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画中的神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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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保庆知道白糖这一行挣钱多,但他绝不愿意一直干下去,无非是觉得这个行业不体面,将来连媳妇儿也娶不上。白糖告诉他不必担心:“我以前也是这么跟我爹说的,可是我爹跟我说,真要是娶不上媳妇儿,你爷爷、你爹我,还有你这个小兔崽子,都是他妈打哪儿来的?你小子别装大尾巴狼,没钱才娶不上媳妇儿呢,你仔细想想,是不是这个道理?”
第二天天还没亮,他俩就开着白糖新买的金杯车,接上“大货”早早地出发了。张保庆押车跑长途不是一年两年了,除了运水果,也帮老板运过别的货物,家具、服装、建材、电器,五花八门什么都拉过,绝对算得上是个老手,可还真没运过这样的“大货”,这一次又增加了经验值。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刚一坐上运尸车,他就觉得到处有股怪味儿,这种感觉难以描述,吸一口气整个肺都不舒服,好像自己身上也是臭的,只得不停地抽烟熏味儿。车里头说不出的那个冷,这要是赶上三伏天,连空调都省了。白糖的金杯车改装过,属于非正常专项运营车,除了驾驶室的两个座位,后面的座位已全部拆除,车厢中间摆着一具不锈钢焊成的长方形棺材,跟那种抽屉式冷冻箱差不多,上头打不开,进出口在尾部,里边放着一副不锈钢的折叠担架,运送的“大货”就躺在担架上,用皮条子固定得结结实实。白糖这小子开车也猛,转弯的路口不减速,恨不得直接漂移过去,下坡路段能把金杯面包车开到一百多迈。经过坑洼路段时,车子一旦颠簸,棺材里的担架就会碰撞到不锈钢棺材内壁,发出丁零当啷的声响。白天还好说,到了夜路上,张保庆怎么听怎么不踏实,活像后边那位在没完没了地敲打棺材盖。他在车上坐不住了,就问白糖带没带那根祖传的枣木杠子。
白糖一脸不屑地说:“实话告诉你,后头这位在我们那儿搁了好几天,零下几十度的大冰柜,早冻成冰坨子了。你见过那种冷冻牛肉吗?冻得比铁板还硬,拿榔头往里钉个钉子都费劲儿。一般情况下,人死之后六小时之内变僵,二十四小时之后开始腐烂,搁上七天就得绿了。光靠冷冻可不行,还得打防腐针,从手腕划开一个口子,用针管推进去。如果给活人来上一针,能直接打硬了。咱车上也有这个针,比枣木杠子顶用!”
哥儿俩这么一通神聊,张保庆也就忘了怕。到达目的地之后,把车子停靠在一条小路边上,很快听见远处有人噼里啪啦放鞭炮,走过来几个村民,个个神情凝重,面容悲戚,一看就知道是主家。白糖下车迎上去,简单交流了几句,算了算路程油耗,把多出来的费用退还给人家。又打开后车门,让几个村民从棺材里把尸体抬出来,用他们自己带的棉被紧紧裹住,再用绳子捆扎结实。一个五大三粗的汉子走到跟前,背起死尸就往山上走,估计坟地在山上。
张保庆和白糖两人干完活儿,拿了主家给的香烟和苹果,均已又困又乏,抽了几根烟,胡乱啃了半个面包,开上车连夜往回赶。返程的时候,白糖在地图上找到一条近路,说是能少走一百多公里,节约时间还能省点儿油钱。反正是他负责开车,张保庆就坐在副驾驶的位置拿着地图,对照经过的路牌,随时给白糖纠正路线。到了夜里十点左右,突然风雨大作、雷霆震荡、暴雨倾盆,正经过黄河大堤附近的一个村子。村子位于刚开通不久的铁路下方,一处河床底下,地势狭长而且特别低,两边的高坡都有八九层楼那么高,也不知道这个村子是什么年代开始形成的,怎么会建在这样的深沟之中。如果赶上黄河发大水,村子里的人哪有活路!
眼看着天上的雨越来越大,瓢泼一般倾泻而下,雨水落在地上激起一尺多高的水雾,路边根本停不了车。白糖挺直了腰板,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往前开,张保庆也瞪大了眼给他看着路。汽车刚出村子不远,迎面是条大河,水势湍急无比,密集的雨点砸在水面上,瞬间与水流卷到一处,掀起层层浊浪。河上倒有一座桥,可他俩仔细一看就傻眼了,几个桥墩是由十几条小船叠起来的,上面铺着木板连成一座浮桥。浮桥很窄,一次只能单向通过一辆车,浮桥在河面上摇摇晃晃,看起来非常危险。他俩坐在车上大眼瞪小眼,犹豫着要不要过去。这时从浮桥另一端过来一个骑摩托车的村民,人和车都包裹在雨衣里,见他们亮着车灯停在桥边,就主动凑到车前,脸贴在车窗上往里看。白糖把车窗摇开一道缝隙,只听那人大声说:“没事,俺们这个桥结实着呢,大货车都能过!”
