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感覺得到水滴漾在掌心中的清涼溫柔,而那溫柔像令人心酸的感情,注入他干個的心,他覺得自己變柔軟了,他居然有些歡喜起來,他喜歡有水當當在他身旁的感覺。
他合上眼,享受那久違的感覺,整個臉孔都被熱情燃燒起來。
雪在黃昏停了,驚虹峒莊成了一片琉璃世界。
掌燈時分,丫環們來了又走掉,宓驚虹仍無反應的倚在窗欞上,恍惚地看著積雪的遠峰。
「你又透著窗口吹風,當心身子吹壞了。」那幽朗如昔的聲音是她魂縈夢系、日思夜想的人。
她掉頭,直勾勾的瞪著一身孤黑的郭桐,兩秒鐘後終于有了呼吸。「你……來了。」
「嗯。」
多年不見,她依然清靈如水,神韻幽雅,縴柔的身姿超塵月兌俗而益發清艷,她比記憶中的她更美了。
一朵琉璃房中的白色百合花。
她胸口劇烈地起伏著,心里翻江倒海般的痛苦一股作氣涌上喉頭。「這些年,你過得好嗎?」
放逐自我的人有什麼資格試問自己過得好不好,放逐的步履是踉蹌孤獨的,起先失去了說話的能力,而後是沉默,忘了自己也被世界遺忘。
「你呢?」
「我——很好。」她拼命調整自己的呼吸。「金絲做的鳥寵,飛不走逃不掉,卻也不愁吃不愁穿。」這樣的日子是人人羨慕的,她能說不好嗎?
他的眼光直射宓驚虹,然後頹然的閉上,她的話像把刀狠狠割過他的心,他冷汗涔涔,無言以對。
「你不該來的。」她幽幽地說。
對一個明明深愛卻無法說出口的人,多看他一眼,都成了折磨。
他愴然一笑,眼底深切的悲哀擰疼了宓驚虹的心。拼命凝固在眼眶的熱淚禁個不住地沿頰墜落,她悲悲切切地喊︰「不要這樣,不要!桐哥,我們之間沒有誰負誰,我無怨無恨,一切都是命,就當有緣無分或天老爺開了我們一個悲傷的玩笑,就這麼吧!」
站在眼前的是她認識的那個郭桐嗎?那麼憔悴、那麼落拓和淒苦,她究竟為他套上什麼樣可怕的枷鎖,竟逼得他動彈不得?
她有罪啊!她困住了自己,也困住了兩個頂天立地的漢子,她將他們變成了什麼?宓驚虹五內俱焚,不敢再想下去了。
捂住嘴,她危顫顫地轉身。
窗外,輕煙薄霧包容著雪霜紛紛飄落,樹影幢幢,樓影幢幢,而她淚如泉涌,彌漫了眼前所有的景致。
淺淺的腳印一步一步的印在長長的官道上,白雪仍是沒頭沒腦的直瀉而下,枝椏發顛似地狂奔,要不就是承受不住昂荷的由葉片中傾落一堆沙沙作響的積雪……
冰桐慢慢挪動兩條麻木冰涼的腿,回首凝望已成小點的驚虹峒莊。
一股裊裊的黑霧沖天而起。
距離很遠,可郭桐看得很清楚,那方向是驚虹峒莊。
他愈看心中愈駭然,那方向是宓驚虹的虹樓。
要糟!
他如大雁飛起,宛若游龍,閃電般朝驚虹峒莊返身疾奔而去。
不到半盞茶時分,他已回到虹樓,虹樓是木構建築,一燃起火,火勢一發不可收拾,天空雖有雪花飄揚,也無濟于事。
峒莊的水龍隊猛力施救灌水,只見煙硝四起,嗆煙狂沖九霄,莊子里的老少各是一身泥濘炭燻的骯髒。
他促住一個小廝。
「莊主呢?」
小廝聲音哽咽。「莊主沖進去救夫人……恐怕是凶多吉少了。」
冰桐放開他的衣領,也往火窟中撲去。
小廝目瞪口呆,哪還反應得過來要勸阻郭桐,眾人提水的提水、搶救的搶救,根本沒人注意到他。
冰桐的身影方失,一個玲瓏的身影「喀喇」從屋瓦筆直竄入火海。
小廝先是一呆,然後才慘呼︰「糟啦糟啦,又有人‘掉’進火堆里去啦!」
就算不死,也要烤成「一丫丫」了啦!
