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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SDD

  这成了他们的招牌话,可琼西怎么也想不起它最先出自他们哪一个之口。“恶有恶报”是他自己的口头禅。“×他祖宗”以及其他许多不同花样的粗话则是比弗的发明。教他们说“有得必有失”的是亨利,亨利很喜欢这类带有哲理的狗屁话,从他们小时候他就喜欢。不过,SSDD……SSDD呢?这是谁的创 意?

  管它呢。重要的是,当他们是四人组合时,他们相信它的前半部分;当他们是五人组合时,他们相信它的全部;而当他们重新成为四人组合时,他们相信的则是后半部 分。

  当他们重新成为四人组合时,生活变得更郁闷了,那种“×他祖宗”的时光更多了。这一点他们明白,却不明白何以会这样。他们知道自己出了问题,起码跟以前不一样了,却不清楚有什么不一样。他们知道自己被套住了,但到底是怎么被套住的,他们也不知道。他们这样已经很久了,远在天空出现亮光之前就如此。在麦卡锡和贝姬·休出现之前就如 此。

  SSDD:有时候你只是随口说说而已。而有时候,除了黑暗,你什么也不相信。如果真是这样,日子还怎么过下去 呢?

1988年:就连比弗也闷闷不乐

  说比弗婚姻不幸的话,就跟说“挑战者号”航天飞机的发射出了点儿故障没什么两样。乔·比弗·克拉伦顿与劳里·苏·吉诺本斯基一起过了八个月,然后,拜拜,再见了宝贝,谁他妈的能帮我收拾收拾残 局。

  比弗本质上是个乐天派,关于这一点,与他交往密切的任何一位朋友都能作证。可他这会儿却闷闷不乐。每年除了十一月份在一起待上一周之外,他与老朋友——他视为知己的那几个——难得见面,而去年十一月,他与劳里·苏还没有分手。当然,两人的关系已经很紧张,但还没有分手。如今,他把很多时间——是太多的时间,他心里明白——都打发在波特兰老港区的酒吧里,不是在“舷窗”,就是在“水手俱乐部”,要不就是“自由街酒馆”。他酒喝得太多,大麻烟也抽得太多,无数个早晨起床后,对着卫生间的镜子,他都不愿意打量自己,那双充血的眼睛看向一旁,心里想,那种地方我再也不能去了,我很快会出问题的,就像彼得那样。他娘的老 天!

  再也不去那种地方,再也不跟人瞎胡闹,是个他妈的好主意。可一转眼他又去了,管他娘的,尽情放松。这个星期四是在“自由街”,他当然是手里端着啤酒,口袋里装着大麻烟,而电唱机里正放着一首经典乐曲,有点儿像是“冒险乐队”[1]的作品。他想不起这首乐曲的名字了,它在上一代人中曾经风靡一时。不过,他知道这首曲子,离婚后,他经常收听波特兰电台播放的经典乐曲。它们能抚慰人心。新玩意儿太多了……劳里·苏对新玩意儿很内行,而且很喜欢,可比弗却接受不 了。

  酒馆里几乎空荡荡的,有几个人围在吧台边,还有几个人在后面打8字球[2]。比弗与三位经常碰面的酒伴坐在一个隔间里,一边喝着米勒牌桶装啤酒,一边玩一副油乎乎的扑克牌,以切牌来决定每一轮啤酒由谁买单。那首吉他演奏的曲子到底叫什么名字呢?《超越限制》?还是《通信卫星》?不对,《通信卫星》里有合成器,而这首曲子里没有。不过谁在乎呢。其他人正在谈论昨晚在市中心演出的杰克逊·布朗[3],乔治·佩尔森去看了演出,用他的话说,简直他妈的爽极 了。

  “我再告诉你们一件很爽的事儿。”乔治说,一边得意地看了看他们。他抬起自己的尖下巴,向他们逐个展示他脖子一侧的一块红印。“知道是什么 吗?”

  “让人啃的,对吧?”肯特·阿斯特尔带着几分腼腆 问。

  “太对了,”乔治说,“演出结束后,我等在舞台后门那儿,当时还有另外几个人,我们想得到杰克逊的签名。不过出来的也可能会是大卫·林德里,我不知道。他也很 棒。”

  肯特和希恩·罗比多也认为林德里很棒,虽然他压根儿算不上什么吉他王子(“险峻海峡乐队”[4]的马克·诺普夫勒才是吉他王子,“AC/DC乐队”[5]的安古斯·扬也是,当然还有克莱普顿[6]),但还是很棒。林德里的头发很迷人,非常漂亮的鬈发,一直垂到肩膀 上。

  比弗没有参加谈论。他突然很想离开这儿,离开这个无聊的、臭烘烘的酒吧,出去呼吸点儿新鲜空气。他知道乔治接下来要说些什么,全是胡编的老一 套。

  她不叫香泰,你不知道她的名字,她从你身边飘然而过,对你根本就视而不见。话说回来,在她那种姑娘的眼中你算得了什么?无非是新英格兰又一座平凡小镇上的又一个平凡的音乐迷。她登上乐队的汽车,走出了你的生活。走出了你无聊乏味的生活。“香泰”是一支乐队的名称,我们这会儿听的正是他们演奏的曲子,是“香泰”而不是“马基”或“巴凯”,我们听的是香泰乐队演奏的《管道》[7],你脖子上那玩意儿不是别人给啃的,而是剃刀给刮 的。

  他这样想着,突然就听到哭声。不是酒馆里的声音,而是他脑海中的声音。是很久以前的哭声。那哭声猛地钻进你的大脑,就像碎玻璃屑一样钻进去,哎呀我×,×他祖宗,谁能让他别哭 了。

  我就是让他别哭了的那个人,比弗想。是我。是我让他止住了哭声。我把他搂进怀里,还给他唱 歌。

  乔治·佩尔森这时正在对他们说,舞台的后门终于打开了,但出来的并不是杰克逊·布朗,也不是大卫·林德里,而是“小鸡合唱团”的三人组,一个叫兰蒂,一个叫苏茜,还有一个叫香泰。几位漂亮的姑娘,哦,全都身材高挑,迷人极 了。

  “伙计。”希恩翻了翻眼睛说。他长得又矮又胖,全部的性经验不外乎是偶尔去波士顿来点儿实地考察,也就是在“美娇娘”夜总会看看脱衣舞女和在猫头鹰餐厅[8]看看女服务生。“哦,伙计,香泰真让人来劲儿。”他抬手做了个猥亵的手势。比弗想,这好歹让他看起来像个老 手。

  “于是我跟她们聊了起来……主要是跟她,香泰,我问她想不想去体验一下波特兰的夜生活。于是我 们……”

  比弗没有理睬他们,而是从口袋里摸出一根牙签塞进嘴里。突然间,他发现他唯一想要的正是这根牙签。不是面前的啤酒,不是口袋里的大麻烟,当然更不是乔治·佩尔森吹破天的牛皮——说自己如何跟那位神秘的香泰在他的皮卡后面销魂。感谢上帝,当乔治的公羊一下一下晃荡时,车篷没有掉下 来。

  全是吹牛,比弗想。他的情绪猛地一落千丈,自从劳里·苏收拾东西回娘家之后,他还从来没有这样沮丧过。这压根儿不像他的性格。突然间,他只想离开这个烂地方,去尽情呼吸海边那清凉的、咸滋滋的空气,再找一部电话。他只想这样,然后给琼西或亨利打个电话,给谁打没关系,哪一个都行。他只想说嗨伙计,过得怎么样?然后听他们回答哦,你知道,比弗,SSDD。不得打球,不得玩 耍。

  他站起身 来。

  “嗨,伙计。”乔治说。比弗上威斯布鲁克专科学校时与乔治是同学,乔治当时似乎还很讨人喜欢,不过那已经是好多年前的事了。“你去哪 儿?”

