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一個男人出現在楊家門前,他改變了這一切。
雩雲猶記得那天風雨交加、雷電不住地在天空撒野逞凶,轟隆隆地吵得人心神不寧。睡也睡不著的她,隱約听到有人在拍打著門……砰!砰砰砰!
誰啊?半夜三更的。
屋外傳來僕人邊抱怨邊前往外頭門邊走去的腳步聲,實在克制不住好奇,雩雲悄悄地下了床,披上外袍,躡手躡腳地躲在廳院前的大柱子後,探頭望去。
門咿呀地被打開——
轟!閃電後緊接又打著駭人的巨雷,將不速之客的身影給暴露出來。
那是幅雩雲想忘也忘不掉的景象。
潑灑而下的雨水,在男人剛毅如石的臉龐、寬闊的肩膀、黑色長披風上,匯成小溪流,奔向他強壯有如小樹的腿邊,那頂著強風的男人挺直著身子,就像一座處于激流而不會被撼動的巨石,高高在上的俯瞰一切。
僕人嚇得腿軟,咚一聲跪在地上說︰「你、你是誰?想干什麼?」
這時,男人從肩膀上卸下一只沉重的包袱,雙手恭敬地抱著說︰「請通知楊家人,我送回楊恩公了。」
再一次的,白色閃光劃過天際,映照著那個淒涼的灰石壇子。
「爹!」
雩雲不顧風大雨大,也忘了自己赤著腳,披著薄衣,她踏過泥濘的石板地,一心只想快點、快點親手抱住爹……縱然爹已化為灰骨,被封入那個小小的壇中,他還是爹!
「爹!爹!我是雩雲啊!您听得見我嗎?爹!」
泣不成聲的她抱住爹爹的遺骨,在門邊聲嘶力竭地喚著那再也不可能回答自己半句話的人。
之後的事,因為雩雲後來得了風寒發高燒,在床上躺了三天三夜,並不是記得很清楚,依稀只記得有一雙溫暖的大手,不停地安撫著她,拍著她的背,像在訴說著︰哭吧,沒關系的,妳有權利哭,盡情地哭吧。
然後,那名無懼狂風暴雨與艱辛路途,以最快的速度替他們把爹的骨灰送回家的男人,就這樣留在他們楊家,成為楊家的總管——他就是秦五郎。
秦五郎是個奇妙的男人,大半的人一見到他都會被他的外貌所震懾——
好個偉岸的漢子!
一雙鷹揚的眉與炯炯有神的眼,粗挺的鼻梁,寬闊得像能容下一斗海水的嘴巴,不必說話就有鎮壓全場的氣魄。
瞧瞧他那巨掌與不費吹灰之力就能扛動三十斤大鼎的臂力,要是讓他掐住喉嚨,大概不出半刻就會被他掐死!和他搏斗,簡直和森林野熊搏斗沒兩樣,是種玩命的行為呀!
拜此所賜,他到楊家不過七天,就已經能將府里的事務重新整頓。他以驚人的速度,替楊都部署辦了場莊嚴隆重的喪事,也把卷款潛逃的前總管找到,討回了錢財,並將那人押送官府,還重新找來一批相當吃苦耐勞的僕人,好取代那些迫不及待舍棄楊家的奴才們。
奇跡似的,娘不再成天以淚洗面,還說要好好地培育獨子,將來繼承爹爹的衣缽。
撥雲見日的,太婆的臉上再次出現光彩,她又恢復為過去習于發號施令的太婆。整日積極地在朝廷奔走,替楊家爭取懊有的撫恤,喚起皇帝對楊家的愧疚感,甚至還下詔冊封雩雲為公主,哪怕這只是名義上的,也足以讓世人重拾對楊家的敬重。這一切,秦五郎不曾說過一聲是「我的功勞」,可是楊家人都知道,要是他沒有在最危難的時候出現在他們身邊,誰知道現在的楊家會變成什麼樣子。
照理說,雩雲欠他一份情。
這五年來他為楊家做的已經超出他身為總管的本分許多許多,不論他有何要求,自己都應該要答應才是。她也曉得他一直想回軍中,他在楊家步上軌道後,不只一次想提出這請求,而三番兩次阻撓他完成這心願的,就是她。
因為……
因為、因為——
男人為什麼明知戰場是跟敵人拚個你死我活的地方,明知很可能會一去不復返,卻還都那麼想往這條不歸路走去呢?
