勻悉好幾日沒去公司了,她守在父親床邊,踫踫他的手、說說回憶。雖早有心理建設,仍舊不舍呵……不舍相依為命的父親離去……
听說讓病人心情開朗,他會忘記疼痛,疾病就折磨不了人。于是,她扮老萊子,唱歌跳舞吹長笛、說故事、講笑話,她和上帝拚毅力。
「記不記得抓雛鳥那次?管家告訴我,小鳥活不了了,鳥媽媽已經兩天沒回巢,雛鳥在窩里肚子餓得拚命叫,我們听得熱鬧,哪曉得它們叫得心傷。」
她啊,就像那窩雛鳥,羽翼未豐,母親已離,獨留她在窩巢里啁啾悲鳴。
她是孤獨的,在長大的過程中,父親終日忙碌,她除了乖還是乖,她壓抑主見、克制想法,生怕不夠乖,上帝又來帶走親人。
這回……是她乖得不夠徹底嗎?
「你爬上樹,卻下不來?」父親虛弱地回她一句。
哀著父親緊皺的眉頭,很痛嗎?谷醫師已加強止痛藥劑,還是沒用?
勻悉繼續說話,她要父親自痛苦中分心。
「大家在樹下來回找我,我很不好意思,更不敢出聲了。要不是徐秘書抬頭發現,恐怕我會一直留在樹上。」
丙然,她還是調皮、還是不夠乖。
「我記得。」蔣士豪點頭。
那次,管家打電話給他,他匆匆放下公事回家,他以為女兒被綁架,正準備打電話報警時,徐秘書先他一步,將勻悉救下來。
她滿身狼狽,卻掩不住喜悅,她救下四只雛鳥,四個和自己一樣失去母親的小生命。
「爸爸,你獨自扶養我,一定很累。」
勻悉微笑。爸爸說,喜歡她的笑容、喜歡她無憂,說他常向上蒼祈求,但願呵,他的女兒一輩子不識憂煩。
為了父親的「喜歡」,勻悉努力讓自己快樂。
「養你,不累。」
他搖頭,手勉力往上伸,想伸到她頰邊,但他太痛也太累,手在半空中,抬不高。
她接下父親的手,貼在頰邊,輕輕磨蹭,濕濕的淚滑過,滑出心傷,為什麼偏偏是她,真是她和父母親的情分淺薄?
「小痹……別哭……」他累極,說話斷斷續續。
「我不哭。」她搖頭,笑盈盈,一不小心,把滿眶新淚擠出來。
「霽宇在……我安心……」
他無力、他的視線漸漸模糊不清。
「是啊,他好能干呢!徐秘書說,他爭取到很多大客戶,那是鼎鈞花了奸幾年都爭取不到的合作對象。爸,鼎鈞交給他,很好;把我交給他,也很好,我們都好得不得了。」
明明那麼好啊,偏偏她淚如雨下。
她不是醫生,但父親逐漸渙散的眼神昭告了某些事,某些她不想踫觸卻不得不迎面承接的事。
案親點頭,兩顆豆大淚珠滑出,嘴里發出難辨聲音。
「爸,你想說什麼?」
她低頭靠近,抱住案親,淚水沿著頰邊落入父親的眼瞼,一時間,分不清是父親的或是她的淚。
「我走了……」他用盡全身最後一分力氣,抓住女兒。
走?不可以!不可以走!她要他留,不要分手!
她彈起身,沖出房間、沖往醫生房前,幾次踉蹌,她撲在門扇前,猛力拍擊木門。「醫生、醫生,快救命啊……」
在最短時間里,所有人聚到蔣士豪床前。
勻悉的眼光在父親臉上來回搜尋,她呼吸急促、臉色蒼白,死命咬住下唇,她知道歷史將重演,她將再度失去親人.
她拒絕!
憑什麼!憑什麼呀!上帝算準她好欺負,才一次一次又一次欺她,對不?
不公平,世界對她不公平,為什麼她退讓、她不爭不伎、她努力學習所有良好德性的下場,竟是孤寡悲涼?