  “上个厕所,”比弗口里说道,把牙签从一边嘴角顶到另一边嘴 角。

  “噢,你最好动作快点儿,我马上就要讲到精彩之处了,”乔治说,而比弗则默默地想性感小内裤。哦天啊,那种奇怪的感觉今天可真强烈,也许是要发生什么事儿了 吧。

  乔治压低嗓门,说:“我掀起她的裙 子……”

  “我知道,她穿的是性感小内裤。”比弗说。他瞥见乔治那意外——甚至是惊愕——的眼神,却故意视而不见。“我当然想听这一 段。”

  他抬腿朝散发着尿臊味和消毒液气味的男厕所走去,经过男厕所,又经过女厕所,再经过挂有“办公室”标牌的那扇门,逃进外面的巷子里。头顶的天空一片灰白,透着雨意,但空气挺好。非常好。他深吸一口气,再一次想道,不得打球,不得玩耍。他微微笑 了。

  他走了十分钟,口里嚼着牙签,一边清理思路。这样走着时,他扔掉口袋里的大麻烟,他也不清楚具体是什么时候扔掉的。然后他来到纪念碑广场旁的乔氏烟草店,用这里的付费电话给亨利打电话。他以为会听到电话留言——亨利应该还在学校,却没想到亨利居然在家,铃响两声后,亨利拿起电 话。

  “过得怎么样,伙计?”比弗问 道。

  “哦,你知道,”亨利说,“得过且过,过了作数[9]。你呢,比 弗?”

  比弗闭上眼睛。一时间,一切又好了起来;在这个倒霉透顶的世界上,起码已经是够好 了。

  “也一样,哥们儿,”他回答道,“也一 样。”

1993年:彼得向一位遇到困难的女士伸出援手

  在位于布里奇顿的麦克唐纳汽车公司的展厅旁,彼得坐在自己的办公桌后,手里转动着钥匙圈。钥匙圈上刻有四个蓝色的字母:NASA。

此物体于1971年被摄于科罗拉多州阿瓦达附近,始终悬而未解。一个真正的不明飞行 物。

梦想比做梦的人要老得快,这是彼得随着岁月流逝,在生活中发现的真相。不过,最后的梦想往往很难消失,简直是难得出奇,它们一直用低沉、痛苦的声音,在你的脑海深处尖叫。很久很久以前,彼得的卧室里贴着各种各样的图片:阿波罗、土星运载火箭、宇航员、太空行走(用专业人士的话说,就是出舱行走)、太空舱及其在重返大气层时被巨大的高温烧得黑乎乎的整流罩、月球探测飞船、航海家太空船,还有一张关于出现在80号州际公路上空的圆形发光体的照片,下面的紧急停车道上站着许多人,一个个都手搭凉棚仰望着,照片下的文字是: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 了。

  不过,他还是将今年为期两周的假期中的一周花在华盛顿特区,每天都去斯密森国家航空航天博物馆,几乎所有时间都泡在那儿,脸上挂着惊羡的微笑,流连于各种展品中间。他最感兴趣的还是月岩,总是边看边想,这些岩石所来自的地方始终天空漆黑,永远寂静无声。尼尔·阿姆斯特朗和巴兹·阿尔特林从那个世界带回了二十公斤东西,这东西就在眼 前。

  可此刻他却在这里,坐在办公桌后,手里转动着刻有NASA字样的钥匙圈,不时地抬眼看钟,一整天没有卖出一辆车(人们下雨天往往不愿买车,而彼得所在的地区从一大早就飘起毛毛雨)。每到下午,时间就过得很慢,而快到五点时似乎过得更慢。五点是他喝第一瓶啤酒的时间,五点之前他可不喝,绝对不喝。大白天里喝酒,也许你得留心自己喝了多少,因为酒鬼都这样。不过如果能等一等……一边玩着钥匙圈一边 等……

  彼得所等的不仅是今天的第一瓶啤酒,他还在等十一月的到来。四月份的华盛顿之行挺不错,那些月岩真是令人震撼(直到现在,只要一想起它们,他仍然感到震撼),可他当时是独自一人。独自一人可不太好受。到了十一月,休第二周假时,他就可以与亨利、琼西和比弗相聚了。到那个时候,他就可以让自己大白天也喝个痛快。置身于森林,与朋友们一起打猎时,大白天喝酒就不算什么。实际上这还是一种传统。只 要——

  门开了,一位皮肤浅黑的漂亮女人走进来。她身高大约五英尺十英寸[10](彼得喜欢高个子女人),年龄在三十岁左右。她看了看展厅里的样品(那辆暗红色的新“雷鸟”是其中的佼佼者,不过“探索者”也不赖),可似乎并没有买车的打算。这时她看见彼得,便朝他走 来。

  彼得顺手将刻有NASA字样的钥匙圈放在桌上的记录本上,站起身,迎到办公室门口。他这时已经摆出灿烂照人——说有两百瓦可是毫不夸张,伙计——的职业性笑容,并伸出手来。两人握手时,彼得感觉她的手凉丝丝的,但是很有力,不过她心不在焉,好像有什么烦心 事。

  “这很可能行不通。”她 说。

  “哦,跟汽车推销员打交道时,千万不要来这样的开场白,”彼得说,“我们喜欢挑战。我叫彼得·穆 尔。”

  “你好。”她说,但是并没有自报姓名,她叫特里西。“我在弗赖堡有个约会,只剩下——”她瞥了一眼挂钟,在午后漫长的时间里,彼得总是密切关注那只挂钟——“只剩下四十五分钟了。是与一位客户,他想买房,我想我有合适的房源,如果能谈成的话会有一大笔佣金,可是……”她的眼泪涌了出来,她咽了一口唾沫,强压住不由自主的哭音。“……我却把该死的钥匙弄丢了!那该死的车钥 匙!”

  她打开提包,在里面乱翻一 气。

  “不过我带有行车证,还有一些文件……以及各种证件,所以我想,也许,只是也许,你能帮我配一套新钥匙,我就可以赶过去。这笔生意对我太重要了,先生贵姓——”她已经忘了。他没有生气。穆尔这个姓几乎与史密斯或琼斯一样平常。再说,她正难过着呢。丢了钥匙的人都会这样。他已经见过几百次 了。

  “我姓穆尔,不过叫我彼得也 行。”

  “你能帮帮我吗,穆尔先生?要不,你们服务部有谁能帮我 吗?”

  约翰·戴曼那家伙就在后面,他会乐意帮忙的,不过那样的话,她弗赖堡的约会就泡汤了,这一点毫无疑 问。

  “我们可以帮你配新钥匙,但恐怕起码得花二十四小时,甚至可能是四十八小时。”他 说。

  她浅褐色的眼睛里满是泪水,望着他,绝望地哭出声来。“真见鬼!真见 鬼!”

