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反復多變的行為讓她困惑極了。
她眼中的迷惘,勖棠心底明白,別說是她,他也讓自己這種反反復復的心情弄得頭昏腦脹。
「我只是不想人家說我虐待丫頭,你看看自己,全身上下沒幾兩肉,風一吹就要變成紙鳶飄上天了,你要是走出朱府,人家肯定會在背後議論紛紛。」他的欲蓋彌彰竟然也唬過了紫兒。
想起小容說的——少爺好仁慈啊!不但救了你也救了翡翠和含笑,我想一定是菩薩保佑,讓少爺轉了性,要不然大家都在擔心嫣兒小姐出嫁後,還有誰可以壓住他的暴躁脾氣呢!
菩薩保佑?這菩薩幫的忙還真多,少爺要是知道這種傳言已經在下人口中蔓延開來,臉色不知道會不會變得青紫?
想到這里,紫兒噗咦一聲笑了出來。
「你笑什麼?和我吃飯很好笑嗎?還是同我說話很好笑?」
往常他說這種話總會伴隨的怒氣竟然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戲謔,看來果真是佛法無邊啊!
她下意識地拿起巾子,拭去他額上被陽光照得閃閃發亮的汗珠,他長得實在是太俊朗好看了——寬寬的額、刀斧刻劃出的精致五官,那兩道桀驁不馴的眉梢往上揚起,不同于許多好看男子都帶有文弱的脂粉氣,他是全然陽剛且意志不易屈撓、頂天立地的男子漢。
他在許多事上都很堅持,他比任何人都更能接受挫敗,他常在最快的時間內從失敗中找到盲點,重新站起來,因此,他的事業成功、他事事比人強,這種人有權驕傲、有權目空一切!
她的凝視讓他不由自主地伸出手,握住她的柔莠,小小的手、薄薄的掌心,卻總是能撫平他紛亂的心,他的暴躁常在她的恬淡中消弭。
小時候,他在她的身上學會——憤慨不能讓情況變得簡單。慢慢地,在外人面前他變得很少表現出易怒的一面,若不是嫣兒的婚事再度開啟了他的壞脾氣,其實,多年來,他已經很少再無故發飆了。
「紫兒,我要謝謝你。」他由衷地說。
她緩緩地搖搖頭,不明白他意之所指為何?
「這些天,我想了很多,我並不想失去學愷這個好朋友,也不想失去嫣兒對我的……信賴,若是那天,我隨著自己的怒氣支配,不去參加他們的婚禮,也許我真的會失去他們的友誼,而那將會是我一生中最大的遺憾。」
她取了樹枝在泥地上寫。「對小姐,你……」才下筆她又後悔了,這話該怎麼問?
「我會努力把她當妹妹看待,但是我需要時間適應,你不能期待我說放手就立即能讓十幾年的感情隨風飄逝。」
紫兒點頭,她願意盡其所能地支持他。
「抓著這份愛對我們兩個人都沒有好處,很多時候,放手是最好的結果。我會努力升華我和嫣兒之間的感情。」
放手是最好的答案……那麼她是不是也該放手?離他遠遠的,從此不再想他、不再看他,不要非分地妄想哪一天他會懂得自己的愛……
她在地上輕寫下幾個字。「愛……很難……」
「是很難,你愛她、她愛他、他又不愛她,她也不愛你……愛情世界中最難把握得住的就是對方的心,你不懂他,他不懂你,在互相猜測中,常常是猜錯了心、弄擰了意,到最後開不成花、結不成果,人生至此只剩遺憾。」說到這些,他不勝欷虛。
他的愛結不了果,她的愛又河嘗不是——就算結成果實,她的愛也只會是苦澀的。
她搖搖頭不再多想,走到現在她只能一日捱過一日,能多守著他一天,就算多掙得一天的幸福了吧!
