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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所有杀不死他的,只会让他更奇怪

  那隽的大平层装修有一段时间了,李晓悦是按他PPT上“中等预算”那一档来装修的。地板和墙都铲掉,灶台、马桶等全部拆了重装,但买的品牌并不奢华,主要图样式简洁大方。房太大,装修进展并不快。李晓悦也不着急,那隽统统不管,都交给她来做。他又进了一个项目,开始疯狂加班。那隽说同居可以增进彼此的了解,李晓悦也同意。她把自己租的房退了,搬来和他同住。不过搬来之后,那隽却很少回来。他的工作性质就是这样,一加班就睡公司的行军床。有时白天他回家洗个澡睡一觉,等到天黑李晓悦下班,他又走了。这么着,两人碰面的时候居然很少。

  那隽道:“再过几年,我也熬不动了,但现在不是放弃的时候。”他熬得脸颊凹了下去。

  李晓悦打心眼儿里佩服他,却又觉得不是滋味。有时她下了班,过来盯装修,看着那一块块实木地板拼接到地面时就想:这一块块都是那隽的血汗钱啊。人为了这些虚无的东西去透支体力,把自己累得半死不活的,到底值不值得?

  有天那隽好不容易项目告一小段落,李晓悦想着这回两人可以好好吃个饭说说话了,一打电话,却听那头气喘吁吁的,他居然在公司的健身房跑步。李晓悦大吃一惊,累成这样还要健身,为什么呢?那隽说越忙越要健身,不然身体会垮掉。

  健身房,那隽咬牙切齿地拖着沉重的腿,在跑步机上跑着。太久没来,又兼连日加班,他其实早已体力不支。但体力不支这种事,不是克服一下就过去了?但凡成就非凡业绩之人,必定过着非人之生活。据说某电商大佬,创业之初自己做售后客服,持续三年每晚隔两个小时起来一次,回应用户的新消息。他不过是连续加班大半个月、每天工作十六个小时而已,这点困难算什么?公司为了配合他们做此次项目攻关,食堂24小时不间断备着吃喝,红牛、咖啡、广式烧腊、海鲜刺身、牛排、精致糕点、汤粥,样样齐全。这么好的“投喂”,他哪有脸不振作?

  跑了五公里,那隽又去“撸铁”。君不见美国硅谷大佬都是健身狂人?苹果CEO库克每天早上5点起床跑步,甲骨文创始人埃里森网球打得非常好,谷歌联合创始人布林跳伞、轮滑、曲棍球、吊环样样拿手,Airbnb创始人布莱恩·切斯基参加过美国健美先生比赛。和他们的成就比,他算什么?新时代的IT精英,必须一身腱子肉,让那帮认为程序员都秃头瘦弱穿格子衬衫的人见鬼去吧。那隽脸涨得通红,额头暴汗,一下又一下推着50公斤的杠铃。人这种生物是累不死的,不逼一下自己,怎么知道极限在哪里?狼性文化是什么意思?就是要像饿狼一样全身绷紧,两眼冒绿光,朝着更高、更快、更强疯狂地扑过去。

  晚上,那隽脚踩棉花一样回到家。李晓悦心疼他,特地为他下厨做了饭菜。那隽看着李晓悦在厨房忙碌的身影,想自己这一招棋终归还是走对了。只要李晓悦进入婚姻,她是可以被改造成好妻子和母亲的。

  家常菜很美味,那隽吃得很高兴,出窍的灵魂渐渐回到了体内。晚上他们又痛快淋漓做了爱,满足地睡去。半夜那隽被李晓悦摇醒了,他睁开眼,见李晓悦拿着他的手机跟他说话,嘴一张一合,但他听不见。手机上是公司同事来电,他接了电话,那头却没声音。

  “喂,喂。”那隽连声追问,那头一直没声音,一种奇怪的感觉升上那隽心头。他茫然地看着李晓悦,她一脸焦急地冲着他喊。他能听到微弱的声响,但就像对着瓶子说话时听到的那种嗡嗡的发闷的声音,一个字也听不清。

