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火 第37頁

可即使親眼見到尸體,自己就能接受這個事實嗎?她問。

抬頭望,都市的天空灰蒙蒙的一片污濁,她以為應該下場暴雨,電閃雷鳴地嘶吼洗刷一番,沖走所有陰霾。她以為應該悲傷得痛不欲生,結果也不過如此,不過是整個人空蕩蕩的,仿若被抽走了所有的情感,無悲無喜。她以為應該悔不當初,偏偏悔猶未及。

停戰……

還有意義嗎?她想憑借自己的努力讓他早日回歸平凡的生活,得到的卻是他已經戰死的音訊,多半發生爆炸的炸彈還是她賣往波吉亞的。真是半點都讓人笑不出的黑色幽默,果真報應不爽。

「好了,費叔旖。沒什麼大不了,這地球沒了誰都能照常運轉,明天太陽照舊升起。」她心中反反復復勸慰自己,「爸爸死了,大哥與二哥死了,舅舅死了,都是死在爆炸上,你自己也差點落得同一個下場。看開點,誰讓你是靠發戰爭財的軍火商呢。」

嘴唇不由自主地顫抖著喃喃自語,蠟白的臉色,她不曾注意到自己的反常已引起不少路人的側目而視。

他們第一次見面,亂糟糟的環境中他遞給她找了很久的合同,微微笑的模樣在明亮的光線里充滿了一股暖意,全然沒有半分屬于殺手的血腥氣息。他為她煮的第一頓飯,簡單的菜式卻格外可口,細細咀嚼的話能嘗出屬于家的眷戀。她記得他穿著圍裙打掃房間,動作干淨利落有條不紊。她也不會忘記他們一起在波吉亞經歷的一場凶險,更不能忘懷兩人像一對未經世事的少年男女般于晨曦中親吻狂奔……

臨別前,他承諾會回來與她約會!

會回來……

第10章(2)

她在商店的玻璃櫥窗下蜷縮起自己高挑的身體,強行壓抑住的情感如掙月兌而出的狂獸,瘋一般撕扯著回憶,血淋淋地大口吞噬著。

沒有人搭理她,對路人而言她不過是一個陌生人,誠如只關注如何賺取金錢的她從不關心別人的生死。于是她便如一個貧窮的乞丐般,在街角縮著身子,孤零零地坐等時光流逝,情願將自己的生命囚禁于一隅。

「愈夜,愈看愈美麗,但誰會來電?當我凝視我的臉,幾億人在愛戀。畫面,在腦內乍現,波斯灣,最南面。燈塔中,誰人在約會我?不必真正遇見……」

商店里有音樂飄出,一遍又一遍,她默默地听著,不知自己是否被觸動了哪根心弦。

「……是誰在對岸,露台上對望,互傳著渴望,你熄燈,我點煙。隔住塊玻璃,隔住蚌都市,自言自語地,共你在熱戀。在池袋踫面,在南極踫面,或其實根本在這大樓里面。但是每一天,當我在左轉,你便行向右,終不會遇見。

命運,就放在桌上,地球儀,正旋動。找個點,憑直覺按下去,可不可按住你?月台上踫面,月球上踫面,或其實根本在這道牆背面。或是有一天,當你在左轉,我便行向右,都不會遇見。」(張國榮&黃耀明《這麼遠那麼近》)

……

都不會遇見……都不會遇見……這麼遠那麼近,一度那麼近,結果是都不會遇見!