她要抗議上帝欺人太甚,抗議上帝只愛壞人,從不給好人機會,這樣的上帝她再也不要相信,不讀聖經了、不禱告了、不上教會,她要遠離上帝!
「小姐,和老爺道別吧!」谷醫師退開,走到勻悉面前說。
誰說她要道別!?
才不要,她不要和任何人道別,不要她愛的人一個個離開她身邊,不要听天由命,她再也不要當小痹。
向後退兩步,她看見徐秘書眼底的哀憐……
不要這樣看她,那年母親去世,他也用同樣的眼光望她,這次,不準、不許、不可以,她不要……用力轉身,她再次沖出父親寢室。
勻悉跑進庭院里、跑進雨中,渙散的眼神、渙散的心智,她不想要的事情終是走到眼前,逼她正視。
她不要媽媽死啊……
那年,得知母親生病,她常在半夜驚醒,悄悄到母親房間探她的鼻息,確定她沒離開她,但最後母親還是狠心離去。
之後,她仍然半夜驚醒,仍然沖到母親房前,望著空蕩蕩的床鋪,淚如雨下。
她不要爸爸死啊……
從醫生宣布父親的病情開始,她又半夜驚醒了,她又習慣性跑到父親房里,探父親的鼻息。
她總是恐懼、總是驚惶,她逼自己樂觀,樂觀幻想或許有不同結局,哪里知道,一樣、統統一樣,根本沒有任何改變……
大哭,她哭出滿月復委屈。
她嘔啊,嘔死嘔死了,為什麼和她一樣大的女孩還在享受父母疼惜,偏偏她沒有?
她哭、她尖叫、她漫無目的地往前跑,近乎歇斯底里……
她要跑出這個可怕的世界,再不要和人搭上關系,那麼她就不會再听見死亡、看見死亡,她將永遠與死亡絕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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猛地煞車,接到通知馬上趕回家的霽宇從車上跳下來,他看見勻悉站在花圃前捶胸頓足。
沖上前,他全身濕透,雨大風強,打在身上的雨點像鋼珠,痛上他的身體、錐入心。
他用力擁住她,想將早已渾身濕透的勻悉抱進懷里,可她不依。
她不依天、不依地,不依上帝對她苛刻。
她再不要乖了,她要徹頭徹尾的壞,如果她以前弄錯了,如果乖是種惡劣行為,她願意改頭換面,當個十惡不赦的大壞人,只要啊……上帝為她開啟一扇門,為她留下親愛的父親……
「沒事了,沒事了……」霽宇抱緊她,將她鎖在懷間。
她的淚灼了他的心眼,她痛,他比她更痛十分。是誰拋出鋤頭,砸入他心窩處,震得他有苦說不出?
發狂似地,她看不見霽宇,也听不見他的聲音。她只听得見自己的心,她的吶喊呵,她狂熾的憤怒,她再不要像現在這樣無能為力。
勻悉推開霽宇奮力向前跑,跑幾步,絆倒,在她摔下之前,霽宇搶在前面將她抱住,連滾幾圈,他們在草地里變成泥人.
鎖住她的手、鎖住她動個不停的身體,他不斷在她耳邊說︰「沒事了、沒事了,我在這里,我在這里陪你。」
再不會有事欺上她了,他發誓,發一百次誓,所有的苦都讓他來擔,所有的痛都由他來扛,從今以後,他不允許她悲慟。
「沒有人……你們全走了,你們統統不要我……」失卻氣力,她像凋萎的花朵,再撐不起半分美麗。
他抱她,抱得很用力;他喊話,用盡力氣,如果說一遍,她听不見,他就說一百次,直到她听見他的聲音。
「我陪你,哪里都不去,我在這里、在你身邊,不管你踫到什麼事情,我都在這里。別怕……小痹,不要怕,我會陪你、一直陪你。」
小痹?是誰在叫她?誰說她可以不怕,誰說他會一直一直陪在她身邊?
停止掙扎,空茫雙眼對上焦點,是霽宇?怎麼可能?他馬上要走,他們只剩下不長不短的三季……怎麼一直陪、一直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