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 大江大河 1998年 02
柳钧睡足,精神百倍地跳上七层楼梯探望爸爸。让他异常内疚的是,爸爸见到他依然眉开眼笑,而且是硬撑着眼皮,硬提着精神,对着他有些讨好地笑,没有埋怨。顿时,一腔热血涌入柳钧的胸膛,他不能再犹豫了。
“爸,我去看了厂子,经营很困难?”
柳石堂讪讪地笑。“还行,没事,害你担心。”柳石堂语速明显迟缓,“你去看老翻砂车间了没?”
柳钧才说一声“没”,今天盯在一边不肯走,怕柳钧又说错话的姑姑赶紧接腔,“你爸可得意老翻砂车间,自打环保部门前年规定市里不许翻砂,你爸就把那车间洋枪换炮了,里面线切割什么的好几台,差点儿掏光你爸老本。”
看柳钧目瞪口呆,柳石堂慢吞吞接话:“你看,爸爸能捱,没困难,别担心,你回去后也别担心。爸爸做这行都几十年了……”
“不。”柳钧嗓子发涩,一口打断拼命为他着想的爸爸,“爸,我决定了,我回来一年,一年里帮你拿出新产品,设计新流程,恢复正常平稳生产。我能行。”
“什么?”柳石堂猛地坐直了身,却激动得一口气走岔了,咳得昏天黑地,差点儿又背过气去。
柳钧因屡屡刺激他爸脆弱的身体,被姑姑严厉地下了逐客令。柳钧不情不愿地离开,到门口时回望,见爸爸咳得通红的眼睛兴奋地追踪着他,强撑着身子对他挥手。
柳钧心头发酸,这一刻,他决定原谅爸爸。
再次被钱宏明载上车,柳钧终于见到钱宏明的太太崔嘉丽。嘉丽长相甜美,一眼就看得出是个温柔的人。除了见面与柳钧说声“你好,宏明经常提起你”,随后就要么说“是啊”,要么说“不是”,余下的话都被钱宏明默契地包圆了,嘉丽只要笑眯眯地看着丈夫就行。柳钧觉得这一对怪有趣的,再说他心中答应了爸爸,终于卸下一个亲情的负担,满心轻松得很,寒暄过后就道:“宏明,我准备回国一年。”
“我基本上料到你会做这个决定。既然你已经打定主意回来,我凭多年与国外打交道的经验告诉你,眼下国内发展迅速,机会遍地,是我们年轻人创业争天下的最佳时机。再加你在这边有同学,有亲戚,有各种各样的关系,你的发展将如虎添翼。”
“可是我只打算回来一年。”
“我认为你来了就回不去。你不如现在就开始做好说服女朋友来中国的准备。”
“哈,不会,一年,我不食言。”
钱宏明微笑:“好吧,一年。即使只是一年,你还是需要朋友的帮助。我请了在机关工作的三位高中同学今晚为你接风,你以后肯定有需要他们的地方。”
柳钧哈哈大笑:“宏明,你好庸俗。”
“呵呵,没良心。”钱宏明欢快地与儿时朋友笑闹着,驱车来到一家簇新的“豪园”餐馆。下车时候他如数家珍地介绍:“这家饭店元旦前才开业,老板之一是买下市一机的其中一个股东杨巡。别看杨巡在本市可以横着走,可据说他开这家饭店的目的是拍东海集团宋总的马屁,给宋总姐夫一条好财路。”
柳钧又笑:“还有什么是你不知道的?你这个RAM&[3]&。”
嘉丽“咭咭”地笑,钱宏明自动替妻子说明:“她从认识我起就叫我内存。”钱宏明边说,边将手中塑料袋交给柳钧,“里面是三条瓦伦蒂诺的领带,你等会儿送给他们,我看你肯定着急回家没带礼物。”
柳钧没推让,他又不是出生于真空,跟着精怪一样的爸爸早已知道礼多人不怪。但是对于钱宏明的周到,他依然是伸手将好友晃得地动山摇。
愉快地吃完一顿晚饭,是钱宏明大包大揽地结账。然后一车三个人又摸到前进厂,摸进老翻砂车间,对着一车间的新式装备,柳钧大致确认前进厂的产品方向。只是柳钧很不甘心,做这样的产品,对于他这个孜孜以求高精尖的人而言,简直是一夜回到解放前。
回去路上,柳钧一路要求钱宏明帮他寻找国外生意,钱宏明却左手习惯性地放在唇边,但笑不语。柳钧脑袋转了几个弯才想明白,钱宏明不愿因生意而与他爸碰头,刚想说“以后直说嘛”,但话没出口,他立即伸手将嘴巴捂住。前面还坐着嘉丽呢,看起来嘉丽不了解丈夫的过去,否则钱宏明何必讳莫如深。柳钧想明白了,才意识到自己的手也放在唇边,他忽然有些理解钱宏明这个手势的意义。
嘉丽却是好奇地问了句整的:“为什么不答应人家?”
