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婚礼
一
宁章闻斜靠在床上,背后垫了两个厚厚的垫子,正在读着一本书。关雪樱推门进来的时候,他赶紧放下书,想要接过关雪樱手里的汤碗,但胳膊刚刚伸直,身体就僵住了,脸上现出痛苦的表情。
关雪樱冲他笑了笑,摆摆手示意他躺着别动。她先把乘着热气腾腾的混沌的汤碗放在一旁,替宁章闻支上了一张床上用的折叠小桌,再把汤碗放上去。
“真是麻烦你了,小樱,”宁章闻说,“我老是这样给你添麻烦,唉。”
关雪樱再次笑了笑,表示没关系,做了个手势要他趁热吃,然后回到了自己的屋里。还没来得及在椅子上坐下,门口突然响起了钥匙开门的声音。她愣了愣,脸上露出欣喜的表情,冲了出去。
宁章闻已经在屋里喊了起来:“是冯斯回来了吗?”
“宁哥,你怎么弄成这样了?”冯斯坐在床边看着宁章闻。
宁章闻尴尬地笑了笑:“前几天小樱给家里做大扫除,我想帮她的忙,就搭了板凳去擦客厅的灯罩,结果不小心摔下去了,肩膀摔伤了。没什么大碍,就是需要静养一段时间。我本来想给小樱帮点儿忙的,结果反而成累赘了。”
“你啊,四体不勤就别逞能了。”冯斯伸手想拍拍他的肩膀,想起他肩膀受伤,又把手缩了回去,“安心赚钱就行了。最近交给你打理的那几个游戏怎么样?”
“都还不错,每次他们封掉我的外挂之后,一小时内我就能出更新版。”宁章闻说,“反正暂时是不缺钱了。倒是你,好久没见了,怎么看起来还是愁容满面的?”
“如果有一天我不愁容满面了,那多半是世界末日已经注定、愁也没用的时候了。”冯斯叹了口气,“宁哥,你先休息着,我有事想要找小樱聊聊。”
宁章闻点点头。冯斯离开他的房间,闻到一股扑鼻而来的香气,知道关雪樱又在厨房里忙活了。过了一会儿,关雪樱捧出一碗馄钝递给他。
“好久没吃过你做的东西了,真怀念啊。”冯斯也不客气,坐在饭桌边大口吃起来。关雪樱包的馄钝都是用鲜嫩的鸡肉剁馅儿,里面再加入一整颗虾仁,每每吃得冯斯欲罢不能。
放下筷子后,冯斯拍了拍肚子,满足地长出一口气:“比起你包的馄钝,那些饭馆里卖的都应该直接拿去喂猪……”
关雪樱把碗筷放进洗碗池,然后拉着冯斯回到自己的房间,小心地关上门。她在书桌旁坐了下来,摆出一副等待聆听教诲的姿态。冯斯笑了起来:“干嘛啊?我又不是要逼你交作业。你是个自由的人,而且我始终坚信你是个好姑娘,有些事我就是想找你问问。你如果不愿意回答,我绝不会勉强你。”
关雪樱咬了咬嘴唇,还是在手机上打下了这段话:“文姐姐已经生我气了,如果你也生气,我理解。但答应了的话要算话,不能说的还是不能说。”
冯斯点点头:“我当然明白。信守诺言永远是高贵的品质,而且她也不会真的生你气,可能只是为了担心我而着急,毕竟你姨妈他们这伙人太不寻常了。”
关雪樱瞪大了眼睛,万分惊奇,冯斯说:“我已经见过你的姨妈上杉舞子了。她三番五次找你,不就是想要让我帮她做事儿么?我答应了。”
关雪樱看上去明显松了一口气,紧跟着又有些担心。冯斯摆摆手:“你别担心,这一年来我遇到过无数的难题了,不差这一个。不过,既然已经没有保密的必要了,有些和她有关的细节,你能不能跟我说一说?毕竟那牵涉到我该如何对付她的问题。当然,这件事还是只有你和我知道,我也不会告诉文潇岚和宁哥。”
他看着关雪樱。关雪樱犹豫了一小会儿,最后终于点了点头。她在手机上讲述了上杉舞子第一次到家里找她的经过,然后给冯斯看了她母亲的照片。
“你妈妈长得真漂亮啊。”冯斯看着电脑屏幕上上杉雪子的照片,“嗯,她的脸型确实也很像你。可惜我没有亲眼见过她。那后来呢?她第二次找你也是为了见我?还真是够执着的。”
“第二次,她约我在学校外面见,然后用车子把我带到一个地方,好像是家医院。”关雪樱说,“她跟我说,守卫人世界里有一个人,许多年前和妈妈是认识的,后来据传被人杀死了。但他们经过仔细调查,发现那个人没死,可能是被路晗衣藏起来了。他们想通过你去找到那个人。”
“原来那个人和你妈是旧相识啊,”冯斯说,“他们只是叫我去找人,却并没有说明这一点。另外,他们有没有说明为什么一定要我去找?按理说,他们那么神通广大,自己去找也不难啊。”
“我也问了,但他们没有解释。”关雪樱回答,“现在你打算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冯斯愁眉苦脸,“一个是我妈,虽然一直在骗我,但总是她把我养大的;一个是我的好朋友;剩下那个是我前女友。抓住任何一个我都得跪,何况是一气儿抓走了仨。我没有别的选择,只能去替他找那个人了。”
“她有没有说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关雪樱问。
“这就是最让我心烦的,”冯斯说,“她自己都没亲眼见过那个人,更不用提照片了。她告诉我说,那是一个年龄大概在四十多岁的男人,曾经身高一米七八左右,体型中等——但那已经是十多年前的事情了。现在这个人相貌不详,体型不详,因为她坚信路晗衣一定会想办法更改这个人的容貌——比如给他做整容手术。”
“那能怎么找啊?”关雪樱都傻眼了。
“只能是想法子和路晗衣套近乎,或者跟踪他的行迹了。”冯斯说,“不过么,还是有那么一点有用信息的,至少这个人的身份你姨妈告诉我了。”
关雪樱用问询的目光看着冯斯,冯斯歪着嘴,挤出一丝古怪的微笑:“那个人姓路,叫路钟旸,是路晗衣的亲哥哥。”
关雪樱下意识地张开了嘴,虽然不能发声,仍然显得惊诧万分。过了好半天,她才顾得上接着打字:“路哥哥的亲哥哥吗?如果他在路哥哥的手里,那路哥哥不是个大坏人吗?”
她斟酌了一会儿,又补了一句:“可能说坏人不大对。你教过我的,这个世界不是简单地分为好人和坏人。但是,把自己的亲哥哥关起来,还关那么多年,很残忍吧?”
“是很残忍,和他的外表看起来确实不搭界,”冯斯说,“但守卫人永远都不能靠外貌去衡量。比如范量宇,文潇岚就老是夸他,说他外表看起来吓人,其实心肠不错。虽然我被他揍过那么多次,半点也没看出他有哪点不错……但谁知道他偏偏就那么照顾文潇岚呢?至于路晗衣,我一直是觉得他心机深沉,虽然表面上和和气气,我是真不敢和他太接近。”
“那他那么厉害,你想从他那里打听秘密,不是很危险吗?”关雪樱显得很担心。
“危险也没办法,反正我都习惯了,”冯斯说,“天选者永远不死嘛。”
关雪樱还是一脸忧色。过了一会儿,她忽然想起了什么,在手机上飞快地打出一段话:“如果事情和文姐姐有关的话,范哥哥一定会帮忙的吧?”
冯斯眼前一亮:“你真是天才!我怎么没想到去找范量宇帮忙呢?只要是文潇岚的事儿,他一定会出手的!”
“不,他不会出手的。”身畔忽然响起一个冷冰冰的声音。
冯斯悚然,先一把把关雪樱拉到身后,这才扭过头。关雪樱明明已经关上了房门,但不知怎么的,房间里却忽然多了一个人。
“你是谁?”冯斯看着这个虽然相貌美丽、却散发出一身煞气的年轻女子。
“我来自范氏家族,”女人看都不看他一眼,“范量宇那个废物现在力量还没有恢复,所以我来替他做这件事。”
“他怎么了?”冯斯问。
“被人袭击,附脑的力量被抑制,现在还没有完全恢复。”女人说。
“附脑的力量被抑制……是那帮日本人干的吗?”冯斯问。
“哦,那帮人还没告诉你么?”女人瞥了他一眼,“我还以为他们要你帮忙做事儿,就会多说些事情呢,看来还是纯粹把伟大的天选者当成一件工具啊。”
如果放在过去,这样的一句话多半就要激起冯斯反唇相讥的怒火了。但最近一年经历了太多,他的性情已经不再像过去那么毛毛躁躁,何况听口气,这个女人似乎是愿意帮助他营救文潇岚等人。那别说挖苦他几句了,要他跪地唱征服只怕也在所不惜。
“天选者本来就是守卫人世界里的一件工具,”冯斯微微一笑,“所以被大家用来用去早就习惯了。你是范量宇的妹妹吗?”