既然当地村民说这个桥能过车,他们俩也就放了一多半的心,却仍有些迟疑。那位老乡又伸手朝四周围一指,说了一句:“附近没有第二座过河的桥了。”张保庆和白糖一商量,如果掉头回去,等于多跑好多冤枉路,省下来那一百多公里的汽油还得搭进去,那多不合适?看来只能硬着头皮往前开,多加小心就是了。雨夜之中,四周一片漆黑,雨水拍打河面的声音非常大,车灯顶多照到前方几米。白糖从小胆子就大,干的又是这个行当,可以说天不怕地不怕,却唯独怕水,是个到河里就沉底的旱鸭子,没胆子开车驶过浮桥,所以在过桥之前他和张保庆调换了一下位置,由张保庆来驾驶。
其实张保庆心里也紧张,金杯面包车不是摩托车,水流那么急,谁也不敢确保浮桥不会断开。他挂着低挡,谨慎地把车开到浮桥中间,突然一股急流冲到浮桥上,连桥带车猛烈地晃了几下,把白糖吓得直冒冷汗。等张保庆把车子开到浮桥对面,他才把悬着的心放下。
要说也怪了,过桥之后车子总是熄火,他们沿106国道行驶,一路上走走停停,白糖嫌张保庆开车太慢,下车撒了个尿,顺便把张保庆从驾驶座上换了下去。黑天半夜路上没有别的车,他开上车一跑就是一百三四十迈,张保庆告诉他下雨路滑开慢一点儿,他说开得越快越刺激,在高度紧张的情况下,注意力才会高度集中,这样反而安全。真不知这叫什么歪理。开了一阵子可能有些困乏,白糖低头点了支烟提神,再一抬头的瞬间,车前的雨雾中似乎立着个人。白糖打了个冷战,一脚急刹车踩下去,轮胎和地面摩擦,发出一阵尖锐的怪叫。张保庆没系安全带,被这始料不及的刹车甩向前方,整个脸贴在了前挡风玻璃上,撞得脑门子生疼,鼻梁骨发酸。车子一停,白糖赶紧拎着手电筒下车查看,前前后后绕了一圈没见着人,车头也没有碰撞的痕迹。
张保庆问白糖:“你是不是看错了?”白糖站在雨中愣了几秒,然后扒掉自己的上衣,扔在车轮前边,也不让张保庆多问,只说:“不要紧,常年跑夜路的司机都碰上过这种事,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别的不怕,就怕被缠上,跟着咱俩一起回去!”说完立刻返回驾驶室发动车子,想从衣服上碾过去,可是连续发动了几次,车子怎么也打不着火。白糖这辆金杯是三个月前刚从沈阳提过来的新车,怎么赶在这个时候抛锚了?看了看油表还有半箱油,又寻思路上一直在下雨,会不会是电路受潮出了问题?由于做过改装,电瓶装在车子的后部,检查电路就必须要把后边的棺材移开。
这口棺材里里外外全是不锈钢,死沉死沉的,轻易不挪地儿,他俩怎么搬也搬不动,只能使劲儿往外拖拽。张保庆一不小心碰开了尾部的棺材盖,露出里面的担架。白糖想把担架抽出来,以便减轻点儿重量。他把手电筒夹在腋下,灯光正好对着棺材里面,无意中这么一扫,白糖像是看见了什么东西,气得他拍着大腿狠狠骂了一句。张保庆把脑袋凑过去一看,竟然看到了一只青色的寿鞋,鞋上绣着仙桥荷花。
张保庆也是常年跟车的,知道这种情况是撞“邪”了。如同当年的土匪胡子,跑车的司机也忌讳这个,何况还是死人穿的鞋,那更是邪上加邪!他们俩白天没太留意,怎么把鞋落车里了?二人你瞧瞧我,我看看你,谁也不愿意大半夜钻进棺材去捡鞋。还好里头有副担架,张保庆晃动着担架一点儿点儿把那只鞋子钩了出来。白糖用枣木杠子将鞋挑起,使出浑身的力气,远远地甩了出去。他憋了一肚子的气,站在漫天风雨中,冲着扔鞋的方向破口大骂:“去你妈的王八蛋,有多远滚多远!”
