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 2008年 01_1
两人都觉得钱宏明眼下大大不妙,可是都不知道该怎么办。就像钱宏明曾说,跟外人解释三天三夜也解释不清楚那一行的奥妙,柳钧也是从来都弄不清楚钱宏明手下究竟有几家公司,又分别是做什么用,财务上怎么勾连。眼下柳钧更是弄不清楚钱宏明那边究竟发生了什么,钱宏明又有什么打算。没人来找他,他也不知道该去找谁,全然地束手无策。柳钧唯有等待,等待什么线索主动找到他的面前。
而柳钧自己的工作也是忙得不可开交,除了忙,最主要的还是烦心。目前市场陷入僵持状态。原材料价格一直在涨,销售却是停滞,柳钧与朋友们议论起来的时候,都禁不住提到一个可怕的名词:滞涨。
当业务量计划外地下降,导致开工率下降,进而导致利润下降的时候,有一个问题便严重凸显。比可靠的业务更大的问题还是资金。柳钧虽然对外声称建设热处理分厂的资金来自历年积累,可是说实话,毕竟还是挪用了一部分银行流动资金贷款的。原本根据计划,可以用未来的陆续产出支付贷款利息,以及清偿挪用的流动资金贷款,可是利润出乎意料地下降了,还贷便有了很大压力。
而更大的不幸是,由于业务量的下降,新建热处理分厂的产能就成了多余。然而这个多余却不是省油的灯,即使停开,也得按部就班地产生折旧,产生贷款利息,产生管理费用,产生用工费用……所有的腾飞高层管理都已经意识到去年决策的失误,可是最后为失误买单的唯有老板一个人。
好在柳钧好歹保守,手头还有一点儿积累,可以应付日常开销。此时他心里生出与钱宏明差不多的疑问,国家难道看不到长三角与珠三角这两个地区经济面临的问题吗?
日子一天比一天艰难。每当柳钧焦头烂额之时,嘉丽准时的一天一个电话,让柳钧非常无力。嘉丽着急钱宏明,他何尝不着急?可是他跟嘉丽一样无从下手。他能回答嘉丽的是同一个答案,重复了多少遍,重复得柳钧自己也不相信自己了。他同样重复的还有另一句话,那就是竭力劝阻嘉丽回国。
这一天,周五,嘉丽终于问出一句话:“宏明……你说宏明还在世吗?”
这又何尝不是柳钧心中的疑问:“我们必须相信宏明的能力。”
“可是宏明究竟做了什么,让事态这么严重?他从来对谁都很谦让,对谁都很大度。他从来习惯以自己忍让来解决问题,他能得罪谁呢?”
柳钧哑然。唯有挂电话前再叮嘱一句,让嘉丽不要回国。但是丈夫下落不明,嘉丽一个人带着孩子还能不胡思乱想?可是柳钧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这种事情,需要嘉丽自救。
第二天总算有点儿空,崔冰冰最近因为应付总行钦差辛苦得发誓周六大睡一天,柳钧想到老爹那次在公交站落寞的眼神,早饭也没吃就带着吵吵闹闹的淡淡悄悄关门出去,留妻子安静睡觉。男人嘛,总得多担待点儿。他带着淡淡去吃广式早茶,可是淡淡专情地还是只要水饺,柳钧不晓得女儿这是像谁,只好用三只晶莹剔透的虾饺糊弄了一把女儿。
到了他爸那儿,其实也无事可做,就懒懒地半躺在沙发上,对着电视机有一搭没一搭地与他爸聊天,偶尔看看淡淡又在满屋子地干什么坏事。
过了会儿,淡淡匆匆跑过来,三步两步沿着柳钧的腿一直爬到柳钧肚皮上,瞪着圆溜溜的大眼睛道:“爸爸,那边屋有大老鼠,很大,很大。”
“比淡淡大吗?”柳钧笑着逗女儿,却意外看到他爸脸色有点儿不对,他忽然意识到什么,抱起淡淡跃起身,看着他爸道,“走,我们捉老鼠去。看爷爷家老鼠有多大。”