  那隽突然意识到,自己聋了。

  他冲下床,跑到浴室,打开花洒,企图用强刺激唤醒身体。冰凉的水当头浇下,他冻得浑身哆嗦,但不管用。李晓悦给他拿来干衣服,他擦干换上,坐在床上发呆三秒钟,想到一个办法。

  他大声对李晓悦道:“不要着急,接下来一切听我的安排。”

  然后他给同事发微信文字,说自己手机突然听筒坏了,接不了电话。刚才他重启了,还是不行。

  同事回微信文字:“赶紧来公司吧,程序突然有两个模块不兼容,我们实在调不动了。”

  那隽回:“马上出发。”

  接着他让李晓悦一起下楼。李晓悦不知道他要干嘛,但见他神情严肃,便照做。两人穿好外套下楼,那隽站在自己那辆速腾旁边,张望了下,沉思片刻,上了车。李晓悦一只脚刚迈进副驾驶座下,那隽使劲挥手,让她下去。李晓悦觉得奇怪,关上车门。只见那隽启动车,朝前方快速驶去,开到小区拐角处时突然加速,车冲上马路牙子,重重地撞到墙,发出砰的一声巨响。

  李晓悦尖叫了一声,赶紧跑过去。只见左车头已撞烂,水箱撞坏了,水滴答流下。那隽下了车,人一点没事,李晓悦不知道他到底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那隽比画着:“把你手机给我。”

  李晓悦掏出手机,那隽啪啪啪,拍了几张车祸的现场图。然后对她说:“带我上医院。”

  李晓悦用滴滴叫了辆车。和那隽坐上车时,她忽然醒悟到那隽的用意,一时间惊到了。他的世界刚刚四分五裂,但他立刻以强大的控制力把它粘合起来了。她看着那隽,他的笑容很自得,同时她意识到,他也明白了她的醒悟。

  在医院,李晓悦带着那隽挂急诊,拍片。那隽对医院说自己车撞了,头也撞了一下,头痛,恶心,听力下降。虽然CT片看不出任何异样,但医院根据他的自诉还是给他下了诊断:轻微脑震荡。

  李晓悦依那隽之言,给他的同事打电话,说他由于太着急工作的事,又由于夜太黑,开车一时不慎,出了车祸。没有大事,但轻微脑震荡,医院建议休息两周。看着那隽微信上发过来的车撞坏的惨烈模样,以及医院的诊断书,同事们肃然起敬,为他高度的工作责任心。到了天亮,李晓悦给保险公司打了电话,保险公司的人来把车拖走。

  那隽接着看了五官科,果不其然,医生诊断他的突发性耳聋就是由于太劳累引起的,必须住院治疗。

  公司技术部本来要派同事代表前来看望,李晓悦怕他们来了之后看出端倪,婉拒了,说医生建议多休息,避免被打扰。同事见照片上脑震荡的那隽闭着眼,一脸痛苦,也就同意了。

  病房里,李晓悦为男友的机智而惊叹,却又觉得他心机太深,何必活得这么辛苦?那隽对她的幼稚嗤之以鼻,用聋人特有的大嗓门说着:“如果他们知道我的身体顶不住了,你猜我会不会被踢出公司?现在这样,我不但不会被辞掉,还会得到公司的表扬。有什么问题?”他把研发中心老总慰问他的微信给她看,李晓悦只好承认,自己不懂大厂的生存游戏。

  那隽凭空得了两周的病假。本不可能这么久,不过最近业内接连出了几桩员工猝死的新闻,轰动全国,老板怕他带病上班,给公司惹麻烦,索性批了假。他在医院住了一周,听力渐渐恢复,体力也恢复得差不多了。但戏要演全套,接下来一周他要在家里休息。闲着没事,他索性跑到自己的房子里盯装修。

  大平层里,地板已铺得差不多了,墙刷完了,吊顶弄好了,开始装厨房的灶台。沈琳的两个表哥沈志成、沈志国从没见过房屋的正主儿出现,一时有点拘谨,那隽让他们放心装修。

  李晓悦上班,一般中午抽空过来看看。中午她来了,那隽搂着她,这屋看看,那屋看看,像国王带着王后检视城堡,豪情万丈。为了他的王国,007都可以,996算什么?