  彼得产生了一个奇特的念头:她看起来就像他多年前认识的一个姑娘。也不是很熟,他们跟她交往不多,但有过交往,起码是救了她一命的交往。乔西·林肯霍尔,她叫这个名 字。

  “我就知道会这样!”特里西说,她再也不想掩饰自己略带沙哑的哭音。“哦,天啊,我就知道会这样!”她背过身去,十分伤心地哭了起 来。

  彼得走上前,轻轻扶住她的肩膀。“等等,特里西,请稍等一 下。”

  露馅了,她没有自报家门,他却脱口叫出了她的名字。不过她正在伤心呢,没有意识到还不曾自我介绍,所以也不打 紧。

  “你是从哪儿来的?”他问,“我是说,你不是布里奇顿本地人,对 吧?”

  “不是,”她回答,“我在威斯布鲁克上班,丹尼森房地产公司,有灯塔的那幢建 筑。”

  彼得点点头,一副听懂了的模 样。

  “我是从那儿来的。不过我在布里奇顿药店停了一会儿,好买点儿阿司匹林,因为每次谈大生意之前我都会头痛……是因为紧张,哦天啊,这会儿已经像有锤子在锤 了……”

  彼得同情地点点头。他知道头痛的滋味。当然,他的头痛大多是啤酒所致,而不是因为紧张,不过他知道那种滋 味。

  “我当时还有时间,所以就到药店隔壁的小店喝杯咖啡……咖啡因,你知道,头痛的时候,咖啡因有缓解作 用……”

  彼得又点了点头。亨利才是精神科医生。不过,彼得不止一次告诉过亨利,要想在推销中取得成功,你就得对人脑的作用机制有相当的了解。他看到面前的新朋友这时稍微平静了些,不由得暗暗庆幸。很好。他知道自己能帮她,只要她允许的话。他能感觉到那轻微的“咔嗒”声迫不及待地要响起。他喜欢那声轻响。也没什么了不起的,不会让他发财,但是他喜 欢。

  “我还去了街对面的雷尼商店,买了一条围巾……因为下雨,你知道……”她摸了摸头发。“然后我回到车旁……可是那狗娘养的该死的钥匙却不见了!我又沿路返回去……从雷尼商店到咖啡店再到药店,可哪儿都找不到!现在我的约会要泡汤 了!”

  她的声音又渐渐有了痛苦之意,她的视线再一次落在挂钟上。他觉得是“渐渐”,而她可能觉得是“突然”。这就是人与人之间的不同,彼得想,起码是不同之 一。

  “别着急,”他说,“稍稍镇静一会儿,听我说。我们这就回药店去,我和你一起去,去找你的车钥 匙。”

  “它们不在那儿!所有的过道我都找过了,取阿司匹林的那个货架也看过了,我还问了柜台边那位姑 娘——”

  “再找一遍也没有坏处,”他说,一边推着她朝门口走去,他的手轻轻地贴着她的背心,使她不由自主地跟着他走。他喜欢她身上的香水味,更喜欢她的头发,非常喜欢。既然下雨天都这么漂亮,太阳出来后一定会更动人 吧?

  “我的约 会——”

  “你还有四十分钟时间,”他说,“暑期的旅游高峰过去了,开车只要二十分钟就可以到弗赖堡。我们可以花上十分钟,看能不能帮你找到钥匙,如果找不到的话,我自己开车送你 去。”

  她将信将疑地望着 他。

  他将视线从她身上移开,对着旁边的一间办公室喊道:“迪克!喂,迪克·麦!”

  迪克·麦克唐纳从一堆发票中抬起头 来。

  “告诉这位女士,我开车送她去弗赖堡很安全,免得她不放 心。”

  “噢,他很安全的,女士,”迪克说,“既不是性虐待狂,也不会乱飙车。如果说他有什么企图的话,也就是向你推销新车而 已。”

  她微微一笑,说:“我可不容易动心,不过我看你是个好 人。”

  “迪克,帮我留心一下电话,好吗?”彼得又 说。

  “哦,这太难办了。在这种天气里,顾客多得要拿棍子赶才 行。”

  彼得与这位浅黑肤色的女士——特里西——出了门,穿过小路,走了约四十步,来到大街上。他们左边的第二栋建筑就是布里奇顿药店。刚才的毛毛雨变得密集起来,差不多是真正的雨了。那女人用新围巾包住头发,然后瞥了光着头的彼得一眼。“你会湿透的。”她 说。

  “我是在北部长大的,”他说,“对这种天气我们是久经考验 了。”

  “你认为你能找到钥匙,对吗?”她 问。

  彼得耸了耸肩:“也许吧。我是找东西的高手,一直以来都 是。”

  “你知道了什么我不知道的情况吗?”她 问。

  不得打球,不得玩耍,他心里想,我知道这个,女 士。

  “没有,”他说,“这会儿还没 有。”

  他们走进药店,门铃响了两声。柜台后的姑娘从杂志上抬起头来。这是九月底一个阴雨绵绵的下午,已经是三点二十分,所以药店里非常冷清,只有他们这三个人以及处方柜台后的狄勒先 生。

  “嗨,彼得。”柜台后的姑娘打招呼 道。

  “你好,凯西,一切都好 吗?”

  “哦,你知道——时间过得真慢。”她转向浅黑肤色的女人,说,“很抱歉,女士,我又到处找了一遍,可还是没 有。”

  “没关系,”特里西说道,勉强笑了笑,“这位好心的先生答应送我去赴 约。”

  “哦,”凯西说,“彼得呀,马马虎虎吧,不过换了我的话,才不会说他好心 呢。”

  “你说话最好小心点儿,宝贝。”彼得笑眯眯地对她说。接着他看了看钟。他觉得,时间的步伐好像加快了。很好,这是一种不错的变 化。

  彼得回头望着特里西:“你最先来的是这儿,要买阿司匹 林。”

  “对,我买了一瓶阿司匹林。后来,我发现时间还很充裕,就——”

  “我知道,你就去隔壁的克里斯蒂咖啡店喝了杯咖啡,然后又去了街对面的雷尼商 店。”

  “是 的。”

  “你不是随热咖啡服的阿司匹林 吧?”

  “不是,我的车里有一瓶矿泉水。”她指着窗外的一辆绿色福特汽车。“我是随矿泉水服的药。但车座里我也找过了,嗯——彼得。我还检查了点火装置。”她不耐烦地看了彼得一眼,似乎在说,我知道你在想什么:这女人真 笨。

  “还有最后一个问题,”他说,“如果我找到车钥匙,你愿意与我共进晚餐吗?我可以在‘西码头’等你,那地方不远,从这儿过去,顺 路——”

  “我知道‘西码头’。”她说,尽管很苦恼,还是显出几分愉悦。柜台后面的凯西甚至懒得假装看杂志了,这场面可比杂志里的内容要精彩,精彩多了。“请问,你是怎么知道我没有结婚 的?”

  “你没戴结婚戒指,”他脱口答道,尽管他还没有看过她的手,起码是没有仔细观察,“再说,我只不过是在说煎扇贝、凉拌卷心菜和草莓脆饼,而不是终生承 诺。”

  她看了看钟:“彼得……穆尔先生……在这种时候,恐怕我丝毫没有调情的兴致。如果你愿意送我一程,我会很乐意与你共进晚餐。可——”

  “对我来说这就行了,”他说,“不过我想,你会自己开车去的,所以我会等你。五点半行 吗?”

