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苏见仁很少失眠。虽然作息不怎么规律,疯起来玩通宵,白天补个觉,照样精神奕奕;平常上班早起,前一晚九点钟上床,也能睡着。总体来说,他属于好弄的人。当然,“好弄”这个词有些低调了,苏见仁对自己的评价是——山珍海味吃多了不腻,一日三餐咸菜泡饭也无所谓;穿得了阿玛尼,也hold得住(流行语,意为能够掌控得住)地摊货。关键还是随和。苏见仁不是没吃过苦,老爷子也不是三十岁就当副部,含着金汤匙出生,他称不上,勉勉强强算个半路官二代。高考时比财大分数线低了五分,有人替他铺路,照样稳稳地进去。这些年,玩起来胡天野地,铁饭碗也捧得牢牢的。小错不断,大错不犯。高干子弟里,他相对还算靠谱。有一阵,他甚至还学过茶道和国画,聊天时夹上一两句,泡妞和交友都能加分。苏见仁骨子里是看不起薛致远那样的老粗的,江湖气太重,穷凶极恶。苗彻也不行,直来直去,到老也是愣头儿青一个。赵辉是不用说了,但男人做到那份儿上,又似有点儿憋屈,太辛苦。苏见仁想来想去,得出的结论是:不该妄自菲薄,要自信满满,要昂首挺胸,尤其在周琳面前——这么绕个大圈,又回到周琳身上。苏见仁也觉得自己有些不知所谓,太那个了。连老爷子也听到风声了,弥留之际,他老人家不知是回光返照,还是怎的,居然一根手指朝向他,无力地朝内勾了两下。他乖乖上前。“上次你问我借的一百二十万,你以为我不晓得你派什么用场?”兄弟姐妹们统统竖起耳朵,老爷子继续,“拗断——收心——复婚。”每个词中间停顿一下,意思简洁明了,也是气力不足。苏见仁瞥了一眼身旁的前妻,还有程家元。他还没来得及表态,老爷子头一歪,已咽气了。
葬礼上,前妻几次哭晕过去。苏见仁有个弟媳,是专业唱美声的,哭起来很见功力。论先天条件,前妻逊她一筹,但好在哭毕竟不是唱,没有章法泥沙俱下反倒更妙。旁人还没进入状态,她扑通一声便跪下了,哭声很低,夹着喉音,吼、吼、吼——看着相当揪心。葬礼还没结束,人就休克了。苏见仁站在那里,有些狼狈。风头被前妻抢走了,他倒像是女婿,哭得理不直气不壮那种。二哥三姐五弟一直朝他看,眼光有些意味深长。他懂意思。前妻跟老爷子关系亲近,这些年,她是完全靠在老爷子身上的,一个人带儿子,有怨气,但也没脾气。除了丈夫,她什么都不缺。老爷子应该也是许诺过,早晚苏见仁还是她的。因此操持葬礼这一阵,她便完全以苏家儿媳自居了。二十年没尽的心,还有孝道,此刻一股脑儿端出来,一半是做,一半也是真。只是落在苏家人眼中,便完全是另一番意思了。二哥说得最直接。“老四,”他问苏见仁,“几时去领证?这阵子上海闹离婚潮,民政局怕是要排队。”三姐说:“不怕,人家离婚,我们结婚,不在同一楼层。”五弟再加一句:“差不多,反正都是为了房子和票子。”苏见仁不作声,瞥见程家元在一旁也是不响,眉头微蹙,与年龄不符的神情,故意做出些混沌的姿态,无可无不可。苏见仁本来心情不佳,见儿子这样,竟又忍不住滑稽。父子俩到底是有默契的,二十年空当,只这短短几个月,一个个回合无缝衔接,便不自觉地生出些亲昵来。面儿上还是带着敌意,照旧是不怎么说话,人前人后都是冷冷的。苏见仁去厕所,一会儿,程家元也进来。父子俩齐齐站着小便。
“爷爷的家产,有你的份儿吗?”程家元面朝前方,飞快地道。
“你妈不是来了?”苏见仁答非所问。
“你们这些大人,真复杂。”程家元摇头。
“大人?”苏见仁好笑,“难道你是三岁小孩?——社会越来越复杂,也有你的一份。”
“你现在要是真跟那女的好了,我倒佩服你了。”
苏见仁朝儿子看。程家元吸了吸鼻子,又强调一遍:
“真的,要那样,我就敬你是条好汉。”
苏见仁系上裤子,走过儿子身后时,飞起一脚,在他屁股上踢了一记。
“别唯恐天下不乱!”
