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羲回過神,把小桌子搬到床上,再將早餐擺好。
方瞿翊拍拍床鋪示意他坐下,他們習慣吃飯的時候聊天,這違反從小到大的教養,但就是很喜歡。
他喜歡慕容羲的聰明機智,總是能迅速接上自己的思緒,喜歡和他談國家大事,他對朝政陌生,卻往往舉一反三,喜歡兩人之間好到無法形容的默契,也喜歡他好看到令人羨慕的長相。
總之方瞿翊就是特別喜歡他,樂意待他與旁人不同。
咬下餡餅,看一眼筷子還停在半空中的慕容羲,方瞿翊微哂。「嚇到了?」
他點點頭,遲疑問︰「我听錯了……對吧?」
他知道阿羲指什麼。「沒听錯,我父親確實是當今皇上。」
「所以你是哪個皇子?二皇子、三皇子?」他見過大皇子一面,兩人光是身形就相差太多。
皇上後宮清淨,除皇後和兩個妃嬪外沒有其他的了,皇子公主數量也少到令人鼻酸,目前只有三個皇子、一個公主,皇子都是皇後所出,而妃嬪生產力不高,只生出了個公主。
「我的名字其實叫瞿翊,是沒上皇家玉牒的皇子。」
「不會吧,皇上想要哪個女人,直接納進後宮就好,怎會讓皇家骨血流落在外?」就是平頭百姓也在乎血脈,不至于讓骨肉在外流浪。
「父皇痴情,年少時期便結識家母,我的母親是商家千金,兩人一見鐘結同心,但商戶女入不了官家門,即便太後再疼愛父皇,也不會允許母親成為父皇的結發妻。太後更中意娘家佷女,最終董氏嫁入皇家成為父皇的正室,並一路順利坐上皇後之位。」
這下子慕容羲懂了,有太後為娘家佷女加持,董氏當然能夠一手遮天,將後宮把持得滴水不漏,于是所有皇子只能從她肚皮爬出來,所有女人僅能止于嬪位,給皇帝當玩物點心,就算一不小心成為生產工具,也只能產下雌性生物。
雨露不均沾,董氏的中獎機率自然比旁人高,兒子一個接一個往外蹦。
「既然如此,你母親為何又跟了皇上?」慕容羲問。
「外祖父寵愛獨生女,豈肯讓母親為人妾室?為此不顧女兒意願,找了個贅婿進入方家門庭,從此父皇和母親雖然同樣身處京城,卻相隔千里。」
「然外祖父識人不明,贅婿狼子野心——秦修有個自小訂親的表妹,他既愛母親的美貌聰穎,又對青梅竹馬小表妹有情,魚與熊掌他全要,因此想方設法害死外祖父母、霸佔方家財產。」
「一朝奪得主導權,他立即迎回表妹,讓母親與對方並稱姊妹共侍一夫。然而在母親多方探查,查出父母之死出自丈夫手筆,她豈肯對仇人低頭?屢次逃跑失敗後,秦修擔心殺人之事外傳,于是痛下決心打算殺害母親。」
「他對外宣稱母親因喪親之慟身體虛弱,要搬到莊子休養,暗中卻安排盜匪半路劫殺,許是父皇和母親緣分未盡,此事竟被父皇遇上,他救下母親,對母親的遭遇震怒,助母親奪回方家財產,最終秦修因殺人入獄,斬首于午門。」
「然後皇上就把你母親接回宮中?」
「這倒沒有,父皇原有妃嬪十幾人,董氏善妒惡毒、手段殘忍、控制欲極強,妃嬪們死的死傷的傷,只有不受父皇喜愛的才得以苟延殘喘,他深知母親進宮怕是無法保住性命。
「另一邊母親也不願意進宮,一次失敗的婚姻讓她對成親深感恐懼,加上好不容易得來自由,哪里舍得丟出去?更重要的是,她打定主意接手家業,將父母親一輩子的心血發揚光大。
「商談之下作出兩人都能接受的安排,父皇請人教導母親經商之道,重振方家產業,而母親委身父皇,成就兩人一世情感。」
「是成為皇商的那個方家嗎?我記得當家主母身邊確實有個贅婿。」
慕容羲听過方紫璇,那是個傳奇故事,在經歷過風浪後方氏大徹大悟,她將家族產業經營得風風火火,還一路晉身皇商,成為京城商會傳奇。