太公死于戰場,爹爹也死于戰場,接下來秦五郎也打算葬送自己在那根本不值得人去流血、流汗的地方,替成天只知在宮中尋歡作樂的皇帝賣命嗎?
好傻!他們都好傻!這其中最大的傻子就是秦五郎!
他若一直留在楊家當總管,至少不需要擔心見不到明天的太陽。像他那種耿直的性子,依她看,說不定還會遭自己人暗算,身中冷箭而亡呢!
誰會讓他去送死啊?
于是雩雲賭氣地,使盡所有方法,發誓絕不會讓他回戰場上去,他想回去,除非連同她一起帶著!
***
再回到喜房內。
站在滿臉驚愕的秦五郎身前,雩雲的小臉浮上一抹微笑,她曉得只要自己一笑,沒什麼事是行不通的。
「吶,五郎哥,我們快點就寢吧!明日一早還得趕車上路呢!」
頭搖得像博浪鼓似的,秦五郎說什麼也不肯就範,抖聲道︰「妳、妳是在跟小的開玩笑吧?大小姐。和您拜堂成親的應該是邵公子,怎麼會是小的我?您走錯地方了,快點,趁沒人發現前,回邵府去吧!」
人前總是雄壯威武的他,和雩雲相處沒三個月,已經被她抓住了個性中最大的缺點——不離萬物都有天敵存在的道理,生得比別人高大一倍也勇猛一倍的秦五郎,卻是個心腸軟得不能再軟的男人,尤其對于「嬌小」、「可愛」、「柔軟」的東西一點轍都沒有。
有一回,她親眼瞧見了。這個宰殺一頭野豪豬眼也不會眨一下的男人,莫名其妙的在院子里化為石頭動也不動,理由是兩、三只剛出生沒多久的雛雞,正在啄食他腳邊的蟲子,小雞們誤將他當成樹根,嘰嘰喳喳的玩得不亦樂乎。
要不是有名僕人經過,驚動了那群雛雞,幫他解圍,真不知道秦五郎會呆站至何時。
後來她還故意捉了只兔子送到他面前說︰「五郎哥,你幫我抱著牠,不許讓牠跑了,不然我唯你是問!」
當場秦五郎臉色慘白,額頭滴下豆大汗珠,小心謹慎地捧過那又軟又小還活蹦亂跳的生物,說道︰「呃……小姐……這不好吧?」
「哪兒不好?」該不會被識破她是故意整他?
「我、我不知道該怎麼捉牠……我手勁大,說不定會弄死牠的。」他非常困擾地說。
「弄死就弄死了,有什麼關系?死了剛好煮成一鍋肉湯。」兔肉湯可是難得一嘗的珍餿,滿不在乎的雩雲使壞地說。
「那太可憐了。」秦五郎望著手中的小東西,眼神放柔了說。「牠只會吃些草果,又不會獵殺其它生物,生得這麼可愛,何苦殺了牠呢?」
雩雲忘不掉他那時的神情……
疼惜、憐愛、柔情。
要是能被這樣的目光一輩子注視著,就算要她當只小兔子她也願意。
嘿嘿,只是沒人說這只兔子非得是「听話」而「乖巧」的,天底下什麼樣的新鮮事沒有?成千上百的可愛小兔子之中,也總會有一、兩只黑心小兔嘛,對不對?
如今這只黑心小兔兒,巴上了雄壯威武而軟心腸的大黑熊,還準備巴他一輩子!
「要我回邵府?那怎麼成?邵哥哥此時此刻一定在享受『春宵一刻值千金』的甜美滋味,我要是闖進去,肯定會被他殺頭的。」雩雲強調地嘟嘴說。
「春宵?他跟誰春宵,他娶的娘子人在這兒!」五郎氣喘不過來,就快要暈倒了。
「那還用問,當然是喜歡的人嘍!」
「難道說……」恍然大悟,五郎的下巴差點掉了下來。「林姑娘和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