审计组进驻浦东支行的第二周,苏见仁接到儿子的电话:“你要有麻烦了——”程家元只开个头,苏见仁便清楚了。赵辉那个信托基金被揪了出来,融资方背景一查,显龙集团的子公司,资金说是用于酒店配套设施改造,其实风马牛不相及,尽数被挪去偿还之前的一笔贷款。项目抵押的两处土地,价值也都明显高估,说是旅游用地,但大部分为山体,投入工程的概率低之又低。连土地出让合同、建设用地规划许可证这种最基本的文件都不能提供。问题很严重了。房地产这块本就难弄,加上融资款项被挪用,评估造假,每一桩都很要命。苏见仁拿电话的手有些出汗。项目是上头提的,但直接经手人是他。这行做得久了,几句话一说,便晓得利害关系在哪里。他关照儿子:“装不知道,否则连你也兜进。”
趁着还没捅出来,苏见仁想先去找赵辉聊聊。当然不能提程家元,审计过程中任何信息都是严格保密的,这层只能含糊过去。苏见仁猜赵辉应该也听到风声了,他分管业务拓展,这方面肯定更敏感。苏见仁想来想去,以赵辉的风格,做事必然留后路,应该不至于太难看。打了几个电话,都没人接,索性直接冲过去——扑了个空。秘书说,赵总去分行开会了。苏见仁又打电话给授信审批部的一个熟人,探口风。果然,提到那个项目,那人吞吞吐吐,半天说不到点子上。苏见仁顿时有种不好的预感,仿佛脚踩不到地,没着没落的。恍惚到了下班时间,手机响了,是个陌生号码。接起来,声音倒是有些熟悉:“老苏!”
前几日老爷子的葬礼,新副总也参加了。他大学毕业分在J行,老爷子那时是分行副总,也是面试官,两人算有些渊源。用他的话说,“苏总一直很关照我”。苏见仁猜想是客气话。金融这行,即便是国企,也属于流动性高的。市里开同业公会,十个里有九个倒是认识的,都能沾些边。何况老爷子这样的元老级人物。苏见仁跟新副总完全不熟,在行里碰到,最多也就点个头,一秒钟的交集。在葬礼上稍微寒暄了两句,但也印象不深。电话是有些突兀了——苏见仁隐约猜到几分。行里那些鸡鸡狗狗的事,他从来不理。苏家祖上那点儿福荫,全给老爷子占了,仕途上的名堂,苏见仁从小看得太多,便是老爷子嘴里的一句半句,这些年也早凑成一部“官场现形记”了。苏见仁不谙此道,也没兴趣,但人前人后,耳朵里多少漏进些,不致完全不知情。赵辉是顾总一手带出来的,新副总背景在总行,水更深些。前阵子那个回合,新副总胜出。都说这人器量不大,七拐八弯的心思,对事,也对人。
果然不错。新副总告诉苏见仁,这次不是走过场,一定会查到底。苏见仁心里一跳,说,哦。新副总直截了当,说,当替死鬼最可怜。苏见仁脸色一下子白了。电话那头安抚了两句:“也不是没办法……”苏见仁懂他的意思,犹豫着。那头又道:“实话实说就行。人活在世,不能害人,也不能让人害吧?你不过一只表的事,他那边可远远不止——”苏见仁心里又是一跳,想他居然连表的事都知道,可见是做了功夫。情况远比想象的更棘手。新副总应该是有些得意,说话便更放肆:“咬人的狗不叫。他那个人,要名要利,也要女人——我替你不值。”
最后这句挑拨离间的味道太重,小儿科了。“您是不是国家安全局出身?”苏见仁想嘲他一句。自觉被人看得太穿,裸着身子似的。又想,这件事是要往死里整了,更是骇然。挂掉电话,他原地琢磨了一会儿,脑子乱哄哄的。到了晚饭时间,赵辉才回电话。
“找我有事?”
“也没什么急事。”苏见仁有些慌,一时没想好措辞,“今天不在支行?”
