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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麦卡锡上厕所

1

  琼西和比弗坐在厨房里玩克里比奇纸牌[49],用他们的说法就是“玩牌”。比弗的父亲拉马尔一直就是这么说的,仿佛这是唯一的纸牌玩法。拉马尔·克拉伦顿的生活就是围着中缅建筑公司转,对他而言,这也许就是唯一的玩法,它最适合于伐木营地、铁路工棚,当然还有建筑工程车这样的地方。一块有一百二十个孔的木板,四根木钉,外加一副油乎乎的旧扑克牌,有了这些东西,就可以玩起来了。玩这种牌的时候,多半是在等着干别的事儿——等大雨停止,等货物运到,或者等去购物的朋友归来。然后你们就可以想出办法,看看拿那位陌生人怎么办——他现在正躺在紧闭的卧室门后 呢。

  不过,琼西想,我们等的其实是亨利。彼得只是跟他一起罢了。只有亨利才知道怎么办,比弗说得对。只有亨利知 道。

  可亨利和彼得这么晚还没有回来。说他们出事了还为时太早,可能只是大雪把他们耽搁了。不过,琼西开始担心是否仅此而已,而且猜想比弗也有同感。到现在为止,他们对这件事都只字未提——尚未到中午,也许一切都会平安无事——但两个人的心都悬着,却彼此心照不 宣。

  琼西每打一会儿牌并记分之后,就要看看那扇紧闭的卧室门,麦卡锡就躺在里面,可能睡着了,不过天啊,他刚才的气色可真难看。有好几次,他看到比弗的视线也向那边投 去。

  琼西把这副旧牌洗好,发牌,给了自己几张,拿出两张保留牌,然后比弗也抽出两张保留牌。比弗切牌后,预备工作便已完成,可以得分了。即使得了分,也还是有可能输牌,拉马尔跟他们说过——他的嘴角总是叼着一支烟,那顶克拉伦顿建筑公司的帽子总是遮住左眼,仿佛他知道什么秘密,只有在出价合适的情况下才会透露。拉马尔·克拉伦顿,一位很少玩耍的工作狂,四十八岁时死于心脏病,不过如果得了分,就不至于剃光头。

  不得玩耍,琼西此刻正想着,不得打球,不得玩耍。就在这时,突然响起了那天他在医院里听到的那若有若无的该死的声音:请停下来,我受不了啦,快给我打一针,马西在哪儿?哦天啊,世界为什么这么残酷?为什么有那么多的辐条恨不得要绞断你的手指,有那么多的齿轮恨不得要掏出你的内脏?[50]

  “琼 西?”

  “什 么?”

  “你没事儿 吧?”

  “没事儿,怎么 了?”

  “你刚才在发 抖。”

  “是吗?”当然是的,他自己也知 道。

  “是 的。”

  “可能是风太大了。你闻到什么了 吗?”

  “你是说……他?”

  “我没有说梅格·瑞恩[51]的腋窝。没错,是说 他。”

  “没有,”比弗说,“有几次我以为……但那只是想象。因为他那些屁,你知 道——”

  “——太难闻 了。”

  “没错,非常难闻。他打的嗝也是。我以为他会吐,伙计,真 的。”

  琼西点点头。我很害怕,他想,在这种暴风雪天气,坐在这儿吓得魂飞魄散。真该死,我要亨利。这样行 吗?

  “琼 西?”

  “干什么?我们这盘牌还玩不玩 了?”

  “当然玩,不过……你觉得亨利和彼得没事儿 吧?”

  “我怎么知 道?”

  “你有没有……一种感觉?也许 看——”

  “我只看得到你的 脸。”

  比弗叹了口气。“可你认为他们没事儿 吧?”

