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等商议完,回到那土房里,刘八先嚷起来:“八十万贯,那是多少钱?一头牛十贯钱,八十万贯能买??八十万头!”
耿五忙说:“八万头。”
“不说牛,说羊,一只肥羊不到一贯钱。八十万贯,能买??一百万只。全汴京这些人,一人能分一只!哥!哪怕照你说的,七成救济穷汉,咱们三个只留三成,每个人也能得??八万贯!哪怕每天吃一只羊,这辈子也吃不尽!”
耿五补道:“何况这些钱是官府的??”
“对!”刘八从土炕上跳了起来,“官府的钱从哪里来的?还不是从百姓血汗里搜刮去的。”
崔豪听着,并不言语,但其实也已动了心:若是劫下这笔钱,施散给穷困,自己便能从豪杰变成大豪杰,大豪杰便能进到那些说书讲史人的口里,百年千年地传扬下去。只是??这里头似乎有些不对,至少对不住冯赛??但舍他一人,救助上万人,便是老天那里,也说得过。后世之人从说书人嘴里听到,恐怕也会赞同??
他犹豫半晌,始终定不下主意,便说:“咱们先照跟冯相公商议的,尽力去做,边做边瞧,最后再作决断。”刘八和耿五最近越来越信服他,听了只得闭嘴。
崔豪在桥上一边回想,一边望着邓油儿和麦小三一前一后,跟随陈三十二在汴河北岸绕了一圈,又回到虹桥这边。他忙断了思虑,先下了桥,走到十千脚店门前。那个伙计窦六一直在门口候着,崔豪暗使了个眼色,偷偷伸出两根指头。窦六会意,转身走进后院,给周长清报信去了。
崔豪继续在那店门前望着,见麦小三和邓油儿先后跟着陈三十二下了虹桥,陈三十二拐进后街,进到那院子里后,麦小三只在街口瞅了半晌,随后转身又走向虹桥。刘八已转到桥头茶摊下,望了崔豪一眼,便去跟着麦小三上了桥。崔豪便和街对角靠墙坐着的耿五一起盯着邓油儿。邓油儿慢慢跟进了那条后街,又懒洋洋走了出来,在街口蹲了一阵,又换到街边那棵榆树下靠着坐了半晌,眼睛却始终留意着那院门。他似乎等乏了,险些睡过去,忙揉了揉眼,起身又走进那条后街,闲转了半晌,这才出来。
这时日头高照,天暖烘烘起来。邓油儿懒洋洋朝崔豪这边走来,崔豪装作不见,低下眼,等邓油儿走过,他才慢慢跟了上去。邓油儿趿着那双破鞋,扑哧扑哧,望护龙桥慢沓沓行去。走过桥头边那个饼摊,他在桥上停住了脚步,斜靠着桥栏,半眯着眼望桥上来往的人,不住伸手捂住嘴打哈欠。
崔豪每常见邓油儿,总是这样一副懒样儿。他想,邓油儿在这里停住脚,恐怕是在等人。那桥栏上常有人扒在两边看河景,他便也慢慢逛过去,走到隔邓油儿两个人的地方,也扒在桥栏上,装作四处张望,留意着邓油儿,看他要会何人。
谁知只过了一会儿,邓油儿竟离开桥栏,沿着河岸往南走去。崔豪只得又跟上去。河岸边行人少,幸而有两个赶驴人也走这河边,他便走在那驴子后边,装作一伙人,小心跟着。邓油儿走得慢沓沓,两个赶驴人很快便超过了他,崔豪身后再无行人,便也加快脚步,继续跟着两个赶驴人,又装作问路,跟两人攀话。指东打西地扯些话头,隔一会儿借机朝后窥望邓油儿。邓油儿始终慢沓沓独自走在后头,落得越来越远。崔豪正在犯难,见前头出现一条横路,路口有个小茶肆。他忙舍了那两个赶驴人,走到那茶棚下,要了一碗煎茶、一碟麦糕,坐下来边歇息边等邓油儿。