女人倒是微微愣了一下,似乎没有想到冯斯能这样甘心受辱而毫不还口。她打量了一下冯斯,然后说:“不,范量宇是被捡来的。我和他没有丝毫血缘关系。”
冯斯从这句话里隐隐听出了她对范量宇的深深恨意。但他也没工夫细究,只能继续保持着笑容:“但我还是得请教一下你的芳名啊,总不能说起话来就你你你吧?”
女人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有些不情愿地说:“范为琳。”
“好吧,幸会,范为琳小姐。”冯斯说,“你也知道,我虽然是个天选者,但大体上很废物,能混到现在还没被捏死,只能说是运气不错。在这件事上,我会听你的指挥,不知道你有什么主意吗?”
“暂时还没有想到特别好的方法,”范为琳倒也爽快,“即便不为了这件事,我们家族也常年有人注意路晗衣的行踪,但路晗衣是一个十分狡猾的人。路氏家族产业众多,他平时极力做出为族长——也就是他姐姐——分忧的样子,经常出入各个产业的地址,分配非常均衡,完全让人看不出破绽,不知道他会把人藏在哪里。而且最关键的在于,我们根本不知道我们要找的是个什么样的人。举例而言,假如这个人的身体都完全坏掉了,只剩下附脑支配着头颅还活着,那么只需要一个保险柜就能藏下这个人。又或者,这个人被某些洗脑术更改了思想,再做了整容手术,那他完全可以是路氏家族里的一个普通员工,也许和我们擦肩而过都根本认不出来。”
“是啊,照你这么一说,还真是根本就无从找起。”冯斯听完也颇有些头疼,“关键问题就在于,这个人失踪了十多年,完全可能被更改成任意的模样——你们守卫人实在是太神通广大了。不过,你能不能告诉我,在失踪之前,路晗衣的这位哥哥,叫路钟旸的,到底相貌如何、是个什么样的人?”
“几乎没有什么人见过他,”范为琳说,“唯一流传到外面的照片是这样的。”
她掏出手机,调出一张照片给冯斯看。照片倒是彩色的,但从清晰度能判断出是扫描的,照片上是一个身高差不多一米八的青年人,身材虽然不壮,也并不瘦弱。但他的脸上却带着一种很明显的拘谨,甚至可以说是近乎懦弱。
“这张脸还真有点像路晗衣,但是气质完全不一样,”冯斯说,“路晗衣就算是捧着碗卤煮蹲在路边吃,看起来也有走红毯的范儿,但他哥哥……怎么说呢?也不能说屌丝,还是蛮帅的,但就是、就是……”
他斟酌了好半天词句,也没想出合适的,倒是范为琳替他说下去了:“像不像你?”
“像我?”冯斯一愣。
“分明不想承担某些责任,却又不得不承担,所以表面上看起来站得很直,心里已经被压弯了。”范为琳说。
“心里已经被压弯了……”冯斯怔怔地重复了一遍,“你这么一说,还真像是这样。他看起来像是心里藏了很多事,却又没法抛下,有点心事重重无可奈何的样子。不过,我一般不像他那么外露……”
“这个人在公开场合很少露面,倒不是路氏家族故意把他藏起来什么的,完全就是他的性情使然。”范为琳说,“所以其他家族对他的了解也很少。大致就是知道这个人很早就被确定为家族未来的继承人,但性情软弱,好像很不情愿接这个位置,搞得上一代的族长、也就是路家三兄妹的父亲都很恼火。”
“路家那么一个大家族,能人那么多,光是路晗衣就是四大高手之一,为什么一定要一个不愿意当族长的人去接替这个位置呢?”冯斯有些不明白,“我记得以前听路晗衣还是梁野说过,接任族长不看身份,最重要的是能力。”
“路钟旸身上当然是有特殊能力的,特殊到尽管他的性格蔫成那样,路家还是那么器重他。只可惜,这样的能力一直到他被传死去,都没能得到很好的施展。”范为琳说。
“他在传闻中是怎么死的?”冯斯问,“我问上杉舞子,她也语焉不详。”
“因为这件事原本就是一件悬案。”范为琳说,“你听人讲过在日本发生的第四股势力的唯一一次现身吗?”
冯斯点点头。范为琳接着说:“那起事件之后不久,梁野的家族和那批人中的一个接触过——那个人就是小哑巴的妈妈,上杉舞子的姐姐上杉雪子。上杉雪子自称叛离了她所在的组织,愿意把那群日本人的秘密交出来,代价是获得梁氏家族的保护。梁家如获至宝,当然不肯放弃这个机会,派出了若干精兵,包括家族里最强的一个人:梁野的叔叔梁丰。当时梁野虽然年纪很轻,却也已经很厉害了,只是因为身在国外有其他的任务,所以没有去。但他也因此捡回了一条命。”
“捡回了一条命?”冯斯想了想,“这么说,那些梁家的人都被干掉了?”
“全都死了,在西南的某一处山区。上杉雪子也不知所踪。”范为琳说,“据说当时的现场惨不忍睹,有人被炸成了碎块,有人被烧成了焦炭,即便是梁丰那么强的人,都死无全尸。没有人知道杀人凶手是谁,但在现场附近,有人意外发现了属于路钟旸的一件家族饰物,上面还沾着后来经化验属于他的血迹。路家并没有就此事表态,但是不久之后,路钟旸的妹妹、也就是路晗衣的二姐路颜,被宣布正式成为家族下一代族长接班人。”
“这不就相当于是默认了路钟旸的死亡了嘛。”冯斯说。
“这件事当中存在很多疑点。作为一个连自己的家族事务都不想插手的人,怎么会突然跑到遥远的西南去?但是路家什么都没有说,梁家也始终没有透露过调查结果,整个事件也始终是悬案。”范为琳说。
冯斯还想问些什么,忽然看到关雪樱的表情有些奇异,似乎是有问题想问:“小樱,你是有什么问题想问这位姐姐吗?”
关雪樱点点头,在手机上输入完毕:“如果所有人不是死了就是失踪了,后来你们守卫人是怎么发现妈妈和我的呢?”
“是梁野调查出来的。”范为琳说,“梁野自幼丧父,梁丰于他而言就和父亲差不多。梁丰死后,他花了十年的时间,疯狂地搜寻各种蛛丝马迹,最后终于找到了你们。但那时候,你母亲已经死了,而他通过观察,发现你对母亲的过去一无所知。所以他一直按兵不动,其他守卫人家族也只能先观察着你。”
“难怪不得我第一次去到四合村的时候,守卫人们来得那么快,”冯斯说,“看来不完全是因为天选者的缘故,还因为各家族原本就一直注视着那么。不过,也真巧,偏偏我就和小樱认识了。”
“如果路晗衣的哥哥真的是被他藏起来了的话,他想要做什么呢?”关雪樱又问,“为什么妈妈带到中国来的秘密那么重要,每一个人都想得到?”
“因为那些日本人的研究可能克制守卫人,也可能克制魔王,就看怎么用了。”冯斯回答,“我亲眼见到过他们的武器的威力。而且,就连范量宇那么嚣张的货色,现在不也中招了吗?”
范为琳微微一笑,仿佛冯斯埋汰范量宇一句都能让她感到开心。她看了冯斯一眼:“我的蠹痕可以把身体化成近似空气一样的虚态,既可以用于跟踪,也可以穿越任何壁垒,但是持续时间并不长,所以没有办法通过持续跟踪路晗衣的方式来找到路钟旸的下落,除非是能预判他的行踪。但如果你有办法调查出路晗衣到底把他哥哥藏在哪儿,我就能把人带出来。”
“所以得靠我去找路晗衣套近乎,那可真麻烦……”冯斯搔着头皮,“以他的警觉性,稍微有点最小的破绽都肯定会被他抓住。你们守卫人四大高手里,虽然范量宇折腾我最多,王璐最喜欢背后使坏,但要说我最害怕的……恐怕还是这位路大帅哥啊。我从来都无法判断他心里到底在想什么。”
范为琳没有说话,但看得出来也认可冯斯的判断。沉默了一阵子之后,关雪樱突然又在手机上打了几个字,递到冯斯面前。冯斯慢慢地读出屏幕上的文字,然后皱起了眉头,久久没有说话。
关雪樱说的是:“如果故意露出破绽呢?”
二
婚礼被安排在路家所持有的某座高档私人会所里举行。今天下午的时间段内,这里不接待任何持卡的会员,只向守卫人世界开放。
这也是常年杀伐不休的守卫人世界中难得的和平时刻。按照古老的惯例,不管家族之间有多么深的仇怨,在婚礼的当天都不能发作。大家必须暂时抛开仇恨,共同为在这一天里喜结连理的新人送上祝福,并希望守卫人的血脉能代代相传,直到终结魔王——或者被魔王终结——的那一天。
当然,一般的小家族是不会有太多宾客上门的,但路家作为这个时代中国、乃至全世界最强大的家族之一,影响力非同凡响。与之联姻的林家,虽然之前式微了许久,最近一年里却由于林静橦的强大而声名鹊起,这样的一桩婚姻,无疑也会改变各大家族之间的固有格局。所以,即便是和路家颇有仇怨的家族,也会派人前来打探一下虚实。
所以现在会所里分外热闹,欧式宫殿风装修的一楼休息厅里,此刻已经坐了不少的人。这些人平日里有时候相互合作,有时候彼此仇杀,大部分都有着绵延上百年的世仇,但在“规矩”的约束下,此刻也不得不相互陪着笑脸。
“坐在这里面,压力还真是大啊。”冯斯虽然特意选了一个角落坐,却也很清楚自己就算钻到沙发底下都不可能避开旁人的注目,“这会所里的人加在一起,得杀过几个非洲小国的总人口了吧?”
