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血蘑菇调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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爷儿仨趁乱冲出关家窑,跑得滴溜甩挂,连呼哧带喘,帽子也歪了,衣襟也开了,凉飕飕的天,鼻洼鬓角却是热汗直流。跑到高处转头观望,但见风威火猛,屋瓦炸裂,泼水成烟,老关家的宅院庄田变成了一片火海。血蘑菇胸膛中的一颗心,直似断线的风筝,忽高忽低没个着落。白龙则是心里发虚,自言自语地嘀咕:“咱这个娄子捅大了,瞒着大当家的携带枪马下山,火烧关家大院,只怕瞒不住啊!这倒在其次,要命的是大牲口、大车扔在关家窑没抢出来,多半也给烧没了,咋跟大当家的交代啊?”土匪最看重的两样东西,一个枪一个马,枪是土匪的胆,马是土匪的腿,也可以说是土匪的“局底”,所以顶忌讳拐带枪马。他们爷儿仨没经过大当家的允许,擅自带着枪和马车下山,马车还没了,这可咋整?老鞑子说:“咱大当家的吃顺不吃戗,上了山你俩谁也别吱声,我先去跟大当家的认个错儿,且看他如何发落。”
老鞑子带着血蘑菇、白龙上了孤山岭,来到分赃聚义厅,当着绺子里四梁八柱的面,跪在地上禀告大当家的,把前后的经过一五一十说了一遍。
“只因关家老祖宗心肠歹毒,不肯放过血蘑菇,三番五次以纸狼狐置血蘑菇于死地,我才擅作主张,带着白龙和血蘑菇赶了马车下山,扮成贩烟的客商混入关家窑,想趁夜毁了供奉纸狼狐的香堂。怎知关家老祖宗用油灯砸血蘑菇,意外引起火头,关家大院及周边庄田,还有我们爷儿仨带下山的马车,均被大火焚毁。万望大当家的开恩,念在他们两个小的不懂事,都是我让他们跟着干的,是打是罚还是掉脑袋,均让我一人承担。”
迟黑子倒没发火,上前扶起老鞑子,当众说道:“我不让你们跟血蘑菇说他的身世,就是怕冤冤相报没完没了,结果还是没躲过去。看来火烧关家窑实乃天意,因果上的事,岂可由人计较?按说老关家本本分分,没干过坑害老百姓的勾当,咱不兴无故祸害人家。可这是血蘑菇家里的私事,谁家没个糟心事呢?谁的葫芦爬谁的架,他自己去做个了断,山上不便干涉。不过你们不该不听号令擅自下山,倘若崽子们都这么干,咱这孤山岭岂不乱了套?没规矩不成方圆,没五音难正六律,因此死罪可免,活罪难饶,各罚你们一年大饷,下不为例。”大当家的断得明明白白,还给山上省了钱粮,四梁八柱和老鞑子他们仨心服口服。只是打这儿起,血蘑菇仿若变了个人,终日闷着头跟在老鞑子后面,干些个烧火做饭的杂活儿,时不常杵山梁子上发呆,谁也猜不透他心里在想什么。
天气一天比一天凉,刀子般的老北风吹光了树叶子,孤山岭上灰茫茫一片,眼瞅就要大雪封山了。跟往年一样,到了这个时节,大股土匪又会下山猫冬。大当家的把人马集合到分赃聚义厅,先分大饷,大当家的、四梁八柱拿头份,剩下的崽子按这一年的功过,谁分得多谁分得少,账房字匠记得一清二楚,钱不够分就拿东西抵,像抢来的烟土烟枪、皮帽子皮袄皮褥子、金银首饰之类,按价值分成若干份,各取所得。众土匪跟过年一样,一个个眉开眼笑,分完了大饷,喝罢辞行酒,接着就要“插家伙”。各人下山只带短枪,把长枪埋起来,埋在什么地方,只有大当家的和四梁八柱清楚,其余崽子一概不知。山上的牲口马匹大伙儿分头骑走,谁骑走的,谁还得骑回来,如果说转年上山,分给你的牲口坐骑没了,你就得拿出相应的财物抵偿。约定好转年开春上山的日子,土匪们下山各奔东西,或者投亲靠友,或者去会相好的,或者去“海台子”找暗娼,还有“拉帮套”的,找夫妻两口子,仨人明铺暗盖,搭伙过日子,吃饭一张炕桌,睡觉一个炕头。要么就躲在大车店里喝大酒、抽大烟,组织赌局,放签抽红,总之兜里有钱,胆子又大,想干啥干啥。