过了半晌,邓油儿才慢慢走过来,竟也走进这茶肆,问店家有没有酒肉,店家说酒还剩半坛,肉只有几斤肚肺。邓油儿便让切二斤肚肺,半坛酒全都要,说着解下腰间那个破袋子。崔豪偷眼一瞧,邓油儿竟从袋子里头摸出了三块碎银,选出最小的一块,让店家去称剪。店家切完肚肺,忙在围裙上擦净油手,接过银子,拿到秤上一称,有一两三钱,值两贯六百文。而连酒带肚肺,勉强二百文。店家犯起难来,说这不好剪。邓油儿歪皱起扁鼻子说:“放胆剪就是了,又不是剪你的老鸟。少了,下回赔补你。多了,便存着,再来打酒吃。”店主忙小心剪下一块,有四钱多,正要开口算细账,邓油儿却说:“你记着便是了,俺哪有闲卵听你鸟算。”说着提起酒坛,抓起那包肚肺便朝横街里头走去。店主望着他小声嘀咕:“往常讨茶吃时,虚得瘦蚊一般,今日陡然肥壮起来。”
崔豪在一旁听着,心想,邓油儿常日只在汴河边替人搬抬货物,人又得了懒痨一般,每日能吃半饱都不易。这银子自然是盯看那八十万贯的酬劳。他忙问:“他住在这横街里?”“可不是?在张员外家院墙边赁了半间草棚子。”
崔豪等邓油儿走远,这才起身跟了上去。邓油儿进到那横街,行了半段,向左折进一条小巷。等崔豪走过去时,已不见了人影。崔豪忙加快脚步,一直走到巷底,一扭头,猛然见旁边一座宅院墙边果然有座草棚子。他没敢停步,仍继续往前走,鼻中闻到一股酒味,眼角余光透过那扇破木板门缝儿,瞅见邓油儿斜靠在草炕边,正抓着肚条往嘴里送,走了几步远,仍能听见嘴皮子拌响的吧唧声。
崔豪留意到,那棚子里并没有其他人。邓油儿既然探到那钱袋的下落,为何不去报信?
再往前走,便是大片田地。崔豪怕邓油儿瞧见起疑,便一直穿过田埂,折向西边,行到一棵大柳树边,才停住脚步,躲在树后远远窥望邓油儿那草棚子。那周围始终没有人影。不论邓油儿是哪一方所使,恐怕都不会来这里与他相会,让人瞧见自然起疑。而且,邓油儿那大吃酒肉的样儿,也不似在等人,倒像是做完了活儿犒劳自己一般。
难道他在途中已经把信传出去了?但我一路都盯着,除了将才在那茶肆买酒肉,他并没和任何人说过话,连脚步都没停过??不对!他在护龙桥边停过!
崔豪顿时狠拍了一掌那柳树:邓油儿是在护龙桥头传的信!那桥头边是个饼摊,离他只有两三步远。邓油儿在那桥栏边用手挡着嘴打哈欠,其实是在给那饼摊摊主传信。那摊主名叫马大郎,每日在那里摆摊,扭头便能瞧见烂柯寺,若要盯望,再没有比他更便宜的。不只盯望,传信也极便利。他从邓油儿那里得了信,只须在饼摊上摆个约好的记号,雇使他的人便可装作买饼,过去问到消息。
崔豪恨得想冲进那草棚子,将邓油儿痛打一顿,从他口中问出主使之人。可旋即想到冯赛叮嘱,切不能惊动这些人。他只有强压住怒火,愤愤穿过田野,往虹桥那里走去。
三、主意
绣楼被烧,梁红玉甚觉解恨。
刚来这里时,崔妈妈不住向她夸耀这楼造得如何精、如何妙,于她而言,这只是染污积垢的铁笼子。听着顶上不住传来火烧噼啪声和梁柱倒塌声,她心里一阵阵快意。其间更混着叫嚷声、奔跑声,恐怕是院里的人赶来救火。
