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若梦
浮生
家父是朝中重臣高居庙堂,因得罪权贵贬发边陲蛮荒,郁郁寡欢久病不起仙游极乐,我便在城中开一客栈潦以生计,名浮生。
边陲重镇多兵祸,戎狄扣关时见烽火万里狼烟漫天,朝廷积弱军将涣散难有作为,幸有高墙坚壁暂保残喘,城中萧条清冷因是唯一的客栈,平日往来多商贾侠士和兵卒,虽清贫但也能糊口度日,怕是应了浮生这名,人生苦短终是一场虚幻的梦,待到城破这塞外黄沙怕是不多我这具枯骨。
“老板娘,来一壶酒。”
他们都是这样唤我,很久没听见自己的名字,没有谁会在乎这乱世的弱女子,或许过了今夜,这客栈和这城都会是一座废墟,亦如我从来都记不住这些客人的样子,在我眼里他们终究是这浮生中的过客,甚至我更愿意相信他们用不了多久也不过是这城中飘飞的一抹黄沙而已。
不过,我还是能记起一个人的样子,仅仅是因为厌恶。
兵痞
他是守城的兵卒,每次来都穿着那身简陋破烂的盔甲,丢在柜台上的是和他人一样肮脏的刀,锈迹斑斑想必很久没用过。
“押二角酒。”
他每夜亥时来风雨无阻,一如既往的用他的刀向我抵押二角酒,我已经记不起他到底欠了多少酒钱,不过从未向他要过,战乱不止最得罪不起的就是他这样的兵痞,猥琐和无赖还透着一丝令人作呕的轻浮,我把酒连同他的刀一同推到他面前,始终埋着头不愿意正眼瞧他。
他总是对我浅笑,完全不在意我的轻蔑和不屑,端酒转身看他背影没有丝毫血性,我甚至在心中不止一次期盼,明天,就在明天这个时候他不会再来,我宁愿他死在戎狄的刀剑下,也远比这样苟活着好。
他总是坐在墙角的位置,即便是有人他也会把刀重重的扔在桌上吓跑客人,后来才明白,那个位置刚好可以看到我站立的柜台,两角酒他能慢悠悠喝到我打烊,两个外地商贾多看了我几眼出言轻薄,他便拳脚相加打的两人满地找牙,客栈里桌椅盘碗一地狼藉,我缩在柜台后不敢吱声,那一刻他向换了一个人,凶狠的如同一尊忿怒的罗刹。
店里的客人见惯不惊全当是助兴的喧闹,甚至还有人击掌叫好,直到他把那两人扔出店外,坐回到墙角亦如什么事都没发生过般继续推杯错盏,邻桌的客人献媚的讨好,递过去酒菜邀约共饮,和这世道一样都是群欺善怕恶的蝼蚁。
兵痞也不推辞翘起的嘴角挂着放荡不羁轻浮的笑容,粗俗的和之前完全不认识的人把酒言欢,言谈低俗不堪入耳,无非是城中青楼姑娘的腰肢或那红鸾高床一夜云雨,他津津乐道驾轻就熟仿佛是常客,落在我耳中变成不耻,二角酒都要赊余的人又何来廉耻。
有时兴起他会告诉陌人如何逃命,无非是临阵对敌总是抹一把血在脸躺在死人堆中装死,待到鸣金再爬起来,枭几个戎狄首级回去邀功还能换点散钱,然后尽数花销在青楼的温柔乡中,这样言谈竟然还能博得满堂欢掌,看着这群无耻之徒便知这朝廷已病入膏肓。
酒尽菜凉客人各自归去,他留到最后收起地上残碗碎盘,我记不起这是他第几次打破我店中东西,但总是会修补好桌椅后才离去,临走时他站在店外对我浅笑,我厌恶的避开他目光,合上店门却踌躇不安,始终不明白他这样的兵痞为何会有一张如此俊美的脸,令人厌恶的笑容却是那样的干净,还有他的眼睛明亮的如同这大漠的明月。
未名谷
忘记来这里多久,风沙和岁月已经侵蚀了记忆,亦如这破旧不堪的城和我的容颜一同慢慢苍老,往来的客商从未留驻于心,我依旧记不起任何人的样子,他还是会在亥时风雨无阻的出现,只不过他依旧是那样的年轻和桀骜不驯。
丢下刀押二角酒。
记忆中这是他唯一和我说过的话,已经说了十几年,像是一种默契我开始慢慢习惯在亥时之前先准备好那两角永远没想过收钱的酒,他一如既往的无耻和轻浮只不过身边的听客换了一茬又一茬,不变的依旧是他的放荡不羁,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那个曾经令我不耻的兵痞变成我每天一成不变生活中唯一的等待。
我已经过了令他憧憬的年纪,胭脂遮挡不住的除了皱纹还有迟暮,我开始恍惚他来我这里,到底是因为那二角不用付钱的酒还是我,至少听他言语城中青楼里新来的姑娘远比我风情万种。
戎狄夜袭城破兵败烽火屠城,他踢开店门持刀闯进来,不由分说抓住我手往外冲,斩杀敌将推我上马,他拥我在怀向城外疾驰,第一次靠他这样近起伏的马背我能听见他心跳铿锵,满脸鲜血滴落在我后颈潮湿的炙热。