  “可以,好的,但 是——”

  “说定了。”彼得感到很开心。很好,开心真好。最近这几年,很多时候他都开心不起来,他也不知道为什么。是因为无数个夜晚,在302号公路从这儿至北康韦之间的酒馆里待得太晚,喝得太多吗?就算如此,也不是全部原因吧?也许还有其他原因,但现在不是考虑这个问题的时候。这位女士要去赴一个约会。如果她去成了,卖掉了房子,说不定彼得·穆尔会走大运呢。而且即使不走大运,他也一定能帮助她,他感觉到了这一 点。

  “我现在要干一件事儿,可能会有点古怪,”他说,“不过你别为这个担心,好吗?只是一个小把戏,就像把手指放在鼻子底下来止住喷嚏,或者在回忆某个名字时轻捶额头一样。好 吗?”

  “当然,好的。”她满脸疑惑地 说。

  彼得闭上眼睛,将一只手微握成拳头举到面前,然后竖起食指,在脸前来回摆 动。

  特里西看了看柜台后的凯西,凯西耸耸肩膀,似乎在说,谁知道 呢?

  “穆尔先生?”特里西的声音有些不安了,“穆尔先生,也许我 该——”

  彼得睁开眼睛,深吸一口气,把手放下来。他的视线越过她,看向门 外。

  “好吧,”他说,“当时你进来了……”他的视线缓缓移动,仿佛看见她正在进来,“你走到柜台边……”他的视线转向柜台,接着说:“你可能问了一句,‘阿司匹林在哪一排货架?’反正是类似的问 题。”

  “是的,我——”

  “不过你还买了别的东西,”他能看见糖果架上那抹耀眼的黄色,犹如一个黄色的手印,“是巧克力糖吧?”[11]

  “是的,”她褐色的眼睛睁得很大,“你是怎么知道 的?”

  “你拿了糖,然后才去拿阿司匹林……”这时,他抬起头,看着第二排货架,“然后你付了钱,走了出去……我们到外面去一会儿吧。再见,凯 西。”

  凯西只是睁大眼睛看着他,点了点 头。

  彼得出了门,没有理睬门铃的叮当声,也没有理睬那已经变得密集的雨点。那抹黄色位于人行道上,但是有些黯淡,雨水将它掩住了。可他仍然看得见,并因为看得见而感到高兴。那种“咔嗒”的感觉。真美。这就是路线。他已经好久没有这么清晰地看到路线 了。

  “回到车上,”他现在是自言自语了,“回去用矿泉水服阿司匹 林……”

  他穿过人行道,缓缓来到福特车旁。那女人跟在后面,眼中的焦虑有增无减,似乎还多了几分惊恐。

  “你打开车门。你手上拿着提包……钥匙……阿司匹林……巧克力糖……一大堆东西……从一只手换到另一只手……就在这个时 候……”

  他弯下腰,把手探进街沟的流水中,水一直淹及他的手腕。他掏出一样东西,魔术师般一挥。钥匙在阴暗的天色中闪闪发 光。

  “……你把钥匙弄掉 了。”

  她一时没有去接钥匙,只是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仿佛他就在她的眼皮底下施展了什么巫术——他自己也觉得,也许这真的是一种魔 术。

  “拿着呀,”他说,笑容收敛了些,“拿着吧。你知道,这没什么好奇怪的,主要是靠推理。我很擅长这一套。喂,你以后迷路时最好有我在车上,我可会找方向 了。”

  她这才接过钥匙,动作很快,也很小心,避免碰着他的手指,他马上明白她后面不会来见他了。不需要什么特别的本事,也能看出来。只要看看她的眼睛就行了,那眼神与其说是感激,不如说是恐 惧。

  “谢……谢你。”她说。这一转眼间,她就在谨慎地把握两人之间的距离,不想让他靠得太 近。

  “举手之劳。好了,别忘了,五点半在‘西码头’。那儿的煎扇贝是本州这一带最棒的。”把幻想维持下去吧,有时候你不得不维持下去,不管内心感受如何。虽然这一下午的欢乐消失了一部分,但还有几分留了下来。他看到路线了,这总是让他觉得很好。只是一个小把戏而已,但是知道自己如此这样真是太好 了。

  “五点半。”她附和道,可当她拉开车门时,那回头一瞥就像是对着一条只要一松开皮带就会咬你一口的狗。她很庆幸自己不用与他一起开车去弗赖堡了。不需要很懂心理学,彼得也能看出这一 点。

  他站在雨中,看着她从略有坡度的停车位上倒车,当她开走时,他像个快乐的汽车推销员一样朝她挥了挥手。她心不在焉地摆了摆手指作为回应。他虽然不抱什么希望,还是于五点半钟准时来到“西码头”,而她则不见踪影。一个小时过去了,她仍然没有露面。不过他还是待了一阵子,一边坐在吧台旁喝酒,一边留意302号公路上的往来车辆。大约五点四十分,他觉得自己看到她没有减速就过去了:一辆绿色的福特车在雨中疾驰而去,这时雨已经下得很大;一辆绿色的福特车,后面可能拖着也可能没拖着一束淡淡的黄光,那黄光刹那间便淹没在昏暗的天色 中。

  得过且过,过了作数,他想,可现在快乐已经消失,伤感再度回来,这种伤感有些自作自受的意味,是为某种没有完全忘怀的背叛所付出的代价。他点燃一支烟——过去,还是个孩子时,他常常假装抽烟,而如今他再也不用假装了——又叫了一扎啤 酒。

  米尔特把酒递给他,并对他说:“你得吃点东西垫垫胃,彼得。”

  于是彼得又点了一盘煎扇贝,在接着喝另外两扎啤酒时,还蘸着调味酱吃了几个扇贝。后来他晃悠到另一家以前不常去的酒吧,但在去那儿之前,他给住在马萨诸塞州的琼西打了个电话。可琼西和卡拉这天晚上正好难得外出,接电话的是保姆,问他要不要留个口 信。

  彼得正想说不要,话到嘴边又改变了主意:“就说彼得打过电话了。告诉他彼得说SSDD。”

  “S……S……D……D……”她一边记一边说,“他会明白——”

  “哦,是的,”彼得回答,“他会明白 的。”

  半夜时,他醉醺醺地待在新罕布什尔一家不知道是叫马蒂拉德还是拉蒂马德的酒馆里,对一位跟他一样醉醺醺的小妞说,他曾经真的相信自己会成为第一个登上火星的人。那小妞虽然一边点头一边说是呀是呀,可他心里清楚,她满心想的是在酒馆关门之前能让他再为她买一份咖啡白兰地。这也没什么。没关系。他明天早晨起床后会头痛,可还是会去上班,也许能卖掉一辆车,也许不能,但不管怎样,生活还是会继续。也许他会卖掉那辆暗红色的雷鸟,再见吧,宝贝。生活曾经很不一样,但现在总是老一套。他想他可以接受。对他这样的人来说,最重要的就是SSDD,所以其他一切都去他妈的吧。你长大了,成了一个男人,对一些不那么称心如意的事情你得适应;你发现梦想机器上已经贴有一个“出了故障”的大牌 子。

  等到十一月,他就会与朋友们一起去打猎,这是很值得期待的事情……不仅如此,也许待会儿回到车上时,还能与这位醉醺醺的小妞痛痛快快地乐一乐呢。不断地期待是医治头痛的良 药。