虹樓是幢獨立的建築物,雖然火勢驚人,幸好沒波及到別的房屋,所有的家丁、侍衛、僕佣在急救過後,見已回天乏術,全排成一行的站在臨時挖出的濠溝外面面相覷。
絕望中,有個焦黑的影子忽地從火舌中奔出。
眾人的歡呼聲震耳欲聾。
是林探雨,他懷中抱著昏迷過去的宓驚虹,郭桐隨後出來。
兩人相視,一模一樣的烏漆抹黑,九死一生的重逢,心境復雜得無法用筆墨來形容。
「謝謝。」林探雨被煙嗆啞的嗓子,道出由衷的感謝。
「她是你的妻子,救她的人是你。」若非真心愛一個人,連生命也願交付,誰有那樣驚人的勇氣沖進火海救人。林探雨是真心愛她的,當年他沒看走眼——
「謝天謝地,你們全出來了……咦,一、二、三,」那小廝搔了搔頭。「會不會是我看錯了,明明還有一個……」
冰桐握住他的手腕。
「你說還有誰?」
「小的沒看清楚……」他逼人的眼光過于嚇人,使得他結巴了。「他從屋頂跳下去,個頭很小……」
冰桐一顆心怦怦跳,臉孔的血色立刻褪盡,扭頭又往原路跑。
「桐弟!」林探雨想阻止已經來不及了。
「不準去!」嬌叱聲和寒如秋水的鋒芒當頭罩下,團團劍光擋住冰桐的去路。
「讓開,倚楓!我不想傷你。」郭桐身形快如閃電,悠游躲過她招招致命的劍影。
「你再進去一趟,非死不可。」她由內心深處逼出一聲錐心低吼。
「我非去不可!」郭桐再也沉不住氣了。
他中指彈出一股銳氣,「叮」地擊開林倚楓的劍,身影斜地縱出,堪堪從她腰側馳過,沒入倒塌聲轟隆的火海里。
林倚楓頹然放下長劍,她毫無辦法,只得帶著憂心忡忡的心凝向熊熊焰海。
這一刻,她明白了一件事。
冰桐會替宓驚虹做任何事,包括交付他的生命。對水當當亦然,在他的天秤里,她們兩人的分量是一樣重的,只是這其中,永遠不會有她,永遠。
「倚妹,你還好吧?」林修竹隨身的檀香扇抵在一個容貌猥瑣的矮男子頸上,仍不忘端詳面容淒苦的妹妹。
她垂下頭,甩去滾動的淚珠。「沒事。」
再揚頭,她的眼中又是一片堅強。「這廝就是縱火的人?」
林修竹點頭。
「誰派你來的?」林探雨命令地問。
那猥瑣的男子也不怕,冷哼以對。
林倚楓提劍向前,劍光一閃,削下他一只耳朵來。「嘴硬?你不說,下次可就一只胳臂了。」
林家兩兄弟被林倚楓殘忍的手法駭了一跳,又見那男子哀嚎不已,面目扭曲,一時不知如何是好了。
那男子瞥見林倚楓的劍鋒又晃了晃,不禁魂飛魄散。「我說……是唐爺和昆侖派的一位道爺唆使小人……他們說只要燒了山莊,再把責任推給魔教,莊主肯定會鼎力相助我們……」
「唐子衣!」林探雨鐵青著臉,他真是引狼入室。「來人,把他綁起來送給唐老爺去!」他要教他百口莫辯!
家丁們一涌而上,將那栽贓不成的倒楣鬼捆成一粒肉粽。
「二弟,這事委托你去。」
瞥了眼火場,林修竹低語︰「是。」
火勢不若方才那般驚人,天空紛飛的雪滅去大半的火焰,只剩幾處苟延殘喘的燒著。
林探雨和林倚楓一直等到火勢全滅,仍不見郭桐和水當當的蹤跡。
焦黑的木炭覆上一層薄雪,濃煙已淡,觸目皆是斷垣殘骸。
沒人敢率先移一下步伐,一旦他們移動就等于承認一項殘酷的事實,所以他們仍筆直地佇立,一任全身覆滿雪花,也覆去他們渺茫的希冀。
所有的混亂完全沉澱後,拿來充當寢居的客房里只剩相對無語的林探雨和宓驚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