  李晓悦看着这宽敞得不像话的屋子,叹:“太大了。”

  那隽不以为然:“这算什么大?你没见过人家四五百平方米的别墅,那才叫大。地下还有K歌房呢。”

  李晓悦道:“其实我觉得吧,八九十平方米就够了。这么大收拾起来好困难。”

  那隽笑道:“贫穷限制了你的想象力,到时请保姆呗。”

  中间,沈志成等停下施工,喝水休息,大家闲聊。沈志成说你们知道吗?沈磊居然不辞而别,去流浪了。李晓悦和那隽非常惊讶,他们俩在沈琳家见过几次沈磊,彼此都认识。

  原来沈磊父母一般一周和儿子女儿通一次电话,这阵子却打不通儿子的电话了,不免着急。头两次沈琳推说弟弟在外地培训,不方便接电话。第三周怎么也搪塞不过去了,只好实话实说。父母火速从河北赶到北京,非要沈琳马上出发去找弟弟。沈琳无奈,沈磊既已安全,警方便不再查找他的下落。她现在也不知道他到底在哪里。再说了,她难道不用上班吗?

  她打了无数个电话,父母在微信里对沈磊以死相逼,沈磊终于接电话了。父亲举着电话说:“儿子,跟爸回家,咱不在北京待了。”

  话一出口,父亲泣不成声,沈琳和母亲在一旁泪流满面,那头电话沉默。

  父亲道:“你不用怕别人说三道四,咱家屋那么大,关上门,想干啥干啥。我这些年弄这个房,就防着哪天有点什么事儿了,我能接住你们俩。你放心,真有人说闲话,爸替你拼命去。”

  母亲含泪在旁边喊:“乖儿子,跟爸爸妈妈回家。咱们种菜也能过。”沈磊终于开口了:“爸,妈,我现在在陕西一个山上,风景特别好,我在这里生活得很平静。你们不用担心,我只是想一个人待一段时间。生活方面不用替我发愁,山上没什么开销,我还有些存款。”

  沈磊挂了电话,沈琳父母稍放下了心,却又忧心如焚。想着曾经那么优秀的儿子受到离婚打击,在外流浪,不由心如刀割,老泪纵横。沈琳跟着流泪,一会儿觉得弟弟可怜,一会儿怨他不争气。

  沈志成把自己知道的这些情况大致说完后,评论道:“这可是读书读太多,人都读傻了。天底下离婚的人那么多,也没听说几个跑去流浪的。”想到曾经是他们仰望对象的表弟混成这样,他们不由嘘唏,又同情又带了点优越感。

  李晓悦却是另一番感受:沈磊肯定是爱惨了妻子,才会做出这样的举动。这年头难得有如此重情的男子了。她叹口气,心里说不出什么滋味。

  回到家,那隽对李晓悦说:“读书只会使人更聪明,不会使人变傻,是这个人本来就傻,不过需要一点触发他傻气的契机而已。但凡杀不死你的,都会使你更强大,那是对于聪明人而言的。对于沈磊这类废柴而言,杀不死他的,往往会使他变得奇怪。”

  说完他哈哈大笑,为自己难得的幽默。李晓悦心里很不舒服,她和沈磊聊过几次天,对温和内敛的他印象很好。她想起男友耳聋那一晚令人发指的机敏,心中起了反感。那隽并不知李晓悦心中所想,向她谈起了自己的事业规划。

