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音質,不高亢,也不低沈,如流泉,溫潤而干淨;如清風,和煦而溫柔,拂掠心頭,令人感到無比舒暢。
她沒移動,怔忡地仰視他。
這些年來,受了再重的傷,也不曾有誰探問過,就像一頭沒人要的野獸,只能獨自哀嗚舌忝傷,死不了是她命韌,死了,也不過是世上又少個人,沒人會在乎。
于是,她不哭,因為哭了也沒人理會,久了,也就忘了淚的味道。
她一直都是這麼活過來的,可是今夜——
頭一回有人問她好不好,頭一回有人在意她的生死,頭一回有人正視到她冷不冷的問題……
揪握住披在她身上那件純淨如雪的白衣,她抬眸問︰「你要什麼?」
沒料到她會有此一問,君楚泱微愣。「我不懂。」
「我問,你救我,是想從我這里得到什麼?」她什麼也沒有,只有一張不俗的容貌。
她很清楚這張臉在世人的標準中,是極品,太多男人垂涎她的美貌,平日再道貌岸然的男人,見了她也會面露婬欲,那一雙雙想染指于她的邪穢眼神,她並不陌生。
于是,她愈來愈相信師父的話了,男人,個個薄情,個個無恥,沒有一個是好東西!
在師父面前,立誓殺盡天下男子時,她相信她是對的。
而他,要的也是這個嗎?盡避,他擁有她所見過最澄淨無垢的瞳眸——
領悟她想表達的意思,君楚泱微感酸楚。
她是活在什麼樣的日子中?竟連一絲一毫的溫情都不曾感受過?
那雙空洞茫然的眼眸,教人看了心疼。
「我要什麼是嗎?」他毫不吝惜地給她一記溫煦的微笑,抬手柔柔地撫了撫她迷惘的臉龐。「那就告訴我,你的名字好了。」
她不語,掙扎著起身。
「小心,你傷得很重。」想扶她,她卻倔強地靠著自己的力量站了起來。
推落身上那件屬于他的衣袍,她神情淡漠,緩慢地除去因療傷而凌亂不整的衣衫。
「你這是做什麼?!」君楚泱訝然。
「你要,我就給。」她定定凝視他,彷佛想看穿男人貪婪猥瑣的本性。
她不信,這世上會有真正清雅高潔的男人。
君楚泱並沒有為了表示君子之風而刻意的避開,眸光連閃爍都沒有,始終停在她臉上。
走近一步,他拾起被她推落地面的衣裳,掩上嬌軀。「你不該這樣。」
她一臉錯愕。「這不是你的目的嗎?」
會嗎?他真的和她以往見過的那些男人不同?!
「沒有人愛惜你,你就更要愛惜自己,如果連你都遺棄了自己,那你就真的被遺棄了。」
「愛惜自己……」這些話,她從來沒想過,也從沒人對她說過。
她微微啟口,但終究還是什麼都沒說。
其實,他知道嗎?她會這麼做,不僅僅想證實世上有無真正的君子,同時也因為,他是第一個帶給她溫情的人;也只有他,見過她的身子。以往,那些男人在有那樣的念頭時,就會先死在她手中,根本沒有機會踫觸到她。
「睡吧,你需要好好休息。」
溫和態度依舊,舉手投足仍是悠然從容,他,真的無所求嗎?
盯視他良久,她輕吐出聲︰「莫問愁。」
「嗯?」他回眸。
「我的名字,如果你只要這個。」
君楚泱會意。「莫問愁是嗎?好名字。」
靠臥回原來的大石邊,抬眼見她欲言又止,他主動問道︰「要過來嗎?」
她微微啟唇,而後無聲地點頭。
看穿她的遲疑,他又道︰「你可以靠著我睡,你身上有傷,這樣會舒服些。」
他不是無意與她親近嗎?那又為何——
莫問愁滿心都是疑惑,卻也沒放棄及時把握他的提議,枕著他入睡的感覺,好安心。
君楚泱倒也清楚她的心思,淡道︰「別想太多,大夫與病人之間,沒那麼多忌諱。」
大夫?!