老鞑子的家在猫儿山,离龙江县城不远,年年带着血蘑菇和白龙回乡下过冬,家里头还有个女人,跟老鞑子搭伙过日子。他以前当过跳萨满的神官,当地人都以为这爷儿仨每年开春后到外地跑营生,大雪封山前回来,可想不到他们是杀人越货的胡子。老鞑子爷儿仨不是四梁八柱,往年分到手的大饷,勉强刚够维持一冬,有时还得去周边给人家断病消灾。老鞑子跳大神,白龙帮兵击鼓,血蘑菇做金童助威,爷儿仨配合得十分默契。乡下很多地方不用钱,老百姓拿“高粱小米”当酬劳,隔三岔五挣点儿粮食,倒也足够吃喝。老鞑子蒸小米干饭最拿手,先把小米淘洗干净了,放进高丽大铁锅里,加水煮到米粒儿开了花,用铁笊篱捞出来装进小盆,搁铁锅里扣上锅盖继续焖熟。盛在碗里的小米干饭颗粒饱胀,香味儿赛过大米饭。
搁到往年,他们爷儿仨带着大饷下山,准是先奔县城赶大集。关外的大集热闹非常,镰刀锄头、刀剪锅铲、衣服鞋帽、山楂冻梨、活鸡活鱼,吃的喝的、穿的戴的,乡下人常用的东西,在集市上摆得满满当当。还有杀猪的,把肥猪捆在板凳上当场宰杀,旁边放个大木桶,里头盛满滚烫的开水,猪头砍下来扔进去煺毛。要吃杀猪菜,少不了粉条子和冻豆腐,紧挨着的小摊上顺手就能买着。爷儿仨逛上半日,采买些个布料鞋帽、烟茶酒肉,再在县城里吃一顿好的,这才把大包小裹拎回家,几乎是年年如此。
今年可不一样了,爷儿仨刀头舔血忙活一年,一个大子儿没分着,家还是得回。白龙心里憋屈,嘟囔道:“空着俩爪子下山,这一冬可咋过啊?”老鞑子白了他一眼:“别吵吵,不说话没人拿你当哑巴,只管跟着我走!”这件事难不住老鞑子,到了龙江老家,照旧先奔县城。进了城门洞子,随着人群来到十字街心,看东边一家当铺,门前挂着幌子,写着斗大的“当”字,立着旗杆,杆顶挑起两串木制大钱,悬着红布飘带,离老远就能看见。仨人迈门槛进当铺,老鞑子以前当过刽子手,在金銮殿上给皇上磕过头,见识过午门上比馒头还大的金疙瘩,有一件御赐的黄马褂,过年时请出来跟祖宗牌位供在一起,平常舍不得穿,搁家里不放心,塞在包袱里走哪儿都带着。如今迫于无奈,解开包袱皮儿,把黄马褂递到柜上,叫了一声“朝奉”!各地当铺多为徽州人所开,徽州管有钱人叫“朝奉”,渐渐成了当铺掌柜的称呼,关外也是如此。朝奉瞄了一眼,鼻子里“嘁”了一声:“您往前走两步吧!”那意思是让老鞑子去别家典当。老鞑子问他为啥不能当?朝奉不耐烦地答道:“这都什么年头儿了,谁还稀罕这破马褂?”老鞑子无奈地摇摇头,收起黄马褂,又脱下一件皮袄,这件皮袄唤作“乌云豹”,用沙狐颔下的皮毛拼成,挡风御寒、油光水滑。有一年下山砸窑,抢来的东西里有这件皮袄,以前这可是往宫里进贡的宝袄,等闲难得一见,迟黑子觉得老鞑子年岁大了不禁冻,便把这件皮袄给了他。关东人讲究翻穿皮袄毛朝外,这乌云豹穿出去太招眼,老鞑子在皮袄外面套了件夹袄,风钻不透、雪打不漏,又轻又暖和,数九寒天浑身冒汗。朝奉头也没抬,问了句:“当多少?”