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過去月余,家里捎來書信,要我找機會把幼芳接進來。
我不耐煩,連回信都懶。他們不知道,後宮里圈禁的,是一群可悲女人,是很多個不同的瑰麗人生,因為帝王的貪婪,讓她們走入共業。
但這話不能隨口亂說,我答應過阿朔,趨吉避禍。
我和福祿壽喜相處得很好,關起門來,我們說別人的小話,搞小廚房,吃吃喝喝玩玩笑笑,日子倒也快活。
我常溜出去找阿朔,說話、取樂,他找了許多好東西給我,我則教他很多小實驗。他不再對我擺冷臉,我有問題他必答;而我,不等他問,就嘰嘰喳喳不停說話。
我還是常常鬧常瑄,相處久了,慢慢發覺,即使是嚴肅男人,也有鐵漢柔情的一面。
上回貪玩,爬上樹去摘梅子,我忘記腳上踩的是繡花鞋不是NIKE籃球鞋,忘記身上穿的是月白蟬翼皺紗裙不是Lee牛仔褲,動作過度粗魯,一個不小心,整個人從樹上掉下來。
閉眼、抱頭、尖叫……在我的叫聲還沒發揮到淋灕盡致時,就讓常瑄穩穩地接住了。
他沒有出口安慰我,但蒼白的臉色說盡了關心,他把我放下時,我的腿還在抖個不停,他沒離開,只是靜靜地站住,讓我攀在他身上,等待發軟的雙腳堅強。
他的溫柔在那刻,被我窺見。
「姑娘,這是皇後娘娘送過來的佛經,要您騰一遍,送回去。」小喜捧著紅托盤,走到面前,拉回我渙散的意識。
「要我寫嗎?」
「當然是姑娘您啦,總不會是讓咱們四個奴才寫吧。」小喜笑了。
我盯著托盤里的佛經,發呆。皇後娘娘是想考我的書法,還是藉字跡考校我的品性?慘,我不能說不會寫書法,不能用原子筆寫,更不能表明自己是章幼沂的替身,那還有什麼解決方案?
嘆氣,後宮生涯催人老,白了頭發、滄桑了心情。
「在想什麼?」
來不及回頭,站在身旁的小喜小埃先低頭福身。「給九爺請安。」
是他,鏞晉……那個逼我進宮的罪魁禍首。
旋身對他,我沒好臉色,可他卻是笑意盎然,暴躁老九在他身上看不出痕跡。
這是我頭一回認真望他,兩道濃眉氣勢十足,一雙虎目熠熠生輝,他屬于有型酷哥那類。他手拿著一把折扇,輕輕搖著,悠閑自若的模樣和那天大相徑庭。
皇後娘娘就是讓我來當他的玩具的,好玩的話留下來,賞個側妃頭餃當當,讓章爹爹感激涕零,為國鞠躬盡瘁,如果不好玩,就送些明珠珍寶打發我回去,也當了一回賞賜。
生平第一次演芭比,我的心情不是太好。
他揮揮手,讓小喜、小埃下去,迎身上前。「怎樣,還住得慣?」
「謝九爺,一切安好。」我的口氣敷衍了事。
「不要喊我九爺,叫我銹晉。」
「奴婢不敢。」我低頭,愛看不看他。
「誰說你是奴婢!」他用扇子勾起我的臉,逼我不得不對上他的眼楮。
四目相對,半晌不說話,慢慢地,一抹笑在他嘴邊形成,小小的笑逐漸擴大,擴到眼底眉梢。
他湊近我耳邊,帶著壞壞的笑容,輕聲問︰「听聞章家千金舞技高強,連傳授舞藝的師傅都甘拜下風。」
好得很,今天是大學聯招術科科考嗎?老的要考校我書法,小的要評我跳舞,接下來咧?彈琴、吟詩、女紅……如果高分過關,要不要出國比賽?
「怎樣?肯不肯再現一回智慧?或者你的智慧只有架紙橋那一點點?」
我不回話,光是張大眼楮瞪他,一點不馴、一點桀驁、一些些的初生之慣不畏虎。
靈光乍現,假設把他惹火,說不定就可以月兌離後宮,重啟我自由自在的生活,到時我才不要回章家,我要一個人生活。何況阿朔說,再過不久,他的傷勢穩定,就會回自己的王府里休養,從此,我三不五時去找他,再不必擔心被誰看到,日子豈不更快活逍遙?
