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的腳步近了,廊下幾盆早開的紅花帶入滿室幽香,日里總見得著陽光,幾方斜斜的日頭照得人暖洋洋。
可是怕冷的我仍然縮得像只蝦子,兩三層被子厚厚地鋪在橫榻上,再密密實實地果上一層,同時放置炭火在橫拓下燃著。我怕冷怕得很夸張,老讓鴛鴦和翠兒取笑。
沒辦法啊,我也想月兌去裘裳,一身輕盈,無奈身不由己。
近午,小翠奔進屋里,開心地抓住我的手大聲嚷嚷,戰事告捷!
她興致勃勃地對我和鴛鴦說︰「常將軍想到一個了不起的法子,大破遼國騎兵呢!」
「什麼法子?」鴛鴦問。
「那法子可奇了,任誰都想不到呢!」小翠滿臉的崇拜。
「怎麼個奇法?快說、快說,別吊著人家。」鴛鴛笑著問。
見鴛鴦褪去靦腆,在我面前大方說話,我很高興。我相信,真心交結的朋友,才會感情長遠,爾虞我詐的交情只能建立在利益上面。
「鏡子。」小翠故作神秘地說了兩個字。
「那可就真奇啦,姑娘用棉被、鍋子打勝仗,常將軍用鏡子打勝仗,果然是兄妹,用的法子都這麼不同一般。」鴛鴦瞧我一眼,用帕子捂住了嘴。
「可不,听說那些鏡子對著太陽一閃一閃的,遼人弓箭瞄不準不說,好多馬兒因而被突如其來的閃光嚇得竄高,把士兵給摔下馬背呢!
還有啊,常將軍派了一隊‘滾滾兵大爺’在隊伍最前面,戰鼓一響,他們馬上趴躺下來,往敵軍那兒滾去。」
「往敵軍滾去?那還得了,不被馬蹄踩個稀巴爛!?」鴛鴦愁了眉。
「可不,人人都這樣想,誰知道,才一眨眼工夫,遼國的騎兵隊形大亂。原來‘滾滾兵大爺’不是用來砍人,是專用來砍馬腿的。
戰後,戰場上留下千百只少了腿的馬匹,和幾十萬枝沒射準的羽箭,看過的人,都說壯觀哪!」小翠臉紅撲撲的,說得甚是興奮。
「贏了啊……」我松口氣,忍不住想大笑。
阿朔終究還是用了我的方法。就說他不是一般男人吧!不會把這樣的戰術當成游戲。
「當然贏啦,街上的老大人說︰這次的勝利讓軍心大振、敵軍退守數十里,太子殿下還要趁勝追擊,消滅遼人呢!如果太子殿下真能一舉讓遼國潰不成軍,往後啊,咱們再不必擔心一到冬天,遼人就成群結隊到咱們關州搶劫糧食、燒殺擄掠了。」
「是啊,教他們看看,咱們大周可不是軟腳蝦。」鴛鴦說得義憤填膺。
這樣子很好,敵軍退守數十里,常瑄肯定要跟著阿朔去,那麼這幾天,我便可趁情勢緩和,動身回南國。
算算日子,就算雇輛馬車慢慢走,就算一到南國境內,便用方謹給的腰牌四處招搖撞騙賺銀子,到家的時候,阿煜頂多才剛到家吧?
「姑娘,那日大軍進城,你有沒有見到太子殿下?」翠兒推推手問。
看翠兒一眼,我控不住輕嘆。明明不要想的人事,偏偏就是會被堆到面前,教人閃也閃不了。
放下書冊,我睜眼說瞎話︰「沒有。」
翠兒沏杯熱茶給我,熱騰騰的氤氳蒸氣撲面,輕啜一口,是上好的碧蘿春。
微怔,向來只喝油切綠茶的我,在過慣了好日子之後,竟養出貴族人家才有的品茶習慣。輕笑低頭,我發現自己才發呆了那麼一下子,茶的熱氣便不見了,香味亦淡了。
只是一下子呵……原來一下子竟能改變那麼多事。可不是嗎?我和阿朔的重逢也不過是「一下子」,偏偏那個短短的一下子便鬧騰得人心不安寧。
「听說太子爺英武俊朗,半分不輸咱們王爺。」鴛鴦道。
「不,他再好也好不過咱們王爺。」
「怎麼說?」鴛鴦問。
「他對太子妃不如咱們王爺對王妃那般好。」
「你又知道了?」鴛鴦輕推她。
小翠正色。「我說真格兒的,王爺即使公務再繁忙,也會想辦法尋空兒回府看看王妃,他對王妃的全心全意,豈是太子爺可比?」
「你又知道關起門來,太子爺沒有和太子妃恩愛情深?」鴛鴦啐她。
「你不知道嗎?太子妃跟著太子上戰場、並肩殺敵,那是何等危險的事呀!可一下戰場,回軍營,太子從沒入過太子妃的營賬。」小翠替太子妃抱不平。
她的話勾起我的心思。阿朔和穆可楠的關系不好?