“咳,回来。”柳石堂不得不出声,“里面有人。”
“大方点儿啦,请出来见见。”
柳石堂尴尬着一张老脸,犹豫很久,才低声道:“钱宏英。”
“什么,她?”柳钧呆住,想都想不到,一起失踪的钱宏英居然在他爸家里,他爸的家绝对是他的盲点,“我有话问她。”
柳石堂道:“算啦,人家是走投无路才来投奔我,你看我分上放她一马吧。”
“不是,我要问她整件事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一点儿安排都没有,这么匆忙失踪,宏明在哪儿。”
柳石堂依然严格把关,严肃地道:“你等等,我去问一下。”
柳钧惊讶地看着他爸去那被指有大老鼠的房间,心里很有点儿复杂。他环视这间房子巨大的客厅,想到这儿每间卧室都配备卫生间,窗外是繁华的市中心,钱宏英即使在这儿住上个半年估计也不会给闷死。她可真会找地方。但柳钧很快也想到,钱宏英找来这儿不是无的放矢,她问朋友同事借了那么多钱,都借遍了吧,此时还能找谁投靠,谁见她都恨不得从她身上把钱榨回来,唯有一个狡猾的柳石堂不肯借钱给她,现在可以收留她。柳钧心中虽然对两人这几天的相处满是疙瘩,可是也不得不承认,他爸真是掐准了钱宏英七寸,太了解她。
很快,钱宏英从客卧出来,很简单地穿着一件深蓝T恤和一条黑色中裤。整个人苍老得厉害,如崔冰冰所说,这个年纪的女人很容易就把一张脸变得跟核桃一样了。两人见面,对视好几分钟,淡淡似乎感受到其中的不对劲,紧紧抱住爸爸的脖子,要求回家。柳钧不得不安抚女儿,钱宏英已经迫不及待地开腔:“你有宏明的消息吗?”
“没有,我正要问你。”柳钧不敢说飘窗上的脚印,“不过看到你我放心许多,宏明应该也没事。究竟发生了什么?宏明为什么仓促失去音讯?又为什么这么久都不与我们联系?嘉丽在国外非常担心,一直怕宏明是不是有了生命危险,一直想回国来……”
“叫她外面待着,别回来添乱。就说是我说的。”
“我们摊开了讲。宏明在我这儿没有借钱,我是宏明信赖的朋友,你也可以在这件事上信赖我。你告诉我,究竟发生了什么?宏明可能会怎样处理退路?我们可以怎么帮助宏明脱困?首先你告诉我,事情怎么会发展到你们仓皇出逃的地步,而且你们还不在一起?”
钱宏英深吸一口气,欲言又止,却看了眼柳石堂。柳石堂只得道:“你说呗,你不是每天担心你弟弟吗?正好有个得力的能在外面跑。你原先不让我跟阿钧提,怕影响我们父子关系,现在他都问了,你还不说干吗?”
柳钧听得压倒,可只能隐忍。钱宏英终于道:“去年二手房成交萎缩开始,宏明手里就少了一笔从我这儿可以调用的临时资金。想不到十月他在铜期货上亏一大笔,那时候眼看没办法,只好开始问个人借款,三个月结一次利息。宏明信用好,很多人抢着借给他,我们的利息也开得高,吸储比较顺利。可是问个人借钱再顺,也抵不过银行一再收紧贷款,下家一再无法还款。今年以来,日子几乎是一天紧过一天。但宏明分析形势,他认为国家很快应该放开信贷,否则得乱,得闹出很多乱子,国家可以放任其他,但不可能容忍乱。他鼓励我继续撑下去,撑到那个时候。我们好不容易东拼西凑把上一季度的利息分发了,手头已经接近空空,可是有人听到风声不对,要宏明偷偷把那人经手的几笔款还了。完全不讲规矩,也不给我们宽限。我们还不出,第二天车子就让警察找个理由扣了。宏明接到很多威胁电话,白的黑的都有,他感觉事情不对头,让我立刻从办公室离开,别回家,立刻找地方躲起来,手机断电,拔卡,接到他的电邮通知才出来。可是从那天起我一直没接到他的电邮。”
“那几笔款是谁的?谁能量这么大?”