「你指的那個贅婿是陳叔,他早年跟隨父皇在戰場上打仗傷及根本,父皇令他保護母親,後來母親懷上我,孩子需要一個身分、一個父親,他便領贅婿名頭在方家待下。
「從小母親對我悉心教導,她不願我去爭那個位置,因此我一直不曉得,隔一段時間才能出現的親生父親,竟是世間最尊貴的皇帝。原本父皇也同意母親的堅持,但隨著年歲漸長,父皇眼看我與三個皇兄之間的差距,語重心長地對母親說朝廷國家需要有人承擔。
「那年我十歲,突然被告知父親身分,說不上來是震驚還是訝異,總之從那年開始,我的生活翻天覆地改變了,我被當成儲君般金尊玉貴地教養起來,父皇將數名當代大儒與致仕賢臣送到我身邊,教我學識、為君之道,計劃在合適的時機把我送入朝堂。」
「去年太後薨逝,父皇嘗試將董家權勢收回,沒想到董氏一族在朝堂上盤根錯節,人脈廣權勢高,父皇首戰告敗,一場揭發董氏貪污弊案硬生生被反轉,倒了幾個維護皇權的官員。
「母親見微知著,立即處理生意家產,一封書信送進宮,準備帶我南下避難。沒想到還是晚了一步,我與母親落腳的客棧慘遭祝融,母親被活活燒死,而我逃離後,一路被匪徒攔路劫殺,幸好有墨雨、白霜保護,否則活不到現在。」
「你是怎麼中毒的?」
「父皇在我身邊安排四個侍衛,除白霜、墨雨、藍雲之外,還有一個黃霓,她是女子,經通醫術,誰知黃霓投靠董氏,暗中給我下毒。毒發後我們一路逃竄,寇老憑借關系找到呂尊,他想盡辦法為我解毒,但試過無數回始終無果,幸好遇上你和秋娘子。」
故事完結,慕容羲沉下眉頭。「這男女婚嫁怎麼就不能隨心所欲?」
若沒有太後的固執,皇帝、方氏和瞿翊就能快快活活全家團圓了吧。
「你在影射自己嗎?難道你不喜歡秋娘子。」瞿翊失笑。
國公府這場婚事辦得人盡皆知,沒听人評論秋子瓔,更多的評論是——慕容羲非良配,而那位「良配」卻換了個新娘。
喜歡?不喜歡?對女人,他很少有過這種分辨。
義父說男女相聚,就是演一場男歡女愛、彼此盡情的暢快戲,久而久之就會發現見面時沒有多快樂,分手時也不見相思,只覺男女之間僅僅是那三兩肉的小事。
他同意義父說法,對毫不上心,甚至對脂粉味過敏,可京城里人人說他風花雪月、流連青樓。
秋子瓔,是第一個讓他感覺到溫度的女人,活生生的、有情緒的、會逼他、鼓勵他、贊美他、處處為他著想的女人。
他想,他是喜歡她的。
喜歡的起源也許是同病相憐,也許是感激,也許是彼此依賴的安全感,但漸漸地,他發覺跟她在一起處處舒服。
她的聲音好听,講話有趣,她的故事精采無比,她的廚藝更是時時給人驚喜。他喜歡每天醒來可以看見她,喜歡回到家時,有她站在牆邊等待,喜歡她問「今天過得怎樣」,喜歡她說一大堆鼓勵看好的話,更喜歡她——相信他。
在她眼里,不是英雄的他,是貨真價實的英雄。
「她很好。」說完,慕容羲點點頭,像附和自己的話似的。
「我也覺得她很好。」
墨雨、白霜愛上她的廚藝,呂尊為她的醫術驚喜,而自己則喜歡她言談舉止間帶給人的沉穩平靜,好像只要她在,再艱難的狀況都不值得一提。
「你可不能搶,她是我的妻子!」慕容羲防備地看他。
倘若一切順利,瞿翊真的當上皇帝,天下女人都會朝他飛奔,到時當中會不會有一個秋子瓔?她說他們只是演戲,而他同意日後和離,屆時她確實有資格也有條件站到瞿翊身邊。
「我有這麼小人?放心,除非她自願琵琶別抱,否則我絕不主動招惹。」
「不行,她就算琵琶別抱,你也不能接收。」糟糕,他開始擔心也後悔極了,他沒事干麼同意和離啦!