  那隽本来打算干技术干到三十五岁,约莫公司已从他身上榨不出技术金矿后,转型做管理。但这次突发性的耳聋提醒他,他的身体可能熬不到那个时候,所以转型要提早。其间他要一边学习从技术层面做战略规划的格局,还有人事管理协调能力,一边兼顾技术工作。相当于原来他背了一座大山,现在再背上一座大山,所以他要更努力才行。

  那隽深情地看着李晓悦,握住她的手,像是要把人生的分量整个传递给她,让她明白,他现在可是背负着两个人的未来在努力,要支持他才是。

  李晓悦笑容带了点嘲讽,那隽还好意思用“杀不死他的,使他变得更奇怪”来形容沈磊?其实他自己更甚。她说,你现在都累成这样了,再加个要学习管理,不是更累?那隽搂住她,说现在累,三十五岁以后才会轻松。IT业,三十五岁是“死线”,不,几乎所有行业,三十五岁都是“死线”。看看他嫂子,三十九岁了,到处投简历没人要。亏了前下属帮忙,才找了个月薪八千的工作。那种生活不是生不如死?

  李晓悦道:“也还好吧?如果三十九岁了还能找到八千的工作,我会挺满意的。”

  那隽的眉头攒了起来,嘴角刚弯成轻蔑的弧度,立刻想起李晓悦的脾气。她似脾气倔,只能顺着,慢慢哄。于是把嘴角的弧度调整成宠溺的笑,道:“我好好努力,你才不用在三十九岁的时候为了八千块钱出去奔忙嘛。”李晓悦毫不犹豫:“我不会在家当全职主妇的。”

  那敢情好!那隽想,他的妻子,要么术业有专攻,要么贤良淑德,总之不能是“三和大神”。不过慢慢来。他不再继续这个话题,只是把李晓悦抱在怀里,开始他们俩最喜爱的游戏。

  李晓悦这段时间活得非常累,简直比所有她上过的班都累。不止因为盯着装修累,心更累。上班嘛,她不高兴就可以辞职。但是谈恋爱,尤其是与那隽重归于好,他摆出一副要把终身托付给她的架势,她就不好随时撂挑子了。那隽这样条件的男人能看上她,她也感到高兴。她的确爱他,他高大帅气,对她大方,尤其他的聪明让她心折。可同时又因为聪明,导致他有着不容置疑的傲慢和控制欲,这让她始终在内心深处对这段感情带了点抗拒。两人若想长久经营一段婚姻,必要有人妥协,一般是女人妥协。她马上三十一岁了,这样完美的男人要娶她,把二百平的房子依她的意思装修得漂漂亮亮,还交给她做主。这种人生给一般女人,都会迫不及待地一头扎进去,但她不是一般的女人。

  李晓悦通常不去想未来,未来太遥远。父母的离世让她意识到,人生无常,所有想把人生牢牢掌握在手心的人都是徒劳,人就应该活在当下。可那隽不允许她逃,他捕捉到她内心的那一点点无助彷徨,给了她一把二百平方米的房子的钥匙,要她落地生根,再也不漂泊,试着去行走在他规划好的人生轨道上。

  李晓悦非常犹豫。房装修完,依那隽的意思,就该去领证了。结了婚,住进那个房,她还能是李晓悦吗?

  那隽回去上班,他们又开始了“同屋的陌生人”的生活。公司这段时间风平浪静,秦玲玲没有什么动作,讨债风波平息,老那生活回到了从前。直属领导的日子好过了,李晓悦的日子便也好过了。每天准点上下班,最多稍微加个班到七点,活儿也就干完了,所以她那颗渴望远行的心又蠢蠢欲动了。

  汉服社的姐妹们邀她周末去西安,那里即将举行一场服装博览会,国内最顶尖的汉服品牌会联合起来举行的一次大秀。李晓悦心痒痒,不过周末两天不够玩的,她打算请上两天年假,顺便把西安逛一逛。最好能穿着汉服在西安的古城墙上待一下午,再和兵马俑合个影,体会下古今融合的穿越感,那才棒呢!

