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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1982

元旦夜晚,宋运辉与同班要好的国家著名右派子弟,也是辅助陆教授筹建实验室的方原一起从陆教授家出来,在陆教授家喝了两杯酒,两人还一时不想回宿舍老实睡觉,顶着西北风在校园闲逛。

方原很不明白宋运辉为什么拒绝做陆教授的研究生,眼见左右无人,还是忍不住问:“为什么?你没见陆教授听了你的话伤心?你几乎只要答应,陆教授肯定收你做大弟子。”

“你们都不相信我的话,我是真被一个暑假的社会实践给熏野了,心收不回来。想到读研究生还得在学校呆两年,我总有时不我待的感觉。”

“按说,你是全班最小,你的时间最浪费得起。我很不明白你怎么会有这种想法,社会有什么好?你是没经历社会,才迫不及待地想去工作,这也是围城,像我们这种支边久了好不容易回到课桌边的人珍惜留在学校的机会,你们这种学校呆腻了的人急着想冲出校门。也好,你自动弃权,陆教授只能要我了,哈哈。”

宋运辉笑道:“方兄说话何其之赤luoluo啊。”

方原也笑:“得,又暴露修为不足的毛病了吧?你应该说,‘兄言何直耳’,哈哈哈。”

宋运辉也是大笑,文学修为不足,这确实是他的大毛病,不过已经被方原每周塞-一本书教育好了许多。“我不跟你玩文字。”宋运辉笑嘻嘻一指花岗石主席像下面乌鸦鸦的人头,“你去那边舌战群儒去。”

方原支起耳朵顺风一听,“痛心疾首”地道:“还在辩论张华这个大学生和掏粪老人的命谁更值的问题,都讨论一学期了,有完没完。辩论这东西,如果有权威加入,辩论结果就是权威者的意志,其他人言多必失;如果没有权威加入,真正百花齐放,一千个人心中有一千个哈姆莱特,真理从来不是越辩越明,而是辩论到最后每个人更坚信自己心中的哈姆莱特是正宗。辩论的最后肯定不是摆事实讲道理,而是挑逻辑错误玩文字游戏搞狡辩。这种辩论还有什么意义?还不如回寝室开卧谈会。”

宋运辉笑道:“看你说得那么透彻,别人听见还以为你从不辩论,谁知道你每论必辩。我最服你歪论也能讲得理直气壮。”

方原哈哈一笑,“那是遗传,非常恶劣的遗传,我爸就是因为言多必失给打成右派。”

“我爸是不知道怎么辩给打成反革命。我也深得遗传,不参与辩论。”

“不辩论最好。辩论的结果,要不是权威下结论,要不是不知所云。宋小弟,你以后出去社会,反正还是一如既往地守口如瓶,谁引诱你都别说,言多必失……呀,奇怪了,我这话最多的却教育你这话最少的别说话,这世道,颠倒黑白了。我问你,我介绍给你的女孩子你拿下没有?怎么也不向我汇报。”

“都是陆教授害的,我哪有时间约人家。”其实宋运辉想挤时间还是挤得出来的,只是他不喜欢那种没灵气没气质没法让人眼前一亮的女孩,自然没什么热情。“明年分配,你有想法吗?”

“我没想法,我读研究生。你也不用有想法,我们这届的出去,外面抢着要人,不好的单位学校还不给呢,怕什么。再说你成绩那么好……”

“我档案并不太好,政治表现欠佳,至今入党申请书投寄无门。”

“你这就不对了,你每天关心报纸,难道没看到天下局势早变了吗?现在是坚定不移地走经济发展的路子,而不是政治发展路子。”

“你别抠我字眼,什么时候你我可以入党了,我才承认局势变化。我只认事实。”

“入什么党。”方原不以为然,眼看寝室在望,忍不住想敲定一下,“你真不准备读研究生?”

“大丈夫言必行,行必果,毋庸置疑。”

“这话上档次。”两人相对一笑。

但宋运辉万万没想到自己竟会如此抢手,春节才结束,就有一家大化工企业金州化工指名要他。这家企业正好就在他家所在省,是他本想努力一把请求辅导员将他分配去的工厂。如此正好一拍即合,他安心做毕业设计就是。

小雷家大队开始扬眉吐气,本年度中央下达的一号文件讲的就是农村工作问题,文件说,“目前农村实行的各种责任制,包括小段包工定额计酬,专业承包联产计酬,联产到劳,包产到户、到组,包干到户、到组,等等,都是社会主义集体经济的生产责任制”。小雷家的包产到户终于不用打擦边球似的披着包产到组的外衣,可以出头露面挂嘴上说了。

二月,中央关于建立老干部退休制度的决定下达,决定明确规定各级别老干部离退休年龄硬杠子。凡是见到文件的干部都知道宫书记大势已去,去日无多,全县上下干部都呼啦一下紧紧团结到徐县长周围去了。宫书记门前门可罗雀。

最是懂得办公室政治的办公室主任陈平原更懂得因地因时借花献佛,他结合本年度一号文件,凭自己掌管的权力渠道,真抓实干,将徐县长重视的小雷家大队树为学习一号文件的农村集体经济改革的典型,连夜组织笔杆子赶赴小雷家,挖掘小雷家大队的先进闪光之处。但他们所获得的待遇与清查组的虽然稍有不同,却也没好到哪儿去,小雷家全队上下没人相信他们,担心他们挂羊头卖狗肉,名为树典型,实为获取证据以清查打击。虽然没有刀光剑影伺候,可老头老太的骂声不绝。

但陈平原绝不是个轻易说放就放的人,何况这事儿事关他的前途,他见小雷家上下依然抱有戒心,知道再以组织名义下去可能依然会被拒绝,而他现在又不能强行下达指令,因着打鼠忌着玉瓶儿,还有个徐书记挡着。看来只有柔性进取一途。天下无难事,只怕有心人。在雷东宝都还感触不到有人在对他进行全方位侦察的时候,陈平原已经雷厉风行地完成所有外围调查协调工作,亲自率领县建筑设计院院长来到工地,成功完成一次拉郎配。对外,则是县政府对农村经济改革典型的大力扶持。

于是,小雷家建筑工程队要设计有设计,要现场有现场,要设备有设备,要建材有建材,实力大增。而又由于陈平原的策划设计,小雷家建筑工程队与县建筑设计院的联姻又被上纲上线地描写成为政府搭台,企业唱戏,是政府领导理论联系实际,指导基层群众致富的范例。小雷家又因其农业高产、副业多样、大队集体工业发达、社员生活有保障,而成为社会主义新农村的样板。小雷家由原来徐县长手中的旗帜这一地下-身份,转正成为本县政府确认的旗帜,这一身份的转变,意味着以后小雷家如果再遇体制内的迫害,可以堂堂正正找县领导告状去矣。

陈平原做这一切的时候,徐县长一直保持沉默,一直持不反对的态度,看着陈平原使出浑身解数将小雷家吹成样板。过后不久,宫书记光荣退休,他继位,他提议陈平原为县长。至于陈平原是怎样的人品,他根本清楚得很,可他初即位,即使有人送上死千里马他都得收,何况陈平原这种活的虽然可能走歪路的千里马。他现在手下需要能看准他意图,又有能力办成事办好事的本地得力人手。

唯有雷东宝面对一下捧到他面前的荣誉傻了眼,天上怎么就这么无缘无故砸金块了呢?面对四邻八乡参观取经的人,他只会说一句上台面的话,却也是实话,“只要心为小雷家老小考虑,小雷家老小都会支持我,只要小雷家几百号人都支持我,没啥事做不成。”往往同一句话,你带有恶意的眼光看待,可目之为没文化,可如果你带着善意的眼光挖掘,那就是质朴。见诸笔端,便是讷于言,而敏于行了。

雷东宝名声大噪。

喜事成双。在全大队接二连三的新房上梁鞭炮声中,东宝书记家的一所一厨一卫一厅一卧的不起眼平房也落成,小夫妻孝敬老人,让雷母先住进新房。雷母起先还挺得意,两天新房住下来发现,她被孤立了,她再也无法染指儿子的大事了,儿子被儿媳全方位接管。而她又醒悟这回吃的是闷亏,因为前儿她还冲邻居炫耀她是一家之主,儿子媳妇都听她的,好吃好喝好房都是她先占,可是,这不,媳妇顺水推舟就把她逐出家门,她现在有苦都无法说,怕人笑话。如今儿子每天回家都累得跟稀泥似的,哪有精力上她这老娘的新家,她现在想回老屋看儿子得先看儿媳脸色。

宋运萍设计令婆婆抢着搬出旧居,自然知道婆婆有一天会明白过来,但搬出容易搬回难,她抓紧时间将生米煮成熟饭,把婆婆那个房间改成储藏室,请邻居帮忙将原本堆在客堂间的稻子和稻草堆满婆婆房间。但物质上的孝敬依旧,自留地收上来蔬菜,或者雷东宝带来的好东西,她总是分一半给婆婆。雷东宝新买一只半导体收音机,被她拿去送给婆婆解闷,还手把手教会。雷东宝去市里开会奖来的台式电风扇,也被她装到新房子去,还是雷母心疼儿子天热易出汗,又大张旗鼓送回来,一来一回,好多人羡慕书记家的婆媳关系。

雷母本来生了好几天气,可大家分开住了,却又觉得这儿媳懂事,是挺好一个人。她一个人住事情少,起床又早,经常还是她去自留地割了蔬菜拿来儿子家,如果见儿媳去县里读书,她还会自觉取出扫帚将院子打扫干净,将菜摘洗干净放着。两下你敬我爱,反而其乐融融。

陈平原既然已经把小雷家树为样板,自然想把这样板搞得正经点,细腻点,上档次点。为此他没少想办法,可雷东宝对于陈平原的建议并不很待见,觉得花架子十足,未必能给小雷家挣钱。倒是陈平原提议的把大队、砖厂、预制品厂、兔毛收购站、和工程队的帐目放一块儿统一结算的主意,雷东宝很是热衷。他也看到随着大队办的实体越来越多,他的工作越来越忙,那些钱进钱岀的事,很有他照顾不周岀漏洞的可能。正好宋运萍电大毕业,她和四眼会计一起,还有一个刚嫁入小雷家的高中毕业的新媳妇,跟着陈平原派下来的经验老到的商业局老会计一起建立小雷家大队的会计制度和账本,雷士根喜好这行当,常自荐让捉差。

会计工作认死理,宋运萍又正好是个认真认死理的人。原本雷东宝这人做事海阔天空,想到什么做什么,没有发票上白条,从来没有什么制度可言,别人也不敢管他。而现今管钱的变成他看见最没气的妻子,在宋运萍软语厮磨下,他不得不照规矩办事,以换取夫人一笑。众人见他规矩,当然也只能跟着规矩,小雷家钱财管理焕然一新。

雷东宝原先一看见满是密密麻麻数字的账本就头疼,而今被宋运萍捉着学会看账本看报表,却是看出明堂,看出滋味来,往后他找各实体负责人说话时候就翻着账本,对比着报表,谁也别想拿什么客观主观原因支吾过去。为此他买了两瓶酒两条烟送去陈平原家致谢,陈县长留他吃饭,开了一瓶酒,拆了一条烟,说了很多话。陈县长家千金看见雷东宝这粗人,撇着小嘴不肯上桌一起吃。

雷东宝觉得奇怪了,徐书记做县长时候,他为什么觉得徐县长高不可攀呢?就像现在,即使他知道陈平原所做的这一切大半得归功于徐书记对小雷家的重视,为什么他就是不敢提烟酒往徐书记住的地方去呢?