梁红玉转头看了一眼梁兴,梁兴坐在墙边,也在侧耳听上头动静。梁红玉不由得暗自打量,梁兴之前陪楚澜来过红绣院一回,她早已听闻梁兴武艺精强,名号斗绝,不由得格外留意。当时座中其他男人目光如同油手,不住在她身上扫抹,梁兴却始终低着头吃闷酒,只偶尔抬头看一眼,也只如看某个鲜亮路人。梁红玉当时暗猜,梁兴一定心有所钟,但那女子恐怕另属了他人。后来,她才得知那女子竟是对面剑舞坊的邓红玉,已经病故。仅这一条,梁红玉便对梁兴多了几分赞许。
清明那天,她扮作紫癍女去劫紫衣人,又见到梁兴。没想到梁兴也卷入那场暗争,并一举揭开摩尼教阴谋。梁红玉自小眼高,最见不得男子庸懦,但眼中所见,大多都既庸且懦,少数有才干雄心者,却又难免骄狂自负。梁兴身上却看不到这些劣气。将才,他又犯险去救那使女。梁红玉极少称许人为英雄,这时却觉得梁兴当得起“英雄”二字。
只是,她看梁兴神色间,隐隐透出些灰冷之意。她想,除去邓红玉,梁兴恐怕还遭遇过其他重大变故。就如自己,被送到这红绣院,心也顿时灰冷。胸中所余,唯有一点不甘。不甘屈服,不甘自弃,不甘让这周遭泥垢染污了自己。
她偷眼细看梁兴,忽而觉得,这个男子心性似乎停在了十五六岁。虽然身形魁梧,坐在那里,却如同一个孤愤少年,丝毫不见成年世故之气。他所遭变故恐怕正发生于那时,或许也是蒙受冤屈,痛失至亲。否则,神色间不会既愤又伤,厌世之余,却能不失赤心。
如同一件珍物,自己失手打碎,虽惋惜自责,却并不留伤;被人恶意打碎,伤便一直留在那里。一些人因这伤冷了心,被恨毒害,变得比恶人更狠。而另一些人,怨恨之余,却有一片珍念恒存于伤口之下。面上虽硬冷,心却温软。见不得善被欺,容不得恶欺人。公道之心,便生于蒙受不公之后、这仍存的不忍。只是,尝过不公之痛,才能明白何为公道,这公道真是公道吗?
梁红玉想不明白,却深知其间之痛。她望着梁兴,忽生怜意。自己年纪虽远比梁兴小,却涌出一阵姐姐疼惜弟弟之情。
她怕梁兴察觉,忙转过头,小心打开铁门,轻步走出去,慢慢踏上梯子,将耳朵贴在墙上,细听外头动静。身后一阵轻响,梁兴也跟了出来。
外头人声嘈杂,其间有个妇人声音极尖厉,是院里崔妈妈:“红玉呢?你们快去寻啊!这几个男人哪里来的?为何会死在楼里,身上还中了箭?都莫乱动!等官府来查!”
梁红玉听了一愣,随即明白:死在楼里这几个男人恐怕是摩尼教徒,这些人并非梁兴引来,而是楚澜。
楚澜不愿受制于方肥,诈死逃离,和妻子一起躲到了红绣院。他得知梁兴拆穿自己假死,便立即转往他处。他自然不甘心如此轻易让出京城摩尼教统领之权,诈死之前,便已将钱财偷挪了许多,有钱财,便可招募帮手。今夜自然是他设法传信,将摩尼教徒引到这里,浇油烧楼。又派弓弩手埋伏,想一举歼灭。只是没想到,连我都要除灭。
当初,楚澜寻到她,邀她一同对付方肥诸人,她不假思索,立即答应。如今看来,正如梁兴所言,楚澜只是穷极之下,假我之手,并无丝毫盟友之情。不过,她旋即笑了笑,我又何尝视他为友?