敌军群兵引马来追,身后箭雨呼啸,他加鞭不停斩兵杀将大有万夫莫敌势如破竹之势,后背隐隐作痛犹如尖芒刺骨我咬牙不语,奔至城外溪谷两山夹道可容一人通行,他下马持刀而立指着身后羊肠小道。
“此道出谷往西,遇一河乘筏而过便能周全。”
“你不走?”我愕然。
“走不了。”
远处马蹄破夜火光渐近戎狄已至,他持刀于谷口不动如山,背后数之箭羽没入身体穿透前胸,我想他是真走不了,护我出城他早中箭矢,一路艰辛竟未听他言语,我心早枯多年未曾悸动,此刻随着他胸口的血一起开始融化。
他比谁都惜命更知如何全身而退,竟为救我力战不退,我走到他背后帮他折箭。
“拔不得。”他按在我手背浅然一笑。
我懂,拔了他就没有气力再坚持,他没打算和我一起走,他是想留在这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谷口帮我挡住将至的戎狄。
“你这又何苦。”我哽咽。
“欠你的酒钱,今天我还你……”他笑,亦如夜花灿烂,胸前鲜血滴落他腰挺的更直,恍惚间我感觉曾经在什么地方见过他。
“我叫叶轻语。”
“我……我知道……”他持刀的手一抖,嘴角蠕动笑意凄然,月下静望似乎有话要讲,突闻身后戎狄叫嚣群战马嘶鸣,他转头握刀,“走!”
我在等他未说完的话,看着他后背月色下亦如磐石般刚毅,敌先锋已至挥刀来袭,他引刀砍杀人仰马翻谷前留下两具尸骸。
“走!”他回头看我一眼,这一次没有笑,只是腿上多了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他插刀在地支撑自己身体。
我掩泪而去身后只听见刀剑相交马嘶人嚎,乘筏西渡至岸回首见谷中火光忽明忽灭,刀剑之声不绝,我用二角酒换他以命相搏,他不是没有血性,是我一直没看见过,因为他把血性留给了我,我跪哭在岸边忽闻夜空惊雷乍现,漫天蛮雷呼啸而至落于谷中,整个黑夜被照亮的如同白昼,顷刻间谷中一片寂静。
清明
王师收疆扩土多年后我再回到那边陲之地,依旧在城中开了客栈,名浮生。
每日亥时我都温上二角酒,然后看着店口,一晃多年我已经是鬓白如雪的老妇人,我知道那兵痞不会再来,可这个习惯怎么也改不了。
清明细雨。
我带上酒再去那最后见他的未名谷,谷顶有一坟丘是我为他堆砌的衣冠冢,我想他命断于此终是要入土为安,可我回来时找不到他的尸首,只是那湾溪水不知道为什么变成红色。
“你这是拜祭谁?”谷顶庄稼人见我每年都来好奇的问。
“一位朋友。”我颤巍巍的坐在坟丘边。
“你朋友怎么没有名字?”
是啊,我竟然忘记了问他叫什么名字,这些年来他的墓碑上我一直不知道该写什么。
“……”这或许是我一生最大的遗憾,我无言以对的把酒摆放在坟丘前,不多不少刚好两角,“他是什么人?”庄稼人唏嘘的看着我。
“一个兵痞……一个在这里为了救我战死的兵痞。”我哽咽的回答,直到现在我还是愿意叫他兵痞,不再厌恶,仅仅是因为亲切。
“卓谷地势险要,一夫当关万夫莫开,这里出过不少英雄。”
我看向说话的庄稼人,才知道原来这里叫卓谷。
“兵痞也会救人?”庄稼人似乎有些不相信我的话,点燃旱烟咂了一口,“几十年前戎狄破城,据说有一兵爷站于谷底隘口拒敌,一人力战不退谷口敌兵尸积如山,谷内血流成河就是从那时开始,谷中溪流变成红色再没清澈过,敌将不敢靠前命箭手齐射,兵爷身中万箭竟然屹立不倒,那一仗太过惨烈老天都不忍群雷落于谷中,敌兵甲尽数灰飞烟灭。”
我听至顿时泪如雨下,我知道那人是他,向庄稼人要来镰刀,在空了几十年的墓碑上刻下两行字。
闻说塞外埋忠魂,
卓谷西出无故人。
刻罢我引刀破指,鲜血涂抹在墓碑上,亦如当年他笑容那样灿烂。
前世
多年以后,我站在泰山之巅时还是能记起很久以前那场旷日持久的人神大战,我依稀还记得,就是我如今站的这里,那人持玺举剑指天笑骂,一己之力封退九天神众。
我令她以雷影统帅天罡雷部三十六将挥军力战,可她最后为救我以身挡了那人一剑,我看着她在我怀中烟消云散,可散不去的却是我的执念。
奈何桥头我那身金甲让孟婆毕恭毕敬的不敢直视,双手送上孟婆汤。
“神尊这又何苦,她已入六道轮回怕是再记不起你是谁,即便神尊能世世相守生生相随,她终究也想不起曾经的事,神尊为此重入轮回受人世之苦,可悔?”