“你该回小学去补一补算数了……”坐在他旁边的何一帆撇撇嘴,“放松点,按照守卫人的规矩,只要走进了婚礼的现场,就绝对不能在这个场地里动手动脚,不然的话,其他人是可以群起而攻之的。”
“感觉就像是武侠小说里的武林大会,大家各怀心机尔虞我诈。”冯斯说,“话说回来,说句得罪你的话,我没想到……”
“没想到我们这种小家族也会被邀请,是么?”何一帆一笑,“你不会得罪我的,因为以我们那点小小的蝼蚁一样的势力,原本确实不会被路家这种档次的大家族邀请。但是现在我有一个特殊的身份——我是你的熟人啊。”
“熟人?”冯斯一下子没反应过来。
“我本来想说,我是你的朋友,但我也知道,你对守卫人总是心怀忌惮。”何一帆说,“熟人这个说法更确切一点。总而言之,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就是这个意思啦。我猜想,路晗衣邀请我这种nobody来参加他的婚礼,就是为了让我陪你说说话,好让你在这儿不至于太无聊。”
“是么?他对我还真不错。”冯斯涩然一笑。这倒像是路晗衣的行事作风,总是算无遗策,考虑到各种细节,尽量做到让“自己人”舒服。
“咱们的大个子呢?”他注意到俞翰并没有跟在何一帆身边。
“他不喜欢这种人多的场合,在附近找了个地方呆着。”何一帆说着,表情忽然变得有些奇怪。冯斯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险些忍不住笑出声来。
那是范量宇。冯斯原本猜测以范量宇那不似正常人的性格,应该不会前来参加这种肯定会让他厌烦的典礼,却没想到他居然来了。只是他那树干一样粗壮的身躯包裹在一身西装里,脚上的皮鞋巨大如熊掌,怎么看都怎么让人觉得滑稽。
然而除了冯斯之外,没有人敢笑。范量宇于冯斯而言不过是一个时不时揍他一顿的熟人,有时让他气得牙痒痒的,有时又让他觉得还有那么丁点可爱——比如当这个双头怪物保护文潇岚的时候。但对守卫人们来说,范量宇那两颗一大一小的丑陋头颅就象征着杀戮和死亡,象征着一具具残缺不全的尸体,象征着永远甩不开的噩梦。
“你一来,这里的温度都下降了,真是冬之女神啊。”冯斯挤眉弄眼地冲范量宇故意做出个天冷搓手取暖的动作。
“小子,你以为我是一个肯乖乖守规矩的人么?”范量宇不紧不慢地坐在了冯斯身边,“你信不信,我马上可以当着所有人的面把你扒光了吊在中间那盏吊灯上弹你鸡鸡?”
“我信我信!”冯斯连忙换出谄媚的笑脸,“谁敢和您老顶牛呢?”
范量宇刚坐下来,何一帆就站起身来,默不作声地挪到了休息厅里的另外一个角落。冯斯摇摇头:“我记得她说过,她家族里仅有的几位高手都是死在你手里的。”
“不关心。”范量宇硬邦邦地说,“这些也不是你现在该关心的事。”
“我知道。”冯斯压低了声音,“你的力量恢复得怎么样了?”
“揍你足够了,要和强手对抗,还差点。”范量宇说,“确实怪我大意了。没有想到那种毒针的药性那么强,现在只能每天一点一点恢复。”
“你的手下打探到文潇岚他们的下落了吗?”冯斯又问。
范量宇摇摇头,神色有些沉郁:“你祖父在人世间躲藏了千年,守卫人的一切手段只怕都了然于胸,哪儿能那么容易找到他?现在唯一的希望就是那帮日本人了,毕竟他们也是不同寻常的存在。”
“那就是只能寄希望于以毒攻毒了。”冯斯说,“和他们合作,就像饮鸩止渴。”
范量宇没有回答,目光看向休息厅的大门。冯斯也跟着看过去,这一看他的眼睛瞪大了。在之前的几个月里彼此斗得你死我活的梁野和王璐,此刻竟然并肩走了进来,看上去关系甚为融洽。
“你们守卫人果然虚伪……”冯斯叹了口气。他知道范量宇也不会有什么和他聊天的欲望,只能扭过头无聊地四处张望。他发现,到场的大多数宾客都只是和身边一同前来的家族同伴交谈,而不和“外人”有所接触。这些人原本就生活在不容于凡人的世界里,却还在彼此针锋相对。即便是在婚礼这样喜庆的场合,他们大概还在算计着离开这里后如何向对手下刀。
真是厌恶这个世界啊,冯斯想,我他妈怎么就那么倒霉被选中当这个狗屁天选者了呢?
“对了,范为琳怎么还没来?”冯斯问范量宇。
“她从来不告诉我她的行动。”范量宇说。
“你好像对她特别宽容的样子,”冯斯说,“如果换了其他人敢对你不敬的话,早就被你剁成馅儿包饺子了吧?你和她是不是有什么故事呢?”
“这不是你该打听的事情。”范量宇冷漠地说。
“大不了回头我找文潇岚问……”冯斯小声嘀咕着,心里却在奇怪:范为琳到底到哪儿去了?
就在几天前,关雪樱给冯斯出了主意,建议他“主动露出破绽”。据她说,这是她在冯斯替她买的少年侦探故事里学来的。之前,为了担心关雪樱在险恶的守卫人世界中受骗上当,冯斯曾想过让她多读点惊险小说,熟悉一下其中的各种阴谋骗术。但以关雪樱的文化水平,读成年人的小说稍微吃力了点,他索性买了一套针对青少年编写的少年侦探系列丛书,结果关雪樱看得津津有味。
“有一篇故事里提到过一种手法,”关雪樱说,“侦探想要找到犯罪分子藏起来的记录犯罪集团罪行的笔记本,却怎么也找不到。于是他设计了一个计谋,故意假装找到了笔记本,然后故意露出破绽让罪犯发现。罪犯担心笔记本真的被找到,就急急忙忙回家去找,然后就被侦探悄悄跟踪,发现了他的秘密保险柜的位置。”
“很老套,但是可行。”冯斯思索了一会儿后,得出结论,“而且可能是唯一可行的方案。至少比从路晗衣嘴里套话靠谱。”
“只能这么试试了。”范为琳也没有反对。
于是冯斯和范为琳一起制定了一个看似周密、实则心里完全没底的计划。他很清楚,推理小说终归只是小说,现实中的一切不可能像小说家安排的那么顺利,任何一个环节出纰漏就会鸡飞蛋打。更何况,他们所要面对的是路晗衣。但是,舍此无他法。
“要不要和范量宇也商量一下,让他配合配合?”冯斯建议说。
“我不和他合作。”范为琳硬邦邦地说,“而且,他太自以为自己是个东西了,要他在路晗衣面前耍弄计谋,他未必能演得自然。”
“有理。”冯斯赞曰。
按照计划,范为琳会在参加婚礼到中途的时候突然和冯斯说两句话,然后借故离开,引起路晗衣的关注。以路晗衣一向的机警,一定会立刻安排人跟踪,而跟踪者会发现和范为琳接头的是关雪樱,关雪樱身边还有一个说日语的东亚女人。
这个女人所扮演的角色,自然就是上杉舞子。为此冯斯专门邀请了一位他在网络上认识的日本留学生。该留学生一向在各大中文社交网络卖萌装乖,吸引了不少粉丝,也和冯斯一样走上了网络营销赚钱的道路。
“这么说是个网络红人了?”范为琳听得眉头一皱,“那万一被认出来真实身份,不就骗不到路晗衣了吗?”
“放心吧,她在网上放出来的照片都是重度PS过的,”冯斯胸有成竹,“走在街上绝不会有人能认出她。”
“凡人的世界真是愚不可及……”范为琳大摇其头。
这个假上杉舞子会和范为琳有一些交流,总体而言就是尽量勾起路晗衣的警惕和怀疑。那样的话,婚礼结束后,路晗衣一定会第一时间去查探路钟旸的状况,范为琳就可以在有限的时间里跟踪他。
这个计划原本并不周密,变数也很多——万一范为琳的离开没有引起路晗衣注意怎么办?万一路晗衣对自己的保卫措施充满自信、并不急于去查看怎么办?但舍此之外,三个臭皮匠也想不出更好的法子,只能姑且一试了。
“但是怎么会从第一个环节就开始出问题呢?”冯斯看着休息厅的入口,满心都是无奈。
范为琳真的一直没有出现,而婚礼正式开始的时间已经到了。冯斯毫无办法,只能揣着一颗七上八下的心先参加婚礼。
之前他也猜想过,路晗衣和林静橦到底会选择什么样的婚礼,尽管这两位当事人本身对这桩政治联姻可能并不上心,甚至于——冯斯邪恶地猜测着——他们都未必会同床,但考虑到两个家族的脸面,婚礼必然还是会精心设计。
说不定会有一整个唱诗班呢?冯斯想。
不过,步入婚礼场地之后,他还是吓了一大跳。
“大哥,这真的是结婚么?”冯斯有些困惑地拉了拉范量宇的衣袖,“这他妈的看起来怎么那么像邪教祭祀啊?”