张保庆趁机检查了汽车电瓶,发现一切正常,并没有任何故障,又尝试着发动车子,竟然一下就打着火了!他长长舒了一口气,招呼白糖赶紧上车。白糖应了一声,又把手伸到雨中冲洗了几遍,才骂骂咧咧地回到车上,和张保庆换了位置,还是白糖开车。两人从头到脚都淋透了,跟一对儿落汤鸡似的。白糖说身上穿着湿衣服,不能这么阴着坐上一宿,那多难受!他就把衣服全脱光了,显出满背刺青?整幅的《神女跨虎图》。别人刺青都是一个美女跨在一头猛虎背上,他这后背上刺的却是一个美女跨在两头猛虎上,周围有牡丹花,上边是日月神鹰,正经的老活儿,看上去特别唬人。他光着个大白屁股叼上一支烟,抱起方向盘正要开车,可比说得都准,刚把鞋扔掉,一上车就接了个电话。白糖一本正经地应了几声,挂断电话冲张保庆“嘿嘿”一笑,说了句:“走吧,要发邪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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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保庆心里有点儿发毛,他问白糖:“什么意思?发什么邪财?”白糖一脸得意,晃了晃手中的电话说:“这不让咱开车接亲去吗?”张保庆一愣:“是你听错了,还是我听错了?你开这个车接亲?”
白糖笑嘻嘻地说:“别的车不行,非得咱这个车不可,因为接的不是活人,给死人娶媳妇儿你知道吗?不必大惊小怪,穷乡僻壤仍有这样的民俗,活人怎么办,死人就怎么办,有专门的阴阳先生说合,选定时辰开坟并骨。”
张保庆摇了摇头:“那么多活光棍儿还没老婆呢,却给死人娶媳妇儿?这要不是吃饱了撑的,就是钱太多了烧的!”
白糖说:“那是你有所不知,钱没有大风刮来的,谁愿意干劳民伤财的事?可架不住下边那位闹腾啊,我就这么告诉你,家里头平安无事的,绝不会掏这个冤枉钱。”
张保庆仍是不信:“乡下地方迷信的人多,那些个当阴阳先生的,全凭装神弄鬼敛财,你白糖怎么也信这个?”
白糖劝张保庆说:“信不信放一边,那跟咱没关系,咱挣的就是份辛苦钱,有钱不挣不成傻子了?人家双方你情我愿说妥了价钱,有什么不能干的?咱这车运谁不是运?关键是……你知道跑这一趟人家给多少钱吗?只要把‘大货’送到东山林场汛河林道917号界桩,就给一万块!一万块钱你敢想吗?这可是净落的,不用分给老板,咱俩没日没夜吃苦受累,来来回回跑多少趟才能挣到这个数儿?如今这个年头,挣钱多难啊!你甭跟我装大头蒜,过了这个村没有这个店,咱俩不愿意干,可有的是人抢着干!”说完拍了拍张保庆的肩膀,劝他不要想那么多,到时候二一添作五,绝不能让自己的兄弟吃亏。
张保庆一下子愣住了,送货的地点在长白山东山林场的汛河林道?他曾在长白山猎屯住过一段时间,知道林区的情况,那地方山高林密交通闭塞,如果说哪个屯子让他们送货,定在林道上交接并不奇怪。不过就在几天前,他还接到过一个订购水果的电话,也让他把货送到东山林场,这未免太凑巧了。骗走他宝画《神鹰图》的那个一只眼老头儿,到底是不是在东山林场躲了几十年的老洞狗子?老洞狗子当真是金王马殿臣传说中的土匪血蘑菇?为什么有人接连让他往东山林场送货?张保庆一肚子疑惑,可又觉得自己想多了,他的白鹰早已放归山林,《神鹰图》被人用十块钱骗走了,马殿臣的天坑大宅也陷入了地底,如今他张保庆一事无成,自己都觉得自己多余,谁还会跟他过不去?