  对老那她不撒谎,如实相告。老那骂她任性,李晓悦道:“哥,如果我说请两天年假是因为家人生病,我得回去看他们,你一准儿批了。我父母双亡,年假不拿来玩,干什么呢?”

  老那骂着她,还是批了,这就是李晓悦喜欢老那的原因。

  回到家,那隽意外地早早下班,躺在床上发呆。李晓悦坐过去,想跟他说自己要离京四天。还没开口,那隽搂住她,把头埋在她的脖子旁。

  李晓悦感受到他呼吸的沉重:“怎么了?”那隽声音发闷:“老板不同意我转岗。”

  前几天,那隽递交了想转岗当技术经理的申请。几个月前,老板在年会上鼓励每个员工都应该有对自己长远的事业规划,所以那隽想,他的转型申请一定会得到老板准许。没想到三天后,老板叫他谈话,不但没有同意,还批评他年纪轻轻就这么浮躁,失去了工匠精神,这给了那隽当头一棒。他想象中的自己,是技术拔尖且有远见因而备受老板青睐的年轻才俊,而现实的他却是公司事业大楼一块小小的砖,非常重要是没错,但嵌在哪里,老板说了算。

  那隽愤愤:“我都三十二岁了,再不开始攒管理经验,到了三十五岁,熬不动夜了,公司又没有管理岗给我,我就会像被榨干汁的甘蔗渣一样被倒进垃圾桶。那时再跳槽,又有哪个大公司会要我?我可坚决不会去小公司。”

  李晓悦安慰他道:“到时候也不见得就会辞掉你,你是老员工,又能干,顶多当不了领导,还是会有你一席之地的。”

  那隽道:“怎么可能留着我?你知道今年应届毕业生多少吗?超过800万!你觉得这意味着什么?”

  李晓悦思索:“意味着工作非常难找。”

  那隽神经质道:“错,意味着有铺天盖地聪明绝顶身强力壮的985和211的小崽子随时可以干掉我这样的老家伙。”

  那隽说,最近他参与了公司的校招,发现现在大公司招人居然需要考“行政职业能力测验”,就是国家公务员考试必考的那一套东西。那些题,那隽大部分都答不上来。据他所知,其他大厂校招也如此。拿到这些卷子时,他虎躯一震,和几个老员工面面相觑。事后他们算了一下,以投简历和最后签约的人数算,公司的录取率比公务员和央企都要低。放到今天,他们这些人都不一定能被公司录用。看着被录取的小崽子们个个摩拳擦掌意气风发,大家都觉得沉重的压迫感扑面而来。

  李晓悦感到不可思议:“你们公司招的大部分是技术开发和市场吧?为什么要考公务员的那一套?哪儿跟哪儿啊?”

  那隽冷笑道:“你还不明白吗?它的目的不是考察求职者的专业能力,而是用一套奇怪的标准筛人。说白了,人太多了,只能抬高生存门槛。”

  李晓悦劝他不要焦虑,他才三十二岁,离三十五岁还有好几年。届时公司不一定会辞掉他,即使辞掉,他也很快能找到下家。哪怕工资待遇不那么高,也低不到哪里去。他和他嫂子不一样,首先有技术;其次他在职场从来没有断过档,找工作不用发愁的;最后,他还有丰厚的存款和可兑现的期权;最后的最后,找到次一点的工作,就不能活了吗?大街上那么多人,几人985,几人211,几人研究生?几人年薪百万、期权千万?不都一样开开心心地活着?

  那隽被她苦口婆心一顿劝,心情起伏不定,忽而感到欣慰,忽而想反驳她。最后他还是决定不管认同还是不认同,少开口,以免引发争论。屋里一时安静下来。那隽道:“明天我们去看电影吧,好久没有一起出去了。”

  李晓悦沉吟了又沉吟,终于说:“我明天要去西安,去四天。”那隽:“出差啊?”

