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明哲带着对父亲签证前生活的不安心,忐忑不安地踏上回家之路。但是,等他高飞在碧波浩渺的太平洋上空时,他又开始担心起他回家后将没有着落的生活。从电话里得知,吴非已经开始着手准备他可能失业后的生活,他有点犯难,将怎么同吴非说,他一口答应父亲过来美国与他们一起过日子。且不说未来过日子的费用,光是父亲来的那一张机票,不用说,那也肯定得是他们支岀。如果他失业,岂不是生活的重担暂时全压在吴非身上了?而且父亲过来就见他失业,心中未必会舒服吧。让已经为老年丧妻而悲哀的老父为他难过,让柔弱的妻子为生活加倍奔波,让襁褓中的孩子降低生活质量,老天,他真是枉为男子汉大丈夫了。
明哲在逼仄的飞机位置上翻来覆去,难以入眠。他不知道以何颜面向吴非说明,又不知道该做何等努力挽回他的工作。从小按部就班地读书升级,即使到美国后也是按部就班地读书毕业存钱结婚买房,什么都顺着笔直的轨道顺利前行,从没像今天这样,千头万绪,纷至沓来,在在都需考验他为男人的责任感。而他,竟在生活的考验面前,将答案做得颠三倒四,茫无头绪,这是他参加的最没把握的考试。
他下飞机岀关后,在机场等了会儿,才被下班后赶着过来的吴非接上。看见吴非,明哲不知从哪儿冒出一大堆感受,亲热依赖熟悉甚至懒散疲倦,一起涌上心头,他毫不犹豫就扔下行李,紧紧拥抱看上去同样疲倦焦躁的吴非。
吴非大吃一惊,但很快便从丈夫的紧紧拥抱中感受到他翻腾无措的内心,心中长叹一声,伸出手轻轻抚摸明哲的头发,温柔地道:“慢慢告诉我,发生了什么。我们回家吧,还得顺路去接宝宝。”
明哲又将脸贴着吴非待了会儿,才将手放开,这时候他忽然觉得,吴非是他心中最亲最密的人,也是最了解他的人。以前,似乎是母亲与吴非平分秋色。他一手拎着行李,一手揽着吴非的肩膀出去。其实他自己也觉得不习惯,但他还是坚持了,他也看出吴非脸上的不以为然,可没多久,走到他们的车子面前的时候,他发现吴非已经将头倚在他的肩膀。明哲真希望这一刻的温馨可以长久。
上车后,明哲先捡愉快的说:“明成跟朱丽送你一条羊绒披肩,送我一条领带,送宝宝一套衣服。明玉送你一套海水珍珠首饰。回去我拿给你看。”
吴非听着有点不好意思:“他们怎么都那么大方,你回去什么都没带,我们多不好意思。”他们送的东西,吴非一听,就可以大致知道价值不菲。
明哲道:“明玉事业做得很好,是他们集团公司下面一个销售公司的总经理,负责长江以南所有地区的销售。但很忙,忙到开车都讲电话。明成和朱丽两个看来应该是中上收入,明成懒一点,朱丽工作很辛苦,朱丽现在已经是注册会计师,注册审计师,还有个什么师的,据明成说,朱丽的收入比他高。但这两人花得也厉害,什么都要用国际名牌,是个彻底的月光族,爸说,妈在的时候有时还接济他们。这几天,爸就跟着他们过。”
吴非听着明哲的话只会吃惊,想不到明玉会做得这么好,更想不到明成他们居然有时还要公婆接济。但是这些且慢,有个最重要问题得先问清楚。“你爸很受打击吧?身体还挺得住吗?”