老鞑子没含糊,要了个“祖宗价儿”,左手比画一个八字:“八百龙洋!”朝奉一撇嘴,满脸的不以为然,乌云豹非同小可,这爷儿仨又不像达官显贵,所以他认定东西是偷来的,故意往下压价。老鞑子不舍得皮袄,可也没别的招了,经过讨价还价,当了龙洋八块,就这八块龙洋,那也是相当可观了。朝奉接过皮袄,高喊一声:“写,虫吃鼠咬,光板无毛,挡风大毛一件,当龙洋八块!”这也是规矩,多好的东西进了当铺,账本上一律要写“破旧”两字。老鞑子心知当铺规矩历来如此,所以那个年头老百姓才有一句话“冤死不告状,穷死不当当”,没必要跟人家置气,当下更不多说,揣好当票,带着血蘑菇和白龙出了当铺。
爷儿仨当了皮袄,兜里又有钱了,定然要去饭庄子大吃大喝一顿。当土匪的有钱就花,讲究狠吃猛造,从没有舍不得这么一说。毕竟干这一行的,成天把脑袋别到裤腰带上,指不定哪天就没了,所以是宁可翻江倒海一瞬间,也不想细水长流五百年。那么说上哪儿吃呢?龙江县城有个“四味居”,乃是地方上数一数二的饭庄子,两层的楼房,前堂后灶,一楼散座、二楼雅间,四道热炒远近驰名。老板姓左,相识的称他“老左”或“左师傅”,早年间在十字街口搭个棚子,支起一口铁锅,专做过路之人的生意,只卖四道菜:爆腰花、炒肝尖、熘肉段、烧茄子。老话怎么说的?“要想富,半夜穿棉裤;要想穷,睡到日头红。”左师傅做人规矩本分,手勤、眼勤、脚勤,每天天不亮就起来,到集市上买肉,早去为了能挑到最好的猪肝、猪腰。干什么都讲熟能生巧,切菜看刀口,炒菜看火候,天天炒这四样菜,打晌午一开火,热锅凉油,葱姜末炝锅,香味蹿出八丈远。用多少作料,什么时候翻勺,什么时候勾芡,什么时候出锅,闭着眼也不差分毫。吃过一回的人没有不想第二回 的,生意差得了吗?左师傅起早贪黑攒了些钱,惦记着开个小饭馆,就兑下一间破破烂烂的小门脸房,请来个老木匠拾掇一下。那时候盖房修房的瓦匠、木匠,活儿能串着干,一两个人全包了。老木匠带个小徒弟,爷儿俩干活儿不惜力气,连着好几天,从天不亮开始,叮叮当当锛凿斧锯之声不绝于耳,一直忙活到天黑掌灯。左师傅也是仁义厚道,亲自给一老一少两个木匠烧火做饭,顿顿好吃好喝,比他这当东家的吃得都好。木匠偷偷告诉左师傅:“这个地方风水极盛,干什么成什么,做买卖的沾上了能发财,老百姓住了人丁兴旺,就是建座庙也比别处香火旺,所以连仙家都惦记,将来说不定会有什么东西来占你的地方。”老左刚才还挺高兴,听完最后这句心都凉了,忙问木匠该当如何是好。木匠说道:“不用担心,你老左是忠厚之人,果真有那天,自当逢凶化吉、遇难成祥。”然后他在打木头门时做了些手脚,门底下有点紧,一开一合吱扭扭作响,叮嘱左师傅门户千万别改,就让它响,这饭馆将来发了财,无论怎么整,都别动这个门!
左师傅晚上睡在饭馆里屋,天不亮就去集上买肉,他的门一响,周围邻居都听得见,或嘴里或心里,难免嘀咕一句“老左起来了”,以至于饭馆生意越来越好,老左真的“起来了”。爆腰花、炒肝尖、熘肉段、烧茄子卖出了名声,号称“龙江四绝”,饭馆的生意兴隆,四味居成了金字招牌,扩充为两层楼的大饭庄子。左师傅没忘老木匠的话,保留了原来的门户,自己进进出出仍走这道门。
饭馆这个行当,怎么干的都有,有的大馆子可以做几十道上百道菜,堂倌报菜名都费劲儿,四味居却只有这四道热炒,各是各味儿,搭配些冷拼凉菜,再来一大碗热热乎乎的酸辣汤,爽口开胃,大个儿的肉馅儿蒸饺当主食,解馋解饱还实惠,谁家也比不了,生意越做越红火。凡是进饭馆来的主顾,不论穷富贵贱,左师傅全都客客气气、笑脸相迎,周周围围的谁家有个急难之处,他该出力的出力,能舍钱的舍钱。