  梦想只属于孩 子。

1998年:亨利接诊一位大胖子病人

  房间里光线昏暗。亨利每次接待病人时,都把房间布置成这样。他饶有兴致地发现,似乎很少有人注意到这一点。他觉得这主要是因为他们的心理本身就很阴暗。他接待的主要是神经病患者(森林里到处都是这种人,他有一次对琼西这么说,当时他们正在——哈哈——森林里),根据他毫无科学依据的猜想,他们的问题是一道屏障,将他们与这个世界隔离开来。病情加重,他们的内心也愈来愈暗。多数时候,他对病人既怀有同情,又保持着距离。有时也可怜他们。还有极少数病人则让他失去了耐心。巴利·纽曼就是这种 人。

  所有的病人第一次踏进亨利的诊室时,都面临着一种选择,不过他们往往没有意识到这一点。进来后,他们看到的是一个光线虽然昏暗却很舒适的房间。房间的左边是一座壁炉,里面有一段永远烧不完的木头(其实是仿桦木的钢材),下面有四个安装得很巧妙的煤气喷嘴。壁炉旁边有一张高背椅,亨利总是坐在这里,头顶上方是一幅非常漂亮的画,那是梵高《金盏花》的复制品。(亨利有时对同行说,每位精神病医生的诊疗室里,都应该起码有一幅梵高的作品。)房间的另一端有一把摇椅和一张沙发。亨利总是满怀兴趣地留心新来的病人会如何选择。当然,他从事这一行已经很久了,所以知道,病人的第一次选择常常也是他(她)的每一次选择。曾经有人就此写过一篇论文。亨利知道有这样一篇论文,但想不起论文具体的观点了。不过话说回来,他发现自己近来对论文、杂志、学术研讨会等不那么关注了。那些东西曾经很重要,但现在情况变了。他睡得少了,吃得少了,也笑得少了。那种暗影——那种屏障——也进入了他自己的生活,而他发现自己并不排斥。它不会对他怒目而视。

  巴利·纽曼从一开始就选择了沙发,亨利从来就不相信这种选择与巴利的心理状态有关,他绝对不会犯这种错误。对巴利而言,沙发只不过是更舒服而已,尽管五十分钟的谈话结束后,巴利起身时,亨利有时不得不拉他一把。巴利·纽曼身高五点七英尺,体重四百二十磅[12]。所以他对沙发情有独 钟。

  巴利·纽曼一开口总是啰里啰唆,没完没了,不外乎是详细叙述他一周来在食物方面的探索。这并不是说巴利吃东西很挑剔,哦不,恰恰相反。巴利对任何能抓到手的食物来者不拒。巴利是一台吃饭机器。而且他的记忆力很好,起码对这一方面都记得清清楚楚。他对食物有一种本能,就像亨利的老朋友彼得对地理方向有一种本能一 样。

  亨利一直试图让巴利看到森林,而不要只看树木,可现在他几乎要放弃了。一方面,这是因为巴利以一种温和却固执的方式,总是不厌其烦地讨论食物。另一方面,还因为亨利不喜欢巴利,从来就没有喜欢过他。巴利父母双亡,父亲去世时他才十六岁,到他二十二岁时,母亲也离开人世。他们留下了一大笔遗产,但是由委托人代管,直到巴利三十岁。到那个时候,他就可以得到那笔财产了……如果他坚持治疗的话。否则,就会仍然由委托人代管,直到巴利五十 岁。

  亨利怀疑巴利·纽曼能否活到五十 岁。

  巴利的血压(他曾经不无自豪地告诉亨利)是190/140。

  巴利的总胆固醇值是290,他是一座脂 库。

  我随时都可能中风,我随时都可能心脏病发作,他曾经对亨利说,那语气严肃中带有几分开心,好像在表明,他之所以能说出这么冷硬的事实,就因为他心里知道,这样的厄运不会落在他的头上,不,不会的,他才不会摊上这种厄 运。

  “我中午吃了两个巨无霸,”他这会儿正在说,“我喜欢吃这个,因为里面的奶酪热乎乎的。”他的厚嘴唇——他这么大的块头,嘴唇却小得出奇,就像鲈鱼的嘴唇——合拢了,并微微发颤,仿佛正在品尝热奶酪的美味。“我还喝了一杯奶昔,回家的路上又吃了两个曲奇。中午我睡了一会儿,起来后,又在微波炉里热了满满一包冷藏过的蛋奶饼。‘美味之饼!’”他大声模仿这句广告词,然后笑起来。这是处于温馨回忆——比如观看夕阳,或隔着一层薄薄的丝绸衬衫感觉到一个女人坚挺的乳房(亨利猜想巴利从来没有这种经历),或感受着海沙的亲密暖意——中的人发出的笑 声。

  “许多人都用烤面包炉来热蛋奶饼,”巴利接着说道,“但是我发现,这会使蛋奶饼变得太脆。而微波炉加热后则会又烫又软。又烫……又软。”他吧嗒着鲈鱼般的小嘴。“吃了那一整包蛋奶饼,我又有些愧疚。”他突然话锋一转,似乎这才想起亨利此刻所干的是一份正事儿。每次谈话时,他都会这样来上四五次……然后又回到食物 上。

  巴利这时已经讲到星期二晚上。由于今天是星期五,所以后面还有一长串的正餐和小吃要一一道来。亨利让自己的思绪游移开去。巴利是今天的最后一位病人。等巴利报完食物流水账后,亨利就会回家收拾行李。明天早晨六点钟他就会起床,在七到八点之间的某个时候,琼西的车会开进他家的车道。他们会把东西塞进亨利那辆旧旅行车里,亨利之所以把那辆车保留至今,完全是为了他们秋天的打猎之行。到八点半,他们两人就已经踏上北上之旅了。沿途他们会先在布里奇顿接上彼得,然后去接仍然住在德里附近的比弗。夜幕降临时,他们就会待在位于杰弗逊林区的“墙洞”[13]里,一边在起居室里打牌,一边听风儿在屋檐下呼啸。他们的猎枪会靠在厨房的角落里,打猎执照挂在后门的挂钩 上。

  他会与朋友们在一起,那种感觉总是像回家一样。在为期一周的时间里,那道屏障会微微掀开。他们会重叙旧日时光,听到比弗不堪入耳的粗话会捧腹大笑,而如果有谁真的能射中一头鹿,则会增加一层意外的欢乐。在一起时,他们仍然感觉很好。在一起时,他们仍然能战胜时 间。

  在遥远的背景里,巴利·纽曼还在喋喋不休。猪排土豆泥,抹有一层厚黄油的玉米棒,佩珀里奇农场牌巧克力蛋糕,一杯百事可乐上面加了四勺冰淇淋,然后是鸡蛋,煎鸡蛋、煮鸡蛋、荷包 蛋。

  亨利一直似听非听,在所有该点头的时候都点头。这是精神病医生的惯用技 巧。

  天知道,亨利与他的老朋友们也有各自的问题。比弗很不善于跟女人交往,彼得酒喝得太多(所谓太多是根据亨利的标准),琼西与卡拉差点儿分道扬镳,而亨利目前则在与抑郁症作斗争,他觉得这抑郁症既令人难受,又很有诱惑力。所以说,他们各自也有问题。但是在一起时,他们仍然感觉很好,仍然能开心起来,而到明天晚上,他们就会在一起了。在一年里,有八天时间。很 好。

  “我知道我不该这样,可是一大早我就觉得非吃不可。也许是低血糖的缘故,我想有可能是这样。于是,我把冰箱里剩下的面包全吃了,接着又开车去了邓肯甜甜圈店[14],买了一打荷兰苹果和四 个——”

  亨利还在想着将于明天开始的一年一度的打猎之行,这时不假思索地说道:“这种非吃不可的感觉,巴利,也许与你认为自己害死了你妈妈有关。你认为有这种可能 吗?”