喝得微醉回家,宋运萍早给他打好两桶井水等他回来洗澡,妻子疼他,怕他拿冰凉的井水洗澡坏了身-子,总是早早将井水打出来外面搁着放温了,才让他洗。他照例是高一声低一声地在里面耍赖,一会儿是手酸,拿不起水勺,叫妻子来帮他冲水,一会儿是背后搓不到,脖子洗不干净,要妻子帮忙,他妈搬走后,小夫妻比蜜月时候还甜腻。

洗完后,雷东宝照例都是背对着电风扇一堵墙似的遮着风,宋运萍躲他后面,稍微吹点风就行。雷东宝又照例告诉妻子今天做了些什么,跟陈县长说了什么等等的,宋运萍磕着瓜子听。瓜子这东西,雷东宝总是磕不好,一整粒扔嘴里,不是力气大咬烂了,就是没磕开,好不容易磕开一粒,他粗手大脚捉在手里费老大劲才能剥岀一粒,弄不好还掉地上,可吃着倒是真香。只有两个人时候,宋运萍总是磕好瓜子自己吃一粒,往雷东宝手掌放一粒,雷东宝等手掌有好几粒了,才一掌拍进嘴里,没等嚼完咽下,又将手掌摊到宋运萍膝头等吃了。往往这时候总得挨妻子几声小唠叨,可雷东宝听着舒服,觉得像给挠痒痒似的。

他也知道,他汇报完后总得被妻子提醒别太狂,今天说他送烟酒给县长就行了,干吗还大喇喇坐县长家喝酒,委屈人家县长太太烧菜,县长千金没法上桌。雷东宝说是县长非拖住他不让走,又不是他赖着不走。他现在很多酒席都是被人死活拖住不让走才吃喝的,他向妻子解释他也知道吃人家的嘴软,可现在不比过去,既然大家都要拿他当朋友,他也不能太拒绝人,伤人面子。他说他会把握分寸,有些时候如果不请人喝口酒那才是太狂呢。雷东宝最头痛的是他如果打了骂了队里的什么人,那人如果想叫屈,总是找到宋运萍那儿哭诉,然后他回家总得挨审问。他如果讲不岀理,那就糟了,他最喜欢的软软的嗓音总能要他好看一晚上。为了不挨妻子唠叨,他只好收敛脾气。有时候想着这样也挺好,他现在好歹总是个干部,总打人骂人也不是回事儿。

他不明白了,他那公认脾气特好的妻子,如果坚持想做什么,那是排除千难万险都要做到的,她哪来那么强的韧性。他小舅子告诉他,这叫外柔内刚,这种人最难弄。

但他今天总觉得妻子有点心不在焉,眼看着快到睡觉时间,他吃完瓜子说声“不要了”,疑惑地问:“你今天有什么心事?”

“你也看出来了?你是不是看我这几天脸上有什么变化?”

雷东宝仔细看看,摇头,“没有,啥都没变。不舒服?”

“真没变?”宋运萍又愁起一张脸,“我……我今天整理卫生纸,忽然想起我那个……那个延后快一星期了。”

“那个?哪个?”雷东宝大大的不明白,又凑近去摸摸宋运萍额头,没烫啊。

宋运萍急了,“那个,每月来的那个。我……我担心是不是有了。”

雷东宝再愣,但旋即明白过来,“儿子?我们儿子?咋那么快呢?小子手脚快啊。我们明天去卫生所查,别怕,我背你去,一点不会颠着你。”

宋运萍见雷东宝一高兴,嗓子霹雳似的,忙伸手捂住他的嘴,急道:“可万一不是呢?人家不是说要吐啊要厌食啊,还睡不着啊,我怎么都没有呢?可能不是,你别嚷嚷,别让人听见笑话了。东宝,我挺担心的,要不我明天先回家问问我妈。去卫生所一查还不都让人知道了。”

“让人知道有啥,士根新娘子外面炮仗纸还没扫光就怀上了,你看现在队里多少大肚-皮,别怕。你怕卫生所遇熟人,我明天带你去县卫生院,这么多新娘子就你脸皮最薄。”雷东宝早坐不住了,跳来跳去围着妻子打转,眼睛仿佛能透视似的。

“人家担心万一没有那不闹笑话了吗?而且……而且……反正我总是担心。”

“别怕,有我在。明天我们去县里,再去买些奶粉麦乳精来你每天喝着,你以后得喂两张嘴。家里布票还有吗?儿子的衣服鞋子……”

“啐,还不一定呢。”

“一定的,一定的。我儿子像我,心急。嘿,儿子,我儿子。”雷东宝喜得手舞足蹈,一会儿抱起妻子,一会儿放下,都不知道怎么亲这妻子才好。他绝对认定妻子肚子里肯定有个孩子在了,这一刻他觉得自己俨然换了身份似的,对,他现在开始是爸爸了。他以后一手-搂-着妻子,一手抱着儿子,要多美有多美。这日子,他以前真没想过日子能过得这么美,吃饱饭了不说,每天桌上都有荤腥,三大件都买足了,又有了电视机和电风扇,最美的是有那么好一个妻子,而且妻子又要为他生儿子了。现在的好日子,以前做梦都想不到。“儿子,我儿子。哈哈哈。”

宋运萍虽然担心,却没法不被雷东宝感染,雷东宝一声“有我在”总能给她打强心针。她跟着雷东宝一起笑,可过了会儿又犯愁,“东宝,万一是女儿呢?你不喜欢女儿吗?现在计划生育了,只能生一胎。”

“女儿儿子一个样,都好,自己生的都好。女儿叫小萍,儿子叫小宝。大名你来起。”雷东宝开心得仿佛明天就可以见到儿女,对着宋运萍的肚子发誓:“小宝小萍,爸爸狠狠赚钱,赚很多钱,买很多大白兔奶糖给你吃,你每天早上一只鸡蛋,中午吃鱼,晚上吃肉。爸爸要把老房子拆了盖新房,你一生下来就住新房。还有啥?”

他抬头征询宋运萍意见,宋运萍早笑歪了,什么担心都给笑到九霄云外。

宋运辉按照报到证上给的时间范围,取了个中间值,既没早去,也不太落后,一条扁担挑简单生活用品去往金州化工厂报到。东西几乎都是他大学里带来的,前面挑一个被妈妈洗得很干净的红白相间粗线网兜,里面是两只脸盆,一只搪瓷杯,一只竹壳热水瓶,一只铝饭盒,两只搪瓷碗,几根筷子,很多书,外面再捆一条草席;身后一捆被子一只旧皮箱,还是宋季山当年用的,除了一年四季没多少件的衣服,就是书和文具了。

下车,他就看到远方林立的烟囱和高塔,都不用问,朝那方向走就是。看见大门时候,也闻到空气中飘扬的化工厂特有的异味。已经是下午,金州化工厂的门卫显然比他实习的地方森严得多,可一听说是报到的大学生,门卫里间坐着的都走出来瞧,看西洋镜似的,还有人说这都到齐了,外来的一共五个,原来是四男一女。大家七嘴八舌指给宋运辉看厂门边的一幢三层楼,告诉说总厂干部处就在二楼楼梯拐角第一间。

宋运辉微笑道谢,挑起行李告别。听着身后传来的窃窃私语,他仰首,将扁担换了个肩膀,心中隐约有走向风云激荡舞台的感觉。

总厂办公室人进人岀,穿工作服的工人见一个挑扁担的人进来,都下意识打量几眼,觉得奇怪。宋运辉也知道自己的奇突,可也没办法,否则这么多行李,一路不靠扁担怎么过来。当年下乡时候挑猪泥挑得很溜,四年大学下来,今早刚挑起担子时候他还得好好适应一番,如今肩膀也是生疼。毫不意外,在干部处也收获一堆惊异眼光。

但里面的人很快就叫岀他的名字,问他是不是宋运辉,说他这名额还是水书记年初亲自问学校要来。宋运辉没问水书记要他的原因,更没问水书记何许人也,他心中有对自己的自信,以他年年高居榜首的成绩,用人单位当然得抢着要他,但他本来就话少,他只是微笑感谢一下,心中却有骄傲。立刻有人问他跟水书记是什么关系,他只得说他并没听说过水书记,但他从众人眼光中看出不信。一室都是闲聊,和打量的眼光,宋运辉听而不闻,管自己填写所有表格。然后一会儿被支到保卫处登记,办理出入证,一会儿被支到财务处登记,交上表格,又被支到总务处登记,买些饭票菜票,最后被支到总厂生技处,大概最后的落脚点就是生技处了。这时都快到下班时间。

另外四个新分配来的大学生正好劳动回来,满头大汗,蓬头垢面,显然是在做清污工作之类的体力活。但对于大学生,这叫锻炼。生技处也一样热热闹闹的,都是香烟灰和聊天声。只有一个管总务的过来接待一下宋运辉,交给他一把寝室钥匙和一把书桌抽屉钥匙,要他跟其他三个新分来的男大学生一起下班去找寝室。这位总务一边做事一边发牢骚,说他这种自学成才的土八路最倒霉,文革时候说他是臭老九,打倒,现在又说他没文凭,评职称没他的份,提拔没他的份,净让他干总务的活。宋运辉依然是听着,微笑不语。总务牢骚发爽快了,这才开恩似的跟五个大学生说,明天还有三个厂子弟报到,既然大家全到齐了,明天开始干正事,费厂长和刘总工准备接见他们几个一下,现在就都提前下班吧。

五人鱼贯出来,其他四个疲倦得都懒得说话,一个叫虞山卿的下楼后指指车棚一辆三轮车,对宋运辉道:“你拿那车驮行李去寝室吧,就大门口那条路一直走,过桥左拐,我们晚一步过来。”

宋运辉见那三轮车上横七竖八放着几把扫帚和铁锹,心说这可能是他们几个的劳动工具,便道:“你们都坐上去,我带你们走。”

众人欢呼一声,上了后座。可宋运辉发现踩三轮车的技法与骑自行车不同,跳上去那笼头直打滑,车子原地转大圈。四个人在后面终于笑岀声来,叫他慢慢适应,不急不急。宋运辉适应会儿,撞了两次黄砖花坛,才终于可以歪歪斜斜地走上回寝室方向。大家坐稳了才互相交流姓名,原来女生是入大学前就已婚的。后面四个都是抱怨,说总务安排给他们的这哪是锻炼,这是摧残。又说那些工人技术员没事聊天时候最热情,可话语间总是透着一股酸味,又羡慕又嫉妒,仿佛第一届大学生捡了本该属于他们的宝;但遇到找他们办事了,都一个个拖拖拉拉架子十足,更多的是出气一样的把大学生当牛使,而工友们好奇之外就是不友好,事事处处别苗头。又叹宋运辉命好,说早知道也晚点来报到,少受几天摧残。宋运辉客气地说,他以后工龄总是要比先到的短好几天。

而令大伙儿更气不过的是,宋运辉分得的宿舍居然在二楼,而且是两人一个房间,他们早来的三个男的和一个女的都是分别分散住四人间,都是一楼。宋运辉心里隐隐想到这事儿大约与干部处那些人提起的水书记有关,可问题是他真的不认识水书记。因为大学住的就是宿舍,都知道先来先得,后来的吃残羹冷炙,后来者想居上,除非有特殊原因。他不清楚那个水书记到底是怎么回事,但绝对清楚自己这时候对不认识水书记的表态对现实未必要什么好处,目前也看不出坏处,所以他只是谦逊地说句鼓励后进,挑行李上楼了,多说无益。

等宋运辉熟悉全部宿舍环境,洗完澡,打来饭菜开始吃,同宿舍的人才出现在门口。这是一个高大强壮精悍的年轻男子,穿着工作服,理大鬓角,头发偏长,看上去像《追捕》中的矢村警长。宋运辉见此人不急着进门,倚在门口冷冷扫视他这个不速之客,他不清楚这意味着什么,但可以看出明显的不友好。宋运辉微笑打个招呼,“你好,我叫宋运辉。”

那人神色没什么表示,嘴上也没什么表示,却动身进屋,坐下吃饭,眼睛一直没离开宋运辉。

这下轮到宋运辉好奇,吃几口饭,终于忍不住问:“你看我半天,看出我第三只眼长哪里了吗?”