「你自己對她不好,還不允許別人對她好?」
「我沒有對她不好。」
「既然沒有,你干麼擔心琵琶別抱?」
「女人心海底針,我怎麼知道她會不會變心?」
「你成天摟著護著寵著溺著,她想變也沒機會。」
之後兩人打起哈哈,一個說女人難填平,若有機會撿漏也不錯,畢竟本人家產萬貫;一個信誓旦旦,自家妻子熱愛顏值,他的臉足夠讓女人心生滿足。
說著辯著瞿翊笑聲不止,不知道為啥,自己身邊從沒少過人,能說話的對象一路可以排到京城,但在這麼多人當中,他特別喜歡和旁人口中的「窩囊廢」聊天,彷佛他每句話都能打中他的心弦,引發他的反駁或共鳴。
小師弟嗎?他滿意自己臨時給他加上的身分,這個小師弟,他罩定了。
*
原來學習有沒有意思,跟上課的先生有偌大關系,慕容羲越來越喜歡上學,喜歡那些他曾經覺得無趣的四書五經,連他認定的酸文酸詩,都覺得有意思極了。
更難得的是夏老大大夸獎他,說「此子聰穎可教也」。
並且今天瞿翊還把身分告知,這意味什麼?是信任吶!
他相信人與人之間有說不清模不透的緣分,否則憑他這張傾國傾城的容貌,在府中怎會不討人喜歡?不過是他跟鎮國公府無緣罷了。
如今他換了塊地方生活,子瓔喜歡他,村民喜歡他,先生喜歡他,連瞿翊那樣疏淡的人都信任他。突然覺得,過去老天爺忘記給的好運,累積到現在一口氣全給了他。
看向天邊橘色紅色交織的雲彩,他踩著輕快腳步喜孜孜回家,想起子瓔給自己留的五個餡餅,笑容越發燦爛。
不料在走到兩家相連的月亮門前,他被墨雨、白霜和藍雲給攔下。
他們氣勢洶洶來者不善,這種狀況于他不陌生,過去踫到這情形,他就知道要準備干架了。
他跟義父學過兵法武功,對付京城混混綽綽有余,但和瞿翊身邊的侍衛對干,瞬間從大咖變成軟腳蝦,沒有半分把握。
慕容羲把背包摘下,小心安置在旁邊的大石頭上,那是子瓔親手縫制的,全天下只有這個,旁人沒有、屬于他,可不能弄壞了。
擺放好背包,他站到「敵人」面前。
以身高相論,自己小輸一點點,誰讓他們長得鐵桶般雄壯威武,往哪邊一擺,敵人都會嚇破膽。不過義父教過,兩軍對戰最重要的不是武器人數,而是氣勢,氣勢出來就先贏五分。
他牢記此話,因此挺高背脊、拉長脖子,冷眼相看。
「有事?」咱沒事不惹事,有事也不怕事。了不起明天頂著豬頭上課,還可以順勢跟瞿翊告小狀,何況怕啥?他家老婆醫術頂天。
「秋娘子怎會看上這只草包?」白霜問。
慕容羲長得風流倜儻、俊美無雙,而子瓔的身材……一言難盡,即便如此他們就是覺得,慕容羲沒資格娶回子瓔。
慕容羲頭頂冒火,這是清楚又明白的蔑視鄙夷啊。什麼草包?最近他往肚里灌進不少墨水好嗎。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身為女子,秋娘子身不由己。」剛從京城回來,什麼小道消息都清楚無比的藍雲回答。
這話傷害性不強,但污辱性極高。
倘若在成親之初听見此話,慕容羲肯定會找人干架,但現在倒有幾分認同,除容貌和家世外,他確實沒有能匹配得上子瓔的條件。
所以在瞿翊之後,又來一群想和他搶老婆的?