明哲有点难堪地顿了下,道:“爸身体倒是没什么影响,饭量不差,睡觉也好。就是胆子一如既往地小,老说看见妈在这里在那里的,不敢一个人住。”
吴非一边开车,一边道:“你爸年纪不大,又有固定退休工资,房子也有,其实如果一个人住的话,还自由一些。明成与朱丽工作辛苦,未必照顾得过来,还不如自己住,请个保姆帮忙。费用我们来岀就是。”
明哲听了不由叹了口气:“我何尝不是这个意思。但是爸一来不敢回去住,一直说怕;二来当初为了明成结婚买房装修,他们把房子换成一室一厅,保姆来了没地方住。爸说想过来跟我们住,我让他先办签证吧。”
吴非听了一愣,随即心中冷笑,还真是被她妈说中了。前两天明哲走后,她打电话给家里报说婆婆去世的事,当时妈提醒她可能她公公会跟过来住,她当时说不可能,公公耳水失衡,据说不能坐飞机。但她妈当时说,这事难说得很,当初他们借口不能坐飞机而逃避来美国伺候孕妇,也不是没有可能。吴非当时只当笑话听,心说即使当时为了逃避,公公现在应不会有脸赖掉当初说过的话,厚着脸皮过来吧。可没想到,老人家有智慧,还真被她妈猜到了。如果换作从前,这事她睁只眼闭只眼让公公来就来了,家中不是没地方住。但是,现在非常时期,连宝宝都有可能要送回妈妈家去养了,怎么还能来一个公公?接来美国养与寄钱去国内养,这完全是两码事。老年人身体三长两短多,万一病了怎么办,哪来的钱医治?明哲怎么能如此轻易答应,他不知道他自己职位也正岌岌可危吗?
吴非真想张嘴骂不要脸的公公,但是,今天她清醒得很,不会那么管不住嘴,她闭着嘴胸口一起一伏了好久,才道:“明哲,这事你做差了。你爸不清楚,你怎么也跟着不清楚。你爸有耳水失衡的毛病,还是从我们这儿回去后落下的,你还内疚很久呢。你妈是护士长,她最清楚,早已说过你爸不能乘飞机,尤其是长途飞机。这事还是慎重为好,你妈刚去,你们再不能对你爸掉以轻心了,老年人脆弱得很。最起码,你爸来之前,得做彻底身体检查,看这病好扎实了没有。然后,你爸上回耳水失衡发作是因为乘长途飞机回去闹的,这回过来,怎么也得有专人陪着,一路盯着,不能让他一个人说来就来。我们得为他身体负责。”
明哲听着心里很是尴尬,但他还是实说:“非非,从这几天我爸回避我这个问题时候的态度,我怀疑他们以前说我爸有什么耳朵问题,这其中有假。这事说起来挺对不起你妈。”
吴非听着心中温暖,明哲没有向她回避他父母的过错。但是这事可以既往不咎,老爷子来了怎么办才是问题关键中的关键。她只能咬紧牙关抓住这个问题不放。“明哲,我说句不恭敬的话,你爸有点老顽童脾气。他喜欢来美国,或者会隐瞒病情都难说,毕竟他对疾病的后果认识不会太清楚。你还是小心一点,我们担责任事小,你爸身体要紧。还是查查吧,否则这要是真有什么,我们知错犯错,罪加一等,别被你弟妹怪一辈子,我们也得内疚死。”
明哲有点无言以对,其实他从父亲老鼠般逃避的眼神上看出,当初的所谓耳水失衡肯定是他妈逃避来美伺候月子的谎言,但是这话怎么对吴非说?吴非妈当初千辛万苦才办下的内退,经济上损失很重,但她们母女什么都没说,吴非后来也没提出什么补偿她妈之类的话,人家是母女亲情,明哲他自己心里清楚。而今他们孩子生好了,父亲却推翻前言又要来美国了。父亲厚着脸皮赖得掉,他可心里明白,换他咽得下这口气?怨不得吴非口口声声拿大道理回绝。可是,他又怎么放心得下父亲待在明成那里?他只有叹息:“我爸他们是自作自受。”心里却知,父亲可以一阵嬉笑过去,为难的是他这个儿子,他现在被孝心与责任心迫成了一只风箱里的老鼠。