  巴利的话音戛然而止。亨利抬起头,发现巴利·纽曼正瞪着他,那双眼睛睁得圆圆的,所以终于露了出来。[15]亨利知道自己应该住口——他根本就不该这么做,这与治疗毫不相干——可是他不想住口。在一定程度上,这也许是因为想起了老朋友,但更主要是因为看到巴利目瞪口呆的脸孔,还有那毫无血色的面颊。亨利想,自己受不了巴利的真正原因还是巴利的自命不凡。巴利内心里坚信,他不需要改变自己的自毁行为,更不需要查找其根 源。

  “你的确认为自己害死了她,对吧?”亨利问道,语气很随意,甚至很轻 松。

  “我——我从没——我讨 厌——”

  “她一遍又一遍地喊呀叫呀,说她胸口痛,不过当然了,她总在这么说,对吧?每隔一周就这样,有时候似乎是只隔一天。她不停地对着楼下喊你。‘巴利,快打电话叫韦瑟斯医生。巴利,快叫救护车。巴利,快打911。’”

  他们从来没有谈论过巴利的父母。巴利身躯肥胖,性格温和而固执,他总是避开这个话题。有时他刚刚要说到他们——或者好像是要说到他们,可一眨眼,他又谈起了烤羊排,或者烤鸡,或者蘸橘子酱的烤鸭,再度报起流水账。所以,亨利对巴利的父母一无所知,当然也不知道巴利的母亲去世那天的情景:她从床上滚了下来,尿湿了地毯,嘴里还在一遍又一遍地叫着,那三百磅的身子胖得令人恶心,嘴里不停地叫着。他压根儿不可能知道这些,因为没有人告诉他,可他确实知道。巴利当时没有这么胖,只有一百九十磅[16],相对还算苗 条。

  这是亨利所看到的路线。看到路线。亨利大概有五年没有这样了(除了偶尔在梦中看到过之外),他以为那一切已经成为过去,可此刻又回来 了。

  “你只是坐在电视机前,任她在那儿叫唤,”他说,“你坐在那儿,一边看里奇·雷克[17]的脱口秀节目,一边吃——吃的什么?是奶酪饼吗?还是冰淇淋?我不知道。可你只是任她叫唤,没有理 睬。”

  “住 口!”

  “你没有理睬,再说了,干吗要理睬呢?她这辈子一直都在叫狼来了。你不是傻瓜,你也知道自己不是。这种事情有时的确会发生。我想这一点你也明白。你让自己扮演这种对母亲充耳不闻的角色,仅仅是因为你喜欢吃而已。可是你知道吗,巴利?这真的会要了你的命的。在你的内心深处,你不相信你会因为食物死掉,可这是真的。你的心脏已经跳得那么费力,就像一个被装进棺材的大活人用拳头猛擂棺材盖一样。如果从现在起再增加八十到一百磅,后果会怎么样 呢?”

  “别 说——”

  “如果你摔上一跤,巴利,那就会跟沙漠上的巴别塔倒塌了没有两样。看见你倒下的人会把这事儿谈上许多年。伙计,你会把橱架上的盘子震落得满地都 是——”

  “住口!”巴利这时已经坐直身子,这一次他不需要亨利拉他一把,双颊上两块野玫瑰般的红晕,更是衬出脸色煞 白。

  “——你会把杯子里的咖啡震得四处乱溅,你还会尿湿裤子,就像她一 样——”

住口

“!”巴利·纽曼声嘶力竭地喊道,“!”

  但是亨利无法住口,他做不到,他看到了路线,而一旦看到了,就不可能当作什么事也没发生。

  “——除非你从现在的梦中醒过来,这是一个有毒的梦。巴利,你 瞧——”

  但是巴利不想瞧,完全不愿意去瞧。他晃荡着肥硕的屁股,冲出门口,走 了。

  巴利·纽曼一个人的脚步声不亚于一群水牛发出的声响。亨利听着那渐渐远去的脚步,一时坐在原地没动。外面的房间空无一人,他没有雇用接待员。巴利离开,一周的工作宣告结束。这样也好。真是一团糟。他走到沙发边,躺了下 来。

  “医生,”他说,“我把事情弄成了一团 糟。”

  “怎么会这样呢,亨利?”

  “我对一位病人说出了真 相。”

  “如果我们知道了真相,亨利,我们不是会更轻松吗?”

  “不,”他眼睛望着天花板,自问自答,“根本就不可 能。”

  “闭上眼睛吧,亨 利。”

  “好的,医 生。”

  他闭上眼睛。房间里顿时一片黑暗,这样很好。黑暗已经成了他的朋友。明天他会见到另外的朋友(有三个),光明会再一次显得美好。但是现在……现 在……

  “医 生?”

  “怎么了,亨 利?”

  “这真是典型的‘得过且过,过了作数’。你知道吗?”

  “这话是什么意思,亨利?这对你是什么意 思?”

  “很多意思,”他闭着眼睛答道,接着又说,“没什么意思。”可这是假话。每每这种时候,他几乎不会讲真话。

  他躺在沙发上,闭着眼睛,双手叠放在胸前,过了一会儿便睡着 了。

  第二天,他们四个人开车去了“墙洞”,度过了美好的八天时间。美好的打猎之行快要结束了,后面只剩下几次了,不过他们对此当然无从知晓。真正的黑暗还有几年才会降临,但是已经快 了。

  黑暗快要降临 了。

2001年:琼西约见一位学生

  有些日子会改变我们的一生,可我们并不知道。这样也许更好。在要改变他一生的那一天,琼西待在约翰·杰伊学院三楼的办公室里,看着注目所及的波士顿,心里想,就因为据说有位拿撒勒的巡回木匠[18]由于鼓动叛乱而将自己送上了十字架,T.S.艾略特[19]就认为四月是最残酷的月份,这真是大错特错了。住在波士顿的所有人都知道,三月才是最残酷的月份,给你几天虚幻的希望,然后再得意洋洋地浇你一盆冷水。今天就是这样一个不可靠的日子,春天似乎真的就要来临,他心里正打算着,在处理完即将要处理的那点烦心事之后,要出去散散步。当然,此时此刻,琼西并不知道这一天会有多么倒霉,不知道自己到头来会躺进医院,遍体鳞伤,在死亡线上挣 扎。

  得过且过,过了作数,他想,但是今天的过法会非常不一 样。

  正在这时,电话响了,他连忙拿起听筒,很希望是那个姓迪弗尼亚克的学生,可能是想取消十一点钟的约会。他预感到了是怎么回事,琼西想,这很有可能。通常情况下,都是学生主动约见老师。如果哪个学生被告知某某老师要见他……噢,正如俗话常说的那样,你自己心里有 数。

  “你好,我是琼西。”他 说。

  “嗨,琼西,过得还好 吧?”