“守卫人本来就是邪教啊。”范量宇咧嘴一笑,“你不会直到今天才知道这一点吧?”
“我只是以为邪教在结婚的时候会稍微正常一点……”冯斯嘟哝着。
婚礼安排在会所的三楼大厅。里面没有唱诗班,没有花童,没有红毯,没有装模作样的大屏幕和饶舌的主持人。整个大厅色调异常阴暗,甚至于没有点亮一盏点灯,只有四围树立了一些老式灯架,上面点燃着明火。
借着这些忽闪忽闪摇曳不定的火光,冯斯看到,大厅中央最显眼的地方立着一尊巨大的塑像,黑沉沉的,不知道是什么材质,形状也很扭曲。走近一些之后,才能看清楚,原来这座雕塑上实际塑造了两个人物,但尽管都是人,差别却很大。其中一人身批战甲,手拿长刀,眉目间威风凛凛而又显得颇有智慧;另一人的体型却几乎是他的两倍,身躯强壮,脸型像牛一样,背上长着长长的双翼,手拿巨大的斧头,有如凶神恶煞,看上去就有一种无人可以阻挡的恐怖气势。雕塑上,两人针锋相对,拿长刀的人看起来体型小了一半,却毫无惧色。
“这大概又是在讲涿鹿之战吧?”冯斯小声问范量宇,“这就是蚩尤和黄帝?”
“这就是中国守卫人家族共同信奉的图腾。”范量宇说,“古代人相信黄帝会带领他们打败蚩尤——也就是魔王,所以通常婚礼会以祭奠黄帝的方式进行,意思是希望日后生下的孩子能得到黄帝庇佑,获得对抗魔王的力量。现代人虽然不再有此类迷信了,但传统终究是传统,忍忍吧。”
“不,不必忍,我觉得挺有趣的。”冯斯说,“这种场景难得一见。”
人们近乎默契地分别在大厅里站好,把中央的位置空了出来。几分钟后,路晗衣和林静橦两位正主走了出来。
林静橦是真漂亮啊,冯斯想,她要不是林静橦而是个其他人,说不定我都会有师生恋的幻想了。然而,这位美丽的新娘看上去甚至都懒得假装自己很高兴很幸福。她的面容沉静如水,既无喜悦也无悲伤,与其说是正在迎接一个女人一生中最重要的时刻,莫如说像是在银行排队。
只是在走一个必要的、无法摆脱的程序而已吧?冯斯在心里隐隐感到有些怜悯。
而路晗衣则像任何其他时候一样,依然带着他高深莫测的迷人微笑。不知怎么的,冯斯觉得路晗衣似乎有意无意地看了他一眼,不由得心里微微一颤。
主婚人也随之出现,冯斯知道,今天的主婚人是路晗衣的姐姐路颜。那是一个身段婀娜苗条的女性,走路的步态轻盈优雅,一看就有大家闺秀的高贵风范。然而,当她的脸暴露在火光下之后,冯斯一下子呆住了。
——那张脸完全不像人脸,鼻子像是被整个移除了,皮肤疙疙瘩瘩,纵横交错地布满了各种伤疤和难看的肉瘤,简直就像是上帝随手用烂泥捏出来的。和这张脸比起来,范量宇似乎都可以去参加选美了。
但没有人对这个女人表现出丝毫的轻蔑,相反,他们的神情里——哪怕是路氏家族的仇敌——都包含着敬意。冯斯侧头看了看范量宇,发现即便是这个能指天咒日的怪物,眼神里居然都包含着一丝尊敬。
“那是路氏家族的特殊血脉,相当于附脑里藏着的一个开关,只出现在拥有族长潜质的人身上,”范量宇说,“这种血脉的唤醒并不能用来直接战斗,却能极大提高人的智力,让人拥有罕见的计算能力、记忆能力和运筹能力,这也是为什么路氏一直是最强家族的原因之一——哪怕某一代没有足够强的战士,至少他们的领袖能把错误压缩到最少,最大限度地在各种艰难的环境中保存力量,也能在强大的时候抓住机会迅速扩张。”
“嗯,我明白了,不是四大高手,胜似四大高手。”冯斯点点头,“这就是范为琳和我说过的特殊的能力。”
“但是激活这样的血脉往往会带来副作用,那就是对身体的无法预估的巨大损害,比如像她那样。”范量宇说,“只有极少数的人天赋异禀才能克服那种损害。在路家这一代的三兄妹中,大哥路钟旸就是这样的人。家族血脉不但没有伤害他,据说反而让他拥有了惊人的战斗潜力,只不过一直没有发挥出来——至少我从没听说有任何人和他动过手。”
“但是他死了,不管智力还是战斗潜力都没了,所以族长的任务落到了路颜身上。”冯斯明白过来,“她激活了这个附脑里的开关,却把自己变成了这幅模样。”
“其实本来是路晗衣自告奋勇接任族长的,”范量宇说,“路晗衣一向不喜欢大哥,却和姐姐很亲近,他不愿意姐姐的身体受到损伤,主动想要承担这个责任,路颜却抢先激活了血脉。”
“那他们姐弟俩的感情还真是让人佩服。”冯斯叹了口气,“看来你们守卫人世界也不全都只会做冷血的事儿。”
接下来的时间里,冯斯的精神略有一些恍惚,总是想着路晗衣和路颜这姐弟俩。从路晗衣那可以当电影明星的容颜,可以猜测出他的姐姐也一定曾经有着一张青春美丽的面孔,但最终,她却选择了保全弟弟,自己担当了这个算得上是毁掉自己一生的使命。
所以这帮守卫人也还是有感情的?冯斯呆呆地想,大概是因为无论如何他们还有一半是人吧?
新郎和新娘在守卫人们的簇拥下跪在了轩辕黄帝的神像前,向黄帝祈祷神圣的祝福。冯斯觉得这庄肃的一幕其实有些可笑,却也不敢说出来,只能板着脸陪着其他守卫人一起低头。他听见人们祝祷用的并不是普通话,甚至于不像任何一种现代汉语方言,估计是某种只有守卫人才能掌握的古代密语。好在范量宇脑后生反骨,虽然要给主人面子,表面上像是在跟着祝祷,其实是悄声给冯斯翻译。
那其实是一首古老的颂歌,赞颂守卫人历代先辈和魔仆妖兽抗争,也表达后辈们永不放弃的决心。不过,好像这首颂歌的曲调失传了,所以人们只是在吟诵而已。冯斯牢牢记住了最后八个字:“觉醒之日,万物俱灭。”
魔王大爷啊,你、或者说你们,到底是什么呢?他不觉又开始走神。那么多人恐惧你,那么多人膜拜你,还有那么多人浑浑噩噩对你的存在一无所知——但你到底是谁?到底想要干什么?在蚩尤、杨麓和扎兰丁王子的外皮之下,你究竟藏着怎么样的祸心?
真的是想要万物俱灭吗?