  李晓悦说:“不是,和汉服社的朋友们一起去玩。”那隽说:“哦。”

  “玩”这个词那么刺耳,他一阵反感。李晓悦这是怎么了,旧病复发了?这阵子看她安安分分地盯着装修,上班,回家,还以为她收心了呢。“玩”和成年人多么不相宜。他刚才说的关于生存和发展的重大议题完全没在她心里激起一丝涟漪,一说到“玩”字,整个人透露出来的兴高采烈的劲儿,就像五岁的小孩子听到门外有同伴在叫她去玩的一样手舞足蹈,迫不及待。她那么蔑视所有人都在意的这套系统,这太僭越了。

  她快三十一岁了!

  李晓悦听出这个“哦”字里蕴含的大段抨击,她本能地抗拒,刚竖起眉毛,又想起他病刚好,而且今天受了打击,便放缓了口气,说:“要不,你和我一起去玩吧。”

  话一说出口,她高兴起来了。那隽既然能跟她去露营听脱口秀,为什么不能和她一起玩汉服呢?汉服社里也有几个男孩,穿起汉服来眉目都显得温润,那隽穿汉服一定比他们好看。

  那隽冷冷道:“我没有“玩'的权利,我要上班。”李晓悦道:“你有年假呀,为什么不用?”

  那隽道:“我有年假也不会用来浪费在这种毫无意义的事情上。”又不是拍戏,正常人穿着戏服一样的东西扭捏作态,不合时宜,不切实际,莫名其妙!再说了,年假也不可能说请就请。上个月他的部门有一个同事请了事假,再加上他出车祸请了假,直接拖累整个部门加班时间全公司倒数。部门总被领导约谈,挨了顿臭骂。

  李晓悦如当头被浇一瓢冷水,她的兴致没了,空气顿时紧张起来。

  李晓悦道:“什么事情有意义呢?上次我叫你和我去青海参加六月会,你也说没意义。你到底想从“玩'这件事里得到什么?”

  那隽道:“千里迢迢去参加什么少数民族的民俗大会,对正常人来说太奢侈了。李晓悦,没有人活得像你这样散漫。”

  李晓悦针锋相对:“那隽,没有人活得像你这样焦虑。”那隽火了,指着窗外:“所有人都像我这样焦虑。”

  李晓悦冷笑:“所有人都焦虑,所有人都不正常。”

  “焦虑才正常,你这种活一天算一天的三和大神,才不正常。”

  “一天天的狼性文化,活着干死了算,不苦不光荣,苦难是财富,被资本家榨干最后一滴血汗进棺材那一天,你才会明白这辈子白活了。”

  那隽吼道:“去吧,你想玩就去吧,就这样一辈子玩下去不结婚不生子,我看谁敢要你。”

  李晓悦倒吸了一口凉气,摔摔打打地收拾着行李,一边愤愤道:“我就不该相信你这个王八蛋,哄我把房退了,害我没处去。”

  那隽后悔了。见她一件件把东西扔进行李箱,明显是要散伙的样子,他走上前去,把衣服一件件拿出来扔到床上。李晓悦不干,两人抢着,那隽声音放软:“晓悦,别这样。我错了,收回刚才的话,别走。”

  李晓悦是个吃软不吃硬的性格,见那隽这样,她委屈得鼻子都酸了,眼圈红了,抽噎着道:“我就是去玩,又没有伤害谁,为什么你们都觉得我好像杀人放火一样?”

  那隽苦笑道:“大人怎么能为了玩放下工作?怎么能跟小孩子一样呢?”他擦着她脸上的泪,一边也纳闷,为何一看她掉泪就心软?上一刻还在鄙夷她像孩子般的天真,这一刻又为她的可怜而心疼。

  李晓悦道:“我请的是年假呀,你哥都准我假了,到底为什么我不能玩?”

  因为一个成年人为了“玩”兴致勃勃,全心全意的“玩”,真的让人觉得被冒犯。但这件事“只能意会,不可言传”,那隽只能久久、久久地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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