  这声音他在哪儿都能听出来。“亨利!哎呀!很好,过得很 好!”

  其实,他过得似乎并非那么好,比如一刻钟之后,他得与迪弗尼亚克谈话,但一切都是相对而言,对吧?与他十二小时后的境况相比——到那时,他全身会插满管子,连接着各种“嘟嘟”作响的机器,刚刚做完一次手术,还得接受三次手术——就像人们常说的,琼西已经是够不错 了。

  “这就 好。”

  琼西可能听出了亨利语气中的沉重意味,不过更可能只是一种感 觉。

  “亨利,出什么事 了?”

  没有回答。琼西正要开口再问时,亨利说话 了。

  “我的一位病人昨天死了。我刚好看到报纸上的讣告。他叫巴利·纽曼。”亨利停了停,“他总是坐沙 发。”

  琼西不知道这话是什么意思,但是他的老朋友很痛苦,这一点他知 道。

  “是自杀 吗?”

  “是心脏病。才二十九岁。把自己吃进了坟 墓。”

  “我很难过。”

  “他差不多有三年没来我这儿看病了。我把他吓跑了。我当时……出现了那种情形。你明白我的意思 吗?”

  琼西认为自己明白。“是路线 吗?”

  亨利叹了口气。琼西觉得那不像是懊悔,更像如释重 负。

  “是的。我几乎是狠狠教训了他一顿。他就像屁股着了火似的拔腿就跑。”

  “即使这样,也不能表明你该为他的心脏动脉负责 呀。”

  “话也许是这么说,可感觉却不是这样。”他顿了顿,然后带着一丝好笑的口吻说,“这不是吉姆·克劳斯[20]演唱的一首歌中的词儿吗?你呢,你没事儿吧,琼 西?”

  “我?噢,是的。怎么这么 问?”

  “不知道,”亨利说,“只是……从我打开报纸,在讣告栏上看到巴利的照片后,就总是想到你。我希望你小心点 儿。”

  琼西浑身的骨头——其中许多根很快就会折断——掠过一丝凉意。“你到底在说些什 么?”

  “我不知道,”亨利回答,“也许什么都没有。但 是……”

  “你现在又看到路线了吗?”琼西一阵惊恐。他在椅子里猛地一转身,望着窗外难得一见的春光。他的脑海中突然闪过一个念头,也许是那位姓迪弗尼亚克的学生急了,也许他正带着一支枪(用悬疑小说中的话说,就是千钧一发之际,琼西闲暇时很喜欢看这类小说),而亨利则不知怎么感应到了这一 幕。

  “我不知道。很可能是我看了讣告栏上的巴利的照片后,在胡思乱想。不过你这段时间小心点儿,好 吗?”

  “哦,好吧……我会 的。”

  “那就 好。”

  “你没事儿 吧?”

  “我很 好。”

  但是琼西根本就不觉得亨利很好。琼西正要接着说什么时,背后有人清了清嗓子,他意识到迪弗尼亚克可能已经来 了。

  “哦,那就好,”他说,然后坐在椅子里转回身来。没错,他约定在十一点钟面谈的学生正在门口,看上去毫无威胁性:那只是个孩子,套着一件在这种天气显得太厚的大大的旧粗呢外套,显得瘦弱和营养不良,他一边耳朵上戴着耳环,留着朋克发型,几绺长发搭在忧心忡忡的眼睛上。“亨利,我现在约了人。我再给你打过 去——”

  “不,不必了,真 的。”

  “你确定 吗?”

  “是的。不过还有一件事儿。能占用你半分钟时间 吗?”

  “当然。”他朝迪弗尼亚克竖起一根手指,迪弗尼亚克点了点头。可他还站在那儿,然后琼西指了指隔壁那间小办公室里的椅子,那儿没有满堆着书。迪弗尼亚克不大情愿地走过去。琼西对着电话道:“说 吧。”

  “我觉得我们该回德里一趟,就你和我,不用待多长时间。去看看老朋 友。”

  “你是说——”可他不想说出那个名字,那个听起来很孩子气的名字,因为房间里还有外 人。

  他用不着说了,亨利帮他说了出来。他们曾经是四人组合,后来有段时间是五人组合,再后来又恢复为四人组合。但是那第五个人从来没有真正离开过他们。亨利说出了那个名字,那个奇迹般长不大的孩子的名字。谈起他,亨利的焦虑就变得清晰起来,但他表达得更流畅了。他告诉琼西,并不是说他知道了什么,而只是一种感觉,觉得他们的老朋友可能需要他们去看 看。

  “你跟他妈妈谈过吗?”琼西 问。

  “我想,”亨利说,“最好是……你知道,我们就直接去那儿。你这个周末有安排吗?或者下个周 末?”

  琼西用不着去查看。这个周末从后天开始。星期六下午系里有个活动,但他可以轻而易举地找个借口不 去。

  “这个周末的两天都没问题,”他说,“我星期六过来好吗?十点 钟?”

  “那太好了!”亨利好像嘘了一口气,声音也平静下来。琼西的心踏实了一些。“你确定 吗?”

  “如果你认为我们该去看看……”琼西犹豫了片刻,又接着说,“去看看道格拉斯,那也许我们就应该去。已经太久 了。”

  “你约的人来了,对 吧?”

  “没 错。”

  “那好。我星期六上午十点钟等你。喂,也许我们可以开旅行车去,让它跑一跑热热身。你觉得怎么 样?”

  “棒极 了!”

  亨利笑了起来。“你的午餐还是卡拉做的吧,琼 西?”

  “是的。”琼西看了看自己的提 包。

  “今天吃什么?是不是金枪 鱼?”

  “是鸡蛋沙 拉。”

  “噢。好了,我得挂了。SSDD,对 吗?”

  “SSDD。”琼西说。在学生面前他不能说出他的老朋友的名字,但是说SSDD没关系。“以后再 聊——”

  “你要留点儿神。我是认真的。”亨利那郑重其事的口气听起来明确无误,而且也有点儿吓人。他还没来得及回答(再说他也不知道自己能说什么,迪弗尼亚克就坐在那儿看着和听着呢),亨利已经挂 了电话。

  琼西若有所思地盯着电话看了一会儿,然后也挂了。他翻了翻桌上的台历,将星期六的雅各布森主任家的酒会划掉,再写上请假——与亨利去德里看D。但是他赴不了这个约会了。到星期六那天,德里和他的老朋友们都将远离他的脑 海。

  琼西深吸一口气,再吐出来,然后将注意力转移到眼前这次棘手的面谈上。那孩子不安地坐在椅子里。琼西猜想,他十分清楚自己被叫到这儿来的原 因。

  “嗯,迪弗尼亚克先生,”他说,“从你的档案上看,你是缅因州 人。”

  “哦,是的,是皮茨菲尔德。我——”

  “你的档案还表明,你获得了这儿的奖学金,而且你的成绩挺不 错。”

  他发现,那孩子已经不只忧心忡忡,他的眼泪都要出来了。天啊,这真是难办。琼西以前还从来不曾抓到学生作弊,但是他想,今天不会是最后一次。他只希望这种事情不要经常发生。因为处理起来很难办,用比弗的话说,这是很栽的事 儿。

  “迪弗尼亚克先生——大卫,你知不知道,享有奖学金的学生一旦被发现作弊,后果会怎么样?比如说,期中考试作 弊?”