颂歌念完了,路晗衣和林静橦站起身来。路晗衣笑容不变,林静橦依然没有任何喜悦的神情,两人近乎礼貌刻板地交换了信物。并不是普通的结婚戒指,冯斯没有看清具体是什么,但猜测是某些中国传统特色的家族饰物。
这桩政治婚姻就算是完成了吧,冯斯想,再搞下去我他妈尴尬症都要犯了。这简直就是买卖人口。
他还不知不觉想起了姜米。从云南回到北京之后已经有些日子了,两人却有意无意地没有再见面,虽然打过几次电话,并且两人都极力多找话题多闲扯,但不知怎么的,总是找不到去年两人在一起时的那种感觉。身边需要思考和解决的问题太多,他也不想过分打扰姜米,索性就这么悬着了。路晗衣发来请柬时,意味深长地也给姜米发了一份,但他思虑再三,不愿意把姜米带到守卫人面前过多亮相,尽管以姜米的性子肯定会欢呼雀跃地答应下来。
未来会怎么样,他不敢多想,虽然潜意识里已经有很多模模糊糊的不详的判断。有时候他会痛恨自己天选者的身份,因为倘若不是天选者,他不会选择放弃姜米;但转过头一想,如果不是天选者,自己连和姜米认识的机会都没有,这么一想倒是释然了。反正来来去去都是命运而已。
典礼结束后,人们一同离开了这间让冯斯感到呼吸很不顺畅的大厅。重新见到现代文明的电灯后,他才稍微舒服一些。到这时候,他才想起来:范为琳依然没有出现。这可不太妙,因为守卫人们能够聚集在一起花费一个多小时参加一次婚礼已经是够不容易的了,仪式之后并没有像世俗的人们那样安排婚宴之类的东西,大家可能再礼貌几句,就该散伙了。
也就是说,婚礼到此已经基本结束,范为琳再不出现,那个“主动露出破绽”的计划也会黄掉。
冯斯很是焦急,却不敢在路晗衣的地盘拨打范为琳的电话。他明白,要对付路晗衣,决不能有丝毫的急躁冒进,露出一点点真正的破绽就会被抓住。现在看来,只能暂时放弃那个本来就是碰运气的计划,先回去再说。
心情沉郁外加懒劲发作,尽管这里只是三楼,他仍然选择了独自一人坐电梯下楼。然而,电梯刚刚运行到二楼,突然四围一黑,电梯的运行也停住了。
见鬼了,真是流年不利,冯斯愤懑地想,没想到这种有钱人出没的高档场所也能遇上电梯故障。不过毕竟是见过各种大场面、几天前还刚刚被关在过地下河道里的人,他也并不慌张,靠在电梯壁上发着呆,等待电梯被修好。
但过了一会儿,他发现了不对,因为从电梯上明显传来一种古怪的震颤感,那震动好像来自于会所的地下。与此同时,那种熟悉的“催化剂式头痛”又出现了。这说明,有一股异常强大的魔王之力正在附近发挥作用。
“看来是有什么事儿发生了……”冯斯捏捏鼻子,开始催动蠹痕,在心里描画着一根可以撬开电梯门的撬棍。
三
关雪樱站在街边,遥望着前方那座据说年费就需要二十万、入会还有资本门槛的高档会所,心里有些兴奋也有点惴惴不安。来到北京快一年了,虽然也经历过几次被绑架被盯梢的经历,但她从来没有主动在“大事”上为冯斯提供过帮助。这一次,自己不但提出了一个好主意,还能亲身参与其中,想想还有些许小小的激动呢。她在心里一次次地排练着范为琳出现时自己应该做出的动作和伪装出的表情,生怕到时候有什么不自然的地方让路晗衣的手下看出了破绽。
但等啊等啊,约定的时间已经过去一个多小时了,范为琳一直没有现身。即便关雪樱这样一向淡定而有耐心的人,也会感到有些焦躁,左顾右盼之间,她注意到一个陌生人走近了她。那是一个脸上戴着黑框眼镜、面相斯文的中年男人,腋下夹着一个陈旧的公文包,穿着一身朴素的廉价西服,看上去活脱脱就是一个上完课准备买菜回家的中学老师。
但这个中学老师模样的男人却径直来到了关雪樱身边,笑眯眯地对她说:“别等了,那位姓范的小姐在今天早上就已经落入我们路家的手里了。”
关雪樱心里一沉,明白这一番筹划最终还是没能逃脱路晗衣的法眼。范为琳曾说过,她的蠹痕大约就等于隐身加穿墙,但那么厉害的人还是被路晗衣抓起来了,显然自己也别想逃了。
她看着对方,意思是询问对方准备怎么处理自己。眼镜男人笑了笑:“放心,我不会为难你,事实上今天我们家少爷根本就不打算对你怎么样。只不过,出了一丁点意外,我希望你能够帮帮我们的忙。”
“我?帮你们的忙?”关雪樱虽然不能说话,眼神里的诧异已经表达了她的疑问。戴眼镜的中年男人伸手指了指会所的方向:“那里面出现了一点小状况,你去了或许能有点用。”
关雪樱想了想,在手机上打字:“虽然我还是不懂为什么我能帮忙,但是我去。”
她跟随着中年男人走进会所。从外面看起来,会所并无异样,只是大门上挂着当日下午因故暂停营业的通知。但进门之后,她就发现,一楼的大堂里站满了人,其中有几个她还见过。从那几个见过的人来判断,这群人都是前来参加婚礼的守卫人。然而,四大高手都不在其中,冯斯也不在。
她朝着和她最熟的何一帆挥挥手,何一帆走向她,神色间充满了不安:“出事了。”
关雪樱自己也感觉到了。在她的脚底,明显可以感受到地板的轻微震颤,就像一场局部的地震。而且她还注意到,会所里的灯全都处于熄灭状态,这里的电力系统好像也损坏了。看上去,在这座会所的地底,发生了些什么事。
“简单地说,四大高手、林静橦、路晗衣的姐姐,还有冯斯,这些人现在全都在这座会所的地下了,而且处境很危险。”何一帆说,“估计他们现在都处在某个幻域里,所以没有办法利用守卫人的一些常规手段传递出信息。但是,最后传递出来的信息是梁野的一句话。梁野说,要我们找到你,把你带过来。我们都不明白为什么需要你。”
“我下去。”关雪樱没有多问,用手势表达出这个意思。
中年男人点点头,领着关雪樱走向楼梯。关雪樱边走边扫了一下,发现所有的守卫人都显得十分紧张,甚至稍带惶恐。她明白,地底下发生的事情绝对小不了。
下了两层楼之后,应该是到达了地下二层。但前方却已经是楼梯的尽头,没有路了。关雪樱正在诧异,中年男人不声不响地捏紧拳头,猛地一拳砸在了地面上,地上出现了一个大坑,下方是空的。
这间会所的地下并不只有两层,还隐藏着不为人知的第三层。
“唉,这回修理费用又少不了了……”中年男人喃喃地说。
关雪樱有些吃惊地看了一眼对方,不明白为什么在这种紧要关头他还关心着金钱上的损失。中年男人抚摸了一下她的头顶:“抱歉,职业习惯,我是这里的经理。守卫人也要在俗世里活着,钱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唉,现在不说这个了,我先送你下去。”
他先跳到那隐藏的地下三层的地面,然后小心地把关雪樱接了下来:“你躲在我背后。虽然他们应该不会伤害你,但万一打起来了,可能就顾不上注意到你的存在了。”
“那你呢?”关雪樱在手机上打出这三个字。
“无所谓,我的命本来就是路家的。”中年男人轻轻一笑,点亮了一个大号手电筒,当先向前走去。关雪樱紧跟在他背后。
前方是一道长长的走廊,看得出来曾经精心装修过,但现在却是一片狼藉,墙上全都是又长又深的裂痕,无数墙皮和砖块掉落在地上,真的像是遭遇了一场地震。除此之外,关雪樱还隐隐感到一些头晕,就像是有一些看不见的射线穿透了身体一样。
“我从来没有在魔仆之外的人身上感受到过那么强的蠹痕的力量,”中年男人感叹说,“他已经极力抑制自己的力量了,但就是那么稍微小小的一丁点波动,就达到了这样的效果……真的未必比魔仆差啊。”
“他是谁?”关雪樱问。
中年男人摇摇头:“身份所限,这个问题我无权回答,你还是进去亲自问吧。”
两人继续前行,关雪樱只觉得头晕的感觉越来越强,甚至于有些轻微的眼花了。但她生性坚强,只是默默地一直跟在男人身后,一步都没有拉下。倒是男人注意到了她的异样。
“抱歉,你只能忍忍,我的能力有限,没有办法帮你抵御这种精神震荡。”中年男人说,“我只能尽快把你带进去,四大高手和小姐一定可以帮到你。”
关雪樱点点头示意自己无碍。她一路走一路数着,发现自己前后穿过了三道铁门,不过这些门都已经被砸烂了,旁边还各自倒卧着一具尸体。
好厚的门,关雪樱看着那些被砸烂的钢板,这样的门竟然有三道,是为了关住什么东西啊?