吴非也知道,明哲这人传统,重面子重感情,让他说出不让他父亲过来的话,那真是比登天还难。可她总得表明自己的态度吧。不,她还有进一步的态度需要表明,那就是对未来生活的态度。“明哲,我前天跟我们老板提了把宝宝的保险移到我名下的事。但是如果未来……未来……的话,宝宝只有送回国内给妈去养了。唉。”
明哲愣住,为了经济问题,不得不把宝宝送回国内养?那么小孩子与父母生离死别,他如何忍心?吴非又得受多大委屈?她当初就是舍不得孩子才咬牙自己养,不让她母亲带回去的,可他却要把父亲扛过来替换宝宝。这笔账又该怎么算?可是,答应父亲那边的话已是泼水难收,难道他现在打电话给明成,说让爸暂缓来美?而且,老父那一头颤抖的花白的头发呵……
明哲闷了半天才道:“非非,公司裁员未必会轮到我头上,这不还没公布呢。”
吴非叹气:“今时不比以往,IT人才已经不是香饽饽。你看我们医院,早我几年进门的人,一来就拿六万年薪,还合同约定年年涨工资,到我找工作时候,才四万多年薪,合同也没那么优惠,还多少人抢着要。如今的老板都是一副腔调,你不做,行,好多人排队等着呢。这种时候,得夹着尾巴做人,而不是任性。”
明哲知道吴非说的是他不管眼下职业危机还赶着回家的事。但事情做都已经做了,而且,冲明成和明玉的对立,他能不回去吗?只有现在弥补了。而且,回去后看到,明成不足托付,明玉不能托付,他作为长子,将父亲的下半辈子挑到他肩上,那是义不容辞也无可奈何的事,为此他有必要忍受委屈。但是他现在不得不考虑到,凭父亲的退休工资,足以在家里过得丰衣足食,但是如果来美国……不,他得先确定一下他的工作。
明哲问吴非要了手机,给一个华裔同事电话,那人与他在同一楼层,同一部门。但是手机接通,那边一直没人接。明哲只有挂断电话,心中已知有些反常了。他们这些人,都是随时开着手机,也恨不得开着电脑等待公司召唤的。开机而无人接,后面说明的可能性太多。
紧张,和未知,让明哲紧紧捏着吴非的手机,像表忠心一样地贴在胸口。吴非瞥他一眼,没吱声,但心里也是突突地跳,虽然已经做好最坏打算,但最坏结果步步逼近的时候,谁都无法做到坦然接受。她这时候不知道怎么安慰明哲,她自己心里也一团乱,考虑到未来真正少了一份收入的生活,那种像四肢去其二的生活,她连方向盘都有点扶不稳。她很想在路边停下车好好缓解心跳,但是没办法,宝宝等着去接。这人啊,怎么有那么多不得不做的事啊。
车子在沉默中飞驰出去很远,忽然一声手机铃声传入。原来是刚才没接电话的明哲的同事。但是那位同事带来的消息虽把明哲心中担忧多日的阴霾一把抓走,换来的不是和风丽日,却是阴风阵阵的黑洞。原来,就在昨天,公司宣布把整个研发部门裁了,以后,技术工作以外包或者在人工费用低廉地区设立新的研发机构代替。
连努力的机会都没有,所有侥幸的念头都湮灭,现实的无情就在于,它能坏到比你设想的更坏,永无止境。
看着丈夫握着手机的手颓然垂下,吴非不用问都能知道结果。她将车开得跌跌撞撞地接了宝宝,但是宝宝即使坐在后面也能体会到车厢里弥漫着的阴郁低沉,她一上来就哭了,哭得撕心裂肺,明哲怎么哄都不肯止声。吴非终于也忍不住,将车拐到一边停下,趴在方向盘上流泪。
明哲也终于无力再开腔诱哄宝宝,他何尝不累。母亲猝死,工作丧失,生活无着,把他一个做男人的底气彻底抽空,现在他心中只有满满的无力感。以往如火警般重要的宝宝哭声仿佛很是遥远,明哲置若罔闻地将脸耷拉向另一边,对着黑洞洞的窗外,两眼也满是空洞。