念頭起,我立即計劃好該怎麼做。
「母後說,如果我喜歡你,可以把你留下。說,你想留下嗎?」
他的意思是──跳舞給我看,本皇子心情大悅,就讓你美夢成真。呵呵,他失算了,我的美夢里面,沒有一位九皇子。
嘴角掛起冷笑,我驕傲地回望他。惹火他吧,反正他脾氣大,氣死他不是太難的工作,他多跳兩下腳,我出宮的機會就大大增加。
態度確立,我抬起頭,口氣很諷刺︰「請問九爺,我該說謝主隆恩嗎?」
他眉頭一緊,笑眉收斂。「怎麼,你不想?」
「我為什麼要想?哦,因為你是高高在上的九皇子嘛!因為人人都巴結你,所以我得向眾人學習,匍匐在你腳邊,感恩謝天?」我的態度很差,語氣很惡劣,打定主意把他弄爆炸。
「我沒這麼說,我只是想……」
「只是想,操縱一個人的意志又沒什麼,反正你很偉大,別說意志,就算要操縱別人的生命或人生,都是理所當然的呀!」
我一句接一句,接得他無話反駁。
「我沒要操縱你的人生。」他漲紅臉,低抑著聲音說。
「如果你沒有,我干嘛待在這邊?」我演得太認真,幾乎是咄咄逼人了。
他錯愕,遲疑了一下,輕聲問︰「你不喜歡進宮嗎?」
他沒生氣耶!我那麼不友善,侵犯了身為王子的尊貴,他怎沒暴跳如雷?鏞晉的態度讓我反應不過來,預估中,他不是應該大敲桌子,怒吼一聲「大膽」,把所有人都嚇得腿軟?
「換了你,你會喜歡?莫名其妙被帶走、莫名其妙離開自己的家、莫名其妙待在這個隨時隨地要跪安、隨時隨地會掉腦袋的地方。
你不知道什麼時候自己會做錯事,不知道哪些話能說,哪些話不該說,你不敢正視別人的眼楮,做一步要想三步,連睡覺都會被嚇醒……這種地方誰愛待,讓誰待去。」
很好,我已經感覺冷冰冰的刀刃架在脖子上,如果這些話傳出去,我有十顆腦袋都不夠砍。
鏞晉雙手環胸,靜靜地看著我。他沒生氣,反而是我像被針扎破的氣球般到處跳。
他怎麼不快點抓狂?怎麼不一怒之下,趕我回老家?生氣、生氣、快生氣!我在心底為他組拉拉隊,鼓吹他發瘋。
「好,我知道了。」他鄭重點頭。
他張嘴,嘴里吐出來的是中國字,語法很簡單,可是我怎麼听不懂?是我變笨還是他被外星人附身?
「啊?」我歪了頭,傻眼瞧他。
他溫暖的手搭在我肩上,看著我半開、再也合不攏的嘴,居然笑出溫和。他不是易怒的「九哥」嗎?是我記錯人,還是暴躁只不過是他的欺世假象?
「我會告訴母後,以後你不必對任何人跪安,不會有人想砍你的頭,你愛說什麼就說什麼,不必擔心。相信我,我會照顧你,你安心睡覺,以後都不會作惡夢了。」
他臉上有一絲赧色,而他的話,撞到了我心底的感動區。
「啊?」又啊一聲,我回應不來。
「我說,我會保護你。」
這是承諾?我當場呆住。
他趁我發呆,一把將我擁入懷里。轟,腦里一陣亂,計劃亂了,主意亂了,我連腦漿都亂得整不出頭緒。
兩分鐘吧,或者更久,不知道,沒帶手表,我對時間的概念越來越差。他抱住我,輕輕地搖晃自己的身體。我感覺他沒第一次見面那樣討人厭,他也許以自我為中心,也許性格驕傲恣意,但卻不是壞人。
接在錯愕之後,理智回籠,我推開他,怒眼瞪視。「你沒有經過我的允許,怎麼可以抱我?你不知道什麼叫做男女授受不親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