柳钧忙道:“宏明心有余悸,以前帮我忙,我反而揍了他一顿,他对我早心灰意冷,把我列为不合作对象了。”
“说什么呢,没这回事。”
两人都是心知肚明,唯有嘉丽依然懵懂。柳钧看着纳闷,隐隐感觉嘉丽有点儿可怜,这两人从大学谈恋爱到现在已婚,丈夫对妻子熟悉到可以当代言人,妻子却可能根本就不懂丈夫,如此的不对等,这婚姻真奇特。
晚上睡前,钱宏明到客房道个晚安,柳钧一把将他拖进门:“跟你提个意见,做人别太累,别什么都扛着背着不肯卸下,也别什么都追求完美。”
钱宏明不以为然:“我还想在你接管前进厂之前给你上一课呢,国内不同于你那边,你那边环境单纯,回来国内你要留意人情世故,更要管住你的嘴。”
“我不苟同,我从来这个性格,你看,老师跟爱你一样爱我。再比如你我,如果有人跟你说柳钧背后拆你台,你会信吗?肯定不会,因为我们早日久见人心了。是吧?”
钱宏明微笑摇头:“不是。你举的都是不涉及利益的例子,不具普遍意义。当你的交往与利益相关的时候,一分一厘都得算清楚记明白,否则后患无穷。我们今天不争论,我们把论点摆在这儿,一年后,你不是回德国去吗?我们再回头认证。”
柳钧只有无奈跳脚:“我有一个问题从小问自己问到大,我怎么会跟你是好朋友。我们人生观相同吗?No!我们世界观相同吗?还是No!不用一年后,现在就告诉你,我不会改变论点。”
钱宏明却笑嘻嘻地道:“那也没什么,求同存异。早点休息。”
嘉丽看着回主卧来的丈夫一脸轻松愉快,奇道:“什么事这么开心。”
“我们讨论人生观、世界观。”钱宏明脱鞋上床,想了想,才又道,“柳钧手下留情,没跟我讨论价值观。”
“不会吧,柳钧大大咧咧的,跟大男孩似的,会说这种话题?”
“你忘了德国是黑格尔、尼采那些人的老家。明早想吃什么?”
“明早我来吧,我去买豆腐脑……要不要煮点儿小米粥?”
“又是豆腐脑又是小米粥,还不胀死?咦,不偷懒了?”
“你好朋友在呢。柳钧挺好玩的,整个一阳光大男孩。以前追求他的女孩子多吗?”
“多,他一上篮球场,全校都是女孩子尖叫。”
“真奇怪,你们性格这么不一样,怎么会是好朋友。”
嘉丽的话让钱宏明晚睡着了半个小时,他回想半天,一个人在黑暗中讪笑。他从小不知多羡慕柳钧,那家伙要才有才,要财有财,天生好人缘,朋友遍天下。是他硬凑上去非要做了柳钧的好友,在闪亮的柳钧身边与有荣焉,然后一直好友至今。想到这儿钱宏明笑了,这样的友谊,按说并不符合他钱宏明一贯的交友原则,可它却存在了那么多年。那么他刚才或许是没必要扭转柳钧做人的道理的,或者那是最适合柳钧的生存方式。
第二天,柳钧三度探父。看到爸爸身体迅速好转,他大为欣慰。与医生讨论结果,也是一样的结论,爸爸的生理机能在奇迹般地自我修复。他更坚定了自己的决定。两天后就被爸爸赶回德国,让他赶紧收拾来中国接班。
柳石堂满心欢喜,欢喜得无以复加,几乎等儿子一走,他就收拾收拾出院了。一年?一年就一年吧,来了就不怕儿子再走。只是柳石堂从儿子的话里抓出几个可疑的蛛丝马迹,那钱宏明无缘无故为什么对他儿子这么尽心,有什么目的?他算是看着钱宏明长大,那小子从小就不是省油的灯,城府太深。就算跟他的傻儿子是从小的好朋友吧,可钱宏明那种人这么多年下来还能拿儿子当好朋友吗?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柳石堂心中警惕,想来想去不敢放儿子跟钱宏明太接近,回头问钱宏英打听到钱宏明住城西,他就给儿子在城东那个拖了好久才造好的高层高档小区置下三室两厅,火速装修。千万得将篱笆扎紧,以免他儿子吃亏。
即使有人还在对按揭将信将疑,琢磨不透,报纸上还在大力宣传按揭的好处,鼓励热爱储蓄的人们透支未来的钱提前购置现在的好生活,柳石堂却毫不犹豫新潮地选择了按揭,而且跑通路子拿到了最低的首付。他不是没钱:但一则他正在儿子面前装可怜;二则他一向认为钱一定要流动才能生钱,决不能将大量的钱困在无法生息的固定资产里。国家去年新推的按揭办法真是合他心意,要不然他将房子买下后,准转手将房子换三年抵押贷款。