那人却忽然抖着肩膀愉快地笑,笑得令宋运辉想到不正经女-人的“花枝乱颤”。过会儿,那男子才道:“昨天我在楼下也这么看你们这回分来的大学生,结果看得人大姑娘一样红了耳朵,吃饭差点吃进鼻孔里。你胆儿大,你以前是班干部?”

宋运辉想到虞山卿说到工友不友好别苗头之类的话,这才恍悟。好笑地对那男子道:“你这也看出来了?高明。我怎么称呼你?”

那人颇有深意地看了宋运辉一眼,道:“我叫寻建祥。都说你住到我这屋是因为水头儿说话,你是水头儿亲戚?”虽然《加里森敢死队》放到一半给喀嚓了,可小伙子们说到领导就是“头儿”。

宋运辉这时候晚饭吃完,索性拿起饭碗走到寻建祥面前,微笑着摊开手道:“你看,四肢五官,没多没少,正常人。你问的问题,我自己也不知道大家为什么都这么问我,我们以后住一起,来日方长,你我都会知道答案,不急在今天。”

寻建祥没料到宋运辉这么快就轻易地反客为主,瞄着他出去洗碗的背影,不由老脸一热,后面充满八卦探究的居高临下的问话再也问不出口。这会儿,心中隐隐有些知道传说的水头儿亲自找关系要来这个叫宋运辉的大学生是什么原因了。

宋运辉洗碗时候觉得好笑,哪儿都有老资格,他在学校时候作为四年级生,常见同学眼睛里闪着调戏的眼光老三老四地盘问一年级生,这会儿毕业了轮到别人调戏他。他连以前做狗崽子时候都不曾让人调戏,何况现在。但从寻建祥嘴里再次听到水书记,难道是全厂上下都知道他与水书记有关?他究竟哪儿撞到过这么个行政级别等同于地级市市长的书记了?宋运辉心中一点印象都没有。

但等他回去寝室,寻建祥兜头就给他一句:“你以后的日子不会好过。”

宋运辉愣了一下,淡淡一笑,道:“多谢你提醒。”心说难道被水书记关注惹祸了?那可真是飞来横祸。

寻建祥气得一拍桌子,怒道:“问我一句为什么会死吗?我才不会像你一样给句来日方长敷衍人。大学生就是肠子多。”

宋运辉不紧不慢地道:“我今天才来,才知道大门朝哪儿开,你们谁是谁我一概不知,你却追着问这问那,还拿居委会大娘才有的警惕目光扫描我,你说谁没道理?你既然有话,那就有话就说,有屁就放,藏着掖着干什么?你这人弯弯肠子比我更多。”

寻建祥哭笑不得,又是双肩乱颤,“那就再问你一个问题,晚上干什么去?我去看电影,《被爱情遗忘的角落》,听说特刺激,你一起去?”

见寻建祥好好说话,宋运辉也说正经的,“不知道有没有阅览室,我想去看看报纸,你能不能带我去?”

“有工人文化宫阅览室,开到九点,我等下顺路带你去。其实你急什么啊,自打《小字辈》放了后,只要是个男人,拿本书倒公共场合看个半天,准有女孩子冲你含情脉脉,你额头上都凿着大学生了,还装啥样子,现在全厂有女儿的老娘都盯着你们。”

宋运辉听得直笑,道:“你这一说,我坚决只看报纸不看书,我还不到婚龄呢。我虚岁二十一,你比我大吧?”

“知道你小,我大你五岁,以后你叫我头儿。你怎么这么小,这届共八个人,中专毕业的都比你大,我只知道你最小,没想到你这么小。小弟弟你等我,我洗碗洗澡,时间还早。”说完大脚一-撩-大摇大摆出去了。

宋运辉心说这厂子怎么这样,他人还没来,底细早让人摸清楚,好像全厂人民都知道他。大学生吃香也没到那么恐怖地步吧。他估计也就相关人等认识他。心中则是为此骄傲,人未到,声先至,先声夺人,多大的排场。寻建祥说的以后日子不好过,没怎么放宋运辉心上,他才来,一介书生,又没得罪谁,谁能看他不顺眼?

但等下跟梳大背头,穿花衬衫喇叭裤的寻建祥出去,宋运辉才发现估计错误,跟寻建祥打招呼的个个都会后面问一句,这就是跟你住的大学生吧,然后都是若有所思的目光打量。这目光,一而再地出现,宋运辉心中不得不警醒,咂岀异样的味道来,他很想钻进那些跟寻建祥打招呼的人心里看一看,看他们没招呼出来的话是不是“这就是水书记要的人?”。他这时仿佛看到有条无形的绳子将他与水书记捆在一起,这让他想到寻建祥不知是真是假的话,他以后的日子难道将因为水书记而不好过?

金州化工厂看来很富裕,有新电影院,电影院边上是有点老旧的三层楼的工人文化宫,报刊杂志阅览室在文化宫二楼。寻建祥居然没去看电影,跟着宋运辉进了阅览室。但他没坐下看报,他趴门口跟两个管理员说笑。宋运辉自己找到一叠《人民日报》,没想到旁边还有《参考消息》,他不客气,两挂报纸都拿来放自己面前。这种报纸没人看,不像《大众电影》、《读者文摘》、《新民晚报》之类的早被人从书架拿走。他看到虞山卿也在阅览室,看的是《小说月报》。

那边两个管理员追着寻建祥打听宋运辉,寻建祥说人年纪还小呢,说两个管理员在人家眼里跟老咸菜一样,只有他寻建祥拿她们当玫瑰花。气得两个管理员拿装订得跟砖头似的杂志揍他。寻建祥被追杀到宋运辉身边,一看,这小子居然在认真阅读《人民日报》头版的社论,而且看得出绝对不是装模作样。寻建祥看宋运辉如看神人,顺手拿了一份报纸坐旁边看,一看头大,他拿的居然是同样严肃的《解放日报》。他一边翻看里面的小道新闻,一边斜眼看宋运辉看什么,看了之下心中郁闷,这小子越是严肃的看得越仔细,他看得仔细的第四版,这小子却是扫一遍就过。果然是神人,难怪水书记会特招这小子来。

一直到管理员催促,宋运辉才将报纸放回报架,跟寻建祥一起出来。他不知道寻建祥为什么一直陪在阅览室,又总打量他。走到外面,他才笑问一句:“寻头儿,我脸上刻着花儿还是刻着乌龟?你一晚上就在研究我。”

寻建祥肯定地道:“你整个人就是怪物。”

宋运辉奇道:“我又怎么你了?”

“你哪能怎么我。小子听着,阅览室两个大妞对你有兴趣,在打听你,你想不想认识她们?”

宋运辉回想一下,没兴趣,但委婉拒绝:“年龄有差距。”

“我就说,她们在你眼里跟老咸菜一样。”

宋运辉想了想,问道:“你们都说我是水书记亲手招来,难道水书记家里有女儿?”

寻建祥一听“噗”地笑出来,自行车骑得乱晃,“小子你怎么想到的?幸好水头儿家两个儿子,没有女儿,否则你真惨了,冲水家人那品质,你得娶个丑姑娘。告诉你,你不懂可以再问我。这个厂本来是水头儿说了算,他招你时候正是他当权时候,没想到前不久部里文件下来,说什么由厂长说了算了,现在两方闹得够僵,一个要权一个不放权。你说,都知道你是水头儿的人,你以后还有好日子过吗?”

原来是这样。宋运辉心想,但估计水书记权威还挺高,还能关照他宋运辉的生活细节,让他不用进门就做苦力,不用住厕所水房对面的四人寝室,不用住潮--湿--的一楼。但是,小恩小惠,也让他进门就掉进派系斗争漩涡,他只会苦笑,“你说我该怎么办?这厂里我谁都不认识,谁都没见过,我这不是很冤吗?”

“谁让你太神,敢看《人民日报》当消遣,你看我就没人来找我。”

宋运辉想了会儿,才道:“大学班里,我最小,大伙儿把读报的任务派给我,四年下来,我才会习惯成自然,拿《人民日报》当消遣。我们班里那些同学才是神人,有些都看得到家里的内参。”

寻建祥在前面“哼”了一声,懒懒道“你别拿我当傻大个儿混,跟你说了一晚上话,我还看不出你是谁?我这五年干饭真是白吃的吗?我跟你不打不相识,敬你是个聪明人,给你指条路:来日方长。”

宋运辉没料到寻建祥真的帮他,不由伸手在背后给了寻建祥一拳,“多谢,我听你的。”

寻建祥回头敲上一句:“那你明天开始给我打半年开水。”

“一个月!”

“是朋友吗?”