最后,两人来到了第四道门前。这道门照例也被砸碎了,但门里透出一片幽蓝色的诡异光亮。仔细一看,可以看出那是一个悬浮在半空中的蓝色光球。在光球下方的地面上,散落着许多亮闪闪的玻璃碎片和一些断裂的金属锁链。那些锁链每一根都比关雪樱的胳膊还粗。除此之外,地上还流淌着一种黑色的液体,散发出刺鼻的腥臭味。
伴随着光亮和臭味的,是中年人所说的“精神震荡”,让关雪樱几乎有些站立不稳,一阵阵的恶心想吐。
“你知道守卫人所使用的幻域吧?”中年男人问。
关雪樱扶着墙,勉强点点头。中年人来到她身边,不费什么力气就把她的身体横抱了起来。
“他们现在都在幻域里。我送你进去。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我也无法预料了。”
他站到蓝色光球旁,身上泛出淡淡的紫光。紫色的蠹痕在蓝色光球上切割开一个大洞,关雪樱的身体被送入了洞里。光球把她吸了进去。
短暂的黑暗后,眼前重新亮了起来。但还没有看清楚周遭的一切,她的脑子里就嗡的一声,像是有一个蜂巢被打翻了,马上天旋地转地摔倒在地上。
一只有力的手掌扶住了她的后背,随即,她感到手背上一烫,好像有什么灼热的液体滴在了上面,随即头脑一阵清明,眩晕感完全消失了。定睛一看,扶住自己的是梁野,而手背上多出来一点血迹。她想起文潇岚曾经和她讲过,这是一种守卫人用来保护“外人”的秘术。
“自己小心。”梁野说着,放开了手,向着前方走去,红色的蠹痕徐徐展开。
关雪樱慢慢站起来,看清了周围的情状。和她之前想象的种种或恐怖或离奇的场景大相径庭,这一片幻域实在太过平凡,平凡到不像是能在守卫人的黑暗世界中见到的。
——这是一座典型的北京风格的大杂院,挤在一起的陈旧平房,破损的青石板,到处堆放的杂物,磨得光光亮亮的竹椅,窗台边的葱和蒜,轮胎上很多补丁的永久自行车……这样的地方关雪樱虽然没有住过,但也在杂志画册里翻到过。
大杂院的中央一共有八个人,其中六个关雪樱都认识,分别是四大高手和冯斯、林静橦。剩下的两个人她却从没见过,一个是一个身段婀娜、相貌却异常可怕的女人,就像是被毁过容;另一个人比这个女人还骇人。
这是一个身上只围着几片破布的男人,浑身的肌肉发达到简直不正常,头却小得可怜,而且一张脸上几乎没有肉,紧绷的皮下全是骨头。
这一男一女鬼怪一般的相貌看得关雪樱浑身直起鸡皮疙瘩。过了好一会儿,她才稍微镇定下来,开始留意观察八个人的情状。那个骷髅一样的男人处在核心位置,四大高手与林静橦分辨占据着五个不同的方位,对他呈包围的态势。五个人身上都有明晰可见的蠹痕,骷髅状的男人身畔也有着一圈蓝色的蠹痕。六个人的蠹痕并没有相互碰撞,但看得出来,其余五人都显得有些紧张,这个骷髅脸男人却相当平静。
冯斯和被毁容的女人站在外围,身上都没有蠹痕。看到关雪樱走近,冯斯连忙跑了过去。
“别靠近,躲远点,”冯斯说,“有点危险。”
不等关雪樱发问,他就开始讲述先前发生的事情:“范为琳一直没有出现。既然你能被带到这儿,可能已经有人告诉你了,她被路晗衣抓起来了。”
关雪樱点点头,冯斯接着说:“我没有办法,只能先参加完婚礼再说。婚礼结束后,我刚刚准备坐电梯下到一楼,突然停电了。等我撬开电梯门翻出去之后,整个会所已经被紧急封闭了。会所的经理告诉我,路晗衣一直在会所隐秘的地下三层关着一个人。但是不知道怎么的,就在婚礼的这段时间里,那个人突然挣脱了束缚,引发了一场骚乱。那个人力量很强,单凭路晗衣根本制不住,于是连同伤没好利落的范大头,四大高手带着林静橦一起下去了,路晗衣的姐姐——就是那位女士——也一同前往。”
关雪樱指了指冯斯,冯斯会意:“我本来是没打算下去的,在守卫人面前,我根本只能当活靶子。但我也很好奇下面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所以就留在会所里没有离开。结果没过一会儿,大头怪就跑上来,二话不说把我揪了下去……”
冯斯一脸的愤愤不平,关雪樱咧着嘴无声地笑了起来,似乎是一想到冯斯被范量宇像抓猪仔一样抓走的既生气又无可奈何的场景就觉得可乐。
“你还笑得出来!真不仗义……”冯斯嘟哝着,“我被他揪到这里来,他才告诉我说,这里出了大状况,如果让这位仁兄跑出去,北京城说不定都要被他毁掉一半。”
关雪樱惊诧莫名。冯斯摇摇手指:“这话要是从别人嘴里说出来可能是夸张,大头怪都那么说了,那就是事实了。所以我也跑到这儿来了,如果有需要的话,至少我可以帮那几位大佬充当一下催化剂。”
关雪樱伸手指了指骷髅脸的男人,意思是询问此人的身份。冯斯微微犹豫了一下,脸上的表情有点儿奇怪:“啊,这个人叫路钟旸,是路晗衣的大哥。没错,就是我上次和你说过的,路晗衣把自己的大哥关在地底,关了很多很多年。大家都以为他早就死了,其实并没有。另外……另外……”
冯斯抓耳挠腮,似乎接下来要说的话很有些为难。不过,还没等他说出口,这个大杂院的中心忽然起了一些变化。那个骷髅脸的男人、路晗衣的大哥路钟旸身上的蠹痕陡然间急剧扩大了范围,一下子把身边的五个人都卷了进去。范量宇等人的蠹痕被压制到了最小的范围,只能刚刚好护住自身。
这个人好厉害啊,关雪樱想,就算是贵州山区里的老祖宗,好像也不能把四大高手逼到这个份上。当然了,此刻的范量宇力量还没有完全恢复,但多了一个和四大高手差不多的林静橦,此消彼长,并不比那时候弱。
“等会跟你说,我得去演催化剂了。”冯斯好像有点如释重负的样子。他近乎狼狈地逃离关雪樱身边,来到蠹痕碰撞的边缘,用自己的蠹痕创造出一把小刀,然后割破手臂让血流出来。
这个蠹痕还真方便,关雪樱想,至少不用咬破手指头了,那样可太疼了。不过,冯斯到底想跟我说什么话呢?
不过现在顾不上想这个,她仍旧关注着几位守卫人的动向。冯斯曾经和她讲过,他的血虽然能对旁人的蠹痕起到催化作用,却并不是每次都灵,有点像段公子的六脉神剑,需要碰运气,不知道这次的运气如何。
她提心吊胆地等了一会儿,终于看到范量宇等人的蠹痕上泛出更加闪亮的光泽,范围也有所增长,似乎是有了反击的力道,这才稍稍松了一口气。不过看得出来,尽管冯斯这一坨人形催化剂起效了,路钟旸的力量仍然占据着上风。从表情来看,他甚至有几分悠然自得。
难道他能取得这样压制性的优势,却仍然未尽全力?那他出全力会是什么样的呢?
关雪樱目不转瞬地盯着战局的变化。突然之间,她的耳中听到一声震耳欲聋的爆响,震得她连忙伸手捂住耳朵。随着这一声响,路晗衣的哥哥所释放出的蠹痕消失了,其余五人也缓缓地收回了蠹痕。看得出来,路钟旸依然气定神闲。
“天选者果然是与众不同,这种催化剂一样的能力,过去虽然也存在过,但没有谁能达到你发挥出的效果。”路钟旸微笑着说,“至于晗衣和静橦,你们几位的力量也比十多年前强了很多,尤其是静橦,你移植了附脑吗?”
林静橦看着路钟旸,脸上的表情复杂之极,最后还是缓缓地点了点头。关雪樱注意到,在场的几个人当中,冯斯和范量宇相对表现得淡漠一些,梁野对路钟旸十分关注,但也并没有太多情感的波动。
但剩下的三个人就不一样了。路晗衣的目光中充满了不加掩饰的恨意,这样的神情在一向城府极深的他身上甚为罕见;林静橦的眼神里则既带着悲伤,也包含着一种炽烈的感情,让关雪樱立马判断出,这两人之间一定有着非同一般的过去。
而路晗衣的二姐、路钟旸的妹妹,那个面容被彻底毁掉的女子,则始终低垂着头,身子在微微颤抖,虽然看不见表情,也能看出她此刻的情绪一定是激动到了极点。
这帮人之间,看来有着错综复杂的纠葛过往,关雪樱想。
“小颜,这么多年真是委屈你了。”路钟旸的视线从人们身上逐一扫过,最后停留在了路晗衣的姐姐路颜的脸上。看着那张鬼怪一般的仿佛被上帝所遗弃的面庞,他的目光里饱含着痛楚。
“没什么委屈的,家族的责任,总是需要有人承担。”路颜的语气很平淡,“晗衣那时候还小,虽然也抢着想要代替我,但是我终究是做姐姐的,所以赶在他之前唤醒了血脉。没什么大不了的。”
听到这句话,路晗衣狠狠地握了一下拳头,看得出来愤恨已极。
“我只后悔没有能在事情发生后第一时间找到你,所有人都以为你死了……所以姐姐才不得不接受这样的命运!”路晗衣咬牙切齿地说。
路钟旸轻叹一声,并没有回答,又看向了关雪樱,关雪樱有些害怕,但还是勇敢地和他对视着。她惊奇地发现,这个骷髅脸的肌肉怪物望向自己的眼神里,居然包含着一种明白无误的亲切。
“很像,确实很像她,也很像我。”路钟旸用近乎温柔的语调说。
像她?像我?到底是什么意思?关雪樱莫名其妙。但路钟旸所说出的下一句话,却像一道霹雳一样,一下子劈得她傻在原地不知所措。
“真没想到,我还能在临死之前见到我的女儿。”路钟旸说。
关雪樱眨巴着眼睛,愣了好一会儿,有些可怜巴巴地望着冯斯,似乎是在希望冯斯解释这突然从天而降的叫她“女儿”的男人到底是怎么回事。冯斯叹了口气,重新走回到她身边。
“这个人,路晗衣的大哥路钟旸,确实是你的亲生老爸。”冯斯说,“我也是刚听他们说起的。而且我之前对你妈妈所代表的神秘组织的性质判断也有误。”
“有误?”关雪樱用眼神发出询问。
“他们所掌握的科技力量,比我们之前想象的都还要大得多,绝不仅仅是可以抑制附脑那么简单。”冯斯说,“具体是怎么回事,你爸爸还没来得及说,路晗衣就忍不住对他动手了,然后就是你先前看到的场景,好在他手下留情了。唉,路晗衣原本是我所认识的最冷静的一个守卫人,看来他是真的恨死了自己的哥哥。”
“好在晗衣最后还是杀不死我,我总算还能把过去的一切先讲出来。”路钟旸的语声有些凄然,“剩下的时间不多了。”
时间不多了?关雪樱又是一愣,不明白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路钟旸已经继续说下去:“很抱歉,我的女儿,我很想像一个正常父亲那样抱一抱你,但是我浑身都是剧毒,没法让你靠近。我唯一能做的,是在一切终结之前,把我和你母亲的过往讲给你听,发生在十八年前、你出生之前的那些过往。”
关雪樱咬着嘴唇,点了点头。
四
放下电话后,路钟旸好半天都没有回过神来。几分钟后他才想起来保密的问题,匆匆检查了一下,房间内外似乎没有偷听的人。然后他慢慢坐在沙发上,手里握着已经渐渐变得冰凉的茶杯,耳边仿佛还回响着上杉雪子从听筒那头传来的沉闷的声音。
“我不是早就和你说过,我不会再打扰你了么?”上杉雪子的声音听来分外遥远,“你为什么还要找我?”