幸而这楼中暗室,连崔妈妈都不知晓。这楼是作绝张用所造,那天他来院里讨铜,见我舞剑,瞧得欢喜,才偷偷告诉了我。更庆幸的是,劫获紫衣人后,自己也留了心,避开所有人,趁夜将紫衣人偷偷关押到这暗室,只跟楚澜说,囚在外头隐秘之处。楚澜也并不知晓这暗室,他面上不说,却暗中差人去追查紫衣人藏身处,杨九欠便是因此送了命。为求己志,楚澜不惜杀害任何人。接下来,恐怕也不会轻易罢休。
念及此,她轻步下楼,悄声示意梁兴一起回到暗室中:“放火射箭的是楚澜。这里不能久留,后半夜我们悄悄离开。眼下有三路人,都不会放过我们,你可有好主意?”
梁兴默想片刻,低声说:“这三路人都在寻紫衣人,我们可以借此设局——”
“可紫衣人不知在哪里。”
“我们不知,他们更不知。而且,他们并不知我们不知。”
“做假戏给他们看?”
“嗯,只要我现身,他们定会跟踪。”
“你拿自己作饵?”
梁兴笑着点点头。
“好。双手才好舞枪,添我一个。”
“你莫要露面,只在暗中策应。”
“比剑,我未必输给你。”
“仅凭我们两个,剑法再高,也敌不过这三路人。我有个主意——”
“哦?快说!”
梁兴说出了自己的计策,梁红玉听后大为赞叹:“好计策!不过只有你一个人耍刀,未必舞弄得开。好比一只手点三把火,与其你一处一处费力敲火石,不如我拿根发烛去点,更轻巧——”
她说出自家主张,梁兴听了,有些犹豫。但她除了对付那三路人,心中更有一桩耻恨难消,便坚执己意。梁兴拗不过她,只得点头应允。
等到后半夜,蜡烛早已燃尽,外头也再无动静。梁红玉悄悄出去,从梯板下摸出一个包袱,里头是一把短剑、一盒金银、一套扮紫癍女所穿衫裤和一些备用之物。她先摸黑换上那套布衫布鞋,而后取出两锭十两的银铤塞到梁兴手里,梁兴发觉是银子,不肯接。她低声说:“你只有那点军俸,眼下要办正事,少不得钱。你我都姓梁,又一同克敌,姊弟一般,还分彼此?”梁兴听到“姊弟”,不由得笑了一下,却没争辩,也不好再拒,只得收了起来。
梁红玉背好包袱,爬到梯顶,轻轻推开了木橱底板。幸而这底板包了一层铜皮,未被烧穿。
梁红玉探头一瞧,微弱月光下,哪里还有绣楼。四面只见残墙断壁,木橱也烧得只剩个焦架子。幸而楼后那株大槐树未被烧到,他们便踩着楼板,纵身跳过去,攀住树枝,溜到地上,分头翻墙出去,先后离开了红绣院。
四、凶杀
张用将那后院细细察看了一遭。
楼上两间卧房,有两个女子新近住过。底下共有二十二间房,十五间住过人。其中,八间留有物件或痕迹,可辨认出屋主身份:朱克柔自家调制的那香气;楼巧李度所画艮岳楼阁草图;食巧庞周时常随身携带的一双银箸;车巧韩车子专爱往屋角吐的痰;墨巧褚返在纸上试墨所写的几个“墨”字;瓷巧韦莘在碗盏下盖的“丙”印;雕巧林鬼手的木雕小鱼;银巧方德田脾胃虚寒,每日必吃几颗缩砂,地上丢了些壳儿??