老鞑子他们爷儿仨每年下山猫冬,一定到四味居大吃一顿,太馋这口儿了。以往来这个饭馆得排队等座,今天格外冷清。正是吃晌午饭的时候,饭庄子大门敞着,进去一瞅,居然没做生意。柜上坐着一人,粗眉大眼,两撇小黑胡,相貌忠厚,正是左师傅,不过俩眼发直,气色低落。老鞑子吃了半辈子龙江四绝,深知左师傅为人板板正正,做事勤勤恳恳,一年到头风雨无阻,除非身体抱恙,落炕下不了地,或者当天集市上的肉不新鲜,没有上等的好腰子,那才不做生意,不知今天是何缘故。老鞑子到柜上一拱手,叫道:“左师傅!”左师傅见是老熟人,忙起身相迎,从柜台后头绕出来:“哎哟老哥哥,快请快请!总没见您了,您这是从哪儿回来的?”老鞑子说:“在辽西葫芦岛跑了大半年,不瞒您说,我们爷儿仨出门在外,天天惦记四味居的热炒,您今天咋没做生意呢?”左师傅先将老鞑子爷儿仨让到靠窗一张桌子前,招呼伙计端茶倒水,递上热毛巾擦把脸,这才叹了口气说道:“别提了,这一阵子饭庄子里不太平,整得我头昏脑涨,半夜睡不踏实,白天多站一会儿,两条腿就发软,啥活儿也干不成。您说这生意还咋做?”老鞑子会扎针,问明左师傅头疼之处,从怀里掏出个牛皮夹子,捏出一枚大针,吩咐白龙用“崩星子”点燃手取灯儿,将针在火上燎了三下,然后在左师傅头顶和后脖颈子上各扎一针。不到一袋烟的工夫,左师傅晃晃脑袋,觉得舒服多了。血蘑菇和白龙暗挑大拇指,问老鞑子:“您戳的这是啥穴啊?”老鞑子随口说了仨字:“哈拉穴。”两人听得直发蒙,有这么个穴位吗?
老鞑子坐下喝了口茶,又问左师傅:“饭庄子怎么个不太平?”左师傅也知道老鞑子是萨满神官,就把来龙去脉原原本本地说了一遍。平时他都住在饭庄子楼上,最近这一个多月,夜里常听得楼底下叽里咕噜乱响,点着灯下楼去看,又什么都没有,他以为是饭庄子里闹耗子。干勤行的最怕闹耗子,一粒老鼠屎能坏一锅汤。左师傅不敢掉以轻心,上板之后不干别的,就是带着几个小伙计逮耗子。楼上楼下的窟窿、墙裂,均以洋灰封死,布上捕鼠夹子,下了耗子药。从乡下要来一条大黄狗,乡下的狗爱管闲事儿,拿耗子是家常便饭。折腾了这么十来天,没逮到一只耗子,倒是这条大黄狗,天一黑就趴屋角呼呼大睡,到晌午才起来。左师傅又托人从江北带回来一只八斤大花猫,头圆爪利,尾长过尺,身上虎纹斑斓,都说甭管多大个儿的耗子,见了八斤猫都得吓尿了,可是也不顶用,到得三更半夜,该怎么闹还怎么闹。左师傅整天恍恍惚惚、提心吊胆,一躺下睡觉就听见怪响,觉得有东西压在身上,哪还做得了生意?好在前几天,一个打南方来的斗鸡眼阴阳仙儿路过此地,跟左师傅说:“你这个饭庄子妖气冲天,一定有什么东西作怪,而且道行不浅,迟早出来吃人!”左师傅忠厚老实,从来没跟人耍过心眼儿,听他说得对路,当时就慌了,忙问如何是好。阴阳仙儿自称可以捉妖,不过遣将召神,须当舍得钱财。左师傅辛辛苦苦忙活大半辈子,开了这么一个饭庄子,照这样折腾下去哪还做得了生意?只得认头掏钱消灾。打从那天起,左师傅更没心思做买卖了,砸锅卖铁东拼西凑,好不容易把钱凑齐了,只等阴阳仙儿上门捉妖。
左师傅说完一把抓住老鞑子的手:“要知道您回来了,我还请那阴阳仙儿干啥?您快帮我想想法子、拿拿主意!”