“公门里的。具体不跟你说了,对你不利。我现在不知道宏明在哪里,他唯一能信任的是你,但连你都不知道,我……而且他可能无法出境了。他要么落在谁手上,要么跟我一样躲哪儿去了,也可能……”
钱宏英没有说出可能什么,但是柳钧从她微微凹陷下去的眼睛里,读到两个字:“自杀”。“宏明不可能自杀。”柳钧几乎是说服自己,“比这更煎熬的日子都熬过去了,他没那么脆弱。”
“可你想过没有,那几个人可以让宏明走投无路。而等宏明和我忽然反常消失,其他所有借钱给宏明的人也得醒悟过来,开始追杀他。钱啊,不是别的,几百万几千万合计上亿的钱。宏明现在走白的走黑的都不行了,他无路可走。甚至不能自首,欠了人那么多钱,现在傻傻地送到人手心里去,在里面被人黑了都难说。这几天下来,如果他还活着,我估计他身上的钱也该用光了。不知他该怎么过。”
柳钧心中的谜团一个个解开。即使钱宏英没有说出几个人的名字,他也已经觉得钱宏明走投无路。似乎,真的只有死路一条。自杀,或者被自杀,一切皆有可能。他把钱宏明所有房子门口的红漆啊大字内容啊都跟钱宏英详述一遍,终于将飘窗上的脚印也说了。
整个大厅鸦雀无声,淡淡一脸畏惧地看着大厅中的大人们,紧紧缩在爸爸怀里不肯出来。大人们都是如此严肃,严肃得让这么大的大厅变得寒冷异常。终于她忍不住了,哭着喊出来要回家。
柳钧抱女儿站起来,想说什么,可又说不出来,深深呼出一口气,闷声不响离开他爸的家。
钱宏明这辈子完蛋了。
崔冰冰即使刚刚起床,睡眼惺忪,听得柳钧前前后后一说,脱口而出的话却异常冷酷:“江湖上不晓得对钱宏明的封口费开到多少了。”
“那帮人何必心急,给宏明一段时间,或许就柳暗花明了。真是典型的囚徒困境现象,都只想自己脱困,结果全部陷于绝境。”
“凭什么让人像信任你一样地信任宏明?关键时刻,我们还是以有形资产来确定可信度。中午外面吃去,我睡得手脚酸软,没力气做饭。”
柳钧见崔冰冰一身宽袖大袍就准备出门,只得两眼望天,但他今天心情很差,不愿熟视无睹:“嗯,睡一觉脸色特别好,皮肤可以跟淡淡比了。我记得刚给你带来一件……”
“知道了。”崔冰冰磨牙霍霍地转回身去换衣服。重新出来,总算有了点儿人样,“休息天也不让人自在。”
淡淡大言不惭地道:“妈妈,还是淡淡好看,淡淡让你抱吧。”
“我在家地位真低啊,谁都可以骑我头上。”崔冰冰继续磨牙霍霍,任凭淡淡在她怀里闪跳腾挪,就将一件真丝裙子糟蹋了。等一家三口从车子里爬出来,柳钧已经后悔让老婆换上真丝的。
三个人从停车库的另一出口钻出来,却见到众人在热闹地围观。走近了,听有人说又是跳楼秀,还有人大声喊“跳啊跳啊”,当然也有担心的,但似乎激动地煽风点火的属于多数。柳钧抬头一看,这不是钱宏明公司所在大厦吗?只见十几楼处有一平台,上面站着一个人,从下面看上去,渺小得像是随时可以被风刮下来。柳钧心有所感,对崔冰冰道:“那些借钱给宏明的,不知有多少个人也有讨薪民工的跳楼想法。”
“愿赌服输。那么高利息的借贷,本身就是赌博。事前都以为自己英明神武,事后跳楼来不及了。”
崔冰冰话音未落,在众人的抽气声中,跳楼者不顾窗口民警的劝告,直勾勾地跳了下来。下面的充气垫还来不及充足气,人已经摔在地上,只听一声闷响。两人连忙带淡淡离开,钻进旁边的一家饭店,怕淡淡吓到。虽然淡淡不当回事,还以为是超人,但旁边一桌的人正热火朝天地对着窗外议论此事,两人都清清楚楚地听到,原来跳楼的不是讨薪民工,而正是借钱给钱宏明的债主。柳钧听得更是百味在心,无以言表。一顿中饭吃得心不在焉。