看来,天工十六巧果真都住在这后院里。另有一个女子,不知是什么人。
而且,这里的确发生过凶杀,不是一场,而是一串——
还有三间房中留下中毒呕吐痕迹,连同铜巧杜昇,共有四人被毒死。
一间房中床边遗落一根衣带,带子曾被紧勒过;床底还有一只鞋子,屋主恐怕是被人勒死,那只鞋子是挣扎时踢落。
一间房中桌椅被推翻,被褥极凌乱,一根桩柱被撞歪,床帐被扯落一截,上有抓扯痕迹,还留了几丝血迹。有人用被子将屋主闷死。挣扎时,死者抓破凶徒手脸,又去抓扯床帐??被子里遗落一只木雕小鱼。
两间房床上有血迹,有人潜入房中刺杀。
一间房中桌椅翻倒,碗盏碎了一地,地上床边皆有血迹,有人曾在屋中斗杀。
小楼楼梯边墙面溅有血迹,扶手上有重击痕迹,有人曾在这里厮斗。
水池角上荷叶凌乱残破,池边青苔有指甲刮抓痕迹,还落了半根指甲,有人被按在水中溺死。
后门边草丛里有块大石头,石头上留有一团血迹,血迹中粘有两根白头发,有人被砸中头颅。
再加上墙外被狗撕咬的两个,十六巧恐怕无一幸免??
张用将这院子全部查看罢,夕阳已经西落。院中没了日光,阴气顿时升起。周遭无比寂静,连鸟声也已歇止。他站在楼前,望着一池幽碎莲叶,两侧空寂房舍,院门外那空阔中庭,后背一阵阵发寒。他想笑,却喉咙干涩,笑不出来。
凶手是什么人?银器章?不会。
银器章花了那许多工夫,才将十六巧诱藏到这里,何必又下这毒手?就算他察觉行踪泄露,不得不杀人灭口,只须派几个凶徒杀进来,或在饭食里下毒,何必费力用这许多花样去杀?为毁尸灭迹,他也该一把火将这院子烧了。可如今,一具尸首都不见,这后院不但没烧,反倒前后门上了锁。何必多此一举?
他有些乏,又渴饿起来。想起旁边一间房里还剩有大半瓶酒,便进去拿了出来,坐到小楼前的台阶上,从怀里取出昨夜吃剩的半块干饼。先喝了一口酒,酒已经酸了,他却浑不介意,边啃饼,边吃酒,边细想银器章锁这后院门的缘由。
上锁,一是怕外人进去。可他已经弃了这整座庄院,恐怕也不敢再回来,上把锁哪里防得住外人进入?人看到空院上锁,反倒好奇生疑。二是怕里头人出来,但这后院空无一人,更加不必。
张用想了一阵,忽然笑起来,银器章既不是怕外人进去,也不是怕里头人出来,只单单缘于怕。
让他怕的,是这院里发生之事——他没有料到竟会发生这场凶杀,且如此惨烈。即便尸首已被抬走,这院子仍叫他惊悸不已。匆忙逃走之前,特意将这后院锁上,似是要关住厉鬼阴魂一般。正如人见箱子里有可怕之物,不由自主便会立即将箱盖扣上。
那么,院中这场凶杀究竟因何而起?凶手又是谁?
凶手并非外人,而是这院中之人。
凶手也并非一人,而是多个人。
银器章从秘阁盗得守令图,又巧借工部之名,召集十六巧绘制天下工艺地图。完成之后,他杀死工部那个宣主簿,以窃国之罪恐吓十六巧,用飞楼之计,让他们遁形隐迹。只是,要掳走这么多人,一路必定难躲官府追缉。因此,他并没有立即远逃,而是先让十六巧藏身在这僻静庄院里,等待风声消停后,再设法带走。
十六巧初来这里时,院门应该并没有上锁,他们尚能在庄院里走动。可十六巧尽都是聪极之人,他们虽被银器章一时瞒骗过,来这里后,静心细想,自然会起疑。一旦生疑,便不愿再被银器章拘困,定会暗中商议一同逃走。银器章何等警觉,哪能轻易叫他们离开?便将十六巧锁在这后院中,后门开了那道铁皮小窗,自然是用来递送饭食。那铁皮小窗边沿处崭新闪亮,装好不超过十天。
十六巧由此变作囚犯,恐怕才真正识破银器章真面目。但凶杀也由此而起。