老鞑子久在江湖上行走,对这些个门道一清二楚,所谓的鬼怪妖狐,一百个里面不见得有一个真的。四味居这么大一个饭庄子,开在人来人往闹市之中,整天做着买卖,灶上点着明火,怎么可能有妖怪呢?多半是有江湖人布局设套忽悠人,来讹左师傅的钱财。又听左师傅说那个阴阳仙儿是打南方来的,长了一双斗鸡眼,不由得心念一动,莫非是厌门子的首领鸡脚先生?久闻此人名号,做局极有耐心,十年八年不嫌久,称之为“养宝窑”,凡是让厌门子盯上的,轻则倾家荡产,重则家破人亡。这伙人平日里行踪诡秘,各有营生,时聚时散。自古以左为尊,故左在上右在下,常人衣襟往往是左边压着右边,厌门子的人穿衣则是以右压左,腰带上环扣则相反,用于同伙之间相认。据说鸡脚先生近几年收了个会放蛊的女子,来自湘黔之地,是个六指,人称“六指蛊婆”。平时都是鸡脚先生带着手下勒索钱财,六指蛊婆躲在后头放蛊害人,手段十分了得,自此为祸更深。厌门子还供奉着一只口衔银元宝的花皮貂,这个邪物称为“厌门银子貂”。这伙人本来只在关内出没,听说到关外是为了找“魇仙旗”,可没少坑害无辜。还有大清国的时候,老鞑子当过刽子手,曾跟他师父奉刑部调令进京,在菜市口处决了厌门大盗龙飞天,所以知道个中内情。说不定当年那个木匠就是厌门子的人。左师傅的生意好,绝不是因为一扇门,四味居真材实料、手艺高明,没有这个门,照样能发财,怎能轻信那个木匠的鬼话?既然让老鞑子撞上了,绝无袖手旁观之理,他劝左师傅把心放肚子里:“不打紧,龙江县城才多大点儿地方,能有什么不得了的东西?等我给你瞅瞅。”随即吩咐血蘑菇和白龙:“你俩到处找找,看看有什么不该有的东西。”二人领命,楼上楼下里里外外找了一个遍,什么也没找出来。老鞑子对血蘑菇说:“平日里就你最鬼道,要让你在饭庄子里藏点儿啥,还不能让别人找着,你该往啥地方搁?”血蘑菇转了转眼珠子,一指大门口:“我搁到那块匾后头!”老鞑子“嗯”了一声,又问左师傅:“瞅没瞅过那块匾后头有啥?”左师傅使劲儿摇了摇头,赶紧叫小伙计去搬梯子。
饭庄子门楣之上高挂一块木头牌匾,涂着透亮的黑漆,上写三个金光闪闪的大字“四味居”。血蘑菇爬上梯子,探头往后边一看,竟有一张黑乎乎的刺猬皮,皮肉相连贴在匾额背面,已经干透了,似乎是活剥下来粘上去的。老鞑子让血蘑菇揭下刺猬皮,拿去后院埋了,告诉众人不要声张,这一定是厌门子所为。常言道:“好汉莫被人识破,识破不值半文钱。”那个阴阳仙儿不是说要来捉妖吗?咱看他如何收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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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师傅明白自己上了当,心里立马敞亮了,眉头也舒展开了,对老鞑子抱拳作揖,千恩万谢:“得亏老哥哥来得及时,我得好好请您喝几杯。”招呼伙计们把买卖做起来,在饭庄子二楼收拾出两间屋子,备好全新的枕头被褥,安排爷儿仨住下,没事就在屋里喝茶唠嗑、到点吃饭,都是左师傅亲自掌勺。左师傅熟知这爷儿仨的口味,炒的时候浪荡着点儿,火大油大多放蒜。当土匪的都是牛肠马肚,逮着好酒好肉可劲儿造,吃得脑门子直往外冒油。
三天之后的晌午,四味居饭庄子里闹闹哄哄,伙计跑前跑后,左师傅在灶上掌勺,老鞑子爷儿仨在一楼喝酒。这时进来两个人,其中一个阴阳仙儿,留着山羊胡子,穿一件皂色长棉袍,脚下一双翻毛皮鞋,头发梳得挺顺溜,面黄如蜡,进得门来挺胸昂首,踱着四方步,手里揉着俩铁球,一双斗鸡眼四处踅摸,谁也没放在眼里。身后一个跟包的,一身靛蓝色棉裤棉袄,补丁摞补丁,邋里邋遢,背着大包袱,扛了个阴阳幌子。老鞑子爷儿仨相互使个眼色,甭问,厌门子的首领鸡脚先生到了。