我看了一眼手中的孟婆汤,喝下去什么都忘了,我依旧是那个居于神霄玉府,在碧霄梵气之中节制天罡雷部掌物掌人,司生司杀至高无上的九天应元雷声普化真王,俯瞰凡尘我是万人敬仰的天尊。
可我居然也有怕的时候,我怕她的样子会亦如千年前那样在我面前烟消云散,我宁可放弃神尊之外再入六道轮回,就是因为我坚信她早晚有一天会记起我是谁。
但渐渐我发现似乎并不像最开始那样执着的期盼叶轻语还能记起我。
默默的相守只要能生生世世陪伴在她身边慢慢变成我最大的慰藉,唯一不变的依旧是我在泰山之巅铭刻寰宇的誓言。
世世相随生生相守,直到你记起我是谁……
这一世……
我都忘了这是第几世。
她随家人被贬发至边陲,她开了一家客栈名浮生,可能她都不知道,这浮生中我一直都在她身边,可她依旧不认得我,甚至没有正眼看过我,我在她的客栈恣意妄为就是想引起她的注意,哪怕是多看我一眼也好,或许她会慢慢记起以前的事。
我随她来边陲当了一名兵卒,一名深知如何惜命的逃兵,我总是知道如何才能保住命,我知道她性子刚毅对我不耻,可只有这样我才能留在她身边,若是枉死我又将重入六道轮回,下一世我又要千方百计的去茫茫人海找她,即便重逢我终究也不过是她人世中的陌人。
就如同这一世,她是落寞的客栈老板娘,而我在她眼中不过是不屑的兵痞,每夜亥时去她店里赊欠二角酒,指望她能多看我一眼,我知道她是厌恶我的,还好,这一世她至少最后告诉我她叫什么。
叶轻语。
我怎么可能会忘记这个名字,我为之世世相守的人,这么多世来她第一次告诉我,可惜……
可惜她忘了问我的名字。
我一如既往将手中的孟婆汤倒入忘川之中,淡淡一笑看向孟婆,如果千年前那场人神大战中,烟消云散的是我,我想她也会为我做同样的事。
“不悔!”
来生
我从梦中惊醒眼角还有未干的泪痕,我扶手抹去梦变得有些模糊,只记得梦里我坐在一个坟丘旁泪如雨下,可忘记那坟里埋的是何人。
推开窗户京城繁华尽收眼底,三月春色怡人我信步长街青石,梦中阴霾渐渐消散而去,驻步街尾不知道什么时候这里开了一间客栈,堂前绿柳红花庭内幽深古致,抬头看见匾额上刻着两字。
浮生。
和别致的店名,哦,我记起来,梦中我好想也去过一个客栈,可我已经记不起那客栈叫什么,如今站在这里依稀有些熟悉,竟有一种恍如前世的错觉,我迟疑一下迈槛而进,客栈清冷零零散散坐着一些客人,我做到墙角的空位店小二客气的过来招呼。
“要点什么?”
“二角酒……”
我并不饮酒可不知道为什么却脱口而出,对了,梦里我好想会为一个人准备二角酒,那人是谁?我蹙眉久思却再记不起来。
坐在这个位置刚好可以看到客栈的柜台,掌柜颇年轻有一张俊美干净的脸,他抬头刚好和我对视。
我脸羞红避开他目光环顾四周有些恍惚,不知不觉饮尽要来的二角酒,起身才发现出来时闲散竟忘了带银钱。
“掌柜,这支发钗可否押二角酒。”我取下头上发钗歉意的问那俊美的年轻人。
那人嘴角翘起,他笑,放荡不羁与世无争。
他收下我发钗笑而不语,我走到店门口忽然记起梦中我也曾见过他那样的笑容,只是记不起那人的模样。
“掌柜,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我折回来好奇的问。
年轻人拿笔的手一抖,一滴墨汁滴落在账本上,侵染了一大片久久的扩散,他迟疑一下。
“闻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