  “坦白说,是的。”但是他的眼睛先偷瞥了挂钟一眼——已经十一点半了——然后又瞥了一眼将麦卡锡关在里面的那扇卧室门。在大房的中央,捕梦网在空气中轻轻飘荡。“只是车开得慢而已。他们马上就会回来的。好了,我们接着玩 吧。”

  “好吧。八 点。”

  “十五点记两分。”

  “我×。”比弗往嘴里塞了一根牙签,“二十五 点。”

  “三十 点。”

  “不 跟。”

  “三十一点记两分。”

  “×他奶奶的!”当琼西转过拐角进入第三街时,比弗有点气急败坏地低声笑了,“你每次发牌都让我输成光屁 股。”

  “你每次发牌我也让你输成光屁股,”琼西说,“真言逆耳。行了,出 牌。”

  “九点。”

  “十六 点。”

  “最后一张牌,记一分,”比弗说,仿佛在道义上大获全胜。接着他站起身:“我得出去一下,撒泡 尿。”

  “干吗?这儿不是有很好的厕所吗?你不至于连这也忘了 吧?”

  “我没有忘。我只是想看看能不能在雪地上写我的名 字。”

  琼西笑了起来。“你什么时候才能长 大?”

  “能不长大就不长大。而且还要长小。别把那家伙弄醒 了。”

  比弗朝后门走去,而琼西则把牌收拢,洗了起来。他不由自主地想起他们小时候玩这种牌时的一种玩法。他们称之为杜迪茨牌,通常都是在卡弗尔家的娱乐室里玩。玩法与一般的克里比奇牌没有差别,只不过他们让杜迪茨记分。我得了十分,亨利经常说,给我记十分,杜迪茨。于是杜迪茨就会咧着嘴,笑嘻嘻地——他那种笑容总是让亨利很开心——记上四分或六分或十分或甚至他妈的二十几分。玩杜迪茨牌的时候,规则就是从不抱怨,从不说杜迪茨,太多了或杜迪茨,还不够。哦,他们总是笑翻了天。如果卡弗尔夫妇刚好也在房间的话,他们也会跟着大笑。琼西记得有一次,他们应该是十五六岁吧,而杜迪茨当然还是那样,杜迪茨·卡弗尔的年龄永远不会变化,这正是他最动人也最令人担惊受怕的地方,那一次,艾尔斐·卡弗尔哭了起来,说孩子们,我真想让你们知道这对我和我太太意味着什么,真想让你们知道这对道格拉斯[52]意味着什 么——

  “琼西。”比弗叫道,他的声音干巴巴的,很奇怪。冷空气从敞开的厨房门里灌进来,使琼西的手臂长起鸡皮疙 瘩。

  “把门关上,比弗,难道你是在马厩里出生的 吗?”

  “快过来,你得看看这 个。”

  琼西起身来到门口,正要张口说什么,又连忙闭上了。后院满满当当的全是动物,足可以办一家动物园了。大多数是鹿,有二三十头各种各样的母鹿和公鹿。不过,与它们同行的还有浣熊、摇摇晃晃的土拨鼠和一队在雪地上行动非常自如的松鼠。从存放“北极猫”、各种工具以及发动机零件的工具房的侧墙边,过来三条大狗。琼西一开始以为是狼,接着,他发现其中一只的脖子上套着一段褪色的晾衣绳,才意识到它们是狗,可能已经野性复萌。它们全是从峡谷那边上来,正在朝东而去。琼西还看到,有两只体型不小的山猫混杂在两小群鹿中间,他不由得擦了擦眼睛,好像想抹去某种幻影。山猫还在那儿。同样,那些鹿、土拨鼠、浣熊和松鼠也都在那儿。它们不紧不慢地前进,对门口这两个人看都不看一眼,但是又不像逃离大火的动物那样仓皇。而且根本闻不到烟火的味道。这些动物只是在撤离这个地区,往东行 进。

  “我的天啊,比弗。”琼西充满敬畏地低声叫 道。

  比弗一直在仰脸望天。这时他飞快地看了动物一眼,又抬头往上看去。“是的。你再看那 儿。”

  琼西抬起头,看到十来个炫目的光体——有的是红色,有的是蓝白色——在那儿上下翻飞。它们照亮了云彩,他突然意识到,这正是麦卡锡迷路时看到的东西。它们一会儿前,一会儿后,你追我躲,有时又合而为一,发出逼人的光芒,使琼西不得不眯起眼睛。“那是什么?”他 问。