宋运辉干笑,可早已没了心情。迫不及待想进入社会大干一场,结果却遭此无妄之灾。明天费厂长和刘总工接见,他还能有好果子吃吗?想着都心灰。难怪大伙儿看见他都这么好奇,好像他脸上画了花儿一样,原来都是等着看他好戏啊。

寻建祥硬是要扭头看清楚宋运辉的脸色了才肯再往前骑,他看到宋运辉脸上的没精打采,心说这小子总算还是个人,心理大为平衡。

回到寝室,才九点多点,寻建祥便洗洗睡了。他说倒班七年,害得他每天生活的主题唯有“睡觉”两个字,白班是8:00—16:00,晚上想好好睡觉,以免后面晚班撑不住,结果十二点之前肯定得被上中班去的人吵醒一次,睡岀一身床气;中班是16:00-24:00,一下班就是零点,好不容易睡着又被早班的人吵醒,只有念叨着中午睡觉补充,早上没睡足没力气,下午睡太多脱力,整一天没做事的力气;晚班回来正是一天好时候,亮晃晃的太阳照得人睡不着,中午又饿得睡不着,晚上吃完赶紧睡会儿,睡得正舒服就给闹钟叫起来上班;晚班做完了是休息天,给晚班折腾得睡觉都来不及,谁有心思去玩去闹。寻建祥说,有点关系的工厂子弟都很快给抽调出去不做三班倒,只有最没用最没关系的底层人士才做三班。做三班的女-人到四十岁就跟六十岁一样老。不过他说宋运辉永远体会不到这种三班倒的苦,大学生是当干部的命,大学生归干部处管,他这小工人归劳资处管,最没前途。

寻建祥在牢骚声中睡着了,这么热天,这么个血气汉子的蚊帐外面却围着一块深色床帘,宋运辉估计这是白天睡觉时候遮光之用。他自觉关掉顶上日光灯,征用寻建祥的台灯。为此赢得床里面寻建祥一声迷迷糊糊的谢。

宋运辉虽然一天舟车劳顿,可他睡不着。早上揣着一颗跳跃的心出门,至晚上理想基本破灭。今天跑的各部门人浮于事,上班闲聊,对大学生态度的两种极端,还有大厂小社会,流言满天飞,陷阱遍地布,在在让他感觉到,金州不是小雷家,改革春风不渡玉门关,这种工作环境,与他原先想象完全不同。他失望,可他知道,他目前的处境就像是每个商店玻璃柜台上贴的一张长纸条,“商品售出,概不退换”,他无回头路可走。

既然无回头路,宋运辉当然不会原地不动,他从小已经习惯于夹缝中生存,而今,再走一遍老路而已。他想,虽然寻建祥说得恐怖,可全厂那么多人,有多少人以前是水书记手心手背的亲信,“水书记的人”这个称号,哪里落得到他这种才进门的大学生头上,可能是底层群众如寻建祥等见着风就是雨的猜疑。再说,全厂那么多人,他才是顶小的一个新进小伙计,按照以往父亲说的惯例,批斗轮得到,争权夺利没份。如今没了批斗,水书记与费厂长的争权夺利又跟他距离遥远,他似乎没必要太过担心未来的日子。

想明白了,他这才放下担心,轻手轻脚地从皮箱里取出以前帮陆教授翻译的初译稿,有的放矢地取了与金州化工有关的一本译稿翻阅。那是国外行业期刊上的几篇文章,讲的是金州化工相关产品的最新工艺和适配的最新设备研究成果。明天就要正式工作,宋运辉一向有预习的习惯,他得把设备原理先搞清楚,免得走进车间里面连路都摸不着。当初翻译时候已经为了翻译准确,被陆教授灌了几顿小灶,后来纠错工作又强化他的记忆,现在摸岀来重新看,老友一般的熟悉,有些数据都还记得清清楚楚。

但今次不同以往,以前但求无错,今天要求深解。陆教授曾说,一种产品的基本工艺全世界都是大同小异,主要设备逃不出甲乙丙丁,但是往往细微工艺影响产品产量质量上大有区别。宋运辉来前曾就金州化工找过资料,可惜找不到对应的,陆教授帮忙也找不到。他还记得当时陆教授叹息说,百废待兴,中国科学技术方面出现的巨大断层,需要他们这帮刚走出大学的新兴知识分子去填补。宋运辉当时听了很有使命感,今天拿起译稿想起陆教授的话,他信心倍增,挑灯夜战,被台灯照得满头大汗地将相关译稿全部看完,睡觉前不得不又去冲了一个凉。

第二天一早,他骑三轮车到各个寝室叫上其他四个大学生,载着他们一起上班。对于没有自行车的这几个新来大学生而言,寝室到厂区的路非常遥远。可他们目前都没钱买自行车。三个厂子弟大中专生也今天来,但他们一水儿地骑着崭新自行车,家中经济条件高下立现。年轻人之间容易说话,八个人混在一起自己找凳子坐在生技处最大一间办公室一角,等待分派工作。

大伙儿聊的都是未来会被分配到哪儿工作,三个厂子弟说,可能会被分配到全面整顿办公室,协助刚刚开展的全面整顿工作。因为别的地方一个萝卜一个坑,只有那儿最缺人手。宋运辉话不多,旁听,心中开始回忆所有有关全面整顿的资料,年初在报章上看见过有这么回事,但没太重视,当时关注的侧重点与现在不同。

大伙儿直聊了快一个小时,总务才来招呼大家立刻到三楼小会议室,说领导立即要接见讲话。大家忙都从一楼涌上三楼。这么漂亮的小会议室宋运辉还是第一次见,会议桌是圆环形,上面铺着雪白台布,周围垂着墨绿帷幔,很是干净端庄。几乎才坐下不久,先后进来三个领导样子的人,都穿着整洁的工作服,两鬓都看得出飞霜。

俗话说阎王易见,小鬼难缠,三个领导都和蔼得很,态度比生技处总务好百倍。领导与众人一一握手说话。三个厂子弟都认识领导,他们开口一称呼,宋运辉立刻大惊,其中一个瘦小精干,架着一付黑框眼睛的五十来岁男子竟然就是水书记,他竟然也来了。与费厂长和刘总工握手后,才握到水书记的手。两人都已知道彼此,水书记拍拍宋运辉肩膀,和他一起坐下,同时招呼大家也坐下,一边扭头跟身边的费厂长道:“老费,这个小宋,宋运辉,没想到年龄这么小,我也是第一次看见。他可是小徐推荐给我的,既然是小徐推荐,我问都没问,想方设法都要挖到他。没想到这么年轻,江山代有人才岀。”

宋运辉心说小徐何许人也,原来他来金州有这么个因头。费厂长早已笑道:“原来是小徐推荐,徐庶行前向刘备推荐卧龙凤雏,难怪老水亲自出马。”

对面刘总工一点不客气地道:“小宋的档案我看过,成绩一直前三。今年分配来的八个大学生,虞山卿的学校最好,小宋的成绩最好。书记厂长,这两个人我都要了。”像农贸市场箩里捡菜。

水书记微笑道:“本来我不会跟你争,看见小宋以后我才想到一个问题。这儿在座的都是或者工作或者支边支农几年后才千辛万苦考上大学的,唯独小宋应该不是。小宋是应届高中毕业直接考大学的?”

宋运辉几乎都已看到大伙儿投来的嫉妒的眼光,见问忙道:“我初中毕业支农一年后考的。请问小徐是哪位?我怎么没有印象?”

水书记倒是没有惊讶,但还是先回答了宋运辉的问题,“我们可以叫小徐,你不行,他是你们的父母官徐县长,啊,不,现在应该是徐书记。小徐以前是我们工厂出去的。你说你初中……”

“我支农时候自学的高中课文,所以不算应届生,报名不受限制。”宋运辉至此才把他被招进金州的脉络搞清楚,原来是徐书记推荐,徐书记那儿,当然是姐夫老是替他在吹了。这关系!

“难怪,难怪这么年轻。既然已经支农过,我的主意就作废吧。老费,占了你那么多时间,现在会场交给你。”

费厂长本来是有话要讲的,现在他新掌权,这批新来的大学生当然是他眼中重要的新生力量,在金州有关方面,他们还是一张白纸,可以被他熏陶,与那些摇摆在水、费之间的老工人不同,所以他异常重视,可被水书记喧宾夺主这么一搅,他如果真认认真真发了言,那就跟是被水书记指定委派了似的,他无形中就低了一级。他不愿,只得改变既定方案。“今天大家就见见面说说话嘛,要不,请刘总介绍一下工厂情况?这儿除了一位女同志,其他几个以后都在你手下工作。”

刘总工本来就是备好课的,开始简单扼要介绍总厂三个分厂的布局,其中主要设备是什么,原料是什么,成品有哪些大类,产能是多少,以及本厂在全国的重要地位。他一边说,一边环视七个男生的神情,六个人不出意外地给了他激动的表情,对,谁都会为能成为全国一流企业的金州人而自豪,唯独那个被小徐推荐的小宋果然不同,他从小宋眼里看不出激动,倒是看到小宋思索的眼神。刘总工在看,水、费两个也在看,他们都在挑选最佳白纸,以亲手画上属于他水书记或者费厂长的水印。

宋运辉只是认真地听,刘总说的流程、原料、成品之类的大致没跳出那个框框,可见陆教授说得不错,大同小异。只是他惊讶于让刘总自豪的产能和领先技术水平,据他从翻译文章中了解,这些都只达到发达国家六十年代水平可能还不到吧。陆教授总说差距极大,当奋起直追,他当初还不知道,今天有了数据对比,才有了深刻认识。他一边听,一边随手把那些数据记录下来,准备回寝室再仔细印证一下。

刘总介绍完后,看看费厂长,见费厂长跟他做个眼色,了然,便继续讲下去,“目前工厂面临两大主要任务,一是挖潜、革新、改造。国家外汇有限,不可能大规模引进国外先进设备,我们要立足本厂,发掘现有设备的潜力,通过一系列的技术改造,进一步提高我们的产品产量和质量,并将生产重心向消费品原料方向转移;二是将上级布置的整顿工作落实下去。整顿和完善经济责任制,全面进行经济考核工作、岗位责任制、质量管理等指标的制定、完善,同时通过严格按照经济考核、岗位责任制定奖惩制度,约束、整顿、加强全员劳动纪律。这两项工作的开展都需要充足人手,我调阅了一下你们的档案,看到你们有些的专业侧重工艺,有些侧重设备,我按照你们的专业初步设定了一下工种分配。要不,请书记厂长先过目一下?”

水书记二话不说,起身就先接了那张名单,拿着自己看。费厂长不得不稍移一下脑袋一起看。水书记看了后道:“小虞是老三届的,社会经验丰富,他应该进整顿办。小宋年纪太轻,不适合做制度核定工作,还是与小虞换一下。其他我没意见。老费呢?老费说说意见。”

费厂长非常被动,只得大度地说:“老水说得没错,就这么定。”其实这份名单他早已过目,对于宋、虞两个人的安排,两人都考虑了水书记的影响,知道不得不照顾水书记的面子,将宋运辉放到整顿办,走高起点管理之路,另两个是厂子弟,总得先行照顾自己子弟,他们是很可惜地将虞山卿放到挖潜小组的。没想到却被水书记自己调换回去。那就正好,只是不知道水书记究竟是什么考虑。也或许正如他所说,他一点不认识宋运辉,因此没有啥特殊考虑。虞山卿却因此欣喜异常,心中异常感谢水书记。

会议很快结束,水书记却当着众人面就将宋运辉叫去他的办公室。宋运辉感觉自己像是一团被架上火炉烧烤的红薯,煎熬。

水书记一进办公室,也没叫宋运辉坐下,就直捷了当地一句:“小宋,我要你下基层三班倒。作为一个技术工作者,如果不到一线亲身\_体验设备运营,做什么都是花拳绣腿。什么挖潜改造革新,都是空谈。我不给你提拔的年限,你既然脑子不错,你什么时候做出成绩,什么时候我对你量才录用。”

宋运辉听着眼睛直晃,三班倒,寻建祥嘴里的最底层?

但没等宋运辉答应,水书记又不由分说地道:“我还要你放下大学生的架子,从今天开始把文凭锁起来,不许再提起,下去,与工人打成一片。你知道小徐,小徐还是高干子弟,他来的时候谁都不知道他身份,最苦最累的工作他都抢着干,工人们都拥戴他,喜欢他,他说什么大家积极响应。你既然是小徐推荐的,我相信他的眼光,你以后以小徐为榜样。小徐现在怎么样?”