不,若是兩人關系不好,怎會夫妻雙雙上戰場?那不是代表了生不同衾死同墳,代表了但願同年同月同日死,但願生生世世長相系?
小翠沒說錯,上戰場、並肩殺敵,何等危險,得需要多深的感情,才能讓一個女子為丈夫豁出性命?
只是小翠不懂,戰事告緊,阿朔是主帥,日理萬機、夜不成寐,是自然而然的事情,穆可楠那般聰慧的女子,當然能夠理解。
「這話你打哪兒听來?」鴛鴦問。
「梧桐告訴我的,王妃打發她和雙兒到營里去伺候太子妃,說軍營里都是男人,粗手粗腳的,肯定照料不來。」
「可不,一個女人上戰場,真了不起呢!」
鴛鴦和翠兒對話問,屋外來了人。
「殿下,請留步!」
那是常瑄的聲音,鴛鴦听見立即起身前去開門。
我輕喚她,對她搖頭,她乖覺地停下動作,站在門邊和翠兒面面相覷。
「為什麼要我留步?你藏了什麼人,我不得一見?」
那是阿朔的聲音!
久違……酸意涌上……我吞了吞口水,把被子攢得更緊。
「殿下,常瑄稟告過了,嘉儀是屬下在途中認的義妹,她的身子不好,請殿下不要驚擾。」常瑄的語調窘促。
「什麼義妹那樣尊貴,連我也驚擾不得?」阿朔冷哼。
我可以想象阿朔那張結霜的臉,朝常瑄射過兩道銳利眼神,我也可以想象,常瑄肯定是面無表情,任由主子發惱。
輕咬唇,我居然在等待他們的對話。
「殿下,請不要為難常瑄。」
「如果我就是要為難呢?」
「……」常瑄無言。
他本來就拙于言詞,這會兒肯定只能護著門扇,不讓阿朔進入,他最強的本事,也就是固執罷了。
我吃他那套,是因為我從來都是隨遇而安,並非什麼意志堅定的女生,倘若踫上阿朔,固執還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呢!
「還要瞞我?跟我那麼多年,我會不知道你在想什麼!?」阿朔冷哼。
「殿下……」
「我知道你權衡過利弊,才選擇對我隱瞞,這回,我不同你計較。退開!」他輕斥。
「退敵之術,是常瑄想的。」他還在硬拗。
丙然是個可靠的男人,一旦答應了,便會盡全力完成使命。
「這種戰術只有幼沂才想得出來,你武藝高強,卻不懂何謂反射,不會打造水銀鏡,更不會想到以軟藤為盾,砍馬腳為主戰。幼沂就是你口中的義妹吧?你已經找到她了,為什麼不告訴我?你是認定我沒有能力解決問題,還是怕我護不了她的安全?」
「……」常瑄沉默。
他們對峙在屋前,我躺在橫榻上,動也不動,心知肚明躲不掉了。都怪自己多事,我怎會笨到以為阿朔聯想不出那是誰的杰作?
「讓開。」阿朔重了口吻。
除了戰甲磨擦出的刮磨聲外,外頭一片靜默。
「不要讓我再說第二次。」他的語調結冰。
我在心底罵常瑄笨。不讓開能怎樣?他根本打不贏阿朔。就像我,再想躲,也無法飛天遁地,無法從這個沒有後門的屋子逃離。
才想著躲到床底下有沒有用,就听見幾聲拳腳互斗聲,緊接著,門猛地被踹開,他的視線穿過鴛鴦、翠兒,直直落到我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