  “不知道,”比弗头也不回地答道,他脸色苍白,刚长出来的胡茬显得十分清晰,清晰得几近怪异,“但是动物不喜欢它们。那正是动物们敬而远之的东 西。”

2

  他们看了十分钟,也可能是十五分钟,这时琼西听到一阵低沉的轰鸣,就像是变压器的声音。琼西问比弗是否听见了,比弗只是点了点头,仍然目不转睛地望着在空中盘旋的亮光。琼西觉得那亮光有窨井盖那么大。他认为动物们要敬而远之的是那声音,而不是亮光,不过他什么也没有说。突然之间,说话似乎变得很艰难,他觉得有种恐惧向他袭来,就像是持续的热病或轻度流感,使他全身软弱无 力。

  那些亮光终于渐渐暗淡下来,琼西并没有看到它们熄灭,但是亮光的数量似乎越来越少。动物也越来越少了,那“嗡嗡”的响声也越来越 低。

  比弗猛地一惊,就像从沉睡中惊醒一样。“照相机,”他说,“我得赶在它们消失之前拍下 来。”

  “我看你来不 及——”

  “我总得试试!”比弗几乎吼了起来。接着,他又放低嗓门,说:“我总得试试,起码拍拍鹿呀什么的,以免……”他转身穿过厨房往回走去,也许还在回忆自己把那部装电池的旧照相机扔在哪堆脏衣服下面。突然,他止住脚步,说:“哦,琼西,我们有麻烦了。”那声音干巴巴的,丝毫不像是比弗的声 音。

  琼西朝那些剩下的亮光看了最后一眼——它们越来越暗(也越来越小),然后转过身来。比弗正站在水槽边,视线越过案台,望着大房对 面。

  “怎么了?又怎么了?”这泼妇耍赖般的、略带颤抖的声音……真的是他的 吗?

  比弗用手指了指。他们安顿麦卡锡的那间卧室——也即琼西的卧室——房门大敞,而卫生间的门——他们早先特意打开了,以免麦卡锡内急时找错地方——这时却关 着。

  比弗转向琼西,他神情忧虑,脸上满是胡茬。“你闻到了 吗?”

  琼西闻到了,尽管从后门灌进来的空气寒冷而清新。没错,仍然有乙醚或乙醚酒精的味道,但现在还夹杂其他东西。粪便自不用说。也可能有血。还有别的,就像是埋了上百万年的天然气终于得到释放。换句话说,这不是孩子们在野营途中被逗得咯咯笑的那种臭屁味,而是要丰富得多,也难闻得多。你只能拿它跟屁相比,因为实在没有别的东西可以与它相提并论。琼西心里想,从根本上说,这是某种被严重感染而且死期将至的东西发出的气 味。

  “再看那 儿。”

  比弗指了指实木地板。地板上有血,从敞开的门到关着的门之间,沿路都是鲜亮的血迹。似乎麦卡锡跑过去的时候在流鼻 血。

  不过琼西觉得,流血的并不是他的鼻 子。

3

  琼西一生中最不愿做的事情——比如:给他弟弟麦克打电话,告诉他妈妈因心脏病发作已经去世;对卡拉说她不能再这样酗酒和依赖药物了,否则他就要离开她;在阿格瓦姆野营时,告诉辅导员老劳伍说自己尿床了——莫过于穿过“墙洞”的大房,走到紧闭的卫生间门前。这段路就像是在噩梦之中,虽然你走在路面上,但不管你的双腿移动得多快,都是那种做梦般的、置身水底之下的感 觉。

  在噩梦中,你永远无法到达目的地,但他们终于来到房间的另一边,所以琼西想,这毕竟还不是梦。他们站在这儿,看着地上的血迹。每一处血迹都不大,最大的与十美分的硬币相差无 几。

  “他一准又掉了颗牙齿,”琼西说,他的声音仍然压得很低,“很可能是这么回 事。”