等饭吃完,围观人群早已散去,出事地点也早已清理干净,一条人命的消失,在一个多小时候后就好像什么都没发生。开车路上,又接到嘉丽来电,是崔冰冰帮助接听。嘉丽说她不放心,已经买好机票,等会儿就出发,明天早上抵达上海,她爸妈会去机场接她,顺便抱走小碎花,她独自过来。
“我早料到你不可能放着这边失踪的丈夫不管,但我得提醒你,刚刚这边有个人跳楼了,是宏明的债主,十几层跳下来,当场呜呼。”崔冰冰不得不字斟句酌,以免在淡淡面前说到一个“死”字,“你可以想象,当你出现在这儿的时候,那些没跳的债主会怎么对付你。来不来你自己决定吧,不过把小碎花交给你父母带走,这是对的。”
知道窃听容易,崔冰冰到底是不敢说出钱宏英的那句话。那头嘉丽是下定决心要回来,没有什么豪言壮语,也没有什么煽情,她说她只想离宏明近一点。
崔冰冰依然不跟嘉丽来婉转的:“我猜测宏明应该躲在哪儿,他是聪明人,应该躲得很严实。但若是你回来,又遭到围攻,甚至更可怕的事,你岂不是成了有些人钓宏明的最佳饵料?你家是回不了的,你住宾馆,肯定不安全,以你手头的钱也住不起。住朋友家,朋友当然欢迎,但是你得冷静替朋友考虑一下,这肯定是引祸上朋友家门。所以你回来干什么,纯粹是惹事。你离起飞还有几个小时,赶紧好好想想宏明送你们母女去澳洲的意图。”
“我考虑仔细了,我有思想准备,我这几天也已经查阅法律。宏明怕输,怕坐牢,可他总要为他的错失承担责任。我会陪他等他。你们放心,不会连累你们。”
崔冰冰听得抓耳挠腮,无法在电话里解释。这种事她与柳钧只要提一个头便知道尾,可是跟嘉丽解释起来怎么就那么难,尤其是眼下通话可能不安全。她依然是隔靴搔痒地劝说了一通,当然搔不到痒处,而且她也确实理解嘉丽回家的心,换出事的是她老公,那么她早在听到消息的当天就杀奔回家了,怎可能听旁人的劝?当然,她也有理由,她有本事。她跟开车的老公道:“嘉丽是铁了心地要回来。既然她要来,我们总不能不管她。唉,淡淡明天开始住外婆家去。唉,怎么办哦?”
柳钧一样是愁眉苦脸想不出办法,崔冰冰都已经把话说到这个份上了,嘉丽还牛拉都不回,他们能有什么办法?毕竟是隔着一条电话线,好多问题无法展开。“今晚有个大客户老板亲自来,眼下业务这么紧张,我不敢任性离开不理客户。可是明天嘉丽到……”
“你陪客户,我等下就开车去上海,晚上睡一觉,明天正好有力气回来。”
“你开车我最不放心,何况眼下这种多事之秋,任何车在高速上随便玩你一下,你就麻烦了。我让司机去。”
“以往宏明在的时候,我们管接管送,现在宏明才失踪,她回来你就只出动司机,她想得多,别让她想到人走茶凉才好。我去吧,或者司机开车,我押车。”
“你这几天这么辛苦,才刚恢复过来,我心疼的。”
“完全是看宏明分上。宏明其实最知道你对他不设防的,总算他对你……”
两人都无话可说,尤其是刚刚看到一个大活人跳楼,虽说有老话愿赌服输,可赌出人命来,钱宏明怎么都无法理直气壮了。回到家里,柳钧才道:“很奇怪,本地报纸对这么大的事都没报道,按说砸了一家公司,又砸了一家总店,那么多人看见的,怎么都上晚报了。今天有人跳楼,不知道报纸会不会说。这事深不可测。”
“媒体越是沉默,越让我坚定一个想法,我们只帮朋友,绝不插手案情。”
“路上小心,你时刻帮司机一起留意身边车辆,注意车速……算了,还是我去,你帮我见客户去,我相信你行的。”