水书记的话来得如疾风暴雨一般,都容不得宋运辉有思考时间,只能跟着水书记的思路走,“徐书记一年前还作为外乡人受排斥,今年已经全面掌握。我虽然从没直接接触过徐书记,但道听途说,如水书记所言,大家都很拥戴他,信任他。”

水书记听了开笑,道:“一个有能力有性格的人,无论扔到哪里,最后有且只有一个结果。你很幸运,有小徐推荐,但我不会给你特殊照顾,我不愿宠岀一个八旗子弟,你给我从基层踏踏实实一步一个脚印做起。”

听着这话,宋运辉不由自主挺直腰背,清楚地应一声“是”。水书记这才放宋运辉走。宋运辉走出来再回想一遍,虽然水书记并没有给他选择的机会,可他觉得,水书记说得没错,他有信心从倒班最底层开岀最灿烂的花,犹如徐书记一样。

到生技处,水书记早已经电话下了指令,宋运辉被发配到一分厂第一车间,总厂主力分厂的主力车间,总厂的心脏。大家都不明白宋运辉究竟怎么得罪了水书记,以致一来就被连降三级用作苦力,以往对他与水书记关系的猜测又添新的调子。倒是减少了费厂长们心中的疑虑。

一车间也直接接到水书记的电话,虽然目前规矩应该是听费厂长指挥,可大家都已经习惯水书记的指令,他说啥下面就照办,车间主任无比迅速地就把宋运辉押到一工段,工段长又亲自把宋运辉押进设备运行现场的控制室,将宋运辉交到正好轮到做白班的三班长手中。

宋运辉才进门,于机器刺耳轰鸣中,听到一阵放肆的大笑,看去,果然又是寻建祥坐在凳子上笑得花枝乱颤。宋运辉笑着过去,一拳砸在寻建祥肩上,“以后我们兄弟共进退。”

寻建祥笑道:“料到你没好日子过,没料到你这么快就得罪人。哈哈哈,笑死我了。”

宋运辉心说他要真是被发配,寻建祥笑得也真够黑心的。见工段长要他过去,他忙过去。工段长指派三班长做他的师父,说三班长的技术一流,全厂都知道,要他好好跟着学。也没多交待什么,就走了。三班长是个实诚人,叫宋运辉端把凳子坐他旁边来,告诉说他姓黄,他说以前工农兵大学生分配来都是先下车间,他要宋运辉别气馁,基础打扎实一点对以后技术工作有好处。宋运辉没跟师父隐瞒,直言说下来基层是他自己愿意,不是什么得罪人。说这话时候旁人听不到,外面机器太响,墙壁隔音太差。三班长这才宽慰地笑,说这才好,这才好。

三班长两个小时出去巡查一次,他带着宋运辉将流程从头到尾顺着液体流动走了一遍,告诉宋运辉这个是什么用那个是什么用,管子这种颜色的代表里面流着什么液体,那种颜色的又代表什么,虽然颜色漆脱落得七七八八。一趟走下来,几百只阀门,无数管道,几十只大小不同的泵,还有三步一哨的塔、罐,宋运辉记住后面忘记前面,等回到控制室,早忘得七七八八。黄班长宽厚地笑着安慰,要宋运辉别急,等明天他拿一张他以前画的示意图来,再对照着看心里就会有些谱。宋运辉问有没有书,黄班长说分厂生技科据说已经在编,但还没拿出来。

寻建祥一个小时得出去巡一次,大约是现场太烦,他也懒得多说话,一整天后来都没来跟宋运辉说。宋运辉也没找他,有时间他就戴上安全帽,一条一条管线地认,一个一个阀门地确定作用,想通一个点,他就上去控制室问问黄班长,是不是这样。反而是黄班长要他不用那么心急,迟早闭着眼睛都会走。宋运辉倒不是心急,只是他这人本来就认真,工作上手后就一门心思地想做好做完,如今走进一个新环境,他每搞懂一点就欢喜一分,一点没有嫌累嫌吵。

中饭有食堂大师傅骑三轮车送来,这儿不愧为主力一线车间。下午三点四十分时候,有中班的人上来交接班,大家对着宋运辉又是一阵好奇。四点钟下班,大伙儿走下去取自行车。寻建祥在楼梯上就对着后面大叫一声,“呔,大学生,坐不坐我自行车?”

“怎么交易?”

寻建祥一听又笑,“便宜一点,三瓶开水。”

黄班长道:“你载我徒弟一段会死啊?一瓶开水,来一瓶,去一瓶。”

寻建祥贼头狗脑地笑:“你女儿还小,等你女儿长大,大学生早让娘们吞了,你护着他干吗?”

黄班长操起工具袋追打寻建祥,笑道:“反正不许欺负我徒弟,听话。”

旁边一起下班的十几个人和刚上班下来巡查的几个一起起哄挑拨,有取笑黄班长笨嘴笨舌的,有鼓动寻建祥说啥都不能听话的,更有看好戏的,宋运辉也笑着看寻建祥不去搭理黄班长,却反而捏起刚上班一个小伙子的脖子痛得那小伙子尖声求饶,众人打打闹闹才下了班,各自骑车出去。

这回宋运辉骑车,寻建祥坐后面,骑岀吵闹的厂区,寻建祥才问:“你自己要下来的?你胆子也忒小了。”

宋运辉笑道:“高处不胜寒,基层呆着踏实。”

寻建祥斥道:“你是男人吗?我昨天才一句话就吓着你了?怕他们干吗?他们敢拿你怎么样,你每天睡他们门口要他们好看,他们倒怕你。这全厂宿舍区全在一块儿,谁住哪都清楚,这儿领导最怕工人找上门去闹,你懂吗?书呆子,偏现在小娘们都喜欢书呆子。”

宋运辉倒是没想到寻建祥对他真心,忙解释道:“大学学的东西有限,如果一来就进生技处,就跟住空中楼阁一样,底盘子虚。我不希望以后每天一张报纸一杯茶无所事事打发日子,趁年轻多做点事学点东西,算是对得起自己的脑袋。”

寻建祥想了想,道:“还是傻,人这东西,下来容易上去难,你看你师父老黄,我只服他,他技术多好,遇到大修,分厂生技科的都听他的,可他八辈子都脱不了倒班命,做人不能太本份。”

宋运辉虽然不会向寻建祥承认与水书记的对话,可也向寻建祥坦承:“说实话,我也没把握得很。事在人为吧,与其让我窝窝囊囊地去整顿办扫地充开水倒垃圾,不如到基层多学点东西。”

寻建祥道:“你倒是实在,可就不是当官的料。哎,本来还指望你升官发财拉兄弟一把。”

宋运辉回头笑笑,道:“你更实在,其实挺热心一个人,非要装得吊儿郎当招人厌,你说你说笑时候别贼眉鼠眼有多好,本来谁有心提拔你也得被你吓跑,有见过笑起来全身都会抖的领导吗。”

寻建祥后面“哎,哎,哎”乱摇,宋运辉不得不弃车而逃。寻建祥也不换位置,坐在后车座上扔下宋运辉骑回寝室。吃完晚饭,这回寻建祥非去看电影不可,因为早就听说《被爱情遗忘的角落》里有黄色镜头。宋运辉趁天还亮着的时候将工厂宿舍区都摸了一遍,里面幼儿园小学公园都有,比个小城镇还热闹。回来继续看专业课教材,看了几眼扔掉,上车间才一天就知道,这些真是一点用都没有。他还是拿起机械设计来看,他很奇怪今天看到的有些阀门为什么直接联在管线上,有些为什么要用上法兰。

寻建祥很晚才回来,喝了点酒,胸前背后全被汗水浸透,两眼异常的亮。问他电影好不好看,他直说没意思,不刺激。可过会儿又两眼发直,嘴里梦呓一样吐出一句“绿毛衣……衬得两只奶-子雪白”。宋运辉在大学听那些经验丰富大哥们的卧谈会早听得脸皮如城墙拐角,闻此好笑地问:“那还说没意思?”

寻建祥急道:“可这才一个镜头,其他都是沈丹萍拉着个脸苦大仇深的。哎,大学生,听说你们-搂-一起跳交谊舞,你有没有跳过?”

“没有,只一次,刚进大学时候看到老师们跳,我们都不会,以后再也没有过。你一脸猴急啥啊,剪掉长头发,穿正经点,不是说我们厂工资待遇高吗?找对象容易得很。”

寻建祥喉咙里“咕噜”一声,“哪那么容易啊,我们厂男多女少,跟本厂女职工结婚立刻有房子分,福利翻倍还不止,分的东西都吃不完。否则,我结婚了还得住这宿舍。你以后会知道我们厂那些女的有多狂。可你看,你们这次分来的大学生都是光头,唯一一个女的又是已婚的。谁抢得过你们啊。不说了,洗澡去。”

这方面,宋运辉倒是不愁。虽然理解寻建祥的心情,可爱莫能助,看着寻建祥扔在床-上的花衬衫心想,难怪这小子骚得厉害。过会儿,寻建祥回来,宋运辉出去洗澡。等他回来,那一向只要有人就不关的寝室门却死死关着,敲也敲不开。过好一会儿门才开,但等宋运辉进门,寻建祥早已又缩回床-上。宋运辉心照不宣,没再找话跟寻建祥说,自己老僧入定一般地看书,但也有些心猿意马。

第二天中午,寻建祥叫了一帮朋友来寝室喝酒,有男有女,录音机放得山响,一首“阿里,阿里巴巴”来来回回地放,寻建祥被喇叭裤包成两瓣儿的-屁-股扭来扭去。宋运辉一早走了出去,找到黄师父说的图书馆,进去看能不能找到点对口的资料。不出所料,有,这是宝库。

等他回来,寻建祥喝得眼睛血红,牛一样操一只脸盆满走廊乱打,寝室里聚会的男女早一哄而散。宋运辉冒险又骗又哄将寻建祥送进澡堂,冷水冲了半个来小时,这家伙才安静下来,回头却又没事儿一样跟着宋运辉去上中班。宋运辉问他跟谁吵了,他说没吵,就闷得慌。还说这是正常现象,上回还有一个是喝醉了操刀子乱砍,人跑光了他砍墙,直砍到没力气才让人绑起来。回头寻建祥指那个操刀子的工人给宋运辉看,挺白净文气一个人。宋运辉不知道这些工作挺好钱挺多朋友也多的人怎么会这么无聊。

后来的日子,围绕着“睡觉”这个主题,日复一日。宋运辉拿到黄师父亲手写的资料之后,进境神速。工段没有给他安排特定的岗位,他爱干啥就干啥,因为工段长说过,大学生嘛,过几天就抽上去的,不能真拿他当一个人用。他就每天只要天气晴朗,绕着设备上上下下,里里外外地跑。一个星期下来,全部流程走通,两个星期不到,原理搞通,仪表能读,普通故障能应付,第三星期开始,他可以开岀维修单,但得给师父过目。第四星期起,谁家里有事请假,他可以顶上,坐到仪表盘前抄表看动态做操作。师父说他学得很快。