拉拉少爺的袖子,她指指停在枝頭上的雁雀。
「鳥?你想告訴我,鳥的愛情單純的多了?」
紫兒頷首答是。
「人之所以進步,就是因為人心復雜,而人心一復雜就會把所有簡單的事情全弄得復雜了;如果,人也如魚鳥走獸般,只為了繁衍後代子孫而結合,剝除掉愛情這個因素,我想就不會有那麼多的喜樂、悲怨等情緒了。」他了然的說道。
很自然地,他交握上她的手,沒有刻意、沒有忸怩不安,仿佛從盤古開天闢地以來,他們就是這般親密地交握著手、交握著心……
一路往詠絮樓走,他難得有好心情,看看假山、看看樓前的池塘,淡淡的笑漾在他的嘴角。
「听芳兒說,你們之前正準備采梅釀酒,都弄好了嗎?」
紫兒點點頭,笑著回望他。
「等酒釀好了,就能像往年一樣,在園里席開兩桌,找學愷和嫣兒回來聚聚。主子、僕人同樂上一回。」
她點頭指向水塘。
「還要在水塘里撈魚抓蝦?不好吧!去年你為了抓一只大鯉魚,不小心摔進塘里,連喝了好幾口水,要不是我和學愷剛好在,硬把你的小命從閻王手中搶回來,現在哪還有人能拿著筆到處指責我的不是?記不記得,那回你連連發了一個月的高燒,夜夜做惡夢,嫣兒說你總夢見有人把你關進木籠子,丟進水中。結果你有多久時間不敢靠進詠絮樓,記不記得?」想起那回,他仍心有余悸,不行,他絕不會讓歷史重現。
她記得,那回她掙扎了好久好久,最後敵不過想看他的心,她還是克服了怕水的心態,往詠絮樓鑽,只不過每次靠近池塘她就會遠遠地離上三大步。
紫兒不依地搖搖頭,扯著他的衣袖,那近乎撒嬌的小女兒姿態牽動了他的心。她合起雙掌,靈活的大眼中有著祈求。
「好吧!兩條路讓你選,一、讓園里的男僕下水去抓,你只能在旁邊看。二、我在旁邊看著,你才可以下水。」
紫兒飛快地比出兩只手指頭,做下選擇——有他在,她什麼都不怕了!
「這回要是再溺水,我就不救你,直接把你送到廚房,讓大娘煮成人魚湯,你的肉質鮮女敕,煮起來一定好吃得很。」他開玩笑地說,一手從她的發際取下落花。
她笑了,一朵笑靨在頰邊綻開。
「紫兒,我發現你有兩個好深的酒渦。」他似發現寶藏般地大叫。
紫兒連忙伸出食指,比出噤聲動作。他這個模樣若讓其他人看見,不免又要做出許多聯想。
看著她嬌艷絕美的無邪悄臉,一個沖動他拉開她的手指,輕輕地在她耳邊吟唱起歌……
有女同車,顏如舜華。將翱將翔,佩玉瓊踞。彼美孟姜,洵美且都。
有女同行,顏如舜英。將翱將翔,佩玉將將。彼美孟姜,德音不忘!
☆☆☆
這日天氣清朗,中午過後勖棠心血來潮走到紫兒房門外。敲過門,沒人應?他擅自推門進入,干干淨淨的小房間里有一個小木櫃、一張桌、一張椅,桌上除了文房四寶外,是兩堆疊整齊的書籍。淡紫的床被旁有一只針線籃子,里頭有幾色繡線和兩塊散布,床下是幾箱嫣兒的舊物。
抬起頭,他看到牆上掛了一幅待干的墨畫,走向前,他仔細地審看著細致的工筆畫。
畫里一樹怒放的梅花,枝頭兩只相依的小鳥,輕靈的筆觸勾動了看畫人的心。畫下的一角落款了一首詩,那是蘇軾的卜算子——
缺月掛疏桐,漏斷人初靜
誰見四人獨往來?縹緲孤鴻影。
驚起卻回頭,有恨無人省。
揀盡寒枝不肯樓,寂寞沙洲冷。
好個心高氣傲的女子,揀盡寒枝不肯棲是嗎?
想起爹爹說過的話,一個殘疾女子本就不易覓得好姻緣,她又不放棄自己的夢想,那麼這一生她是注定要寂寞沙洲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