“因为你还是来中国了,我不可能不挂念你。”路钟旸回答。
“我是从日本逃出来的,”上杉雪子说,“我找了你们中国的梁氏家族帮忙。”
“梁氏家族……”路钟旸很意外,“他们……最近正和我们路家开战呢。”
“那又怎么样?”上杉雪子冷冷地说,“我先找的你,你根本就拒绝帮我。”
“我没有、没有拒绝你!”路钟旸磕磕巴巴地说,“我只是想劝你再想个更好的办法,毕竟我没法就那样抛弃自己的家族,但你根本不听我多说。”
“我决定的事情,从来不会更改,这一点你还不知道么?”上杉雪子说,“再见吧。”
“先不要!请等一等!”路钟旸忘情地喊了起来,“我想见你!告诉我你在哪儿,我要去见你,一定要去!”
电话里的上杉雪子沉默了一会儿,最后缓缓地说:“好吧。梁家的人会迅速赶到离我最近的地方保护我,大概是在云贵交界的一处山区。具体地点我会另外通知你,你留意着这几天的信件。但如果你最后没有去,我也不会怪你。”
回忆慢慢飘远,回到了他和上杉雪子初识的时刻。那时候他已经冒着风险唤醒了自己的家族血脉,却发现这样的血脉完全没有给他的身体带来任何损伤,相反的,他能感到某种危险的力量在体内膨胀。路氏的长辈们分外喜悦,认为他将成为一个承前启后的了不起的族长,但他自己并不这么认为,熟悉他性格的人也不这么认为。
“你要是实在不想要当这个族长,我来代替你吧。”妹妹路颜曾说过。路颜虽然是女性,也没有唤醒血脉,却从小就体现出了精明强干的一面,一直在为家族出力。
“还是不要了。”路钟旸唉声叹气地说,“毕竟我们的家族血脉风险很大,好不容易在我身上唤醒了,就别祸害你和晗衣了。”
“当族长不只是需要头脑的,家族血脉只能让你变得聪明绝顶,却不能改变你的性格。”路颜忧郁地看着路钟旸,“我知道,你只想做一个平凡的人,每天读书养花,路氏家族那么大一个摊子压在你身上,实在是太为难了。”
“姓路的命运而已,我也没得挑。”路钟旸依然情绪低落。
接下来,他开始接受各种必要的培训。管理一个像路家这样规模的家族是很有难度的,每一天都会有各种千头万绪的内部事务,还需要随时应对家族间的纠纷以及魔仆和妖兽的觉醒。路钟旸那激发了特殊能力的头脑可以让他有条不紊地同时处理这些事情,并且总能做出最优抉择,但他仍然没有感到快乐。路颜没有说错,他的本性中从来没有那种做大事的人应有的果决和霸气,性格太过斯文,甚至于近乎懦弱。即便是协助族长制定一些经过精确算计的杀戮的命令时,他的内心都在颤抖。
所以几个月之后,他终于承受不住内心的压力,病了一场。病好之后,家族也有些担心他的身体状况,于是给他安排了一次去往日本的旅行。事实上路钟旸对旅行也并没有什么兴趣,但他生性不太擅长拒绝,反正无可无不可,也能暂时离开让他头疼的家族事务。
于是他接受了家族的安排,去往日本,所有的行程食宿都由家族安排好,他无需操心,只需要安心游玩就行了。但他对于东京之类大城市的繁华也并无兴趣,一路走马观花,直到到了京都。这座城市古雅娴静的气质让他终于有了身心放松的感觉,于是决定在那里多住几天,正好可以赶上观赏四月的樱花。
哲学之道上的樱花盛开的时候,路钟旸和一位日本女孩完成了命运的邂逅。那个女孩就是上杉雪子,自称的身份是早稻田大学的学生。她是中日混血,能说一口流利的汉语,所以两人的交流并无障碍。
“这些粉红色的是本地的吉野樱。而白色的是原产于沿海的大岛樱,是著名画家桥本关雪的夫人捐赠并种植到这里的,所以本地人习惯把它们叫做‘关雪樱’。”上杉雪子向路钟旸介绍着。
我是不是应该恋爱了?路钟旸恍恍惚惚地想着。他这一生虽然生在一个富有而强大的家族里,但由于生性内向,和女孩接触往往都会找不到什么话可说,因此一直没有结交过女朋友。上杉雪子是第一个能让他怦然心动的异性。在上杉雪子面前,他可以毫无紧张地谈笑风生,也可以生平第一次在女人面前展现他原本聪慧的头脑和知性的魅力。
两人顺理成章地恋爱了。然而,在那个缠绵的夜晚之后,路钟旸一觉醒来,莫名其妙地发现自己并没有躺在所住的古色古香的日本民宿里,却身处一个黑暗、狭窄、现代风格装修的房间里。所有的随身物品都在身边,一分钱不少,但上杉雪子却已经消失无踪。
钱包里还多了一张纸条,上面是上杉雪子的字迹:“赶紧让你家族的人护送你离开日本,不要停留。”
路钟旸一阵发懵。他穿好衣服推门出去,发现自己是在一家廉价的路边旅馆里,而这座旅馆位于关东的宇都宫市。再看看手表上的日历,时间已经过去了一天多。也就是说,他昏睡了一整天,被人从日本的西边运到了东部,塞进了这间小旅馆。
他发懵了好一阵子,甚至怀疑自己遇到了女骗子,但再次清点物品后,发现确实什么东西都没少,自己似乎也没有被割走什么器官。他用宾馆电话拨打了无数遍上杉雪子的传呼机,等了好几个小时也没能得到回电。到了这个时候,他开始冷静下来,利用自己的头脑进行分析。
上杉雪子和自己的这场恋爱,是一次欺骗。她显然并不是早稻田大学的学生,也并不是真的喜欢上了自己,而只是借机接近自己,想要从他身上得到些什么。但不知道为什么,她却最终放弃了这个计划,而且还把他送到了安全的地方,留下警告。
上杉雪子想要图谋什么?最后又为什么放弃?这两点,在没有足够的线索之前,再聪明的脑袋也不可能空想出来的。他沉思了一阵子,拨打了另一个号码:路氏在日本专门为他安排的联络人。作为一个一辈子都在家族的制约下唯唯诺诺生活的人,在这一刻,他决定动用家族的资源,生平第一次为了自己的幸福而奋斗。他无论如何也要找到上杉雪子,问清楚对方的图谋,也问清楚对方对自己的真实感情。
因为他已经深深地迷恋上了上杉雪子。
此后的几天里,他就像一个日式推理小说里描述的名侦探,把自己手里所拥有的和上杉雪子有关的所有线索汇集在一起,她说日语时的口音、她的随身物品、她的穿着打扮、她的饮食喜好……尽管这些线索鸡零狗碎甚至微不足道,他仍然相信,上杉雪子绝不可能做到一丁点破绽都不露出。
最后他终于回忆起来,上杉雪子曾经把玩过一个打火机,上面有一个挺有意思的徽记。尽管只是偶尔瞥到,他还是凭借着超强的记忆力记住了徽记的样式。很快,家族联络人为他查出了答案,那个徽记是东京银座某间奢华酒店的商标。
“给我查找那间酒店所有会员的资料。”路钟旸命令说。
最终,结合了各种线索,路钟旸终于找到了上杉雪子的踪迹,但却并没有马上去找她,因为他发现上杉雪子的身份相当诡异。种种迹象表明,上杉雪子既不是学生,也不是上班族,甚至于连住处都经常更换。但是,路钟旸从上杉雪子的行动记录里注意到,她每隔一段时间都会去往一家公司的大楼,在那栋大楼里呆上一段时间。
那是一家知名的生物制药株式会社。
“生物制药”这四个字让路钟旸立马想到了不久前发生的那起黑暗家族族员被杀的事件。两位黑暗者都不是死于蠹痕的攻击,也不是普通的枪炮武器,而是毁于一种直接移植附脑的的神经毒剂。这样的毒剂,过去从来没有进入过守卫人们的视野,这第一次出现后,人们也曾努力调查,但并没有找到任何有价值的线索。
而那起事件,恰恰就发生在日本的一个渔村。
虽然还缺乏足够的强证据支持,但路钟旸已经做出了一个大胆的假设:上杉雪子和渔村事件有关,二者的目的都指向了拥有附脑的人群。这可能是某种极为危险的先兆。
“先不要惊动任何人,尤其不要引起日本的守卫人家族注意,悄悄地监视,掌握她的日常行动规律。”路钟旸继续下命令。
然后,几天之后的一个黄昏,路钟旸守候在了东京一座普通公寓的门口。当上杉雪子回到公寓并见到路钟旸时,眉头皱了起来。
“看来我真是低估了你。”上杉雪子摇摇头,“我还真把你当成那种废物书呆子了。”
“在过去,可能真的差不多如你所想,”路钟旸回答,“但爱情这种玩意儿,有时候会把人变成傻瓜,有时候却可能反过来让人更聪明,也更不要命。”
上杉雪子瞪着他看了很久,眼神渐渐变得柔和。她轻轻叹了口气:“好吧,既然你不想要命,那我陪着你。跟我进去吧。”
她真的不要命了,向路钟旸和盘托出了一切。
“我们并不是一个家族,而是一个严密的组织,起源于中国,具体的时间大概是在明朝的嘉靖年间。”上杉雪子讲述着,“组织最早的缔造者是一个龙虎山的天师道道士,他有两位师兄弟被派往川东阆中地区寻宝,在那里认识了一位名叫李木头的普通山民。两位寻宝道士的到来,无意中给李木头带来了一场大祸,害死了他唯一的亲生儿子。但也因为那场祸事,他得到了一件令人难以置信的东西。”
“什么东西?”路钟旸问。
“魔王。”上杉雪子回答。
“你说什么?”路钟旸以为自己听错了,“魔王?他得到了魔王?这是什么意思?”