「所以呢,你們打算聯手打我一頓出氣。」
「聯手?哼,你太看得起自己。」話出口的同時,墨雨一拳往他那張漂亮到極其礙眼的臉上招呼。
大哥,他靠臉吃飯的好嗎?險險地,慕容羲避開這一拳,邊躲邊說︰「講不講武德啊?啥話都沒說就直接開打!」
好歹要給人一點心理準備啊。
墨雨倒是訝異了,這只弱雞居然能躲過自己這一拳?再伸手、再動腿,他一下一下往慕容羲身上招呼。
之所以出現這幕,是因為呂尊討不來餡餅,白霜、墨雨特地領藍雲到隔壁見見投喂者,順道哭哭悲哀,看能不能有意外之喜。
卻沒想到會看見子瓔正被一個小姑娘諷刺,頓時火冒三丈。他們不打女人,只能到慕容羲跟前找確。
在慕容羲順利躲過三拳後,墨雨不放水了,一拳比一拳快且猛,轉眼功夫,帥臉挨上一拳,細皮白肉的他一秒變一零一忠狗。
墨雨還不放過,出拳踢腿繼續打,打得他抱頭鼠竄才肯歇手。
不久後慕容羲倒在地上,墨雨的臭腳踩在他胸口,他俯瞰著地上的失敗者,寒聲問︰「知道錯在哪里了?」
「知道。」
「錯在哪里?」
「錯在不學無術,沒有好好學習,錯在會點拳腳就誤以為自己打遍天下無敵手,錯在不知人外有人天外有人。」他示弱了,如果是個人就該松手。
「不對,錯在到處招蜂引蝶。」
「我哪有?」這個錯他不認,要是讓他家娘子知道,會難受的。
「鎮上富商柳大林的女兒柳嬌。」
「那是什麼鬼啊?我又不認識。」
不是慕容羲讓她來的?三人面面相覷,眉頭皺得半天高。
「你家來了位姑娘,要秋娘子與『慕容哥哥』和離,別給『慕容哥哥』造成困擾,還說她和『慕容哥哥』郎情妾意,秋娘子該有自知之明,盡早離開免得丟臉。」白霜每次說到「慕容哥哥」四個字,那討人厭的聲調表情,讓人很想往他臉上塞拳頭。
污女子長相等同刨人祖墳,若非慕容羲示意,柳嬌敢這麼說?
听到這里慕容羲不淡定了,推開墨雨的腿,彈身立起、朝他猛捶。一個沒防備,武林高手竟被街頭混混給捶個實實在在。
痛吶,這家伙沒想像中的弱。
慕容羲氣急敗壞,一個一個輪流指著他們的鼻子。「你們幾個大高個兒就在那里听,沒搧柳嬌幾巴掌?」
「我們不打女人。」
「所以站在旁邊,眼睜睜看子瓔被人污辱?你們有沒有一點點道德、一些些正義、一絲絲良知?虧了瓔還天天給你們弄飯吃,忘恩負義、恩將仇報、不知感激……」
哇啦哇啦罵上一大串,只差沒說他們狼心狗肺、人面獸心、喪盡天良了。
三人面面相覷,發現自己好像揍錯人了。
直到罵夠了,慕容羲長吐了口氣,問︰「子瓔怎麼回答?」
白霜訥訥說︰「秋娘子讓她去找『慕容哥哥』商量,如果你願意和離,她便放手。」
「不許,誰敢讓我跟她和離,我砍他祖宗八代。」
「人家的祖宗全死了,怎麼砍。」
「扒墳鞭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