十六巧个个都是当世名匠,行当又彼此不同,平日虽无仇隙,却大多并不亲熟。若在顺境之中,倒也能相安无事。但一同被囚于这小院之中,彼此心意势必难于一致。
有人抗争,有人屈从,有人想逃,有人观望,有人犹疑,有人愿相机行事。十六人至少能分作六派。
最先恐怕是有人想逃,但能翻墙逃走的,必定是青壮年。十六人中,青壮年有六个,楼巧李度、绣巧朱克柔、医巧赵金镞、笔巧罗砺、砚巧孟实辉、玉巧裴虾须。其中,李度性子沉静,朱克柔娇女子,皆非翻墙逃走之人。赵金镞去过边关、经过战阵,性子直硬,宁愿抗争而死,应不会自顾自逃走。翻墙三人恐怕是笔巧、砚巧和玉巧。其中笔巧和玉巧身高体健,先翻过墙头的应是这两人,却被那两条黑狗撕咬。玉巧常爱穿银绣蓝锦褙子,外头墙上血污中粘的那片蓝锦应该是从他褙子上撕扯下来的。第三个砚巧体格稍弱,刚翻过墙头,见状又慌忙逃了回去。笔巧和玉巧即便不被恶犬咬死,也必定会被银器章捉住。为恐吓其余十四人,银器章恐怕不会让两人活命。
院里十四人见到笔巧和玉巧下场,自然生出恐惧。人一旦心生恐惧,私心、猜疑、敌视、叛变、仇恨、决裂便随之纷起。
最先生出的便是猜疑。众人先前密谋逃走,是谁透露给了银器章?而且以银器章的智谋,的确会设法在十六人中寻到一两个诚心归顺之人。
从十六人房中所留迹象来看,只有四人似乎安然无事。
首先是朱克柔,她楼上那间房极整洁,被褥上连一道皱痕都不见。桌上一只花瓶内插了三枝蒲公英花,一沓纸上绘了许多花鸟虫鱼图,笔致娴静。
其次,是楼下左侧李度房内,桌上留有许多艮岳楼阁草图,看墨线,极细稳,唯有最上面一页,只绘了一角楼檐,最后一笔有些匆促。
第三个是瓷巧韦莘,他随身常带四枚小印,分别是甲乙丙丁四字,每用过一样瓷器,他都忍不住品鉴,并在底下偷盖上相应鉴印。囚在这院中,他仍积习不改。
第四个是墨巧褚返,但凡见了墨,他都要纸上试墨,并只写“墨”字。他在房中所写墨字,笔画也看不出焦躁惊慌。
四人之中,朱克柔和李度自然不会被银器章蛊惑收服,至于瓷巧和墨巧,谁会是奸细?
张用想了许久都难以确证。他晃晃头,笑了起来:我猜不出,那十四巧自然也难猜。正由于难猜,疑心才更重,杀戮便由此而始??
五、花奴
陆青清早便赶往西水门外。
十二奴中,唯有花奴宁惜惜住在城外。宁惜惜精于花艺,随意一朵花、几根枝,甚而一把草,经她插瓶,顿生新意,或雅静,或清妙,或妩丽,或高华??种种意态,层出不穷。文臣士子们都赞她“千朵妙句,一瓶唐诗”。
她那院子临水而建,绿柳荫蔽,青砖砌墙,十分幽静。陆青走到那黑漆院门前,见门边立着一段柏树枯桩,一人多高,形如宽袍狂客。中间削平,雕了三个字“撷芳居”,笔致雍雅俊逸,是当朝太师蔡京所撰。
陆青见那院门紧闭,便上前捉环轻叩,半晌,一个仆妇开了门,打量过后,脸现冷淡。陆青说明来意,那仆妇才面色稍缓,叫陆青稍待,关起门进去传话。半晌,又开了门,脸上带了笑,请陆青进去。
迎面一大片池塘,映着天光,异常清阔。中间一条木栈道,迂曲而行。水中莲叶青圆、菖蒲丛碧,沿岸兰叶清逸、蕙草含香。穿过池子,桥边斜生一株老梅,枝虬叶茂。地面青石铺就,两边错落种了些花木,花期虽过,却新叶鲜绿,满眼翠茂。
前头是一座青碧装精巧楼阁,陆青随着那仆妇走到厅前,一个锦衣妇人迎了出来,先打量了几眼,随即堆出笑来:“哎呀呀!果真是陆先生!先前百请不到,今日却仙踪驾临!陆先生快快请进!坐上座!点茶!紫什么芽?这钥匙拿去,快去我房里,把那前日才得的寸金贡茶取来!”