「費叔旖,沒什麼大不了的。」她扶著牆壁緩緩站直身體,抬頭挺胸大踏步而去,「停戰!結束戰爭!他說他討厭戰爭,那麼我就替他完成最後的心願。讓自己的行動代替未曾說出過的真實情意以及那無比庸俗的三個字。」

這世上許多人自以為是,費叔旖知道自己就是其中一類,更糟糕的是她可算是這類人的典型代表。她可以周游四大國的軍部如入無人之境,兩代人賣軍火獲得的不義之財為其大開方便之門,也使得她有資本和一些政界大佬們說東道西。她的目的很簡單——波吉亞的真正和平,不是以前那些隨便就可以撕毀的假條約。以前在政壇與軍部建立的龐大人脈網簡直是發揮了最大使用價值,再加上費叔迪長袖善舞的交際手腕,很快連娛樂界她也滲透了進去。于是乎四大國開始舉辦了數場以「呼吁和平,以求停戰」、「為了無辜孩子」為名義的大牌巨星演唱會及義賣會,同時眾多以描寫戰爭殘酷歌頌和平的歌曲與影視片鋪天蓋地被大眾追捧,引起了無數民眾對波吉亞戰爭局勢的關注。

然而持續百年的內亂戰爭豈是如此就能輕易擺平的?縱然有不少官員站到了停戰這一邊,縱然有不少民間組織趕赴波吉亞拯救那邊的孤兒寡母,縱然血氣方剛的學生與和平人士在街頭組織游行抗議戰爭……可說到底對戰爭的實質性影響簡直是微乎其微。

這世上有時不是有錢就能解決所有的事,有時候也需要權。當自以為是的女軍火商疲于奔波應酬交際時,才無比深刻地體會到此一事實。無力之極時,她不由自主地回到家。可打開門看見整齊卻布滿灰塵的客廳與房間,她又忍不住想拔腿逃跑。屋里的每一件物品都維持著那個打掃者最後一次離去時的樣子,令得屋主禁不住會想起死者生前在此生活的種種。這也是為何她不到累得半死決不回家的最大原因。所有屋子她最不敢進入的就是廚房,情願每頓在外面的餐廳馬虎果月復,反正她自己煮的東西只能讓人以為是他準備自殺的毒藥。

她是現實的人,所以一點也不懷疑軍部的消息。以如今現代化的軍事通訊設備,誤傳戰亡人員的幾率已經大大減少,何況余東並不是軍部可有可無的小卒。感情用事時,她巴不得跳上飛機去波吉亞。可去了又怎麼樣?別說人,恐怕連骨灰她都得不到一捧。她只是像個陀螺一般自顧自瘋狂地轉著,停戰、和平、協議、密約、宴會、應酬、救援、每日皆有所變動的財務報告……無法說明為何自己會為了余東做到如此地步,也無法形容自己得知其死後的心情,要是理得清,她想或許不會難過得幾近壓抑與折磨。

如果他是她的情人,她可以光明正大地號啕大哭一場,然後隨時間流逝再想辦法接受另一段感情。如果他是她的親人,她便像以往一樣將悲傷抑制于心里,在往後的日子里偶爾緬懷一番。如果他是敵人,那麼她無疑要大大慶祝幾次,因一想到再不用遇見對方而竊喜不已。遺憾的是,他們的關系有那麼些復雜及尷尬。彼此信任過,彼此背叛過,彼此算計過……一個會打理家事的男人與一個只會賺戰爭財的女人,沒有所謂的山盟海誓,沒有水深火熱的情感波折。甚至她連他究竟是誰都不知道,比如不知他有個身份不比常人的父親。仔細回憶的話,除了相處時若有似無的曖昧及心頭點滴的牽掛之外再無其他。

打開電視機,所有的頻道無一例外地正在播放有關首相競選的事宜。現任安全部部長林澤瑞一身得體的黑衣裝,一臉沉痛地出現在傳媒面前,含淚的雙眸似乎透出一股中年男人特有的擔當和沉穩。他先是沉默,因為沉默的悲傷有時比任何情緒更能感染觀眾,誰說政治家不是好演員?媒體記者開始紛紛提問,奇怪的是所有的問題幾乎都與競選無關,說的無非是些老百姓們常常經歷的瑣屑家事。

「他是您唯一的兒子,為什麼卻姓余?」

「那是我前妻的姓,我一直都愛著她,所以決定讓兒子隨母姓。」于是民眾知道這個向來以冷硬聞名的高官其實格外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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