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王宝儿发财(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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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文说到,给一个大户人家当下人的王喜儿,受了主子差遣,上南门口请崔老道入宅捉妖。崔老道眼见来了生意,心里头高兴,脸上可不能带出来,既然来者毕恭毕敬,将他当成了得道的高人,那高人就得有高人的做派。他轻描淡写地问明了是哪一家,住在什么地方,摆手打发王喜儿回去给主家报信,自己随后就到。
王喜儿前脚刚走,崔老道就收了卦摊儿,一瘸一拐地把木头车推回家,翻箱倒柜找出几件法器:令旗、令牌、天蓬尺、镇邪铜铃、驱鬼金叉,外加一沓子黄纸、三炷大香,全是地摊儿上买的,闲时置忙时用,捉不了妖拿不了怪,唬人可不在话下。他急匆匆将“法器”包成一包,背上一口木剑,拿上拂尘,正正头上的九梁道冠,掸掸八卦仙衣上的尘土,赶奔出事的那户人家。地点在哪儿呢?北门外粮店街。因为紧临运河,借着水运,一条街有一多半是做粮食生意的,粮行米铺集中于前街,另有银号、钱庄、货栈、大车店、饭铺依次排开。粮行米铺又叫“斗局子”,在当时绝对是头一等大买卖,干这行发财的不在少数。粮店后街均为民宅,十几条胡同里住了很多大户人家。
出事的这家人也姓王,祖上水贼出身,杀人越货攒下了本钱,干起了行船运粮的营生,慢慢组建了自家的船队。钱越赚越多,置下产业当了坐商,买卖做得不小,前边开了三间门面的粮行,后头是存粮的库房,雇着几十个伙计。在后街有所大宅院,前中后三进,带东西跨院和后花园。
崔老道穿城而过来到王家门前,原本以为顶多是个黄鼠狼、大刺猬什么的,在家宅之中搅闹,抬头一看却吓了一跳,但见宅中妖气冲天、遮云盖月,不由得暗道一声:“妈的娘我的姥姥,该不是白骨精找上门了?我可对付不了这个,别再偷鸡不成反蚀一把米,黄花鱼没吃上惹得一身腥!”
崔老道有心掉转身形溜之大吉,又舍不得不挣这份钱,干抬腿迈不开步子,辞了这个差事容易,家里却当真揭不开锅了,还得将他一世英名赔上,他这“未卜先知、铁口直断”招牌可就砸了。犹豫不决之际,等在门房的王喜儿早已开门迎出来,先施了一礼,又半推半拽将崔老道让进去。崔老道没法子,硬着头皮来至正厅,见过当家的大爷。二人叙过礼,分宾主落座,有下人端上茶来。崔老道心下忐忑,顾不得喝茶,偷眼打量了一下王家大爷。但见此人面相不善,横眉压目,鼻斜露骨,双唇削薄,眼眶子里白眼仁多、黑眼仁少,相书有载:双眼多白,实乃奸恶之相。外边也有传闻,这位爷为了挣钱不择手段,米里没少掺沙子,大斗进小斗出,实打实的一个奸商,挣的全是黑心钱。手底下的伙计也没几个好人,一个个歪嘴斜眼、狗仗人势,没事儿的时候扛粮食,一旦主子有命,抄起家伙就是一群欺行霸市的狗腿子,打瞎子,骂哑巴,无恶不作。
崔老道见王家大爷不仅面相奸恶,且印堂发暗、目中无神,几乎脱了相,观其外知其内,就知道此人走了背运,正当大难临头。他欠身问道:“您召贫道前来,不知所为何事?”王家大爷坐在椅子上唉声叹气:“崔道长有所不知,这件事真是小孩没娘——说来话长!”