不幸中有大幸,因为明哲失去工作,吴非获得老板的极大同情。都是女人,遇到共同的有关孩子的话题时候,很容易心灵相通。宝宝的保险以最快速度转移到吴非名下,没有平日里人事工作的拖拉。但吴非并不以为喜,明哲最近一直没有表态说拒绝父亲来美,如果他父亲过来,即使宝宝有了完善的保险又能如何?她一人的工资养不活四口,宝宝只有送到她父母家里。吴非很想操刀子逼明哲打越洋电话拒绝,但是面对失业后焦头烂额的明哲,她只会叹息。
明哲也是无奈地叹息,他觉得这些都是他无能造成。这两天,他几乎是憋着一口气,机械似的回公司办理手续,同时上网遍找招聘广告,开始拉网般散发简历。总算,有失业救济,有公司的补偿,生活并无太大变化。但是,在心里,明哲已经将此视为极大打击了。他一路顺风顺水,当年还宁舍保送非要自己考入清华,以示自己能力。而后毕业工作,那时也是单位捧着合同找上门来,主动邀请他加入。他以前从没想过会有失业的一天,即使公司整体裁员并不是他的错,他还是无法从裁员的打击中自拔出来。
有时候他真不敢回家,他做人如此失败,可这个时候吴非却对他那么好,比以往更加辛苦地包揽了家务,变着法子做出美味佳肴打开他无力的胃口。当他独坐烦闷的时候,吴非会走到他身边,将他的头抱进怀里,轻轻抚摸他的鬓角耳朵,让他的心得以平静。他觉得他有愧于吴非对他的好。
但是明哲终究不肯把自己在美国这边的变故打电话回去告诉弟妹两个,更别说请他们帮忙,暂时收养父亲一段时间,等他找到工作后再送父亲过来。明哲从小到大都是弟妹学习的榜样,无论是成绩还是操守。在学校里,因为他成绩好,人又听话,小学开始,手臂上一向是挂三条杠。在家里,因为母亲忙,父亲没用,他很早就挑起家务的担子,帮着母亲照料弟妹。弟妹们出格时,母亲都没其他的话,只要指使一句“看你们大哥怎么做”,弟妹们心中就有了明确的方向。所以长年累月下来,明哲都是端正着自己的身姿以备随时给弟妹们效仿,心中不知不觉地把自己当成弟妹们的权威,辈分上似乎是比明成明玉大了半辈,他觉得这是他的责任与义务。
现在,他能放得下身段向弟妹求助,用自己的失败现实求得他们施以援手吗?他做不到。尤其是在他这会儿自信心极端动摇的时候,他只求天高皇帝远,这种事永远也不要给功成名就的明玉和生活舒适安逸的明成知道。他也告诫吴非,此事千万别跟弟妹去说,也别跟她父母去说,免得让大洋彼岸的老人操心。他逼迫自己,必须尽快找到工作。
幸好,他的学历,他的经历,他的能力,让他很快就在发出简历后收到面试信函。
明哲走后,苏大强已经在明成家住了三天。整个人都跟行尸走肉似的,仿佛老伴儿的死,抽去了他的精魂。没人跟他说话的时候,他就耷拉着一个脑袋,呆呆地对着电视坐着。两只眼睛似是看着电视,又似是闭目假寐,只间或长长叹岀一声气,提醒大家他还活着。
明成与朱丽都别说是不敢得罪他,连说话都得思量再三,怕一个不好,触动了父亲脆弱的神经,太对不起死去的老母。虽然苏大强很有体臭,但明成与朱丽两个人推来推去,谁都不敢上前一步强迫苏大强去洗澡。婉转要求一下,苏大强就很阴郁很沉重地说,“我冬天一向一周才洗一次。再说现在心里难受,每天想起你妈心里就挂着坠子似的,我怕在浴室里岀事情。”明成一听就不敢强迫了,任着父亲臭成一团,连钟点工阿姨进来打扫都避着他走。明成和朱丽从来不知道父亲的体臭是如此可怕。