“嗯,开了一天会。”
苏见仁听见电话那头轻轻一声“哎”,很快便隐去。只一下,他便辨出是周琳的声音。赵辉或许是对她做了个“嘘”的手势,立即静得有些出奇。不知是过于敏感还是怎的,苏见仁总觉得赵辉此刻似乎心情不错。通常愈是这样,口气便会愈是公事公办,都懂的。
“下个月无锡培训,本来预备找你开个后门,偷个懒告个假,”苏见仁编了个借口,“想想还是算了,不能给领导添麻烦。”
“看吧,真要有事请假也行,不过还是尽量克服一下,现在不比过去,到东到西都要敲卡,一双双眼睛盯着。没必要。”
“也对。你忙吧。”苏见仁按下“结束”键,想象电话那头的情景,忍不住苦笑了一下。那天周琳把金表交给他时,他兀自不死心,问她:“要怎么做,你才会接受我?”男人到这地步,也只是垂死挣扎,完全不抱希望的。她不吭声,笑笑。那瞬,他竟恨不得拿把刀子将心剜下来给她。心里明白,再怎样也是徒劳。他在她眼中,不过是个笑料罢了。
隔了两日,赵辉被叫到分行,沿路碰到熟人,都是异样的眼神。顾总关上门,问他:“你怎么回事?”赵辉知道是什么事,想辩解,又不知从何说起。举报信是直接送到分行纪委的,白纸黑字,还有照片——赵辉与周琳坐在饭店里,试戴一只金表。照片拍得相当清晰,连表面牌子的字母都一个不差。顾总瞥见赵辉手腕上那块表,想说“你倒是高调,居然还戴上了”,忍住了,只是叹口气:“你自己讲,这事要怎么收场?”
审计组结束工作,撤回分行,报告足足写了五六万字,光赵辉那个项目就有十来页。相比前阵子人心惶惶,蚂蚁搬家似的传消息,现在反倒安静了。下一步就该是具体处理了。涉及金额大,项目又是专供高端客户,眼下虽还未到期,可估计到期也兑现不了,照这情形,行里必定要垫款赔付。这倒也罢了,坏账时常都有,大家早已见惯不怪。问题是,这次的主人公有些特别。谁也没料到,赵辉那样端正的君子,竟也会犯事,让人大跌眼镜了。牵扯到的人不少,一个个问过去,从业务部到风控部,从普通职员到科长、处长。最后还是落到赵辉身上。他和吴显龙的关系被摆上桌面。不知哪里又传来消息,说他女儿去美国看病也有些蹊跷,这么多钱总不见得是从天上掉下来的。新副总撂下话,要仔细地查,兜底地查,举一反三地查,任何细节都别放过。银行便是这点方便,查进出账、消费记录、个人征信……赵辉照旧上下班,只是证件被扣,暂时限足,支行的工作由他人代替。面儿上却还是与平常无异。连午餐也不用别人代劳,照旧去食堂,那样人多嘴杂的地方,他也不避忌。众人想着前阵子分行业务部那个被撤职的经理,猜测赵辉这次必然也难看得很,都替他惋惜,想,若不是为了女儿,他也不致铤而走险。赵总无论如何不像贪财的人。男人独自养大一双儿女,已是不易,何况又是那样叫人操心的女儿。站在父亲的角度,若是真正讲死也就罢了,但凡有一丝希望,那是无论如何都要搏一记的。实在可怜。
倒是苏见仁,连着几天不敢进食堂吃饭,怕遇见赵辉。他自知是躲不过的,早在心里练了一百遍,就像那天新副总说的“实话实说就行”,他想来想去,自觉似乎也没什么错。事情本就是赵辉揽的,他犯不着蹚这浑水、背这黑锅,换了别人也是一样的——话虽如此,到底有些心虚。纪委问话时,还未等人家开口,他一溜烟已透了个遍。人家只当他紧张,其实他多少也含些促狭的成分。实情跟实情也是有区别的,同样一个细节,多说几分,少说几分,效果便大不相同。他想,我再怎样,你也是一样下场,索性让我把气出个够。