原来王家大爷年近四旬,迟迟没有子嗣。以往那个年头,十五六岁就成家,四十岁当爷爷的也不出奇,可是王家大爷娶妻多年,老婆一直没给他生个一儿半女,又不许丈夫纳妾。常言道“草留根人留后,到老无儿事事忧”,王家大爷整天为此事发愁,如果没有后人传宗接代,自己辛辛苦苦创下这一份家业,岂不迟早便宜外人?没有儿子,哪怕有个闺女也好啊,到时招个上门的女婿,一样养老送终。可是这么多年,甭说闺女,连棵白菜也没生过,这该如何是好?在老年间,天津卫无论大户人家还是平民百姓,结了婚没孩子的,必定去天后宫娘娘庙烧香许愿。娘娘庙里专门有一座娃娃山,各式各样的娃娃泥塑堆在一起,相中哪个,就拿红绒绳系在娃娃脖子上,趁着小道童没注意,扔下香火钱,偷偷摸摸地将泥娃娃带回家中。当然庙里也不吃亏,香火钱足够买几十个泥娃娃的。据说偷回家的娃娃,会在当天半夜三更托生投胎。往后谁家生下一男半女,则尊这个泥娃娃为大哥。王家大爷担心家业不得继,三天两头让王家大奶奶往娘娘庙跑,家里拴了一堆娃娃还嫌不够,西庙里烧香,东庙里磕头,拜遍神佛,访遍高僧,看了无数郎中,用了无数偏方,可都没什么用。直到头一年,总算是铁树开花,王家大奶奶终于有了喜,眼看着肚子一天比一天鼓,可把王家大爷高兴坏了,老婆爱吃什么做什么,爱听什么说什么,一车一车往回拉保胎药。七八个老妈子围着王家大奶奶精心伺候,出门不敢坐车,睡觉不敢翻身,旁人在她耳边不敢大声说话,生怕惊动了胎气。尤其是吃东西最麻烦,吃甜了怕齁着,吃咸了怕腌着,吃热了怕烫着,吃凉了怕激着,蒸熟的米饭全得把两头的尖儿剪了去,怕吃到肚子里扎着孩子,灶上整天忙活这点儿吃喝都快累死了。好不容易盼到瓜熟蒂落,就在头几天,王家大奶奶分娩,孩子要出来了,收生的稳婆领着家中上下人等一齐忙活,跑里跑外烧开水投手巾。王家大爷守在门口心急如焚,来回走绺儿。苦等到半夜,终于听到一声震天动地的啼哭,王家大爷悬着的心落下一半,心说:这孩子的哭声怎么那么大?正待推门进去,突然屋门打开,收生婆子惊慌失措地蹿了出来,身后几个丫鬟、老妈子也跟着往外跑。按说这个时候,无论生下来的是儿是女,收生婆子定是眉毛满脸飞,乐得跟要咬人似的,吉祥话一句跟着一句,为的就是多要几个赏钱。可是开门的婆子一言不发,满脸惊恐。王家大爷拦住收生婆子,迫不及待地问:“是少爷还是小姐?”收生婆子哆里哆嗦地说:“回大爷的话,不……不敢看!”
王家大爷暗暗恼火,这叫什么话?大爷我花了双倍的钱把你找来,你是干什么吃的?一把推开收生婆子,迈步进屋来到床榻前,只见王家大奶奶已经晕死过去了,再抱过床边的孩子这么一看,可了不得了,不看时原本心里揣着一团火,看这一眼心里头拔凉拔凉的。怪不得那个婆子不敢看,这也忒吓人了:小脸瓦蓝,还不平整,里出外进,除了沟就是坎儿,上下四颗尖牙龇于唇外,两只耳朵出尖儿,上边还有毛,两只手上的指甲二寸多长、利如钢钉,脑门子上若隐若现凸起尖角,周身上下长鳞,又黑又粗跟铁皮相仿。上看下看左看右看,怎么看也不是人,分明是个妖怪!父子二人一对眼神儿,那个小怪物居然两眼一瞪,闪出一道凶光。王家大爷经得多见得广,却让这眼神吓得浑身一颤,心说:要坏,这哪是儿子,分明是讨债的恶鬼、要命的魔头,如若留下这么个东西,我王家从今往后再无宁日,干脆扔地上摔死,以绝后患!