  那孩子全身一震,仿佛椅子下面有人恶作剧,用低压电流在他的瘦屁股上击了一下。接着,他的嘴唇发颤,眼泪开始从那张还没有刮过胡子的脸上淌下来,哦上帝,这还是一张孩子的脸 啊。

  “我可以告诉你,”琼西说,“奖学金会突然蒸发,这就是后果。‘噗’的一下,就无影无踪 了。”

  “我——我——”

大卫·迪弗尼亚克

琼西的桌上有一个文件夹。他把它打开,取出一张“欧洲历史”的期中试卷,上面是一大堆单项选择题,因为系里坚持要用这种极端愚蠢的考核方式。在这张试卷的上方,是用一支IBM铅笔写下的又粗又重的(“字迹务必清楚连贯,若需更改,请擦干净后再写”)这个名 字。

  “我检查了一下你的作业,大卫,也重新读了你那篇关于法国中世纪封建主义的论文,甚至还看了你的成绩单。你的表现并不优秀,但是还过得去。我也知道你只是达到了这里的要求而已,你真正的兴趣不在我这个领域,对 吧?”

  迪弗尼亚克默默地摇了摇头,在三月中旬那不可靠的阳光照耀下,他脸上的泪水闪闪发 亮。

  琼西的桌子角上有一盒纸巾,他把它扔了过去,那孩子虽然非常难过,却毫不费力地接住了。反应不错。当你十九岁时,你全身的发条都还很紧,身体的各部分都很灵敏协 调。

  过几年再瞧吧,迪弗尼亚克先生,他想,我才不过三十七岁,有些发条就已经松 了。

  “也许我应该再给你一次机会。”琼西 说。

  他慢慢地、刻意地将迪弗尼亚克的答卷揉成一团,那张答卷正确得令人怀疑,完全是A+的成 绩。

  “也许当时的情况是,你那天病了,根本就没有参加考 试。”

  “我的确是病了,”大卫·迪弗尼亚克连忙说道,“我想我是得了流 感。”

  “那么,也许我该让你回家去写一篇论文,而不是你的同学们所做的单项选择的考试。如果你愿意的话。是一次补考。你愿意这样 吗?”

  “是的。”那孩子回答,并用一大团纸巾使劲地擦眼睛。起码他没有来那一套愚蠢的小把戏,说琼西无法证明他作弊,什么也证明不了,他要向学生事务委员会申诉,他要抗议,等等。相反,他哭了,看起来虽然令人难受,但可能是一个好的征兆——十九岁还很年轻,但很多人到十九岁时,就已经把良知丢得差不多了。迪弗尼亚克很爽快地承认了,这表明他的内心还很单纯,还有希望成为一个正直的人。“是的,这太好 了。”

  “你知道,如果再发生这种事 情——”

  “不会了,”那孩子急切地说,“再也不会了,琼斯教授[21]。”

  尽管琼西只是一位副教授,可他懒得更正孩子的称呼。说到底,总有一天他会成为琼斯教授。他最好能当上教授。他和妻子养了一群孩子,如果将来工资不能涨几级,生活可能会很艰难。他们已经有过艰难的感受 了。

  “我希望不会,”他说,“给我交一篇三千字的论文,论述诺曼征服的短期影响,行吗,大卫?可以引用别人的观点,但不需要脚注。用不着太正式,但必须是一篇有说服力的文章。我要你下星期一交。明白了 吗?”

  “是的,是的,先 生。”

  “那么,你现在就可以去动手了。”他又指着迪弗尼亚克脚上的破鞋子说,“下次你想买酒时,先去买双新鞋子。我可不想你再得流感。”

  迪弗尼亚克走到门口,又转过身来。他恨不得马上离开这儿,以免琼斯先生改变主意,可他还是个十九岁的年轻人,好奇心很重。“您是怎么知道的?您那天根本就不在场,监考的是个研究生 呀。”

  “反正我知道,这就够了,”琼西有些粗暴地说,“快走吧,孩子。写一篇好论文,保住你的奖学金。我自己也是缅因州人,来自德里,我也知道皮茨菲尔德。离开那地方可比回到那儿去要 好。”

  “这话您真是说对了,”迪弗尼亚克急切地说,“谢谢您。谢谢您给我第二次机 会。”

  “出去时把门带 上。”

  迪弗尼亚克出去了,很听话地随手关上了门(他买鞋子的钱后来没有花在啤酒上,而是用来给琼西买了一束花,祝愿他尽早康复)。琼西转过身子,再一次望着窗外。阳光虽然不可靠,却很有诱惑力。由于迪弗尼亚克的问题处理得比他预想的要顺利,所以他想,在三月的云罩住天空、也许还有雪下起来之前,他得去享受一下阳光。他原本打算在办公室吃饭,但是突然有了一个新计划。这绝对是他一生中最糟糕的计划,可琼西现在还不知道。他的计划是:拎起提包,带上一份波士顿《凤凰报》,过河去坎布里奇。他可以坐在长椅上,一边吃鸡蛋沙拉三明治,一边晒太 阳。

作弊者 作弊者 作弊 者。

他站起身,把迪弗尼亚克的文件夹放进标有D-F的柜子里。那孩子问,您是怎么知道的?琼西觉得这是个很好的问题。甚至是个绝妙的问题。答案是:他之所以知道,是因为……有时候他的确知道。这是事实,不存在其他答案。如果有人拿枪指着他的脑袋,他就会说,他是考试后的第一节课发现的,那个词就在大卫·迪弗尼亚克的脑海里,又大又亮,像红色的霓虹灯一般在心虚地闪烁:

  可是伙计,这都是鬼话——他可不懂心理学。从来都不懂。从来从来从来都不懂。有时候,一些东西突然闪进他的脑海,没错——正是因为这样,他才知道妻子服药的问题的,而且他觉得同样是因为这样,他才知道亨利打电话时情绪低落(不对,是他的声音,只是因为他的声音),但是这种情况几乎再也没有发生了。自从乔西·林肯霍尔那件事后,再也没有出现过真正奇怪的现象。也许曾经有过奇怪的现象,并且可能陪伴他们度过了少年和青年时代,但是很显然,它现在已经消失了。或者几乎是消失 了。

  几 乎。

  他把台历上去德里几个字圈了起来,然后拿起提包。正在这时,他脑海中闪进一个新的念头,这念头突如其来,毫无意义,却非常强烈:提防格雷先 生。

  他停住脚步,一只手还扶在门把手上。那显然是他自己的声 音。

  “什么?”他对着空空的房间问 道。

  什么也没 有。

一点钟回来——在此之前我是历史

琼西出了办公室,关上门,试了试门锁。门上的告示牌一角钉着一张白色的空卡片。琼西把它取下来,翻了个面。卡片背面写有的字样。他非常自信地把这一面朝外钉在告示牌上,但是等到琼西再次踏进自己的办公室,看到他的台历仍然翻在圣帕特里克节[22]那一天时,差不多已经是两个月之后的事情 了。

  你要留神点儿,亨利刚才说,但琼西此刻并没有想到要留神。他想的是三月的阳光。他想的是要吃自己带的三明治。他想的是在坎布里奇河边,他可能会看到几个姑娘——她们的裙子很短,而三月的风儿则会雀跃。他这时正想着各种各样的事情,唯独没有想到要提防格雷先生,也没有想到要留 神。

  这是一个错误。生活就这样被永远改变 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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