天还没开始热,朱丽回家的时候不喜欢多穿衣服,喜欢把客厅空调开得与办公室里似的热。明成倒是无所谓,所以往往朱丽回家才开客厅大空调。明成原指望父亲跟在老家里一样节省,以前人一离开房间,就急着关掉身后的电灯,怕多用一度电一滴水。没想到父亲住到他家里,不知道是傻了还是大方了,他们不在的时候,他照旧关紧门窗打开空调。他还喜欢坐在客厅里,开着那台两匹半的大空调。不说天天白日飞升的电费,房子一天闷下来,回家开门,扑面的就是苏大强浓浓的体臭。
朱丽这几天天天加班,也是有意识地加班,不敢回家第一个闻那臭气。她与明成商量了得出一个妙着,让明成先回家,然后带着他爸去吃快餐。趁此机会,打开所有门窗透气。吃完饭,明成孝敬地陪父亲在小区散步一周,回来便力劝父亲早点睡觉。等苏大强一睡,朱丽才敢回家。家,又重新成为他们两人自己的天下。刚开始时候,两人虽然觉得挺麻烦,但又有一种偷偷摸摸做地下工作似的小刺激,而且还都觉得自己为“孝敬”这个古老神圣的名词牺牲挺大。
但到第四天,周五晚上时候,两个人不约而同地开始感觉到,家中多岀一个人,实在是太影响生活质量的一件事。以往,周五是他们最快乐的时节,现在即算是时间不对,没心情出去玩乐,可总得夫妻见面一起共进晚餐吧,但是,让朱丽怎能与全身散发着体臭的公公同席?他们家天天温暖的空调,让冬天每周才肯洗一次澡的苏大强生人勿近。
朱丽干脆加班,她在单位本来表现就好,这下更是好到彻底,本周顶着婆婆过世的悲痛,天天加班至八九点才回家,工作自然是做得非常出色。东山不亮西山亮,与明成没了卿卿我我,却获得领导大力赞扬。
但朱丽毕竟不是个跟明玉似的除了工作没有生活,生活就是吃饭睡觉的工作狂人。周五的时候,她还是想与明成在一起,随便哪儿吃点饭,然后手拉手逛逛街,或者看看电影,下个酒吧,半夜才回。但是,今天明成要陪着他爸,不得不陪着他可怜的爸,朱丽没法扯他出来逛街。朱丽一个人在街上游荡着,无聊地进KFC吃了两个蛋挞,便开始不知道做什么,没人陪着做什么都无趣。还是回父母家陪自己父母看电视去。
偏生周五那天苏大强一直不肯早早睡觉,直到快十点了,明成才抽出身来去丈母娘家接朱丽。
朱丽是家中的独生女,父母疼得不行。本来朱家父母以为女儿是在女婿那儿受气了回家,但见女儿板着脸都不敢问,都心中忐忑地陪着女儿将电视频道乱转,等着女婿上门上演好戏。没想到女婿一到,女儿就飞进了女婿怀里,立刻眉开眼笑了。老两口看着挺憋气的,看着夺了他们女儿的明成不顺眼,但只要女儿与女婿没事,他们也就放心了。
明成这人比较好玩,又是成天笑眯眯的,上来与朱丽父母说了会儿话,两个老人早自觉地赶小两口回家,不妨碍他们自己亲热去。明成拉着朱丽岀家门,才等朱丽父母将门关上,朱丽就在明成身后一跳一跳地要明成背下楼。明成忙走下两个台阶让朱丽趴上来,两人笑嘻嘻地一起下去。但是今天朱丽趴在明成肩上却有别样感受,笑了会儿便笑不出来了,贴着明成耳朵说了句:“明成,我心烦。本来每天狗一般的打工过后可以看见阳光般的你,生活才变得美好。可现在……我们都跟偷情一样,天晚了才敢偷偷回家。我今天都没劲逛街了。”
明成将小巧的朱丽捧入高高的吉普车位,帮她关上车门,像猩猩似的伸出拳头擂了几下自己的胸口,恨不得对着夜空“嗷嗷”叫上几声,这几天下来,他何尝不烦。转到自己位置坐下,才真的“嗷嗷”叫了出来,“朱丽,我也烦死了。我们一起想个办法,怎么让老头活起来。他现在这个样子,我都不敢上银行交钱拿签证表格,否则轮到他了,他那样子怎么通得过?给打回来的话,那就麻烦了。”
朱丽无奈地道:“我早就在想了,可是都不知道你爸喜欢什么。我这几天才发现,以前去你家,你爸像隐形人一样,我都没怎么注意到他。你知道你爸喜欢什么吗?趁明天休息带他出去玩玩?”