王家大爷想到此处把心一横,抢步来至当院,双手用力,猛然把这个怪物举过头顶往地上一扔,有心当场摔死。怎知这怪物刚一落地,突然起了一阵狂风,霎时间飞沙走石,刮得人睁不开眼,等到这阵风过去,低头再看地上的孩子,早已无影无踪。王家大爷额头上冷汗直流,看到院子里的一众使唤人也吓得够呛,一个个面如土色,真有胆儿小的,一屁股坐在地上,哆嗦成了一团。王家大爷呆立在院子里愣了半晌,稳住心神叫众人过来,恶狠狠地告诉他们:“谁敢在外头胡说八道,我就撕了谁的嘴!”
转过天来,王家大爷没去做买卖,也没去见朋友,待在家里生闷气,看什么都不顺眼,自己跟自己较劲儿,也着实吓得不轻,心里头战战兢兢、七上八下,一天没怎么吃东西,夫人也已吓得卧床不起。就这么熬到半夜,迷迷糊糊刚入睡,忽听下人叫门:“您快瞧瞧去吧,大事不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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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家大爷平时喜欢提笼架鸟,无论冬夏,每天清早都得去河边遛鸟,遛完鸟直奔茶馆,把鸟笼子挂到横梁上,沏茶聊天儿谈生意。这是在外头,在家伺候得更精心,专门腾出一个小院子,廊檐底下、树杈上边挂满了大笼子、小笼子,什么是“百灵、画眉”,怎么是“乌鸫、绣眼”,一水儿听叫的鸟。这东西可不便宜,按当时的价钱来说,百八十块银元一只太平常了,仅仅是装鸟的笼子,上品也得好几十块,什么鸟配什么笼子,出门提错了笼子,准得让人笑话。笼子里边的食罐、水罐、鸟杠,包括笼上的钩子全有讲究。鸟食罐必须是景德镇的“定烧”;多粗的笼条配多粗的钩子,是黄铜的还是黑铁的,不能有一丝一毫的偏差;鸟杠用牛角象牙,杠上还得包上鲨鱼皮;最值钱的鸟笼要镶嵌上牙雕、玳瑁。从鸟到笼子,王家大爷可没少往里头砸钱。端出端进、喂食喂水,晚上罩布套、白天出去哨,比伺候他亲爹还精细,就这么大的瘾头儿。
咱们说王家大爷折腾了一天一宿,刚迷迷瞪瞪睡着,就听得下人来报,说放鸟的院子出事了。起初还以为有黄鼠狼偷鸟吃,那可是他的心头肉,赶紧披上衣服跑过去,到地方一看傻眼了,大大小小的鸟笼子碎了一地,一个囫囵个儿的也没剩下,里边的鸟全不见了,只留下斑斑血迹和凌乱的羽毛。这得是来了多少黄鼠狼?抄家来了?
王家大爷忙把手下人全叫了起来,提上灯笼火把一通找,哪有黄鼠狼的踪迹?查了半天也没查出个所以然,心下暗暗犯怵。又过了一天,一早上起来有下人来报,宅中的猫狗全死了!他披上衣服出门一看,院子里鲜血遍地,毛骨不存。王家大爷心下寻思,真可以说是“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倒霉事怎么一件接一件?当即吩咐下去,加派看家护院的,夜里谁也不许睡觉,各持棍棒躲在暗处,倒要看看是什么东西捣鬼。
当天夜里,三更前后,看家护院一众人等守在院子里,忽见一道黑影随风而至。以为进来飞贼了,借着月色再一瞧,这可不是飞贼,也说不上是个什么东西,身形不过五六尺,身上一层黑皮,尖牙利爪,三蹿两蹦直奔马厩,端的是疾如猿猴、快似闪电。众人觉得在哪儿见过这东西,别再是咱家“少爷”吧?个头儿怎么长了这么多?瞧这意思准是饿了,夜里回来找东西吃,头一天吃的鸟儿、二一天吃的猫狗,甭问,今天一准是冲着骡马来的!