  比弗抬起一边眉头看着他。接着,他来到卧室门口,往里看去。片刻之后,他转头朝琼西勾了勾手指示意。琼西侧身走到比弗身旁,他要继续留意那扇关着的卫生间 门。

  卧室里的盖被给一股脑儿掀到地上,似乎麦卡锡起身时很突然,很迫不及待。枕头中间还有他的脑袋印,床单上也留有他睡过的痕迹。床单上,大约在床中间的地方,还留有一大摊血。蓝色的床单都湿透了,变成了紫 色。

  “这牙齿掉的地方可真怪,”比弗小声说道。他用力一咬嘴里的牙签,外面的一半掉到了门槛上。“也许他还指望牙齿仙女[53]给他两角五分钱 呢。”

  琼西没有回答,而是指了指门内的左侧。那里胡乱堆着麦卡锡的长内裤和他穿在里面的三角裤。两条裤子上都有血,而三角裤更是被血浸透,如果不是裤腰上那一道松紧带和前面的双层棉布,你还会以为它本来就是那种鲜红 色。

  “去看看便盆。”比弗小声 说。

  “我们干吗不直接去敲卫生间的门,问问他到底怎么样?”

  “因为我他妈的想有点儿思想准备,”比弗回答,他的声音虽然很低,语气却有些激动。他拍了拍胸口,然后把咬烂的牙签吐了出来,“天啊,我的心都要跳出来 了。”

  琼西的心也在怦怦直跳,他感觉汗水从脸上淌了下来。不过他还是走进卧室。由于新鲜的冷空气不断从后门涌入,大房里的空气已经很干净了,但这里却臭气熏天——粪便、天然气、乙醚等各种气味都有。琼西觉得自己吃进胃里的那点东西开始待不住了,他强压住自己不要翻胃。他靠近便盆,一开始不敢睁眼去看。在他的脑海中,同时出现了好几种可能会看到的类似于恐怖电影中的画面。浸泡在血水中的器官。牙齿。割下来的脑 袋。

  “快看呀!”比弗小声催 促。

  琼西闭紧双眼,低下头,屏住呼吸,然后猛地睁开眼睛。他看到的只是干净的瓷器在头顶灯光的照耀下闪闪发亮。便盆里空空的。他从咬紧的牙齿缝里吁了一口气,然后避开地板上的血迹,回到比弗身 边。

  “什么也没有,”他说,“行了,我们别浪费时间 了。”

  他们从一扇关着的门旁走过(这是存放床上用品的壁橱的门),来到另一扇关着的门前(这是通往卫生间的松木门)。比弗望着琼西,琼西摇摇头。“该你了,”他悄声说,“我看过便盆 了。”

  “他可是你发现的,”比弗回答,看上去一副倔强的样子,“所以该你 来。”

  这时琼西听到了别的什么声音——准确地说,他是听而不闻,不仅因为那声音十分熟悉,更因为他正全神贯注于麦卡锡,那个他差点儿开枪击中的人。那是一种“嗡嗡”的声音,很模糊,但是越来越大了。正朝这边靠 近。

  “真是活见鬼,”琼西说,虽然他的语气不失正常,但声音很响,两个人都不禁微微一震。他用一根手指敲了敲门。“麦卡锡先生!里克!你在里面没事儿 吧?”

  他不会回答的,琼西心里想,他不会回答的,因为他已经死了。坐在马桶上咽气了,就像艾尔维斯[54]一 样。

  但是麦卡锡没有死。他呻吟了一声,并回答道:“我有点儿不舒服,伙计们。我得清一清肠胃。如果能清清肠胃,我就会——”接着又是一声呻吟,随后是一声屁响。这个屁声音不大,几乎有些清脆。听到这声音,琼西不由得露出苦脸。“——我就会没事儿了。”麦卡锡的话终于说完。在琼西看来,这人离“没事儿”远隔十万八千里。他听上去气喘吁吁,痛苦不堪。仿佛为了证明这一点,麦卡锡又呻吟起来,声音更大了。随后又是一声清脆的屁响,紧接着他就大叫起 来。

  “麦卡锡!”比弗试了试门把手,可是扭不动。麦卡锡——这位他们从森林里迎来的不速之客——从里面把门反锁了。“里克!”比弗把门把手扭得“咔嗒”直响。“开门,伙计!”比弗尽量装出轻松的语气,仿佛这一切只是个大玩笑,是野营时的一个恶作剧,但越是这样,他的声音反而越显得惊 恐。