妇人连口奉承了半晌,才说:“惜惜才在梳妆,老身再去催催。”随即撩着裙子,攀着扶手,爬上楼去。半晌,连声催着一个年轻女子下了楼来。陆青抬眼一看,那宁惜惜体格丰润、身形曼妙。乌亮小髻,两旁插了几支银钗,中间一朵嫣红鲜牡丹。桃红抹胸,粉色牡丹纹轻罗衫,浅红缠枝纹罗裙。圆圆一张小脸,粉润可亲。五官也小巧,浅浅甜笑,灵秀可人,宛如唐宫仕女风韵。她盈盈行至陆青面前,柔柔道了个万福。
陆青也忙起身回礼,从袋里取出一个朱漆食盒:“这是琴奴托在下送给宁小姐的花糕。”
宁惜惜伸出白腴嫩手,接过食盒,递给身旁的老妇,而后款款坐到斜边一张椅上,柔声细语笑叹:“戚姐姐总是这般细心,连妈妈最爱吃花糕都能留意。难怪人听一次她的琴,便连魂都丢在她那里。哪似我这般木怔,终日只晓得和花草厮混,浑不知人情事理。”
“可不是?”老妇在一旁忙接过口,“你们姐妹群里,其他人个个心思灵活,冰清玉透。只数你,万年不开的闷骨朵一般,只会明里来、直里去,到如今都听不懂暗话,行不得机巧,顺不来人意。”
“妈妈又乱叨噪——”宁惜惜含羞带娇嗔了一句,转而问,“陆先生来,自然不单是送这花糕?”
“在下有些事要向宁小姐打问。”
“哦?什么事?”
“事关唱奴。不知宁小姐可知她近来消息?”
“师师姐姐?她出了什么事吗?陆先生为何要来我这里打问?是月影姐姐叫你来的?”宁惜惜眉尖微皱,满眼天真。
陆青一眼见到她脸后所藏另一张脸,却并未流露:“宁小姐这一向可见过唱奴?”
“去年师师姐姐生日,姐妹们约了一起去给她贺寿,谁知竟出了那等祸事,唬得我几个月不敢出门——”
“可不是?”老妇又抢过话头,“我早说过,姐妹间虽好,可毕竟各门各户,哪里都似咱们家这般清静?尤其那李家姐姐,如今门槛早已接上了天庭,咱们哪里够得着?其他几位,也各有各的本领,咱们连后脚跟的尘土都追不及。天好地好,不若自家好。还是守住这独门窄院,才得长久??”
陆青见她们两个连攻带守,问不出一句真话。于这些虚闪之词中,倒是能见得几层实情——
其一,确如琴奴所言,花奴宁惜惜对他人满怀妒忌,时刻在窥伺众奴动静。
其二,一旦有可乘之机,花奴恐怕不会手软。说及那祸事,她极力自掩,老妇也急忙相助,棋奴之死恐怕真是她告密。
其三,多疑者多忌。李师师得官家临幸,花奴妒心再重,也绝不敢妄动。加之王伦烛杀杨戬之计失败,棋奴杨轻渡被缢死,花奴极善避祸,更不敢再接近李师师。
其四,李师师行踪隐秘,花奴看来的确毫不知情。
陆青见问无可问,正欲起身,却被那老妇拦住:“难得陆先生肯踏进咱们这草窝子,惜惜这两年诸多不顺,劳陆先生替她相看相看,过了这些波折,可有好光景?”