看是看明白了,可谁也没敢动,因为“少爷”长得太吓人了,活脱儿就是庙里的夜叉。王家大爷听到马厩中传来阵阵嘶声,一样不敢过去。没过多一会儿,狂风止息,后院马厩也没了声响。众人惊魂未定,仍不敢往后走。等到天光大亮,几个家丁壮起胆子进了后院,见拉车的高头大马倒在血泊之中,啃得只剩一半了。王家大爷听得下人禀报,知道是“儿子”干的,惊得一屁股跌坐在地,头一天吃鸟儿、二一天吃猫狗、三一天吃骡马,今儿个再来,岂不是该吃人了?
胆战心惊之余,王家大爷将几个心腹之人叫到一处商议对策。众人鸡一嘴鸭一嘴出了半天主意,有人说报官,有人说到深山老林雇几个猎户回来帮忙捉拿“少爷”,还有人说在大门口挖一陷坑,想来想去并无一策可行。有人可就说了:“此事非同小可,非得找个降妖捉怪的高人才行。”王家大爷早已经对自己这个“儿子”恨之入骨,觉得此言不错,总算说到点子上了。可天津卫这么大,号称能够降妖捉怪的江湖术士多如过江之鲫,谁又知道哪个是真的、哪个是假的?就让手下人分头出去打听,一早出去的,不到中午陆续回报:娘娘庙门口的李铁嘴身怀道法,捉妖打鬼无所不能,不过头几天出门摔坏了胯骨轴儿,这会儿还下不了炕;关岳庙的王半仙,明阴阳懂八卦,晓奇门知遁甲,真正的半仙之体,从不食人间烟火,可是之前在窑子里嫖娼,染上杨梅大疮死了……
王家大爷心想:此等欺世盗名之辈,平地走路挨摔,不食人间烟火还逛窑子,这叫什么高人?请来还不够我家“少爷”塞牙缝的,你们这些个废物点心干什么行?气得一拍桌子,桌子上茶碗颤了三颤抖了三抖,他从椅子上跃起一蹦多高,吼声如雷:“养兵千日用在一时,平日里你们吃着我的、喝着我的,一个个能耐大了去了,牛皮吹破了好几车,如今大祸临头,却没有半个顶用的!”一旁的王喜儿这几天一直没言语,他初来乍到,轮不到他说话,此时老爷大发雷霆,下人们鸦雀无声,他觉得这是个出头的机会,往前迈了一小步,躬下身子低眉顺眼地说:“爷,我倒想起一个人,南门口摆摊儿算卦的崔老道!”他追随王宝儿多年,多多少少听过崔老道当年如何指点王宝儿发的财,还有崔老道轻易不敢用道术,前清时给人家看风水选坟地,道破天机遭了报应,到头来被打折了一条腿。当下也不隐瞒,将自己所知和盘托出,请王家大爷定夺。
王家大爷说:“那好办,咱先把人请来,好言好语相求,再多掏几个钱。他应允了则还罢了,如若不肯应允,可别怪我心狠,我不管他是哪路大罗金仙,不把他的那条狗腿打折了,今后我随了他的姓!”王喜儿领命去了一趟南门口,请崔老道前去降妖除怪。崔老道不知其中缘由,还当天上掉下了带馅儿的烧饼,屁颠儿屁颠儿来到王家大宅。
崔老道至此听罢了前因后果,心里头七上八下。王家大爷的话软中带硬、硬中有软,他走江湖吃开口饭的,这能听不明白吗?如若以五行道术降妖捉怪,必定遭报应;要说干不了,王家有钱有势,再打折他一条腿,他也没地方说理去,当真是羝羊触藩——进退两难。思来想去,还是得管,遭报应是后话,可眼下摇一摇脑袋,倒霉就挂在鼻子尖儿上,挨打可没有往后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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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老道一看这情形,就知道跑不了,既然如此,不如把阵势摆足了,尽量多要钱,事成之后舍给粥厂道观,也可以替自己消灾免祸。