  “我没事儿,”麦卡锡说。他大口喘息着,“我只是……伙计们,我只是有些气胀,需要排解一下。”随后又是肠胃胀气所引起的声音。把他们听到的声音视为“通气”或“放屁”未免很荒唐——这是两个华丽的、如糖霜一般轻飘的词语。从紧闭的门背后传来的声音很有肉感,就像皮肉撕裂的声 音。

  “麦卡锡!”琼西叫道,他又敲了敲门,“让我们进去!”不过他真的想进去吗?不想。他但愿麦卡锡仍然迷路在外或者被别人发现。更可怕的是,在他的脑海深处,潜藏着一个不肯退却的念头,他但愿自己一开始就杀掉了麦卡锡。“省点事儿,笨蛋!”卡拉常看的《匿名瘾君子》里面那些人就是这么说的。“麦卡 锡!”

  “走开!”麦卡锡叫道,声音虽然微弱却很坚定,“你们就不能走开,让别人——让别人安心大便一次吗?老 天!”

  嗡——那声音现在越来越大,越来越近 了。

  “里克!”比弗也喊了起来,尽管仍然是轻松的口吻,但已经有了一丝绝望,犹如一名登山者的绳子快要脱手了,“你什么地方流血了,哥们 儿?”

  “流血?”麦卡锡语气中的惊讶似乎不是装出来的,“我没有流 血。”

  琼西与比弗交换一个骇然的眼 神。

  嗡——

  这声音终于吸引了琼西的全部注意力,他感到自己如释重负。“有直升机,”他说,“他们肯定是在找 他。”

  “你这么想吗?”比弗的表情仿佛在说:哪有这等好 事!

  “是的。”琼西猜想,直升机上的人可能是在追踪天上的那些神秘亮光,或者是想弄清那些动物到底要干什么,可是他不想考虑那些东西,也不想关心那些东西。他所关心的是把麦卡锡弄走,弄上直升机,送进麦奇亚斯或德里的一家医院。“快出去,打手势叫他们下 来。”

  “可 是——”

  嗡——门背后又传来那种艰难却清脆的声音,紧接着是麦卡锡的又一声喊 叫。

  “快出去!”琼西吼了起来,“让那些狗娘养的玩意儿降下来!我不管你是脱裤子还是跳肚皮舞,快去让它们降下 来。”

  “好吧——”比弗刚刚转身,猛地全身一震,发出一声惊 叫。

  琼西很成功地置之度外的一些东西突然从壁柜里跃出来,跑到亮光下,在蹦蹦跳跳的间隙还不忘斜睨他们几眼。但是,等他转过身来,看到的却只是一头母鹿,正站在厨房里,脑袋伸在案台上,用温顺的褐色眼睛打量着他们。琼西深深地吸了口气,无力地靠在墙 上。

  “真该死,”比弗也吸了一口气。然后,他一边拍着巴掌,一边靠近母鹿,“快出去,梅布尔!难道你不知道现在是什么季节吗?快走吧,快回家去!”

  母鹿一时站在原地未动,只是睁大了眼睛,带着惊恐的、几乎像人一般的神情,接着它转身,脑袋从挂在炉子上方的那一串锅、勺、钳子上擦过,引起一阵叮叮当当的响声,有些厨具还从挂钩上掉下来,陡添了几分声响。一转眼,它又摇着白色的小尾巴,跑到门 外。

  比弗在厨房里顿住片刻,疑虑重重地看了看那些掉在防水布上的厨具,然后也走了出 去。

4

  动物们的混杂性迁徙已接近尾声,只剩下一些落伍者。比弗从厨房里赶出来的那头母鹿从一只瘸腿狐狸——显然是在某个陷阱里丢了一条腿——身上一跃而过,然后消失在树林里。接着,就在存放雪地摩托车的工具间上方,从那低悬的云层上,出现了一架城市公交车般大小的轰然作响的直升机。那是一架褐色的直升机,机身一侧有三个白色的字母:ANG。

  ANG?比弗想,ANG是他妈的什么意思?很快他就明白了:空中国民警卫队,大概是从班戈过来 的。

  它正在向下俯冲。比弗大步跨到院子里,把双臂举过头顶。“喂!”他大声喊道,“喂,这里需要帮忙!帮个小忙,伙 计!”