第四星期起,没人可以让他顶替时候,他在仪表室后面支起绘图板。先画岀工艺流程图,经现场核对无误,又让师父审核后,开始按部就班地根据液体走向,绘所有设备的零件图、装配图、管段图等。这工作最先做的时候异常艰难,首先是绘图不熟练,很多小毛病,尤其是遇到非标零件,还得到机修工段测绘,一天有时都绘不成一个小小非标阀门。如果车间技术档案室有图纸还好,可以对照着翻画,可档案室里的图纸残缺不全,前后混乱,想找资料,先得整理资料。资料室中年女管理员乐得有个懂事的孩子来帮她整理,索性暗暗配把钥匙给宋运辉,要是她下班不在时候,让宋运辉自己偷偷进来关上门寻找资料。

机修工段的人本来挺烦这个宋运辉,说他一来维修单子多得雪片一样,支得他们团团转,有人还趁宋运辉上班时候冲进控制室指桑骂槐,被寻建祥骂了回去,差点还打起来。但后来集中一段维修高峰后,维修单子又少了下去,上面还表扬跑冒滴漏少很多,一工段和机修工段各加一次月奖,可见设备性能好转。再以后遇到维修,他们不能确定要用什么零件,打个内线电话给控制室问宋运辉,一问就清楚。双方关系渐渐变得铁起来。基层有时候很简单,只要拿得岀技术,别人就服。

这一段时间,宋运辉每天平均在车间工作十四个小时,刨去睡觉的八个小时,他还有一个小时留给阅览室图书馆,另外一个小时给吃喝拉撒走路。他做事,向来有股狠劲,越难越烦,越压不垮他。

第三个月开始,有分厂领导开始过问他的工作,大力肯定的同时,却没再有实质性表示。

而就在宋运辉刚刚开始安心于基层的时候,总厂上层展开轰轰烈烈的争权斗争。费厂长名义上管理工厂的日常生产经营工作,可水书记却以别家工厂基本派不上用场的职代会,和本来就派得上用场的党委会,对内积极行使决定权、选举权、罢免权,对上行使建议权,一步一步地架空费厂长的管理,使费厂长的命令越来越难以强力推行,他有个什么决定,总有一半被驳回。于是围绕在费厂长周围的有些人开始观望、动摇。

宋运辉呆在基层,这种风雨与他无关,他只要做好他的工作就是。

风声多少传到他的耳朵里。虽然水书记对他不错,可他心里却觉得,水书记的做法极其霸道,干涉了厂长负责制的有效执行。当然,他不会说。对他唯一的影响是,他觉得现在不是递入党申请书的时候,以免被人视作向某一派表忠心。

他过着忙忙碌碌的清静日子。

去县医院的日子被宋运萍拖了又拖,终于一天雷东宝实在熬不住了,说你不走是吧,那好,我扛你走。说着真扛起老婆要走,宋运萍说还得上班,雷东宝说他是书记,上不上班他说了算,硬是扛着往外走,宋运萍无奈只好答应。一路打招呼的人不断,人家问两人去哪儿,去做什么,宋运萍都不好意思说,都是雷东宝大声撒谎。

终于检查出来,宋运萍是真的有了,两人虽然早连儿女名字都已经起好,可还是高兴得不得了。妇产科都是女-人,雷东宝不好进去,宋运萍在里面跟医生说话,雷东宝外面大声问这问那,声音响彻整条走廊。医生被烦死,有别的科室医生出来大声呵斥,宋运萍见此都无心与医生说话,医生也不愿搭理这种人家,宋运萍尴尬地走了出来,拉起依然兴奋-脸-红胖着嗓门的雷东宝急急走出医院。

走到外面,宋运萍才低声埋怨雷东宝的嗓门,说这儿又不是乡下,说话大声被人难看。雷东宝压根就不当回事,也不会觉得难堪,不管宋运萍的埋怨,拉她去买吃的。宋运萍见他依然大着嗓门毫不在意的样子,只能心里叹一声气。想随便他去,可心里又总惦记着别人的眼神,又骂自己怎么这么琐碎,可看到别人投来的讥诮目光她又心烦。自从上回省悟到自己怀孕后,她心里一直有放不下的担心,总觉得后面的事责任重大,有无数大事小事需要在孩子出生前解决,可她又暂时不知道从哪儿做起,雷东宝又只会大而化之,她心里一直很烦,今天结果出来,她很想与医生好好谈谈该注意什么,她想把心里的担心都问岀来,她极其需要医生的建议,可被雷东宝大嗓门打断,她心中生出火气。

雷东宝兴高采烈话特别多说着有儿有女的美好生活,直走出好一会儿才留意到宋运萍的臭脸,吓了一跳,忙问:“怎么了?哪儿不舒服?还是医生说啥了?”

“医生说啥都被你打断,医生还能说啥。我想了多少个问题,都没法问。”

“嗳,我们转回去,再问。我保证管住嘴巴。”雷东宝意识到问题的严重,忙捂住自己的嘴,只留两只鼓溜溜的大眼,像青蛙似的。

宋运萍哭笑不得,扯下雷东宝的手,道:“还回去什么,去新华书店找本书看看。你啊,我跟医生说话时候你插什么嘴,医院又不是小雷家,不是你当家作主。”

“行,家里的事你做主。萍萍,医生有没有说不可以拍照?”

“怎么问这个?”说话时候宋运萍也看到旁边的照相店,橱窗里展着色彩鲜艳的彩色照片。他俩结婚时候穷,只拍了一张黑白结婚照,还是她掏的钱。这会儿生活好了,看见美丽的东西,她无法不动心。“应该没问题的,东宝,我们照张彩色的。”

“多照几张,嘿嘿,你还得照全身,照片拿来,你后面写上字,以后给儿子看,喏,这张,一家,有三个人,一个还在娘胎里。”雷东宝见宋运萍舒开眉头,他也高兴,话又多了。

宋运萍听着直乐。雷东宝一般不沾手钱,钱都是她拿着,她到柜台开票,她想拍两张,一张两人的两个头,一张两人的全身,可雷东宝一定要多拍几张,她嫌贵,不肯,最后皮夹被雷东宝拿走,开了五张的票,排队等候时候宋运萍直埋怨,雷东宝心里正高兴着,才不管她。但宋运萍埋怨会儿,还是动手给丈夫整顿仪容,掏出手绢帮他擦脸,雷东宝闭着眼睛乖得跟猫似的,可惜宋运萍知道这是个披着猫皮的虎,才不会受骗上当。然后宋运萍自己找镜子想把辫子重新梳一梳,雷东宝指指外面橱窗上挂的美\_女说披着好看,宋运萍不肯,觉得害臊,硬是要梳起来,雷东宝不说话光行动,搞破坏,没搞两下轮到他们拍,摄影师在门口一声吼,宋运萍只好披着如云秀发进去,臊得脸都抬不起来。

宋运萍编过麻花辫的头发散开来后如烫过一般,摄影师看着叫好,亲自操梳子将她一边头发梳岀一缕顺着脸盘子垂到胸前,一边头发夹到耳朵后,又帮她将很少的碎发梳成薄薄的留海儿,这一来,宋运萍看上去异常妩媚。雷东宝虽然挺不喜欢男摄影师翘着兰花指围着他妻子转,可看到效果,他就不说了,将拳头藏到背后。

摄影师退走,灯光一打,雷东宝看到他的萍萍两眼晶亮,睫毛小扇子一般,头发更是像蒙了层雾,脸嫩得跟剥壳鸭蛋,喜欢得眼睛挪不开,对着萍萍喃喃自语,“好看,好看”,连摄影师的指令都没听见。摄影师心说这样也挺好,算是含情脉脉,就叫着“保持保持,笑”,开始数数。雷东宝充耳不闻,心痒难-搔-地想亲-亲妻子,结果闪光灯闪前,他正好亲在那只露出来的耳朵上,摄影师惊觉时,手已按下去,拍出一张“废片”。

几天后雷东宝独自到县照相馆拿照片,看到这张“废片”,乐不可支,没与照相馆计较。晚上回家与宋运萍两个看着直乐,捧着肚子笑好半天。里面,宋运萍察觉到身边的偷袭,惊异,一条眉毛高,一条眉毛低,而雷东宝则是一脸狡计得售的得意,样子滑稽至极。两人回头又缩印了两张,各自皮夹里夹着,天天都可以看见。反而是其他正正经经的照片不被重视。宋运萍总指着里面的雷东宝说,这坏爹,哪有一点当爹的样子。雷东宝指着里面的宋运萍说,这小姑娘,才一点点大就当娘了,看着不像。

八月的几天,两个准备当爹娘的嘻嘻哈哈地过,这张“废片”将本来焦燥的宋运萍从情绪中牵出来,每当她又忧心的时候,自觉取出照片来看,一看就万事太平。

但,八月即将结束时,一条噩耗从县里传来。暑假过来探亲的徐书记爱人,在阳台帮徐书记晾晒冬被时,厚重的冬被没搁稳掉下,站凳子上的徐书记爱人瘦弱的身-子给被子一带,也栽下三楼。竟然摔死。

雷东宝一听说这消息就去县里找徐书记,他如今在县里可以直进直岀。可到了县里被告知,徐书记连夜带遗体回京了,都说这么冷静的人,爱人一去世,整个人跟傻了似的。也有人说徐书记到底是北京来的,派头大,大热天还把遗体囫囵地送回北京。

等听说徐书记回来,雷东宝又想去看看,徐书记的秘书出面婉拒,说如果没别的事,徐书记的家事到此为止,不要特殊对待。于是雷东宝总是与别人一起见到徐书记,见到徐书记的笑容褪减了,人清瘦了,态度好像消沉了。单独接近徐书记的时候,雷东宝知道自己不是花言巧语的料,他能做的就是紧紧握住徐书记的手,用力摇几下,似是给人打气。徐书记也是知道的,他会伸手拍拍雷东宝的手背,流露一丝黯然。

十一节休息三天,宋运辉回了一趟家。全家欢天喜地的,宋运萍和雷东宝一起回娘家团圆。宋运辉取出一半工资交给父母,又送给姐姐一斤毛晴毛线,说是给未来外甥结小毛衣用。大家都让宋运辉把钱拿回去自己用,买些新衣服穿,不要总穿着大学里的旧衣服,现在是干部了,不一样。宋运辉说单位里进进出出都得穿工作服,天还没凉,棉袄已经发下来,雨衣雨鞋也有,不用买伞,几乎不用买自己的衣服。食堂又是补贴的,菜好价低,每顿都有荤的。连肥皂、洗衣粉、卫生纸之类的都不用买,每季度有发。宋运辉还说他才是个刚分配的,有些福利拿不到,只有隔三岔五地看着老工人今天领什么费明天领什么钱,等他转正之后还可以多拿些钱回家。雷东宝听了感慨说,看来小雷家大队农民做工人的目标还远没实现。

宋家父母就把钱收下了,不过单独给儿子记帐,以后拿来给儿子结婚用。大家又讨论要不要买国库券,利息比银行的高一点,有8%,可钱放进去得放那么多年不能用,心里又别扭,而且现在三年期储蓄利率有5%多,眼看着利息还得升,存储蓄里,家里有急用又可以取出来,不像国库券没法取。雷东宝说公社农业银行每天为国库券头疼,只好串通公社下令每个单位分派一些任务,算是支援国家建设。大家听雷东宝这么一说,就打消了买国库券念头。