当下端起茶杯啜了一口润润喉咙,随即一摆拂尘,手捋须髯,装腔作势地说:“无量天尊,有道是难者不会、会者不难。王家大爷且放宽心,待贫道略施手段,给贵宅驱除邪祟,不过在此之前,您还得准备点儿东西。”
王家大爷见崔老道大包大揽,连忙起身拜谢,应承道:“用什么东西,如何准备,全凭道长吩咐,您怎么说我怎么做。”他原先没见过崔老道,但是一进门就认定了崔老道有本领,除了王喜儿先前一通吹捧之外,还因为崔老道的扮相唬人。八卦仙衣、九梁道冠、水袜云履、宝剑拂尘,可以说是一件不缺、半件不少,颇有几分仙风道骨。最重要的是崔老道显得老成,说是老道,其实岁数没多老,却留着挺长的胡子,说话走路、举手投足故作龙钟之态。其实这也是他做生意的门道,过去有句话叫“老阴阳少戏子”,其中“阴阳”就包括算卦相面的火居道,这一行养老不养小,上了岁数说出话来容易让人信服。
崔老道对王家大爷言讲,府上作祟的东西借了大奶奶的胎气、得了妖身,借阴风遁去,白天隐匿在破屋枯井之内,夜里回来吃东西,吃上一次活物,身量就长三长,等到家里的活物吃没了,就要吃它的生身父母。王家大爷越听越怕,也越听越服,忙问崔老道如何降妖。崔老道说:“贫道自有五雷天罡之法,可以降伏此妖,不过您还得去找一个人,买他祖传的一件东西!”
崔老道说的这个人在鬼市卖“老虎鞋”,绰号“陈白给”。所谓的“老虎鞋”,可不是端午节小孩儿脚上穿的驱邪避祟的虎头鞋,就是普通的便鞋,正字应该是唬人的“唬”。只有个鞋样子,却不能上脚,因为鞋底是拿纸夹子糊的,四周围用布包上,纳上针脚,绷上破布做鞋面,刷上黑白染料,为了显得板正,上面还得抹一层糨糊。做好了乍一看跟新鞋一样,可别往脚上穿,走不到街对面鞋底子就掉了,更不能沾水,淋上一场雨就完了,所以另有一个别称叫“过街烂”,专卖来鬼市捡便宜的财迷。
陈白给卖鞋这么吆喝,说他这鞋“兜帮窄腰护脚面,走路舒服又好看,三个大子儿买一双,穿着不好不要钱,白给您了,白给您了!”因此得了个“陈白给”的绰号。如若有人拿着破鞋回来找他,他也不怕。因为鬼市上多有贼人来此销赃,都是天不亮的时候做生意,摊主脚底下点一盏马灯,灯捻调得细若游丝,就为了让买主看不清楚;摊位也不固定,天不亮就收摊走人,来也无踪去也无影,到时候他说了,鬼市上卖鞋的又不止他一个人,谁知道你是从哪家买的?准是黑灯瞎火地认错了,反正咬住了牙死不认账,你还拿他没辙,打官司犯不上,给俩嘴巴倒叫他讹上了。再者说鬼市上多的是来路不正以次充好的东西,想买您就询价,不买尽管走人,看好了一手交钱一手交货,打眼不打眼那是您自己的本事,怪不得卖东西的。