“魔王其实是有两个的,在涿鹿之战中各自受了极大的损伤,不得不蛰伏修养。其中一个最后藏身于一只圣甲虫雕像里,在与另一位魔王的第二次战斗中再次受伤,并且被李木头得到了。”上杉雪子说,“那时候魔王极度虚弱,濒临死亡,不得不求助于李木头,结果反而被李木头控制住了。但李木头本身并无文化,也并不知道魔王到底是怎么回事,他只是想到这件事是由两个龙虎山的道士引发的,于是决定再去找一个龙虎山的道士来探寻一下究竟。”
“所以就找到了你的那位先辈?”
上杉雪子点点头:“我那位先辈性子有些怪,最喜欢搜罗各种奇闻异事和古籍,对炼丹术也很有心得。碰巧李木头找到了他,听完描述之后,他马上就猜测到此事和历史上许多莫名其妙的怪事有所牵连。当时魔王虽然极度虚弱,但还在蠢蠢欲动,他尝试了手里的各种炼丹原料——用现代术语来说就是各种化学物质——终于找出一种配方可以暂时压制住魔王。从此以后,他把这枚装着魔王真身的玉雕带在身边,开始寻找可靠的人形成一个组织,临死又传给了自己的继承者,叮嘱他们要把这件事当成组织代代相传的永久使命,因为它可能牵涉到人类的存亡。”
“你这位先辈,虽然不是守卫人,却有着守卫人的风骨。”路钟旸说。
上杉雪子讥讽地笑了笑:“守卫人的风骨?知道我的组织最早发现的守卫人群体是什么吗?就是那个好勇斗狠的玄化道院。他们花了几代人的时间,终于摸索到了魔王世界的轮廓,却也发现守卫人根本就不是一个可以信赖的群体。你们掌握着远远强于普通人的附脑力量,却把大半的时间用于彼此倾轧争斗。你们没有对普通人类的世界宣战,并不是因为你们真的想要保卫他们,只不过是因为最大的敌人——魔王——还没有被除掉。一旦魔王、魔仆和黑暗家族被拔除,你们就会开始对人类动手。”
“我们不会……”路钟旸冲口而出,但只说了这四个字,又随即住口了。他手里托着咖啡杯,坐在椅子上,沉思了许久,缓缓地说:“我不能确定。我很想告诉你你所说的是不会发生的,但我真的不能确定。或许你是对的。所以,我也有一点明白你们那个组织的使命了:你们不只是想要对付魔王,而是想要把魔王和守卫人不分青红皂白全部消灭掉。”
“青红皂白一直是要分的。”上杉雪子说,“我们认为,附脑就是黑与白的界限,一步也不能跨越。”
“所以,我们是死敌?”路钟旸说,“你和我之间所发生的,也是一个阴谋了?”
上杉雪子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内疚的表情。她犹豫了一会儿,轻轻点点头:“是的。我们虽然从来不使用魔王的力量,却一直在发展着自己的科技和情报网,力量并不逊色于你们。你这次一来到日本,我就已经得到了情报。我知道你们路家有着非常特殊的族长血脉,能够提升人的脑力,早就对此感兴趣了。”
“所以你假装喜欢上了我,用自己的身体来做诱饵,”路钟旸的话语里充满苦涩,“你应该原本是想把我抓回去做实验的吧?可为什么最后没有动手,反而把我送到别处,还留字警告我赶紧离开呢?”
“可能是因为,在最后的时刻,我发现自己真的爱上你了吧。”上杉雪子说。
路钟旸鼓起勇气,请求上杉雪子离开组织、跟随他回到中国,但不出所料,对方拒绝了。或许在这两个人之间存在着真实的感情,但他们也知道,在这个现实的世界里,感情终究难以敌过冰冷的理性。
最终,路钟旸独自一人回到了中国。他向上杉雪子承诺过,不会把她的组织的秘密讲出来,内心却一直矛盾重重。毕竟那个组织的终极目标是消灭掉所有的守卫人——自然也包括他,包括他的家族。但他最后还是信守诺言,什么都没有说。
他继续重复着自己所不喜欢的生活,准备着有朝一日继承他所不喜欢的族长之位。与此同时,对上杉雪子的思念却与日俱增。这是他这一生中第一次爱上一个人,虽然时间短暂,那情感却出乎意料的炽烈。
某一天,家族里来了几位特殊的客人——来自美国的林氏家族。其中除了几位成年人外,还有一个看上去十岁都不到的小女孩。她长得很漂亮,却始终怯生生的,不敢和路家人有所接触,一些家族里的孩子更是借机找茬欺负她。路钟旸喝止住了那些孩子,主动把小女孩带回到自己的私人书房,然后从储物间深处找出一些尘封许久的他小时候阅读的童书。
“这两天,你就在这儿看看书吧。”路钟旸说,“你们家族大概是有求于我们路家,所以难免会受一些气。呆在这里,就没人能欺负你了。”
小女孩感激地看着他,点了点头。
两天后,身为族长的伯父找到了他,告诉了他一个他万万料想不到的消息。
“你说什么?我要娶她?她?”路钟旸吃惊万分,“但她根本还是个孩子啊!我的年纪是可以当她的叔叔的!”
“林静橦的确年纪还小,所以暂时不能正式完婚,但一定要先订婚。”伯父的话语斩钉截铁不容置疑,“这是为了家族利益。”
家族利益。这四个字总是能让路钟旸无可奈何地闭嘴。伯父没有明说,但路钟旸可以很轻易地判断出,这个名头并不响的林氏家族一定掌握着一些让大名鼎鼎的路家都颇为心动的重要资源。所以,伯父才会采取联姻这样的方式来巩固双方的合作,以确保这些资源不会落入其他家族的手里——这在守卫人世界里,是再常见不过的,哪怕林静橦此刻还是个孩子。
孩子也终究会有长大的时候,仍然脱离不了为家族献出一切的宿命。
路钟旸也想过要反抗,但最后并没有付诸行动,那并不符合他这一生所养成的性格。即便依然思念着上杉雪子,他也只能把她深埋在心里。
路家和林家的婚事,就这样确定下来了。路钟旸接受了命运的安排,准备好继承族长之位,准备好在若干年后和一个与他只见过几面的女孩成婚,就这样沿着家族安排好的轨道度过一生,平静地老死或是在战争中送命。
但他没有想到,命运的捉弄并没有就此结束。
林家的人返回美国后几个月,他意外地接到上杉雪子打来的电话。上杉雪子告诉他,她所在的组织正在进行着一些骇人听闻的计划,让她难以接受。她权衡之后,觉得组织的危险性可能已经超过了守卫人。因此,上杉雪子下定决心,把和这个计划有关的秘密盗取出来,交给她唯一信任的守卫人:路钟旸。
但是,因为她同时也仍然不相信守卫人,所以她强调,资料只能交给路钟旸,却不是路氏家族。
“你的意思是……要我脱离家族?”路钟旸很吃惊。
“我既不信任我的家族,也不信任守卫人。”上杉雪子说,“如果你不能做到这一点,那我们也不必多说了。”
这个要求来得太突然,以至于路钟旸完全猝不及防。要他偶尔做一件对不起家族的事情——比如替上杉雪子隐瞒真相——是一回事,彻底脱离家族却又是另外一回事了。生于斯长于斯,他这辈子就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会离开家族独自生存。
他犹豫了。上杉雪子很清楚地感受到了他的犹豫。她没有多说什么,果断地挂掉了电话,并且再也不理会路钟旸的呼叫了。
从那以后,路钟旸再也没有得到上杉雪子的任何消息,直到她突然出现在中国。
这还真是上杉雪子的典型作风,路钟旸无奈地想。他下定决心,无论如何也要去西南山区看一看。一方面是家族的责任,一方面也因为他仍然不能忘记上杉雪子。
或许终其一生都无法忘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