“没这么可怕,只是嘉丽,不是宏明,也不是钱宏英。”
但是两人像少年夫妻时候那样地拥抱好一会儿,才告别。其实两人心里都清楚,不可测,才是最步步惊心。
崔冰冰去上海,柳钧亲自开车去本地机场迎接大客户。该大客户原先是腾飞的客户,后来被小谢以低廉价格挖走,而今眼看风向不对,很怕生意坏在小谢手里,于是轻车简从,亲自出马调研,务求眼见为实。花一天时间细细考察柳钧的公司,又偷偷参观小谢新开工的公司,明眼人一看便知端的。谁也不敢在自身生存也受到威胁的境况下,冒险下单给垂死的公司,柳钧以财力维护的稳定局面博得客户肯定,因此获取大客户的小订单。合同连夜商谈,一直谈到黎明。虽然订单不大,可这年头订单就是开工率下降的公司的生命,任何一份合同都是大旱中的一滴甘霖。
柳钧筋疲力尽地从客户房间出来,想到崔冰冰正一个人应付嘉丽回国的局面,很是不放心,到宾馆总台查得有早班飞机正好飞浦东机场,他就直接迎着天边的朝霞去了机场。他从国内出口迷迷糊糊地摸到国际出口,还比崔冰冰早了一大步。
崔冰冰能理解柳钧的担心,她拍拍自己的肩膀,笑道:“来,尽管靠着睡,现在有坚实的我呢。”
“你来了,我就不站了,我去那边坐着睡。等人来你叫醒我。”
崔冰冰摸出柳钧身上所有值钱的东西,才放他去睡。她一个人站在线外等嘉丽,知道国际航班报到达后,还得等好一会儿才能见到人。可是她想不到能等那么久还没见人,抬眼看上面到达班次显示,明明已经到了近一个小时。崔冰冰没耐心了,去服务台问那个航班的人走空了没有。但是转头,却看见嘉丽领着小碎花与三个男人一起出来,即使离得远远的,崔冰冰也嗅得出那三个男人身上浓浓的公务味道。崔冰冰自觉停步,看着嘉丽东张西望地最终看到她,还一笑。嘉丽径直走向她父母,将小碎花交给她父母,跟着那三个男人走了。
崔冰冰张口结舌地看着这一切,回过身来坐到柳钧身边考虑了好一会儿,才将柳钧推醒,告知详情。两人也不敢逗留,立即启程回家。崔冰冰不知道嘉丽现在是怎么想的,叫她别回来别回来,非要回来,这下好,自投罗网。不过也可能,嘉丽那人以为这样才有意义,与她老公同甘共苦。
柳钧一路还是睡觉,躺在商务车后座舒舒服服地睡。事已至此,反而搁下一头心事。事前他最头痛的一件事就是把嘉丽接回来后放哪儿。已经有债主命都不要了,其他债主看见嘉丽的时候会做出什么举动,怎么预测都不会过分。不要命的人也不会太在意法规约束的。那么把嘉丽放哪儿都是危险,不仅嘉丽自己危险,收留嘉丽的人和地方也得遭殃。现在不用担心怎么安置嘉丽了,至于未来该怎么做,有司机在侧,他也不好多说什么,不如睡觉。崔冰冰见此心有不甘,将椅子放倒也安心睡觉,没有嘉丽在,她不用再替司机留意路况,干吗不睡?于是车厢内呼噜声此起彼伏,令枯坐开车的司机郁闷不已。
直到回家,崔冰冰才跟柳钧道:“嘉丽整个人瘦得仙风道骨的,看见我竟然还笑一笑。”
柳钧又是哑然,顺着嘉丽的思路想了会儿才道:“她一直不想去澳洲的,她巴不得回来呢,正好。”
“唯有希望嘉丽在里面善用她这几天都在研读的法律了。”
“善用个啥,一个协助转移资产就可以敲实罪名。谁知道关里面会出什么事,还得替她跑跑关系。”他郁闷地顺手在自己博客上敲了几个字,“靠,嘉丽居然回国”,就写不下去了,实在无法评说嘉丽的行为。
“别试图动用我爹,我爹娘特讨厌那种高利贷,钱宏明在他们眼里就是吸血鬼。我去抱淡淡,你去不去?”