白糖见张保庆在发呆,以为他仍在犹豫不决,于是一边开车,一边口若悬河地一通胡吹:“我去年往南方送过一个女的,也就二十来岁,长得跟个大模特儿似的,一头波浪卷发,正宗的瓜子脸,特别漂亮,你是没瞧见,那个大美人儿啊,夜明珠也赛不过她,包装包装绝对是个大明星,我就没见过电视里哪个女明星比她好看,可惜红颜薄命啊!”他说他去接人那天,看见这姑娘裹了个布单子,上等的嫁衣放在一边。其实这家人不缺钱,估计是听信了中间人的鬼话,担心孤坟不妥才同意结阴亲。白糖多鸡贼啊,他歪着头上下打量了一下女孩的母亲,阴阳怪气地问道:“有嫁衣为什么不穿?”女孩的母亲说:“不是不想穿,人已经僵了,实在穿不上啊!”白糖同情地说:“姑娘既然是我送过去,我就是半个娘家人,哪有出嫁裹个大被单子的?你们不嫌寒碜,我可觉得于心不忍!咱又不是没置办,置办了不给穿,那就是咱不对了!您也不用着急,我跟我师父学过手艺,说不定我能给她穿上!”他说这么多,无非是想多挣一份穿衣服的钱。活人穿衣和死人穿衣不同,阴阳两条道,各有各的穿法。活人穿衣先套脑袋后穿袖子,死人穿衣则是先穿袖子后套脑袋,不会穿的要么把领子撕破了,要么就穿反了。这门手艺堪称绝活儿,根本不外传,穿衣服的时候也不让别人看。在过去来说,想让师父传这一手,必须请师父下馆子吃铜锅涮羊肉,那也不肯手把手地教,顶多借着酒劲儿给你念叨念叨窍门儿,能否掌握全凭你自己领悟。白糖的爷爷干了一辈子杠行,却也不会这手绝活儿。他拜的老师傅叫王金梁,这个人非常厉害,包括给死人穿衣服在内,一共有五手绝招,从不轻易示人,一辈子只收过四个徒弟,一个徒弟只传一手,谁也学不到全套的,否则师父就没饭吃了。
白糖说他干这一行,有三件傍身的法宝,首先是他那根祖传的枣木杠子,其次是背后的“神女跨虎图”,枣木杠子镇尸,神女图辟邪。前两个只是说得玄乎,有没有用另当别论,“穿衣服”这手绝活儿,可是真能给他挣钱,会这手的人越来越少。白糖告诉张保庆:“你卖卖力气好好干,将来我把这招传给你,不用你请我吃铜锅涮肉,别让江湖前辈绝了后就行。”张保庆赶紧说:“你还是另找传人吧,我跟你跑上一趟两趟还行,哪能一辈子干这个?”白糖说:“你也不想想你都混成什么样了,还瞧不起咱这个行当?这不比你开车运水果挣的钱多?”他又接着吹嘘,上次运那个大美人儿,穿衣服化妆挣了一份钱,开车又挣一份钱,单程千把公里,白糖一个人跑下来没问题,少一个司机少一份开销,等于挣了双倍运费。送到地方一看,主家是真有钱,开名车住豪宅,摆了四十桌流水宴,满桌的鸡鸭鱼肉,从早上到下午,不论认识不认识的,只要带着纸钱香蜡上门道贺,谁都可以坐下来混一顿吃喝,临走还能领份礼品。那场面比乡下赶庙会还热闹,说是车水马龙、人山人海一点不为过。灵堂里一帮人抱着各种乐器吹拉弹唱,两旁有和尚老道,嘴里嘀嘀咕咕、嗡嗡嘤嘤,各念各的经,倒是互不干扰。当中摆着两张照片,男方岁数不大,二十出头大小伙子,一个英年早逝,一个红颜薄命,生前没有见过面,死后才结为夫妻。白糖也说不清这二位到底有缘无缘,只知道这一趟跑下来,小费少给不了!
夜里开车特别安静,速度也比较快,车子像脱缰野马一般在公路上飞驰。两个人在车上一根烟接着一根烟,马不停蹄地赶去接货,按约定时间来到一个小山村。到地方天还没亮,就在一处公路旁的小山沟里,一口棺材摆在村口,围着几个乡农打扮的村民。白糖把车倒过去,车尾对着棺材。二人从车上下来,但见这棺材不大,外边裹了一层红布,棺材头上摆着牌位,另有一张巴掌大的黄纸,这叫阴阳帖,上边写着一个入土的时辰,必须在此之前送到目的地。白糖有点儿失望,因为这是口旧棺材,至少埋下十来年了,估摸棺中尸骨早已朽烂,所以得连棺材一同运走,穿衣服的钱是别想挣了。
那几个村民个个神情冷漠,一齐动手把棺材抬上车,又将固定用的皮条勒紧。其中一个村民把地方上批的迁坟文书交给白糖,连句客气话也没有,转过身就走。白糖见怪不怪,“砰”的一声关上车门,催促张保庆赶快上车。
由于有固定的时限,路途又比较远,他们俩为了赚这个钱,顾不上休息,眼见山路上又开始下起雨来,夜幕渐合,雨水与夜色凝结成一片黑雾,汽车前挡风玻璃上的雨刷器有规则地左右摆动,路两旁是模糊不清的悬崖峭壁。哥儿俩已是又困又乏,担心天黑路滑容易出危险,就合计着欲速则不达,不如先找个地方住一宿,等天亮了再走,时间应该赶得及。
翻过这座大山,路边隐隐约约几点灯光,开到近前一看是个小旅馆,一幢三层楼房,门口的灯箱忽明忽暗,照出“三仙宾馆”四个大字。白糖竟似没看见,仍开着车继续前行。因为这不是运水果的货车,开到宾馆门口让人看见,不揍你都是便宜你了,给多少钱也别想住宿,所以他又往前开了百余米,停在一处残破的围墙后边。这个地方以前也是一栋房子,可能年久失修,已经倒塌或被拆除了,仅留下一堵残墙。黑夜里雷声如炸,雨越下越大。二人把车停好,白糖又在后车门加了一把锁。张保庆都看呆了,他问白糖:“你怕车里这位跑了不成?”