鸡脚先生找张桌子坐下来,跷起二郎腿,掏出盒纸烟,抽出一支在桌子上蹾了几下,装上翡翠烟嘴,划洋火点着,深吸一口,烟盒和洋火盒“啪”的一下拍到桌子上,显得派头十足。跑堂的上次见过这个阴阳仙儿,站在跟前点头哈腰地伺候。鸡脚先生慢条斯理地问道:“老左在不在啊?”跑堂的忙去灶上通禀。左师傅挑帘出来,快步走到鸡脚先生面前作了个揖。鸡脚先生皮笑肉不笑地说道:“老左啊,钱备好了?”左师傅恭恭敬敬地说:“备好了、备好了,您放心吧,等您捉了妖,自当拱手奉上!”鸡脚先生又问:“是我说的数儿吗?”左师傅连连点头:“当然、当然。”鸡脚先生慢悠悠站起身来:“行了,我让你开开眼!”说罢吩咐跑堂伙计,在大门口摆上一张八仙桌,让跟包的打开包袱,取出一应之物,将一块写有“道炁长存”四个大字的坛布围在桌前,立好牌位,摆上素酒、供果,以及朱砂、黑墨、毛笔、玉笏、黄表纸、三清铃、五帝钱、八卦镜、龙角吹等法器,往香炉里插了三炷香。鸡脚先生一手持令牌,一手举法印,踏罡步斗,念念有词:“兵随令转,将逐令行,敢有不从,寸斩分形……”
鸡脚先生在饭庄子门口作法,摆的阵势不小,吃饭的不吃了,走路的不走了,全挤在周围卖呆儿看热闹。老鞑子爷儿仨混在人群里,就听有个卖呆儿的议论:“这耍啥呢?耍大刀呢?”另一个跑单帮打扮的买卖人搭腔道:“一听这话你就不懂,这是阴阳仙儿作法降妖,前两年我在省城瞅过一回,那家伙,老厉害了!”刚才那个人又说:“我就不信了,饭庄子是吃饭的地方,能有啥妖怪?”不知其中门道的老百姓,以为这是看热闹的说闲话,东扯葫芦西扯瓢,老鞑子可是心知肚明,江湖上管这叫“托屉的”,又叫“贴靴的”,在一旁装作互不相识,敲边鼓腻缝儿接下茬儿,推波助澜打圆场,这两人都是厌门子里的同伙!
爷儿仨不动声色,但见鸡脚先生挺卖力气,围着八仙桌子闪转腾挪折腾了半天,突然往饭庄子门口那黑底金子的牌匾上一指,断喝一声:“妖物在此!”几个伙计搬梯子上去,摘下匾额一看,匾后空无一物。鸡脚先生一张脸由黄变红,又由红转青,心知有人搅局拆台,却不知是何方神圣。他毕竟闯荡江湖多年,见过大风大浪,仍故作镇定,不慌不忙地念了几句口诀,走到供桌前放下法印,手指蘸上几滴酒水,抹在双眉之间,抓起令牌点指门头:“别以为我看不见你!念在你修行不易,不想赶尽杀绝,再不退去,定以天雷殛灭!”随即一抖袍袖,打出一道掌心雷,霹雳炸响,惊得围观之人一片哗然。
老鞑子低声骂道:“损王八犊子,掌心雷有从袖子里打的吗?”鸡脚先生借这一招下了台阶,走到左师傅近前打个哈哈:“老左啊老左,你也挺厉害啊!我让你这饭庄子生意兴隆!”说着话在左师傅两肩和头顶各拍了一下。这三下瞒得过老左,可瞒不过老鞑子。俗传人的头顶和两肩各有一盏灯,称为三昧真火,这么一拍就把三昧真火拍灭了。厌门子这么干,暗指取人性命。老鞑子心说“水贼过河,甭使狗刨”,立刻挤上前来,将烟袋锅子摆在左师傅头顶上,吧嗒吧嗒紧抽了几口,等于给左师傅的“火”续上了。“行家一伸手,便知有没有”,鸡脚先生被烟熏得直咳嗽,瞥了老鞑子一眼,已然看出这才是对头,只是大庭广众之下不便发作,就用黑话低声问道:“哪路的合字儿?是韭菜是苗儿?”老鞑子冷笑道:“吃生米儿的,就瞅你不顺眼,你能咋的?”鸡脚先生眼中凶光一闪,却不再理会老鞑子,冲左师傅一抱拳,脸上挤着笑说:“老左啊,在你饭庄子里作祟的东西,已经被我吓跑了,我一念之仁,放它一条生路,也不收你的钱了,山不转水转,咱们后会有期,告辞告辞!”说罢瞪了老鞑子一眼,带上跟包的扬长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