“你去吧,我把凌晨跟客户讨论好的合同整理一下。人还真是老了,以前两天两夜做计算,从实验室出来还能游泳,现在一夜不睡就落了形。”
崔冰冰对自己的色相马马虎虎,而柳钧的色相却是她幸福的追求,她伸手拍拍柳钧还未凸起的肚皮,看来看去还是满意:“老个鬼。”遂放心出门。
柳钧也猜到岳父肯定不愿帮忙,换他若不是钱宏明多年朋友,有人来跟他说有这么个债主刚刚因为宏明潜逃而跳楼,他也是说什么都无法原谅宏明这种人。可是……总得帮帮嘉丽吧。他很快处理了合同,立刻打印出来,去公司敲了合同章,就寄去给客户敲章。等他将这些工作处理完,崔冰冰已经回家好久,招手让他看电脑。
一条人命果然不同,这事儿在网上被传得沸沸扬扬了,说什么的都有,有些回帖有了点儿实质性内容,但臆测居多。两人密切关注各个网站的动向。第二天晚上,两人找到一个原帖,也是大热帖,却让柳钧这个半知情人大惊失色,此人笔锋太犀利,一个标题,就将钱宏明潜逃事件概括得惊世骇俗、上纲上线,简直是语不惊人死不休的味道。相信任何人看到这么惊爆的标题,怎么都会点击进去看个究竟。里面的内容也是非常火爆,将钱宏明坑害了多少多少人有所侧重地放出来,外行人看上去只觉得匪夷所思,倒不是罪大恶极。但柳钧细细阅读下面火热的跟帖,皱眉跟崔冰冰道:“宏明得给这帖子害死了。不知道是他哪个仇家整理的。”
“换我是债主,我也会整一份放上网,能怎么为自己争取,就怎么争取呗,总不能干坐着等天上掉馅饼。”
“是啊,所以这篇文章以偏概全,也不说说原因是那么多人欠宏明的,搞得宏明简直是世纪巨骗一样。不知道宏明看不看得见这边的各种反响。”
“要是新闻出来,钱宏明妻子千里迢迢回国投案自首,若再给配发一张披头散发的照片,你说钱宏明会不会跳出来认罪,替代嘉丽出来。考验钱宏明是真情还是假意的最佳机会来了。”
“总之……你一说嘉丽出关就被带走,我已经没想法了。我都不忍替宏明做选择,他们中间还夹着一个小碎花。忘了问,小碎花跟她外公外婆走的时候,有没有哭?”