白糖说:“那可没准儿,万一出了什么岔子,咱俩砸锅卖铁可也赔不起,再加上一把锁,我住到宾馆里才睡得踏实。”张保庆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你可真是锔了嘴儿的葫芦?瞎小心。”
二人带了随身的背包,冒雨跑进三仙宾馆。整个宾馆分为三层,一层十来个房间,设施比较陈旧,楼道中有一股子发霉的气味。水泥地面凹凸不平,前厅天花板上吊着一盏白炽灯,电线上布满油泥和蛛网。借着昏黄的灯光往四周看,绝大部分墙皮都已脱落,从墙根儿往上一片一片洇湿起鼓,说灰不灰说绿不绿,一排脏兮兮的红色暖水瓶歪歪扭扭靠在墙边,几个花花绿绿的搪瓷脸盆摞成一摞。迎面中间是一个棕色的大柜台,上面摆着一部电话机,后边坐了一个呆头呆脑的中年妇女,一身的赘肉,头发烫得像鸡窝,脸上涂着半尺厚的脂粉,睡眼惺忪地给他们登记。
张保庆和白糖是出门挣钱的,不在乎住宿条件,图干净就跟家待着了,要了一间最便宜的边角房。付钱办理入住的时候,白糖咋咋呼呼地让张保庆打电话,催后边的七八个兄弟快点。张保庆也跑过长途货运,知道白糖是在虚张声势,他们俩加上车里那位,一共才仨人,哪儿来的七八个兄弟?这么说无非是让那个中年妇女觉得他们人多,可以压低房价。另外还有一个重要原因,偏僻山沟里的小旅馆,不乏地头蛇开的黑店,专门敲诈人生地不熟的长途司机。所以甭问是不是黑店,先给他来个敲山震虎,放上一通烟幕弹。开店的越摸不清你的底细,你就越安全,这就是所谓的“江湖经验”!
两人虚张声势嚷嚷了半天,前台的中年妇女却只是哈欠连天,看都懒得看他们。哥儿俩登完记,拿上钥匙,拎起一暖瓶热水和两个洗脸盆,上到三楼尽头的房间。只见狭小的房间中挤了两张铁架子单人床,皱皱巴巴的床单上黄一块黑一块,可能有一阵子没换了,枕头上的枕巾比抹布还脏,卫生间的门也关不严,潮气混合着臭味儿,呛得人脑门子生疼。白糖的包里带着方便面,两人对付着吃了几口,又胡乱擦了把脸,烫烫脚就准备睡觉,衣服也不想脱了,反正天一亮又得赶路。白糖把脸盆搁在地上,一边烫脚一边跟张保庆说话。张保庆已经困得睁不开眼了,顾不上脏净,四仰八叉躺在床上,迷迷糊糊地听不清他在说什么。正当此时,忽听白糖“嗷”一嗓子,原地蹦起多高,紧接着哐当当一声乱响,洗脸盆扣在了水泥地面上。张保庆睁开眼,顺白糖的目光一看,但见雨夜之中,一个女人苍白的脸贴在窗户上。他吓了一大跳,立刻从床上蹦了下来。白糖也是又惊又怒,这个货是真浑,骂了声“我去你小妹妹的”,冲上去打开窗子,一把揪住了窗外那个“女鬼”的领子。“女鬼”扒在三楼窗口,一松手就得掉下去,躲也躲不开,竟让白糖拽进了屋。张保庆抓起地上的洗脸盆,就要往“女鬼”头上砸。“女鬼”穿着一身黑衣,让雨水淋得如同落汤鸡,脸上黑一道白一道红一道的,眼影、睫毛膏、脂粉全搅和在一起,惊恐地看着二人,颤抖着嘴唇问了一句:“大哥……盖被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