“他会怎样?”那天,他问新副总。
新副总笑笑。苏见仁觉得这话问得忒傻。你死我活,杀人不见血,官场上见惯了的。新副总忆起当年,他第一次出国,便是老爷子带队。“苏总教了我很多——”苏见仁心里嘿了一声。老爷子的路数,说到底还是部队里那套,上级命令绝对服从,对下面又很严,威风凛凛那种。早些年,人相对单纯,适用这种套路,放在今天就未必有用了。新副总是青出于蓝,老爷子便是年轻二十岁,也不是他的对手。苏见仁其实挺讨厌这种人,目的性太强,把人生搞得像打仗。先下手为强、防患于未然、一击必中——无非是这些意思。这么斗来斗去,便是做到总行行长又如何呢?苏见仁打心底里觉得无趣——对于赵辉,到底是觉得有些愧疚的,又不知如何是好。连坐电梯他都提心吊胆,生怕撞个正着。想找人倾诉,几个同学无疑都不合适,怕讨骂,那些狐朋狗友也不懂什么,想来想去,只剩下程家元一人,自己都觉得窝囊。
“你连个说心里话的人都没有吗?”程家元直截了当。
“不是没有,是不想惊动人家。还是儿子最可靠。”苏见仁涎着脸,生怕他说出什么煞风景的话来,“抛妻弃子”那种。幸亏没有。程家元只是哼了一声:
“你这人——搞不懂我妈怎么会嫁给你。”
苏见仁好笑:“那要问你妈了。”
程家元说起这阵在审计部的情形。果然与前台、业务部的气氛不同,看文件时每个人都是如临大敌的神情,办公室里一片寂静,只有翻资料的声音。既要鸡蛋里挑骨头,又要小心翼翼,几句话便能断人生死,须格外谨慎。也是六亲不认的。查赵辉那项目时,苗彻自始至终未说过一句题外话。众人因他与赵辉关系不同,猜他必然难做,谁知他竟全无异样,该怎样便怎样。唯独到了最后一日,审计报告定稿,才见他长长地叹口气:“这个人——”说到一半又停下了。那天他恰恰没开车,搭程家元的车回去。路上,他问程家元:“你怎么看?”程家元想了想:“人无完人。”苗彻不语,半晌道:“他不是这样的人。”
苏见仁听到这里,问儿子:“他有没有说过我是怎样的人?”
程家元心里嘿的一声。苗彻倒真提过的。也是那天,苗大侠或许是情绪低落得过了头,物极必反,到后来反显得亢奋,话不停,絮絮叨叨的:“赵辉是好人,我也是好人,但赵辉比我更聪明——”程家元趁势道:“听说苏处也是您同学?”苗彻摇头:“有一种人,人不坏,也不太笨,但就是活得莫名其妙。”说着停下来,应是觉得不妥,怕太突兀,便又说些苏见仁的事,三言两语带过,语气不轻不重,“他就是这样的人——”
“他说,你是个坏人。”程家元故意恶狠狠地道。他没告诉父亲,其实那天他第一次觉得父亲有点儿可怜。从别人口中说出来,几十年并作几句话,只挑扼要,干巴巴里透着些残忍。他猜想苏见仁平常必定也是不怎么招人待见的,听苗彻的语气便知道。同学间其实也分三六九等的,往往跟家境、成绩无关,是另一种界别。被边缘的那个,连叫屈的地方都找不到。性格刚硬些,还可自立门户,索性不理你们了,但这毕竟是少数。通常只能忍着,讨好或是插科打诨,于是便愈加被孤立,愈加颓唐,愈加“莫名其妙”——程家元想到自己,更是难受,那瞬竟有了些顿悟的意思,打断骨头连着筋,血脉到底是有些微妙的东西,一两句话说不清,与这个老男人不觉又生出几分亲近。脸上依然板着,径直问他:
“喝不喝酒?”