柳钧则是将最多的时间花在说服女友上,相约一年,相约电邮传书。可是女友根本不相信一年之后还有感情,女友对他的一年之期充满焦虑,柳钧再诅咒发誓都没用。归期一拖再拖,柳钧购买的一些测量仪器早已委托物流送到老家,他却是迟迟拖了二十天,才与女友依依惜别。
柳石堂亲自去机场接柳钧。接上儿子的柳石堂还不急着回家,先得意地带儿子到去年克林顿刚光顾的绿波廊吃了一顿晚餐,又在国产五星级宾馆锦江住了一夜,他不能亏待儿子。第二天才启程回家,一路亢奋得没闭过嘴。柳钧最先还劝爸爸悠着点儿身体,可爸爸说见他回来比吞人参果还灵。他心说,爸爸哪是得小中风,简直是甲亢。
下车,柳石堂就将儿子送进滚烫装修出来的新房子——所有的木器都还没上漆,家具只有卧室里的一套,倒是柳钧小时候用的钢琴已经安置在客厅。他有自知之明,儿子绝对不能跟他住一起。要不然,别说他没自由,儿子也恐怕不到一年就得再次落跑。
父子俩有史以来第一次以成年人的身份对面而坐,讨论属于成年人的话题。柳钧手上拿着的是前进厂目前的几单生意意向。他粗粗看下来,奇道:“为什么都是出口生意,我记得以前大半是国内生意。”
“你肯定还记得我一年到头在家时间不到两个月,其余十个月时间,三分之一在谈生意,三分之二在追货款。内贸难做,回款太难了。不仅回款难……我们干脆一边谈工作,一边我随时介绍国内情况给你。内贸还有一个问题是所需流动资金多。不像外贸是做订单,订单确定,信用证过来,我把信用证拿去银行换贷款,自己几乎不用出流动资金。内贸不一样,做内贸的流动资金在原料采购上压一块,采购来的原料在生产中又要压一块,成品库存还得压一块,最后是货款压一大块。最后这么算下来,流动资金得是月销量的三倍才能维持正常运转,这种流动资金要求有几个吃得消?换你会选择外贸还是内贸?”
柳钧渐渐将眼睛从纸面转向爸爸,连连点头。“这几年我总看报纸上说,市场在哪里,工厂搬去哪里,全世界都在觊觎中国的十亿消费人口,许多企业投资中国,还以为国内的公司更应该得天时地利人和,没想到……”
柳石堂心里满意自己的表现,脸上愈发雍容大度:“没做过嘛,当然不知道。可是手头这些单子我又吃不下……”
“很简单啊,我们两个车间的加工能力足够了。”
“问题是没人做啊。老一辈的技术再好也操作不了那些新设备,学都学不会,我也学不会。我招了几个中专生专门去学线切割编程,等他们学会,做熟,没几天就飞了,我连培训的本都找不回来。”
“你是不是工资出得太低?设备问题不大,整个工厂只要有一个人会就行,其他都是傻看设备的。说到底这种入门级数控设备跟傻瓜相机一样,简单得很。”
柳石堂大掌一拍:“就等你这句话。别人家都是送自己的儿子侄子外甥去学这个编程,偏偏我们柳家只有你一个儿子,我只好请外面人。但再高的工资没法给啊,总不能比几个老技工高吧?总不能人工费用太高吧?你看这些报价,我做一个都没几分毛利,拿什么发高工资?我只有看着他们飞走。去年市道紧,干脆停着。既然你来了,我们赶紧把这几单的样品拿出来跟外商去谈,谈下来立刻开工,先把所有费用转出来冲平。你一边帮我转起来,顺便看市面上缺什么,给我开发几个新产品。”
“那要是我不回来,你又没钱请人开新设备,厂子是不是就一直开不起来了?”
“哪会?市道总有变好的时候,那时候利润一高,我出人工费就不费劲了。人家别的大厂怕停,我这儿又不怕停,我没一分钱贷款,厂房设备都是自家的,担得起,只有税务恨没法刮皮。”
柳钧更是听得云里雾里:“那你不需要付停工时的工人最低工资?不替他们交保险什么的东西?”
“我又不是国营企业,我这儿当然是做一天给一天工资。你放心好了,市面上多的是人……”
“就是找不到能用的人。爸,你不能再走这条老路了……”
“爸也知道,但爸爸的思想已经跟不上,现在该是你们年轻人的天下了。”
柳钧一点没意识到老爸就这么七拐八弯地将担子撂到了他的肩上,也一点没意识到这担子岂是一年可以完成。他只是听着爸爸讲着非常扭曲的现状,气贯长虹地想到,需要他施展的地方实在是太多太多,不仅仅只是技术。
父子俩谈到很晚,柳石堂赖到实在没办法才走,给儿子留下崭新的捷达车钥匙和一部新出的诺基亚手机。还吩咐儿子不用做家务,以后每天自有傅阿姨上门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