  直升机不断下降,直到距离地面不到七十五英尺,产生的气旋把刚下的一层雪都卷了起来。然后,直升机朝他飞来,气旋雪也随之而 至。

  “喂!我们这儿有人受伤了!有人受伤了!”他像TNN电视网里的小丑一样跳来跳去,感觉自己像个白痴,可还是又喊又跳。直升机在低空中朝他飞来,但没有继续下降,丝毫没有要降落之意。他突然产生了一个可怕的念头。不知道是直升机里的人给了他这种感觉,还是他自己在胡思乱想。他唯一能肯定的是,他突然觉得自己仿佛置身于打靶场上,被钉在靶心:打中比弗者,将赢得一台定时收音 机。

  直升机一侧的门开了,有个人朝他探出身子,那人拿着一个扩音器,穿着比弗有生以来所见过的最笨重的风雪大衣。扩音器和风雪大衣没有让比弗觉得不安。让他觉得不安的是那家伙的嘴巴和鼻子上戴着一个氧气面罩。他从没听说飞行员在七十五英尺的高度需要戴氧气面罩。也就是说,如果他们呼吸的空气没问题,就没有这种必 要。

  穿着风雪大衣的人对着扩音器讲话了,那声音透过直升机旋翼的“嗡嗡”声传来,响亮而清晰,但听上去还是有些异样,这一部分是因为扩音器的作用,但比弗认为,更主要是因为面罩。感觉就像是一位陌生的机器人上帝在对他说 话。

你们有多少人

“?”那上帝般的声音朝下面喊道,“。”

  比弗既迷惑又恐惧,一开始只想到了自己和琼西;亨利和彼得毕竟去了商店还没回来。他竖起两根指头,就像在做出胜利的手 势。

待在那儿别动

“!”从直升机里探出身来的那个人用机器人上帝的声音说,“。”

  雪越下越小了,但是风正在越刮越大,直升机的旋翼吸起来的雪又被大风吹落,洒得比弗满脸都是。他不得不眯起眼睛,同时挥舞着双臂。他吸进一口冰冷的雪,连忙吐掉牙签,以免把牙签也吸进喉咙(他妈妈曾无数次地预言过,他会把牙签吞进喉咙,窒息而死),然后大声叫道:“你说隔离是什么意思?我们这儿有位病人,你们得下来接 他。”

  他知道,由于旋翼叶片的巨大轰鸣,他们听不见他的话,他没有那狗日的扩音器来放大自己的声音,可他还是不停地喊。当病人这个词从他口里说出之后,他才意识到自己给直升机里的那个家伙报错了数字——他们是三个人,而不是两个人。他正要竖起三根手指,又想起亨利和彼得。他们现在不在这儿,可他们只要没有出事,很快就会在这儿——那么他们有几个人呢?“两个”是错误的答案,但“三个”就正确吗?还是“五个”?像往常遇到这种情形一样,比弗的脑子已成一团乱麻。过去上学的时候,总是有亨利坐在旁边或琼西坐在后面,他们可以告诉他答案。但是现在却没有人帮他,只有那巨大的轰鸣声塞满他的耳朵,还有那盘旋的雪花落进他的喉咙,融进他的肺,让他咳个不 停。

  “待在那儿别动!这一情况将在二十四到四十八小时之内得到解决。如果你们需要食物的话,就把双手交叉放在头顶 上。”

受伤了

“我们不只有两个人!”比弗朝探出直升机的那个人叫道,他拼尽全力地叫着,叫得自己眼冒金星。“我们这儿有人受伤了!我们……有人……!”

