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異想天開!」朱世弘坐在二樓的書案後,拿起手筆對他說︰「研墨。」
朱世瀾也不知他要干什麼,但還是挽起袖子幫他研起墨來。
他用毛筆飽蘸墨汁,便抽出一張素箋,快速書寫幾行字後,將紙丟給了四弟。
「我知道你這一次次跑來找我,無非為的就是這件事,現在遂了你的心願,你可以走了吧?」
笑眯眯地捧著那張紙看了看,朱世瀾回道︰「沒錯,就是這張手諭。宗將軍現在認字不認人,一定要等你的手諭啊,才肯入皇都護駕。你知道皇都中有不少太子黨的余孽一直威脅皇宮安危,陛下很是憂慮,若是援兵再不到,朱世隆大概就要被人從修德宮搶走了。」
朱世弘冷笑一聲,「行了,手諭已經給了你,你可以走了。」
****
朱世瀾走到樓下時,看到簡依人正提著一籃子雞蛋放到他的馬前,便道︰「二嫂,你現在是有了身孕的人,這雞蛋該留著給你自己補補。」
她咬著唇,瞪他一眼,「嘮嘮叨叨的,難怪你二哥嫌你煩,再唆下去,你也別想找我再替你說話。」
他笑了笑,「你現在說話的口氣和二哥一模一樣,還真是夫唱婦隨啊。」他彎腰將籃子提起抱在懷中,「雞蛋我收下了,但晚飯還是要來蹭的。二嫂記得啊,微塵喜歡吃二嫂炒的青菜,就請你多做幾道吧。」說著翻身上馬,疾馳而去。
第13章(2)
簡依人尚未回身,細腰已被一只溫暖的手緊緊環抱住。肩膀一沉,知是他的頭壓在肩上。
「真的不回去幫陛下?」她輕聲問,「世瀾三番兩次的找你,必然不只是為了他自己,也是因為陛下的意思。你不回去主持大局,只怕不能平息這次動亂。」
「父皇至今還沒有開口要放過你我,你讓我怎麼回去?」他那只斷指的左手環到她身前,輕輕撫模著她的小骯。
當初經過一番討論,好不容易和她決定在清城縣安頓下來,結果她卻病倒了。請來大夫把脈之後,才驚喜地得知她是因為有了身孕才會如此。
這些年他們小心行事,從不敢給予自己有為人父母的機會,只有一次例外——就是在吏部外面的那間客棧里。當時看她一臉淒苦,他心中一軟,竟忘了事後的防範,于是才有了這個不請自來的小東西。
雖說這孩子,對于他們兩人來說,是替未來的生活中又添了一份不安定的變數,可是他卻沒有原先設想的那般擔心,反而是滿心期待地等著這小家伙的降臨。
孩子會像母親那般美貌,還是像自己這樣沉穩?
「也許,父皇知道你我有這個孩子之後會改變想法?」她自從有了這個孩子,心里就滿滿的都是幸福和甜蜜,想法也樂觀不少。
但朱世弘對此並不樂觀,「你怎知父皇不會把他當作孽種看待?」
這話說得簡依人的心頭又是一沉。是啊,孽種,這個詞听來何其驚心,何其傷人,但……也不能說不是事實。
「或者……你先幫父皇想辦法平息了皇都之亂,父皇高興之下,事情或許可以有轉機。听說六部新任的官員們不足以服從,那些舊黨又蠢蠢欲動,而父皇身體又每況愈下,無法再多出心力管理……對了,御膳房那些有毒的藥膳……」
「早就停了,不過父皇的身體的確因此元氣大傷。」
「所以啊,你就更不該袖手旁觀,你好歹也是施南的皇子,對施南有一份不可推卸的責任,世文若還在世,也必然會這樣勸你。」
見她清澈的眸子溫柔地望向他時,朱世弘嘆道︰「你難道忘了,我曾在父皇面前斷指明志。」