宋家四个都拱在一起说得热烈,只有雷东宝旁观者清,感觉这回的妻弟看上去有些闷,不像以前虽然话不多,可两只眼睛满是自信。他不是个有话闷心里不说的嫡系宋家人,他看清楚了就问宋运辉这是怎么回事。宋运辉现在挺敬服雷东宝,没隐瞒,直说了。他说他是徐书记推荐去的金州,一去就太受重视,近乎是众矢之的,水书记建议他从下面开始锻炼。他也觉得锻炼挺有用,可有时夜班做得昏天黑地出来,看到一起分配的几个带着属于干部身份颜色的安全帽趾高气扬地全厂巡查,他心里就挺憋屈的,再说上面争权夺利得厉害,没人像是正经要发展经济的样子,他现在有点怀疑,他下沉到基层究竟是不是错误决定。

雷东宝说,他不知道工厂是什么情况,但对于他自己,只要是自己认定的事,不撞南墙不回头。雷东宝说到这儿,宋运萍插嘴替他补充,说他即使撞到南墙,他也得狠撞几下看穿不穿得过去。宋运萍也劝弟弟,太容易走的路,别人也看得到,像他们家这种没背景的人出去想与别人争,只有靠自己多岀点力气多花点时间,这是没办法的事。宋运辉一听也对,说他们厂里每一个资深厂子弟身后都有七大姑八大姨,有好位置当然他们先看到先抢到,像他这样的只有凭本事实打实地做了。他也想到寻建祥,说寻建祥类似的人可能看不到平等竞争的机会,干脆自暴自弃。

这一说,雷东宝就联想到了自己工程队现在请的别村人,他与宋运辉商量说会不会也有小雷家人欺负外村人的情况。两人商量结果,觉得现实明摆着小雷家人势力大,所以做领导的得稍微偏向外村人一点,免得外村人做得冷心,做事没责任感。宋运辉本来此时正彷徨着,自己努力做事却受机修工段的人抵制辱骂,他安心基层努力学习却被人指为充军发配,众口铄金,他即使再强的信心,此刻也有动摇。回家与家人说说,才又跟充电了似的恢复正常。尤其是姐姐说起雷东宝开始时候撞南墙的事,谁都是一穷二白起家,没下个十二分的力气,怎可能不劳而获。

宋运萍和雷东宝吃了晚饭就走,怕太晚看不清路,现在的宋运萍不能岀麻烦。宋运萍本来兴高采烈的,可走到半路却忽然委屈地说,她怀孕了回家报喜,都没见爸妈如今天看见弟弟拿工资回家这么高兴,可见爸妈还是有点偏心的。雷东宝说她这是挺好的自己找气受,又说她最近疑神疑鬼,看什么都不顺眼。

宋运萍见丈夫也不偏着自己,心烦气躁,一路埋怨雷东宝大大咧咧,又说他最近见她怀孕反应大又吐又闹还晚上不让他碰,他有怨气,他是在打击报复。说得雷东宝冤得不行,辩说几句,宋运萍唠叨得更委屈,他只有闭嘴,气闷得不行。一直到家里,灯光下见妻子眼泪都出来,他很想吼一句,可不行,他对着妻子吼不出来,只好哀求,要萍萍凭良心想想,他姓雷的到哪儿让别人这么数落不回嘴过。宋运萍一想可不是那么回事,内疚地低下头,自言自语说自己最近怎么脾气这么差。两人这才言归于好。雷东宝心里挺不快乐,可想到妻子怀孕辛苦,就没敢说出来。有儿子本来是挺快乐一件事,可妻子的脾气折腾得他最近火气上头。

宋运辉回去继续埋头苦干,雷东宝也是一条路走到底。最近上面有文件下来,他已经去公社学习过,说不让各县各市对外地产的工业品进行封锁。文件下来后,他让人放半拖拉机砖去试探试探,冲卡没成,半拖拉机的砖给卡了。他就告到县里,县里陈平原县长告诉他县里很为难,都是兄弟县,人家县的县长冲他倒苦水,他也说不出口。

雷东宝没去找徐书记,人家心情正不好着,他不想拿这种小事麻烦徐书记。反正他现在是先进,小雷家是社会主义新农村的典范,常有市县领导带领导地来参观,他只要看见领导就反映就行。他现在可算知道了,做什么事,循规蹈矩地来,最后都不知磨蹭到什么时候去,而找领导,领导又要扶持他这个先进,领导只要说一句话,比他跑断腿都有效得多。经验都是这么从实战中总结出来的。

虽然,雷东宝很不愿意工作时候被人从工地喊过来陪领导参观,把同样的话说上一遍又一遍,可为了反映问题,他最近几乎是等着领导光临。终于,在问题说上一遍又一遍之后,一位副市长异常有魄力地现场办公,将邻县封锁问题解决了。至于其他市封锁的问题,副市长说他回去协调。而雷东宝却已经无所谓了,目前的产能,全市不封锁已经够他发挥。于是,副市长一走,他回头就让砖窑开足马力生产。

雷东宝在外一呼百应,在家跟小媳妇似的忍气吞声。

秋风染山头的时候,徐书记一个电话打到队部,问小雷家周围有没有可以钓鱼的河流,雷东宝说两个鱼塘随便他挑,徐书记一听在电话那头笑了,说他又不是馋鱼腥了想到小雷家打秋风,他只不过想周末时候找个清静地方散散心。雷东宝才明白过来,忙说有,不仅是那儿水清鱼多,还少人过去,只是路难走点。

雷东宝很为能替徐书记出力而高兴,星期天一早先去地里割些蔬菜,就转去县里接了徐书记到野河塘钓鱼。野河塘果然清静,坐河边钓鱼,身后有小山包遮挡,头顶有两人合抱大柳树遮阳。只是雷东宝拿来一顶女-人用宽沿草帽要徐书记戴上,说柳树上面毛毛虫最多最毒,掉一条到脖子上,辣得跟火烫过一般的难受。雷东宝出来前,宋运萍已经吩咐过他,人家书记是来找清静的,要他别多嘴,一边儿自己玩。他依言,各自坐下后,他就不打扰。但钓鱼这等水磨活儿实在不是他这种没耐心的人能做的,他早自知之明,撒一把虾杆沿河塘放着,就地掘来的蚯蚓,粗的给徐书记钓鱼,细的他钓虾。

徐书记拿出来的钓竿乌黑锃亮,可以伸缩,据说是日本货,可钓了半天没见一条鱼上钩。雷东宝的虾杆是临时问人借的,反而忙得不亦乐乎,净见他在草丛里窜,不过常钓上的是偷吃的小指头长的小鱼。

过了也不知多久,徐书记才开腔,“东宝,钓多少了?”

“有二十多只,中午拿回去煮盐水虾,我们喝点酒。徐书记,你钓钩上蚯蚓要不要换?”

徐书记微笑一下,“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东宝,考你一个问题,你们这里春天时候什么叶子先绿。”

雷东宝笑道:“考啥不好,考这个。这儿一年四季不会断绿,毛竹不说,即使大前年雪下那么大,刨开雪下面的草也是绿的。”

徐书记听了哑然失笑,“我的问题岀错,不严谨。我说的是我们头顶的柳树,还是我爱人说的,春到江南,别的树还没发芽的时候,柳树已经像一蓬鹅黄的烟。只是秋天时候,却是柳树最先掉叶子,刚掉下来的叶子也很漂亮,鹅黄色的。你看这一地的黄叶,看到就想起我爱人的细致了。”

雷东宝心说,女-人怎么都差不多,“我家萍萍也拿后院什么树先开花来考我,我答不出来她就得折腾我。嘿嘿。徐书记与你爱人也是自由恋爱?”

“是啊,你怎么看出来?”徐书记与雷东宝讲话虽然不多,但人与人之间有种默契,知道有些人可以当朋友,可以有话直说。雷东宝对徐书记也是这样。

“当然看得出来。我跟萍萍也是自由恋爱,我们结婚后还特别好,比人家相亲结婚的好得多。我们谈的时候我还是穷光蛋,家里什么都没有,房子都还是漏风的,萍萍长得好,又是居民户口,她就要我了,她是倒贴嫁我。嘿嘿。我跟她发誓,我这辈子就只她一个老婆,什么都依她,家里她说什么就是什么,全听她的。”

徐书记赞许地道:“你做得比我好。我当年也是这么跟我爱人说,可最终我又说什么好男儿志在四方,跟她长期分居两地,现在后悔都来不及。东宝,你说到做到,是条汉子。”

“也不是,现在她怀着我们儿子,每天烦得不得了,我有时很想骂过去,心里早把她骂上不知多少遍。我也不是说到做到。”

“女-人怀孕时候生理变化大,就是身\_体里有些变化,导致性格变化很大,倒不是她故意难为你。你做男人的别与她计较。东宝,我打算调回北京去,估计调令春节左右可以下来。以后不能常跟你见面啦。”

雷东宝刚想着原来女-人怀孕性格变化大是有原因的,那他还生气就是他的不对了。没想到徐书记后面来句狠的。他愣好一会儿,才道:“徐书记,我听说你都不愿意回去原来住的三层楼,我知道你想你爱人,可你是男人,你也不能从此不做事吧。”

“一方面……是你说的这个原因,另一方面,我在北京还有才上幼儿园的儿子需要我,儿子已经没有妈,我这当爸的不能再拿事业做借口。”

“可我不舍得你。不过你回去吧,你说的也有道理,我儿子以后生下来,我每天得把他拴我身边,自己骨肉自己疼。以后我有空就去北京看你。”

“我们是朋友,你什么时候去北京找我都行。”

“别又门口派个秘书挡我,我可不是花言巧语的人,没事我不会找你。”

徐书记听了反而笑,雷东宝要不是这么直说才怪了。“不一样,前一阵别人都看着你,我如果放你进门,就不好意思挡住别人了,否则就是不给别人面子,我还不烦死。只好拿你开刀。我相信你也不会与我计较。”

“那倒是。”

“我走以后……陈平原这个人,如果用得好,他是个很能干事的人,如果没人约束他,他这人手脚放开了也挺难弄。以后没我在,陈平原对你的态度应该会有变化。你有两条路得走,一条是以后离他远点,别让他手指抓得到,你不是个能跟他这种人混得到一起的人;一条是偶尔送点好处出去,别吝啬。至于你在做的事,尽管放心大胆地做,看这风头,国家政策应该是越来越活。如果有什么反复,我会来信通知你。”

“听你的。”

“你小舅子在金州化工做得不错,水书记跟我说,这孩子做事脚踏实地,又能做得岀事,是个可造之才。可小孩子还没定性,不能给他太多光环,太捧着他会把他捧得不知天高地厚,反而扼杀他的发展。如果你小舅子回家吐苦水,你鼓励他一下,不过也别把水书记一直注目他的事告诉他。你爱人那儿你也得拿捏分寸,不能乱说。”

“早说过了,我要我小舅子不撞南墙不回头。他听我。”

“那就好,有你这个榜样在,他学着就是。东宝,我还是最担心你,你性格太冲,狡猾太少,容易得罪人。以后做事,多想想以退为进。要不,以后撞到南墙了,来电话问我吧。”

“好。我家萍萍也一直管着我,我现在起码已经不会再拔出拳头就打。”

徐书记笑笑,看看手表,叫上雷东宝一起上雷家吃饭。进村时候不时指点雷东宝怎么改造村落,怎么真正提高大家的生活层次,达到某种超前高度。雷东宝一一答应,徐书记说的有些东西,他想都没想过。