苏见仁哧的一声:“就你这酒量——”
“跟你聊天,不把自己灌醉不行,根本听不下去,忒戆。”程家元一脸嫌弃。
“把你生出来,是我做的最戆的事。”苏见仁恨恨的,巴掌抡上去,高高举起,轻轻落下,在儿子头顶掠过,顺毛捋成倒毛。头皮屑纷纷掉下,窸窸窣窣的一片。
赵辉那事很快有了结果。照片经鉴定,头像是PS上去的,跟他完全不搭界。原版那张也被人抖出来,这年头人肉搜索只是小意思——居然是苏见仁。手半举着,周琳替他把表扣搭上。他身体微微前倾,笑得牙龈肉毕露。这么一比照,那张伪造的便很清楚了,轮廓有些怪,色彩光线也不协调,便是造假,也嫌粗糙了些,不专业。赵辉财务上也没有问题。进出账流水一切正常。女儿去美国看病是真,但费用除了本人积蓄之外,其余尽是募捐而来。玛丽为赵蕊建的个人网页,做得花花绿绿,很吸引人眼球,陆续有人捐款。美国人便是这点好,有做慈善的习惯。主页上蕊蕊那张照片是玛丽挑的,唇红齿白,头发乌黑,很符合西方人心目中的东方娃娃形象。简介也是花了心思写的,细节很煽情,催人泪下。款项数目或多或少,最多的一笔,居然有三十万美金。捐款方账号不可能一个个去查,但粗粗过滤一遍,似乎也挑不出毛病。
目标又落到苏见仁身上。那张照片,他见到后也是瞠目结舌,舌头短了半截:“这个,谁拍的?”言下之意便是承认不假。情急之下,他也顾不得了:“赵辉也拿了金表,不信你去问。”到这地步,纪委的人自然不理,更怀疑照片是他PS的:“说老实话,瞒不过去的——”苏见仁急得头皮都麻了。过了两日,又传说审计过程中有人泄露消息。本来也不算大事,谁知他和程家元的关系竟被人抖搂出来。父子俩禁止在同一分行上班,这是行内皆知的规矩,放在平常倒也罢了,偏偏是这要紧关头,程家元又是审计组的成员,谁泄露的消息,自是不言而喻。行里那些促狭的人,嘴碎,想象力也丰富,都说平常忒小看苏处了,这竟是他下的好大一盘棋,安插儿子进审计部,多个耳目,行事自然方便,老谋深算了。本来这案子往轻里判也不是不可以,但凡事最怕遇到硬伤——隐瞒父子关系这层,无论如何说不过去,生生地授人以柄。加上苏见仁做人本就不讨喜,那些平常眼开眼闭的事,吃请、搓麻、逢年过节的孝敬……也一股脑儿被人揪出来。银行里便是这点麻烦,又是业务部门,真要细细计较,哪里又挑不出错?前阵子自贸区那笔贷款也是一桩,同一单据重复贷款,很离谱了。还有更早的,零零星星,俱被摆上台面,旧账新账一起算。苏见仁感觉像有一双手从后面推过来,重心不稳,整个人立时便要倒下似的,彻底语无伦次:
“他姓程,我姓苏,谁说我们是父子俩?”
纪委的人好笑:“要不要去验DNA(脱氧核糖核酸)?”
“……我和他妈妈老早离婚了。”
“离婚就不是儿子了?哪条法律规定的?”
“我跟这事没关系,真的。”
“你指哪件事?现在可不止一件事。”
“我冤枉啊——”苏见仁眼泪都要下来了。
陶无忌吃午饭时,听邻桌几人在谈论苏见仁父子,“像搞地下党”,音量不小,旁边人听了,也是笑,听小说似的。一会儿,赵辉拿着餐盘走过来,众人招呼他:“赵总!”赵辉微笑颔首:“来分行开会——”径直在陶无忌面前坐下。
“刚才遇到苗处,谈起你了。”他道。
陶无忌怔了怔:“哦。”
“有褒有贬,总体还是肯定的。”
“哦——”陶无忌停顿一下,“谢谢。”
“新加坡去过吗?”赵辉忽问。
陶无忌又是一怔:“嗯?”
“下月初有个培训,综合处的。我带队,点名推荐了你——有时间吧?”
陶无忌还未回答,远远看见程家元朝这边走来,步子很大,转瞬便到了面前。程家元起初不动。陶无忌与他目光相对,只一下,便立刻避了过去。邻桌那些目光也纷纷投过来。周围倒安静了许多。陶无忌有些预感,心跳不自觉地开始加速。他依然不动。两人一高一低,有些对峙的态势。陶无忌端着餐盘,站起来,想说“吃了没”,冷不防,一只拳头飞快地抡过来,将他打得整个人朝后倒去。哗啦!餐盘落在地上,一片狼藉。
在众人惊呼声中,程家元又是一拳过去——这次是被拦下了。陶无忌跌坐在地,旁人要扶他,他示意不用,自己爬了起来。程家元喘着气,额角那块胎记跟着膨胀开,颜色也格外鲜艳。那拳着实不轻。陶无忌嘴角慢慢渗出一条血丝。两人都停了停,不说话,只是互望着。气氛让人起鸡皮疙瘩。打人的,被打的,脸色都有点儿发白。半晌,程家元嘴巴一动,迸出三个字:
“王八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