宁惜惜也忙起身,敛容深深道了个万福。陆青见她眼含祈望,将才那天真娇甜模样顿时消散,年纪也似乎瞬间长了许多岁。再看她双眼背后,竟是一片漆黑荒冷。陆青眼中所见,并非这个遍身绮罗、娇生贵养的宁惜惜,而是一个孤弱无依的穷苦幼女。这女孩儿从未见过人间光亮,更不知何为好、何为善。
他注视良久,才轻声道出:“百花知暖梅知寒,冻彻香魂有谁怜。纵使争得千般艳,终须镜里对真颜。”
宁惜惜听后,目光先一颤,随后面颊一红,有些慌乱,却迅即掩住,又恢复那天真娇甜模样,笑着问:“陆先生这判词太玄奥,奴家愚钝,不太明白。”
陆青起身告辞,淡淡应了句:“机缘合宜,自然心知。”
第八章 囚困
奸邪无状,若为内患,深可惧也。
——宋太宗?赵光义
一、壁听
赵不尤走到彭影儿家,门关着。
他抬手敲门,许久都没人应声。围在武家门口的一个老妇走过来说:“一连几日,他家都没人进出。他家大嫂气性大,俺们也不敢多嘴闲问。”
赵不尤听了,试着推了推,门竟没有闩,应手而开。他轻步走了进去,见堂屋里一片空寂,桌椅上蒙了层薄尘,果然有几日没住过人了。他又唤了两声,仍没人答言。
他四处看了看,除了正墙中间那座神龛柜子比寻常人家的高大一些,并不见任何异常。他又走进后面三间卧房,都不见人影。两个小间当是彭嘴儿和彭针儿住,被褥都被卷走,只剩床板,屋中也收拾一净。最大那间,自然是彭影儿夫妻的卧房。床上堆了几床被褥,小山一般。床边的箱柜门都开着,里头物件大都取空,只剩一些不值钱的旧衣粗物。
只有背靠堂屋正墙的那个大柜子门关着,他打开柜门,里头也是空的,背板裂开了一道缝。再一细看,不是裂缝,而是活板。他伸手一推,那块活板竟门扇一般打开,露出一个幽暗方洞。看方位,正是前面那个神龛的下头一截,里面有一架木梯。
赵不尤朝底下唤了两声,没有任何声息。他回头见墙边小桌上有只陶灯盏,盏里还残剩了些油,旁边有火石、火镰。便拿起来击火点着了油灯,擎起灯盏,扶着柜门,踩住梯子,慢慢走下那间暗室。刚下到地面,拿灯一照,便一眼瞅见墙角一张小床上坐着人。赵不尤虽有戒备,猛一看到,心中仍一惊。
那人背靠着墙,头发披散,脸向墙角斜垂,身子一动不动。赵不尤小心走近,拿灯照过去,浑身不禁一寒:那人正是彭影儿,但双眼深凹,颧骨尖耸,面色灰白,身体枯瘦得像是血肉脂油被人抽干了一般,显然是渴饿而死。
赵不尤不忍细看,目光避开之际,忽见彭影儿衣服前襟鼓出一坨。他小心伸手,揭开那衣襟,里头竟揣了一只铜铃,和冰库老吏、武翘的一模一样。
赵不尤心顿时一沉,看来彭影儿的死因正合自己预料,但又并非只与梅船有关。他正要转身,却见彭影儿身侧墙面上画了个图,是个手掌,却有六根指头。看那笔画,是用木棍新画的,不知是何意味?他怔立半晌,油灯忽然灭了,一阵阴寒之气顿时袭来。他不由得又朝小床望去,黑暗中却再看不清彭影儿身影,如同一团枯墨溶于夜池。
赵不尤不由得深叹一声,顶上却传来轻微脚步声。他忙转身摸寻到梯子,攀了上去。才探出头,却见一张瘦皱老脸伸进柜子里,正在朝里觑望,是邻居那个老妇。老妇被惊了一下,吔喽一声,险些栽倒。赵不尤钻出柜子,那老妇一手扶床,一手捂着胸脯,仍在惊喘。
赵不尤等她稍稍平复了,才问:“婆婆住在彭家隔壁?”
“是喽!”
“他家从哪天起便没了动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