「那是你傻。哪有拿自己身體去發誓的?身體發膚受之父母,不敢毀傷,孝之始也。再說,你若真的像你誓言當中所說,是個不忠不孝、不仁不義之徒,我當初為何要委身于你?」
一番話說得他蹙緊眉頭,沉默了下來。
見他似是被說得心動了,簡依人打鐵趁熱繼續說︰「不然,你去宗將軍那里走一趟。一份手諭未必能說動宗將軍,他向來只听你的,而且在這亂世之中,他必然會特別謹慎小心。」
朱世弘又想了一陣,問道︰「你跟著我一起去嗎?」
听他終于松口,她盈盈一笑,「我現在要小心安胎,怎麼能跟著你東奔西跑?你放心,回頭叫微塵過來陪我,又或者通知我爹一聲,讓他派人接我回去,由容妃來陪著我也行。就讓世瀾跟著你回去,等皇都的事態平定了,你再決定下一步棋要如何走,這樣,起碼也不違背你的道德良心。」
「你自己或許沒有發覺,這幾日你總是睡不安穩,翻來覆去的。我知道你心中始終放不下施南,放不下父皇,否則這三百里的距離並不算遠,你我完全可以逃得更遠些,更不怕追捕。既然如此,又何必勉強自己不聞不問呢?」
他猶豫著,態度已經松動,「我這一走,至少又是一個月無法相見。」
她模著他的臉頰,像平日他對她做的那樣,柔聲說︰「這麼多年我都等了,還在乎再多等這一個月嗎?」
他長長一嘆,輕輕抱著她,「依人,以前我說你是我心頭的風箏,其實我說錯了,我才是你手中的風箏,無論我買到哪里,那根線永遠都牢牢地牽在你的手里,我又怎麼舍得高飛遠行?」
****
天闕三十四年,皇權幾度風波更迭,兩位太子一廢一立之後,一個圈禁,一位下落不明。朝堂動蕩,時局詭譎。四方風雲蠢蠢欲動,大有風雨欲來之勢。
前太子朱世隆在修德宮內運籌帷幄,調集了一批太子黨的死忠之士,圍住了皇宮,企圖逼宮篡位。
就在陰謀幾乎就要得逞之際,失蹤多日的二皇子——即新立太子朱世弘忽然親率大軍,浩浩蕩蕩地圍攏在皇都四周,令其不敢妄動。
而四皇子朱世瀾從城外密道潛入皇宮,得到皇帝的聖旨,抓盡太子黨余孽,總計大小闢吏二十七人。終于魑魅魍魎皆已肅清,將這場風波平息下去。
但一切似乎仍未結束。
「二哥!」朱世瀾追上正要上馬的他,急忙問︰「你這就要功成身退啊?」
朱世弘冷冷地看著他,「你想讓我做的我都做了。不走,留在這做什麼?」
「你還真是倔脾氣!」他一把拉住他,「你過來,我帶你去見個人!」
他拉著他一轉身,一輛剛剛駛到的馬車就停在幾丈之外,從馬車上走下一名拄著拐杖的花甲老人。
看到那人時,朱世弘的心似被人狠狠地砸了幾下,為自己的不孝而懊惱,雙膝一軟便跪了下去,但是嘴卻倔傲地不作任何回應。
那老人怔怔地望著他,緩步走近他身前,目光移到他那只戴了皮手套的左手,眼皮一跳,啞聲叫道︰「世弘……還不肯和爹回家嗎?」
這一聲,並非皇帝與太子之間的君臣對話,而是一位垂垂老者對他唯一可以依靠的兒子發出的呼喚。這聲呼喚雖然輕,卻讓朱世弘的心底刺痛難耐,不禁叩首並出聲喚道︰「父皇……兒臣不孝……」
朱禎裕蒼老的大手撫向他的後背,「幾個孩子之中,其實你最像我,骨頭硬得想讓人狠狠敲打幾下,讓你吃吃苦頭。我遲遲不立你為太子,並非不知你的才能在世隆之上,而是你太過剛硬倔傲,做任何事都不夠圓滑,還會先將自己置于生死抉擇之地,這豈是君王該有的風範?我很怕這種脾氣會毀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