“小碎花当然是哭,她已经有灵性了。嘉丽还跟我笑,也很镇定,视死如归似的。我做菜去,阿姨这回把洗好的菜码得挺整齐嘛。唉,你也带淡淡来厨房吧,我们好歹是一家在一起的。”
“我现在最希望宏明待的地方上不了网,看不到报纸。”柳钧此时与崔冰冰感受相同,一家人能凑一起是多么幸福的事情,他收拾收拾跟进去厨房,淡淡一看就跟上了。
但是报纸却找上柳钧。一家从网上看到如此惊悚新闻的全国性财经媒体大牌记者找到申华东,说是已经选题获批,正打包准备上飞机,希望申华东配合调查。申华东家这种上市公司经常需要接触媒体,当然大家有来有往,他想到柳钧很熟悉钱宏明,建议柳钧出面会见一下记者,提供一些客观公正的信息,免得被网上以讹传讹。申华东说的网上传得离奇的,正是柳钧刚刚看过的那条惊爆标题。但柳钧想来想去,拒绝了。他不知道别人已经掌握了多少材料,而若材料是从他嘴里泄露出去,他至死不会原谅自己,他还是闭嘴为妙。他一直认为钱宏明一定没死,一定还活着。
那家全国性财经媒体的记者很是速战速决,过来一趟收集了资料,钱宏明的新闻很快见报。柳钧看了一下,标题也是很悚,但内容倒是有正有反,只是语焉不详,果然是知情的少。他幸好没有接受采访。于是,本地的报纸也开始有了关于此事的大幅报道。很快,也就几天的时间,仿佛世界大变样。
柳钧晓得他爸只看晚报,就找个时间拎去两箱桃子,顺便将有关钱宏明内容的报纸夹在桃子箱里。钱宏英一看报道的数量就脸色苍白,唉声叹气地说她还是自首去得了。柳钧将那张有关嘉丽回国自首的内容找出来,放到钱宏英面前。钱宏英一看,反而没声音了,只会连连摇头:“还好,宏明没跳出来。这女人真是杀人不用刀子。”
柳钧不便多留,放下桃子就走了。但是路上接到警方电话,让他带钱宏明所有家的钥匙和产权证,去指定地点说话。柳钧心里默默地回想钱宏英的那句话,只能老老实实带上所有东西去了公安局。他被审了个天昏地暗,所有他跟钱宏明的交往,几乎尽在警方掌握。他简直是一边回答,一边翻白眼,知道这都是嘉丽说出去的,还包括他给嘉丽存的那点儿私房钱。
他无法再玩逻辑,只好将他与宏明的友谊从小学时候说起,他也找得到很多证人来证明他和宏明的友谊有多么纯洁多么热血,所以才会有这一包产权证的转让。而且他还有严格的交易手续和付款证明。但这些只是他的一面之词,在警方拿不出反驳之前,他们倒是很讲道理地将产权证留下复印件后还给柳钧。然后,柳钧陪着他们去这些产权证对应的房子搜查。可是柳钧这几天本就忙得四脚倒悬,给这么一折腾,公司的事情只好先搁一边,每天只能电话解决问题。
当然,他替嘉丽保留的那本定期一本通存折,毫无疑问地交给警方了。
搜查的最后一站,放在钱宏明失踪前住的房子。开门进去,房子依旧。相关人员进了这幢大屋大搜特搜,柳钧被勒令坐在客厅显眼处的沙发上,配合说明。看到电脑主机和手提电脑等一件一件的证物被归类贴条,柳钧除了在一边指明这件属于谁,那件又属于谁,其他别无可说的。他提议其实应该请嘉丽来配合说明,他只是个偶尔到访的朋友,虽然现在名为这间屋子的屋主,可是他对这房子并不熟悉。还不如放他回去工作,他案头的工作一定已经堆积如山。警方对他态度挺好,对于他的牢骚,他们只是微笑拒绝。
柳钧郁闷地坐在沙发上,一上一下地抛着手中的手机,看看屋子里的人,看看窗外的景,百无聊赖。又有电话进来,他将手机举到眼睛面前,是一个外地的固定电话号码,不熟悉,号码后面一串8,估计是家不错的酒店的总机。但是接通,里面才传来一声“柳钧,辛苦了”,他的眼睛立刻瞪得滚圆,这不是钱宏明是谁。他连忙隐晦地道:“你好吗?我正在现场配合调查,请你长话短说。”
“连累你。我现在联系不到我姐,你替我设法发个信号,就在我家老屋窗下一棵老桂花树上绑一根黄丝带,你认识的,让我姐出来自首吧。我已经做了安排,现在这个案子已经发展到捂都捂不住,我看报纸,从上到下都在关注,她进去应该不会再被黑。躲不过的,不如尽快做个了结。”
柳钧忽然灵光一闪:“不会那个在××网站的帖子,是你发的,你故意搅局的吧,把事情搞大,捂不住?”
“对,本来不想这么做。我上你博客,看到你写的‘靠,嘉丽居然回国’,我只能出此下策,我得保护小碎花不被黑。拜托你一件事,以后请向我姐道个歉,我害她了。”
“我这手机可能被监听……”
“那是当然,不监听你还能监听谁?”