其实陈白给祖上倒不是卖老虎鞋的,是个缝鞋的皮匠,这一行干了几百年,据说自打天津设城建卫之时就吃这碗饭。老年间的鞋匠不只缝鞋,大多还会“缝尸”,比如说某人犯了王法,在法场之上“咔嚓”一刀掉了脑袋,落得个身首异处,家中苦主前来收敛尸首,甭管家里穷富,也得找缝鞋的皮匠,用纳鞋底子的大针和皮线,将人头和尸身缝合在一处,落个囫囵尸首,否则到了阎王爷那儿对不上号。这个活儿不好干,既要手艺好,又须胆大心细,不怕晦气。没有脑袋的尸首血了呼啦的吓人着呢,还不是光把皮缝上就得,里边的骨头茬子也得对上,所以缝一个尸首挣的钱,顶得上缝一百双破鞋。陈白给祖辈全是吃这碗饭的鞋匠,到了衙门口出红差砍人头的时候,就候在刑场边上,等苦主过来商量好价格,再去帮着收殓。缝鞋的手艺了得,缝尸首也不含糊,飞针走线缝完了,擦去血迹、抹上胶水,连针脚都看不出来,死人脖子上只多了一道褶儿,在九河下梢立下一个名号,提起缝人头的陈皮匠,可以说尽人皆知。他们家这手绝活代代相传,直到大清国倒了,砍头改成了枪毙,开了窟窿眼儿的脑袋无从缝补,缝鞋的皮匠就此少了一份进项。
崔老道让王家大爷派人去找陈白给,买下陈家祖传的大皮兜子。当年还有缝尸这一行的时候,法场上人头落地鲜血淋漓,不能拎在手上到处走,就装在这个大皮兜子中。几百年没换,一辈辈传下来,装过的人头不计其数,不知聚了多少煞气,有了这个大皮兜子方可降妖!
王家大爷听罢恍然大悟,虽然不明其理,听着可挺是那意思,赶紧让王喜儿带上钱再跑一趟,无论如何也得把皮兜子买下来。打发走了王喜儿,王家大爷又问崔老道还得准备什么。崔老道说话一贯真假参半,刚才说的是真话,这会儿就该骗人了。他让王家大爷在后院设一张供桌,上摆净水一碗、香炉一个、素蜡一对,将他带来的法器摆在桌案上,最紧要的是在西屋备一桌上等酒席,鸡鸭鱼肉、对虾海参、烙饼捞面酸辣汤,好吃好喝尽管上,等他搬请神兵神将、六丁六甲下界相助,得用这一大桌子酒肉敬神。
王家大爷早已对崔老道言听计从,听闻此言不敢怠慢,命下人快去准备,大户人家东西齐备,全有现成的。厨房里大灶生火、二灶添柴,大风箱拉得呼呼作响,厨子手脚不停,丝儿熘片儿炒一通忙活,累得汗流浃背。下人们走马灯似的端汤上菜,不大一会儿,西屋的酒宴备妥了。崔老道告诉一众人等,他在屋中遣将招神,凡夫俗子不得近前,万一惊走了神兵神将,可就请不下来了。崔老道说完倒背双手走进屋中,将大门紧闭,过了半个时辰,他才打着饱嗝儿走出来,声称六丁六甲已在半空待命。有个下人按捺不住好奇进西屋瞧了一眼,回来禀报王家大爷,崔老道说得半点儿不假,神兵神将来了不少。王家大爷问道:“你瞧见神兵神将了?”下人一摇脑袋:“回禀大爷,神兵神将我是一个没瞧见,但那一大桌子酒肉可是吃了个碟干碗净。”王家大爷暗自称奇,就算崔老道饭量再大,一顿也吃不完这一大桌子酒肉,可见此人所言不虚。他们却不知道,那些东西全进了崔老道的肚子。崔道爷常年喝西北风,练出一门绝活儿,三天不吃扛得住,一次吃一桌子酒席也塞得进去。
说话这时候天已经黑透了,院子中灯笼火把照如白昼。王家大爷和众家丁躲在角落远远观望,但见崔老道当场开坛作法,焚香设拜、掐诀念咒,洒净水、烧符纸,手托天蓬尺,口中念念有词,念的是“上清天蓬伏魔咒”。天蓬尺就是一把木头尺子,正面刻天蓬元帅的名号,背面刻二十八宿,以此为令招天蓬元帅降坛驱邪。且不说灵与不灵,这膀子力气可豁出去了,脚下踏罡步斗,手中的木头尺子让他耍得呼呼带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