徐书记看到宋运萍,再看看雷东宝,发觉这两人对比太大,不由失笑,跟雷东宝说他确实应该对爱人好一点,这样的人当年肯下嫁,可见是对他雷东宝非常好。宋运萍看到徐书记则是肃然起敬,徐书记身材清癯,长相出色也罢了,电视电影上又不是没见过好看的男人,只是这个徐书记……看上去说不出的高华。

十二月份,在国人心中或许不算是年底,可对于工矿企业而言,十二月是个辞旧迎新的关键月份。对于整顿办而言,尤其如是。

全厂上万人都等待着整顿办的经济考核责任制将怎么制定。不时有风声传出,如果有条可疑制度不得民心,便全厂上下大哗,那些平时面无表情盯着仪表看八个小时的倒班工人顿时每天都有了话题,以往只闻机器响的控制室每天人声鼎沸,大伙儿一起讨论所有来自整顿办的吹风。

水书记“顺应民意”,组织职代会全面介入整顿办的工作,也就是说,整顿办所有成文规章,必须经过职代会的讨论,否则,人民群众不答应。费厂长本来意图以整顿办的工作为起点,借整顿工作之名,废弃或替代原本属于水书记的根深蒂固的管理架构,大幅度调整全厂管理结构,以逐步建立起属于他自己的从上到下的干部班子,开创属于他费厂长的新世纪。没想到,水书记会以职代会的名义插手。而因此,他所有的个人意识都无法在整顿办的文件中体现,否则,只有遭到被职代会否决的命运。

职代会身后,完全是水书记高大巍峨的身影,一如厂长负责制之前。水书记不过是换了一种方式,依然牢牢掌控着全厂的主动权。

费厂长无奈之极,手脚完全无法施展。整顿办的人也郁闷,费尽心思写出来的东西被职代会一讨论,总是支离破碎。热情是最容易被消磨的,大伙儿早没了开始时敢叫日月换新天的热情。

宋运辉也是时刻关心着整顿办的工作,那儿,现在属于虞山卿的位置,原本应是他的。他现在倒是庆幸,如果他没下基层来,在整顿办每天将如处于风暴中心的小舟,谁知道什么时候倾覆。不像现在,他可以主导自己的学习方向,工作方向,与大家又和睦团结。这南墙,算是撞对了。

只是,宋运辉对水书记这人挺反感的,一个人怎么可以以一己之私,发动耗时耗资的职工运动,阻挠这么大工厂的前进步伐。他新进,他还不知未来做什么,所以他只能旁观,正因为他旁观,他才能客观地看出职代会背后水书记的影子。反而是那些职代会代表的职工们,都被人有的放矢释放的未来职权利划分方案风声的魔棒搅得群情激荡,一叶障目,不见泰山,极大支持了职代会的权力行使。他有时候很想告诉人们,你们被利用了,可他终究没说出口,他太深知言多必失的教训了。

可正在宋运辉反感水书记的时候,车间忽然将他抽调到技术组,给他一间小办公室,指派两个技术员给他,让他带领这两个刚考取技术员的年轻人一起整理完善车间技术资料。后来听说,原来是水书记指示,这令宋运辉心中感想复杂,他只有更紧闭双唇。

两个技术员虽然年轻,却已是老资格,并不服管,主要的还是质疑宋运辉并没经过大设备故障考验的技术水平,而且都还很不服气一只大学文凭的效用,认为宋运辉能领导这样一个三人小组,无非因为他是比较幸运的最受重视的第一届大学生。再说了,做多做少一个样,宋运辉这样连身份都没明确的人当然不可能对他们的工资奖金造成影响,做少还留点力气可以回家打个沙发,都是等着结婚的人。

宋运辉第一天安排工作就遇到消极怠工,他已经客气,每人只安排他半天工作的量,可两人一天下来都没做完。宋运辉在下班前五分钟问他们为什么没完成,两人还挺不耐烦,都说大学生做事何必太认真,这儿做事做死了也没人看见,何必跟自己过不去。宋运辉很认真地跟他们说,做事虽然辛苦,可学得的知识是自己的,做事的过程虽然累,可最终完成一件事的喜悦也是自己的,即使眼前看不到钱的回报,可自己获得的喜悦和提升,不是金钱可以衡量。但宋运辉真心实意的话被两个技术员取笑了。

宋运辉很无奈,名不正则言不顺,出现这种局面在意料之中。他早已知道他不是雷东宝,不能像雷东宝一样布置任务的时候当仁不让,遇到谁敢反对,拳头过去。他只能说理,但对于不讲理的人,该怎么说理?宋运辉找到上中班的师父,师父听了说,要不由师父出面跟两个技术员说说,两个都是以前在他手下呆过几天的人,会卖他面子。宋运辉想想,不妥,即使小学时候他受欺负都不去告老师,现在怎么就反而活回去了呢?

他回到寝室另想办法。今天与两个技术员的交手让他想到一点:口说无凭。他今晚上索性其他什么都不干,用寝室里的图板画了一张工作任务分解图,每个人每天的工作,细化到画一个螺丝,都放在一张二号图纸上,三个人的工作量一目了然,三个人的工作进度也是一目了然,每天下来只要打勾勾掉已经完成的工作就行。后面的备注则是说明为什么完不成工作。为以防万一,他画了一式两份。等寻建祥中班回来他才做完。寻建祥问清楚是怎么回事,干脆地说,客气什么,他们完不成就骂,他们想反抗就找他寻建祥,他拳头正痒着。宋运辉笑着答应,寻建祥的友谊虽然另类,可友谊都是给人勇气的。

第二天上班,宋运辉完全改变态度,挂出图表,然后明确告诉两个帮手,他丑话说前头,跟着他宋运辉做事,绝无你好我好,敷衍塞-责,不愿意,可以要求调离,不调离,就得依照图表干。他看出两个技术员嘴巴不说,心中不以为然,他不得不压缩自己的动手时间,时刻关注两个人的工作,不行,他开口骂。他话不多,骂人也不是泼妇骂街般一骂就是半天,他以当年当狗崽子时候没法多说话而练出来的精准骂人技术,一句便黑虎掏心,噎得人难受。想不挨骂,就好好做。

两个技术员先后向车间主任和书记告状,但等领导问他们究竟委屈在哪里,挨了些什么骂,他们又说不出来了,因为他们发现当时被气得噎死,现在说出来的话,听得出调戏。这也是宋运辉从小自我培育出来的技巧,没办法,他不能落人口实,所以骂人总得有点技巧。两个技术员只能乖乖跟着干活。就算两人加起来只有宋运辉一人的工作量,可三人成帮,工作进度还是大大加速。

期间,水书记过来巡视了一次,领导关心一线中的重点车间是常有的事,一个月看上一两回是正常。他在车间主任、书记陪同下到设备运行那儿看看,又到总控看看,然后到车间办公室听取汇报,左右走走,似是有意无意间走进宋运辉所在的小屋子,然后有意无意地看到墙上拿图钉钉上去的工作进度分解表。

他仔细审阅,问了宋运辉几个细节问题,又问他具体怎么推行,宋运辉当然不会说他尖酸刻薄的骂人,只说是大家自觉。水书记当然知道这不可能,他是个人精子。但他也没多问,他要车间主任打电话叫整顿办的所有人来,就在这么个小房间里挤得差点密不透风地对着宋运辉的工作进度分解表开现场会议,告诉他们要走下来,扎进去,只有端正态度精确体会一线工作,才能做出切合实际的责任制方案,而不能坐在总厂办公室建造空中楼阁。他说,职工大会的否决正好说明大家对空中楼阁的反对,也正好说明整顿办这半年多来的指导思想有误。他要所有人回去好好反省,不能再沿旧路走下去。

众人被水书记骂得灰头土脸,但没人敢吱声,更没人说旧的指导思想是费厂长制订,你们书记厂长两个口子说话,下面的人该听谁的。宋运辉在一边看着心想,这就是地位。他看到虞山卿也在列,而且是只能蹲在屋角,因为虞山卿只是个不起眼的新进。

等整顿办的人被水书记斥回,水书记带着宋运辉单独漫步在塔罐丛林里,语重心长地告诉他八个字,“因人成事,因人废事”。水书记说,有些人,即使有再好的想法,可不会管理,不能将自己的思想贯彻下去,最终想法都成空话。而最可怕的是,有些人做不成事,却埋怨社会不公,--奸-人当道,给自己找失败理由,其实这些都不是理由。一个人想做成事,遇到的不是一个两个人,而是很多,形形色色的社会人都能遇到。社会这样对这人,也是这样对那人,没太大区别。有些人就是不能回头思考,为什么就他面前--奸-人特别多,社会特不公平,究竟错在哪里。他肯定宋运辉这半年来做的成绩,但也指出,做任何事,不要一厢情愿,急于求成,必须有进有退,有所迂回,保持弹性。一方面要督促手下干活,一方面也得团结手下众人,不能强硬到底,造成对立,否则,物极必反,终会有人反弹,或者就像弹簧天天被放在弹性极限使用,终有一天失去弹性,最后废弃无用。

水书记告辞时候状似无意问一句,问宋运辉有没有写过入党申请。宋运辉一点就通,这是水书记让他写入党申请呢。可他想到目前总厂两帮公然对抗的局面,他如果此刻交上入党申请,找谁做介绍人都是问题,都会被敏感。而主要原因是,他不是很赞同水书记的为人,明明整顿办的工作是被水书记卡着,可水书记却是将责任都推到费厂长身上,为人很不地道。他不愿意在这时申请入党来支持水书记,虽然他的支持力量渺小。但他在水书记面前貌似单纯地说,他想将手头事情整理出来,以完美工作答卷向党递交申请。水书记倒也不反对。有时,越是成熟狡猾的成年人越是看着年轻人觉得异常单纯,容易被年轻人的小花招骗过。再说,以这种成年人的地位,他们也不愿费心机思考年轻人可能的花招,因为那些花招伤害不到他们,他们不必多此一举。

水书记走后,宋运辉需得想好久,才能理解“因人成事,因人废事”这八个字。仿佛说的是他宋运辉,是在赞赏他没有条件创造条件地干活,可似乎也是在暗讽费厂长,即使大权交给费厂长他也用不好。宋运辉不知道水书记说这八字的真实目的是什么,他虽然感觉受益无穷,可还是无法因此改善对水书记的印象。可又想到,这会不会冤枉了水书记,费厂长指导下的整顿办绝不是只面对水书记这一个障碍,而是很多,空中楼阁就是其中之一,整顿办如此被职工反对,真能全怪水书记吗?

可无论谁对谁错,这种政治斗争真是丑陋,都是不惜牺牲工厂利益换取个人私欲。这种现象在小雷家大队就看不到,在小雷家,大家围绕有饭吃、吃好饭一个中心,那是真正的大干快上。两者工作氛围的对比,让宋运辉好生憋闷。

宋运辉又想到,以他目前对政策的理解,估计金州化工厂的同龄人里面无岀其右,他当年认真研读政策的目的是避免重蹈父亲的命运。可面对水、费之间的争权夺利,他想到自己,如果把他放到父亲的位置上,即使他那么理解政策,他能做到为了解脱自己踩别人头顶上位吗?他做不出来。他既然做不到,他还如何因人成事?想到这些,宋运辉有些灰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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