“那么你也打算自首?如果是,我立刻把手机转给这儿的人。如果被监听,也很容易被定位。”
柳钧全身绷紧,反而是钱宏明好整以暇地道:“这些我都有考虑,我不打算自首。我的判罚估计不会轻,我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人坐牢二十年,而且可以预见不可能被保外……”
柳钧却见正在搜查的人忽然朝他围过来,他看着民警毫不犹豫地对钱宏明道:“暴露了,你赶紧逃。”
柳钧的手机被民警接手,他只能眼睁睁看着民警劝降,可是他心中强烈地感觉到钱宏明是有意暴露行踪。既不愿自首坐牢,又故意暴露行踪,算什么意思:“不好,钱宏明想自杀。”
民警说了几句,将手机递回柳钧:“他要跟你说话,你劝他不要自杀,又不会是死罪。”
“宏明,好死不如赖活,千万不要自杀……”果然不出所料。柳钧紧紧握住手机,生怕再给抢走。
“赖活没意思,以后在可以预见的年月里,都是穿囚衣过没有尊严的生活,何必呢?我既然做输,就得负责。谁让我不自量力,做那些超过我能力的事情。我已经过了很多年我不该过的日子,够本了。你知道我刚才正喝着上好的红酒,住在不错的套间,泡在浴缸里用子母机给你打电话,我刚好洗完澡,可以干干净净地行动了。柳钧,再见,我把小碎花托付给你,小碎花的教育很重要,你也能给她一个阳光的生活环境,你千万告诉她,她爸爸是无辜的,只是无能而已。别给小碎花心头留下阴影。怎么编就看你了。等嘉丽出来,你让她再嫁吧,别再想我。我这儿尽快做个了结,主犯死了,其他都是被我七骗八拐蒙混的小角色,这个案子也应该很快就有结果,我姐和嘉丽可以尽快出来。唉,都是我拖累他们。”
“宏明,别……”柳钧听到电话那端似乎是走动和开窗开门之类的声音,“宏明,你不无能,你还没活够本呢。你不能死,你死了我找谁竞争去,我这辈子一直追随着你跑……”柳钧激动得不知不觉游走到主卧,一脚踏在飘窗窗台。
“呵呵,柳钧,倒过来才是,我一直羡慕你,我真想做个像你一样开朗快乐的人……”
“你喝多了,宏明,你回屋,坐下,喝杯冷水,我们理智地谈。不是,我一直追着你跑,你成绩那么优秀,我追得很累,记得初中时候一个女同学说我跟你比是绣花枕头烂草包,这辈子的成绩都不可能追上你。我不服气,可是我性格臭屁,只好……”柳钧听到电话那头传来猛烈的打击声,他连忙捂住麦克风跟身边民警道,“我劝他投案,你们请让那边门外的人住手,他反正逃不了的,冲进去只有逼他加快跳楼。”这边又接着道,“你不知道我每次周末回家什么事都不做,就是关在家里死命啃书,你不知道吧,你还以为我每天只知道打篮球,对不对?其实不是,我这是做给女同学看的,好吧,我承认。你那么优秀,你害我一直苦追到今天。像你这样的人即使进了牢狱也无所谓,你看了《肖申克的救赎》吧……宏明,你干什么,你进来,你别……”柳钧听到那边更大的动静。
但是在动静声中,钱宏明依然冷静地道:“柳钧,还有一件事拜托,帮我谢谢傅老师。其实你没有体会过失去尊严地活着是什么滋味,我体会过,我不想再过这种日子,生不如死。傅老师也是个失去尊严的人,你帮帮她,支持金钱就够了。再见。告诉小碎花,爸爸很爱她。”
“不要挂断……宏明……”
“我不会挂断,我听着你说话。”
“宏明,我们都很爱你,你有很多人爱……”
但是,一声闷响通过一束一束的电波从遥远的不知哪儿传到柳钧耳朵里,随即一切沉寂。
柳钧如化石般凝滞,一只手还维持着打手机的姿势,唯有眼泪夺眶而出,一滴一滴,落在窗台的脚印上。
不知过了多久,他耳朵里听见遥远的地方有一个声音在说话:“嫌犯带着子母机跳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