明成摇摇头,暂时不发动车子,准备先将这个问题搞清楚。“我也不大知道,今天问了爸,他也说不上来。要不我明天带他去逛动物园?我只记得小时候他和妈挺喜欢带我们去动物园。总不能带他去游乐园坐云霄飞车吧。”
朱丽道:“试试吧,怎么都得试试。你爸总这么发呆不是办法。还有,你怎么也得说服你爸洗澡,让他去动物园骑一次骆驼吧,回来正好有借口劝他洗澡。只要他肯洗澡,我们再带他上网玩游戏,看能不能把他培养成网虫。”
明成苦笑道:“骆驼臭还是我爸臭,这还是个问题。这几天我恨不得感冒鼻塞闻不到那味儿。”
“恭喜恭喜,往后横穿沙漠没法洗澡时候你的鼻子免疫了。”
明成这个大快活难得地叹了声气,“唉,希望快点签证出来,快点交给大哥。老头子那几天听大哥的话还是比较听得进去的。”
朱丽轻声嘀咕:“其实你爸最听明玉的话,明玉都不用说话,你爸就会照着做。”
明成摇头:“明玉这哪是对自己的爸啊,简直跟对手下打扫卫生阿姨一样不客气。她那种态度,我学不来,我虽然不是大哥这样的传统人,可也没想拿爸当孙子对待。看她那天将妈的骨灰盒摔到地上,我这辈子都不会原谅她。”
朱丽叹道:“别说是你,我也很生气。你妈对我很好,以前我多喜欢去你妈家,那个温馨的小小的家。每次去,你妈都给我留着我爱喝的抹茶酸奶。我都不敢说什么菜好吃,只要说了,你妈下次肯定会花精力买到烧好等着我们回。你妈那么好的人,唉……明玉就这么待她。开车吧,早点回去睡觉,我这几天加班加得都快散架了。”
明成探身过去亲亲朱丽的脸,“去吃个消夜吧,我们好久没一起吃了。”
“真想,可是真累。早两个小时听见这句话就好了。”朱丽长长的叹息融入车子发动的声音了,“明成,我累,不去。”
明成只得作罢。朱丽是真的累,她的工作看似不用奔走,只是趴在办公桌边,但是会计师的性质决定他们的工作岀不得一丝丝差错,她又是个好强的,不肯敷衍塞责,所以整天上班就是绷紧着神经。每天最开心的时候是明成开着车来接她,看见笑嘻嘻胖乎乎的明成,一整天的心情都会好起来。可是今天,她又累又倦,心里面倦出来,连到家后明成的亲热都拒绝,一转身就睡着了。她也三十岁了,哪里经得起太多折腾。
明成看着熟睡的朱丽很无奈,压抑了一晚上了,连这点快乐都无法满足,这几天为了照顾父亲,他自动调整了工作量,工作相对轻松精力比较旺盛的明成对着天花板发了好一阵呆才睡着。明成只想为了母亲好好安排好父亲去美国前那么几天的日子。只要父亲拿到签证,他第一时间将父亲打包出国。反正父亲也是最喜欢去美国的,他那么做不算没道理。
不曾想,去猴山熊山溜达一圈,骑着马儿骑着骆驼绕圈儿几周的苏大强回来还真焕发了精神,都不用明成做思想工作,他自己抱着衣服就钻进客卫哗哗洗澡。明成大喜,连忙打电话向正在加班的朱丽汇报,让朱丽准备着,晚上接她一起吃饭。朱丽在电话那头听着乐不可支,乌云终于镶金边了。朱丽当机立断,明天周日不加班了,首先得好好睡上一觉,然后得好好与明成玩上一天,带上公公也行。
几乎是明成才打完电话,苏大强就已经穿戴整齐从浴室出来。就这么一点点时间,猫舔胡子都不够,明成对父亲的洗澡干净度表示深刻的怀疑。果然,都不用他眼尖,便一眼看到父亲鬓角还挂着一串玻璃葡萄似的泡沫。明成毫不犹豫就把父亲推回浴室,回锅重洗。而明成这回不敢怠慢,坐在门口很没气质地大声指挥。“耳朵后面淋到没有?……腋窝打两遍肥皂……手指一根一根地洗,拿废牙刷刷刷指甲缝……全身搓,对,要我给你搓背吗?”
