回过头细想,假如那一幕是真的的话,就算她能记得住被海水淹没的感觉,也没可能分辨出旁人说的是什么语言——正常的小婴儿不可能记住这些毫无意义的发音。尽管有些修练气功的人会使用诸如“回婴望忆”之类的说法,但那些说法毕竟难以证实,搞不好只是气功大师们的骗术。
这是不是能说明一点:我和冯斯一样,都是不正常的人类?关雪樱刹那间陷入了忧郁。
身后的宁章闻又开始打呼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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