在他腿上調了個舒適的角度,與他對視。「你不是江湖術士?」
「你還記得?」本以為不將一切看在眼里的她,應該早忘了才是,沒想到她還記得他。
不過——江湖術士?!听起來就像是拿著帆布和簽筒,在街頭靠一張口騙飯吃的人,真不曉得她這是在褒他還是貶他。
君楚泱啼笑皆非。「剛好我對醫術也略知一二。」
「你懂得還真多。」模糊的咕噥聲繞在舌尖,但他還是听懂了。
「早告訴過你別一意孤行了,你不相信我的話?」
「不是。」就算知道會有今日的下場,她還是要殺了那個婬人妻女的采花賊。
不為天理公道,純粹是看他不順眼,也因為她習慣殺戮,除了殺人,她不知道自己還會什麼,又還能做些什麼。
「沒成功,對吧?」上離下坎,事皆倒置,未濟之卦,注定事無所成,他早料到了。
她倔強地抿緊了唇。
居然給她下媚藥,敢把主意打到她莫問愁的身上,她非將那婬魔剁成碎泥不可!!
「睡吧,別想太多。」他不希望看到她殺氣甚重的神情。
「我如果作噩夢——」身體的虛弱,讓許久不曾有過的無助佔滿心頭,讓她對多年前的夢魘膽怯起來。
「放心,有我在。」
輕輕淡淡的一句話,莫名地,就是帶給她前所未有的安定,心,不再惶然。
他是第一個對她說這句話的人,像是她可以毫無防備,什麼都不去想,全交給他來承擔,讓她首度嘗到依賴的滋味。
直到睡去,伴她入夢的,仍是那句柔暖的——放心,有我在。
第三章
天亮後,他們走出荒郊,君楚泱就近找了家客棧,讓問愁好好養傷。
傷已好了七成,但是從那一夜到現在,君楚泱態度始終如一,全心全意地照顧她,卻不曾有過任何不尋常的行止。
初始,她還有些質疑他的用心,但日子一天天過去,就再也無法由他溫潤平和的面容中去懷疑什麼。
他的好,不只對她,待周遭任何一個人,皆是如此。
無法想象,世間竟會有人一無所圖的去對另一個人好,只問付出,不想回報,而對方甚至只是個陌生人。
不由自主地,目光再度瞟向窗邊持卷細讀的君楚泱,他仍是一身清雅白衣,意態如風,襯出沈靜悠然之態。
他有股沈穩安定的氣質,只要有他在,總是能帶給周遭的人無比的安適。
傷重時的她,卸去尖銳防心,只想緊緊攀附住能帶給她強烈安全感的他。而他也沒拒絕,夜夜在她入睡時,終宵守候。她已習慣舍棄柔軟的枕頭,夜夜樓在他腿上入眠。
只要有他,噩夢便離她好遙遠,不再能令她驚惶。
靶受到她過于深切的凝視,君楚泱淺淺抬眸,迎上她專注的目光。
他直覺回她一記溫暖的微笑。
她總是用如此強烈的眼神在注視他,雖不甚明白為什麼,卻清楚她貪看他的笑容。
敲門聲適時響起,他放下書冊,起身前去應門。
「君公子,這是你要的藥,全依你吩咐的方式去煎的。」說話的同時,女子含羞帶怯,芙容頰上泛著醉人酡紅,不敢迎視他。
「有勞姑娘了,多謝。」君楚泱一貫溫文有禮地回應。
「不、不客氣。」
君楚泱端著藥進門,算算時間,問愁也差不多該喝藥了。
「君、君公子——」
頓住步伐,他不解地回身。「還有事嗎?」
「沒、沒什麼。」沒敢多看他一眼,她匆匆旋身而去。
上回大姊才說錯話,引起他的書僮的反感,她可不敢再胡亂開口。
君楚泱關了門,將藥端近床邊。「問愁,喝藥。」
莫問愁沒接過,只是直勾勾瞅著他。「那個又是誰?」
雖不明白凡事漠不關心的問愁,怎會突然在意起周遭的人,但還是依言回答︰「掌櫃的小女兒。問愁,喝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