答案是“要”。明成只能走进去,拿起那块明玉买的,但已经被父亲用了好几天的毛巾,屏住呼吸以隔绝毛巾带给他指尖的滑腻感受,大力在快憋不住呼吸之前完成搓背运动,飞快逃出气味混杂的浴室,长长呼吸一口新鲜空气。他真是不能明白,父亲怎么用的毛巾,竟能把簇新一条毛巾用得跟泥鳅似的滑腻。回想起来就恶心。难怪朱丽坚持毛巾天天换洗,钟点工阿姨还笑他们毛巾浴巾用得勤。
再次从浴室出来的苏大强头发花白,肤色粉嫩,脸上带着满足的笑容。浑身散发着WALCH药皂的香味,终于暂时没了体臭。明成将他领到电脑面前,手把手教他上网,教他打传奇,打CS,但是一直退步到打企鹅,苏大强都没法对游戏提起兴趣。明成气馁,退到百度,问父亲最想要玩什么。苏大强对于占用这个老伴儿最喜欢的儿子那么多时间已经感到诚惶诚恐了,见问忙说想找一本书,叫作《东周列国志》,并解释说他小时候一直想看全它,但一直因为种种原因没有看全。
明成输入书名,一按百度搜索,从此苏大强老鼠跳进白米缸。这个做了一辈子学校图书馆管理员的人,在一次次打入自己心仪的书名,一次次得到满意的搜索结果后,发现了一片崭新天地,原来网络可以提供比他管理的图书馆更多更丰富的书籍。而且,他想看某本书的话,都不用战战兢兢地填表看领导脸色让领导审批去新华书店进货,现在他想看什么就什么,只需要稍稍移动一下鼠标。苏大强从此认准了现代化武器——电脑。其实他在学校图书馆时候已经用上电脑了,但是电脑没有联网,就像人缺了腿脚,再活络也是有限。
苏大强在明成的指导下制作表单,以他在学校图书馆的经验,把他所寻找到的书按他所编拟的序号,分门别类存入他的虚拟图书馆里。这一切,都不用跑上跑下,辛苦搬运,有的只是转换一个个窗口,按几下键盘,点几下鼠标,轻松快捷,方便实用。尤其是明成鼓励他大胆操作,说键盘上的操作不会损伤电脑,他就更来了劲,坐在电脑面前挪不开窝,从此宣布成为新生代网虫。整个下午,苏大强都在电脑面前忙碌着,愉快地忙碌着,找到一本他认为绝版的书时,他甚至会发出一声响亮的笑。在网络浩渺无际的海洋里,苏大强如鱼得水,晚饭都是经明成三催四促,才不情不愿地让明成关了电脑。
三个人的晚餐是在一家环境高雅的五星级大酒店的自助餐厅。朱丽穿着一件墨绿天鹅绒衫,胸口是明成不知哪年送的一颗璀璨夺目的施华洛斯奇的水晶心,用一根黑缎带系在脖子上。她虽然是从办公室直接被明成接来,但来前重施朱粉,一张笑脸明艳不可方物。她从来就最适应这样的环境。
明成去停车场停车时候,看见明玉的车子,上来便说给朱丽听。两人边吃边找,没在这个餐厅看到明玉,他们也不想看到明玉。阿弥陀佛,但愿她在其他餐厅应酬愉快,永不相见。
都好几天没一起吃饭了,明成与朱丽有说不完的话。苏大强吃饭时候从来不敢插嘴,那是苏母多年做下来的规矩。他反正闷着头吃。他喜欢上了生蚝,他曾在法国小说中见过生蚝的丽影,今天才得见真容,他以对待巴尔扎克的虔诚对待生蚝,不知不觉就多吃了几个。
而明玉其实并没有在这个大酒店用餐。她将车子停在酒店停车场后,便施施然穿过大街来到对面,到“食荤者汤煲店”叫了一客牛尾巴汤。这回是食荤者亲自替她将汤端到桌面,还附送一盘甜酸青瓜条,说是营养要全面,不能光食荤。明玉微笑致谢,原来食荤者已经注意到她这个汤煲店的常客。但是,明玉微微有点不满。她并不是很想被她正在注目的人所瞩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