帮助

直升机上的那个白痴把扩音器扔回背后的机舱,然后拇指和食指做成环状朝下面的比弗做了一个手势,似乎在说,好的!明白了!比弗绝望得恨不得要跳起来。但他只是张开手指举过头顶——那四根手指代表他和他的朋友们,还有大拇指则代表麦卡锡。直升机上那人看见这个手势,咧嘴笑了。一时间,比弗心里美滋滋的,以为那个戴面罩的王八蛋明白了他的意思。接着,那个王八蛋向比弗挥了挥手——他以为比弗是在向他挥手告别呢——然后朝身后的飞行员说了句什么,于是,空中国民警卫队的直升机开始上升。比弗·克拉伦顿仍然站在那儿,身上满是飘落的雪花,口里还在叫着:“我们有五个人,我们需要帮助!我们有五个人,我们需要×他娘的!”

  直升机重新进入云层,消失 了。

5

  琼西多少听到了一些——他当然听见了从“霹雳”直升机上传来的那个放大了的声音——但是没怎么往心里去。他一心惦记着麦卡锡,那家伙在发出一串上气不接下气的低声叫唤之后,就再也没有了动静。从门底下传出来的臭味越来越 重。

  “麦卡锡!”他大声叫道,正在这时,比弗进来了,“快开门,要不然我们就撞开 了!”

我一定得拉出来!

“别管我!”麦卡锡用细弱的、心烦意乱的声音答道,“我只是要拉屎而已。只要拉出来了,我就没事儿 了!”

  这种直截了当的话语,居然出自一个似乎把哎呀老天和哎呀天啊都当作重话的人之口,这比那带血的床单和内衣更让琼西惊惶不安。他转向比弗,压根儿就没注意到比弗身上洒了一层雪,看上去就像霜人。“来吧,帮我把门撞开。我们一定得帮帮 他。”

  比弗显得又怕又急。他脸上的雪融化了。“我不知道。直升机上那家伙说到隔离什么的——如果他被感染了可怎么办?如果他脸上那红色的东 西——”

  尽管对麦卡锡也快失去耐心,琼西却恨不得揍他的老朋友一顿。就在今年三月,他自己曾躺在坎布里奇的街上流血不止。想想看,如果人们担心他有艾滋病而不愿碰他,后果将会怎样?如果他们拒绝帮助他呢?如果他们任他在那儿流血,因为手头没有橡皮手套,后果将会怎 样?

  “比弗,我们已经跟他面对面地接触过了——如果他真的有什么传染病的话,我们可能已经感染上了。所以,你还有什么可说 的?”

  比弗一时无话可说。接着,琼西感到自己脑袋里“咔嗒”一响。顷刻间,他看到那个与他一起长大的比弗,那个孩子穿着一件旧摩托衫、口里说着喂,你们几个,快住手!快他妈的给我住手!于是知道不会有问题 了。

  比弗上前一步。“喂,里克,开门好吗?我们只是想帮帮 你。”

  门背后没有动静。没有叫唤,没有呼吸,甚至没有衣服的窸窣声。他们所能听到的只是发电机那有节奏的轰鸣和直升机越来越弱的“嗡嗡”声。

  “好吧,”比弗说着,在胸口画了个十字,“我们来把这狗日的东西撞 开。”

  他们同时后退几步,侧身让肩膀对着门,有意无意地模仿上百部电影中警察的动 作。

  “数三下。”琼西 说。

  “你的腿受得了吗,伙 计?”

  事实上,琼西的腿和髋关节疼得很厉害,不过,直到比弗提起来,他才真正意识到这一点。“没问题。”他回答 道。

  “好吧,我的屁股也是世界一 流的。”

  “数三下。准备好 了?”

  比弗点了点 头。

  “一……二……三。”

  他们同时向前冲去,一起撞在门上,两个下垂的肩膀上几乎承载着四百磅的力量。门开了,容易得出乎意料,两个人你抓我我拽你地踉跄着一头冲进卫生间。他们的脚有点滑,脚下的瓷砖上有 血。

  “哎呀,我×!”比弗叫道。他不知不觉地抬起右手,捂在嘴上——他的口里这一次总算没有牙签。在那只手之上,他的眼睛睁得很大,同时泛起湿气。“哎呀,我×!天啊——我×!”

  琼西则哑口无 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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